□ 穆 萨
“秋海棠三树;双色茉莉三树;三角梅五树;矢车菊(蓝色)五树;夏堇四树。有空的话,劳烦送到我店里。谢谢。”
我反复端详这些文字,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我用了“劳烦”和“谢谢”,语气不失礼貌,“有空的话”则表示没有催促之意。我的措辞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几种植物也是这个季节常卖的。或许是因为我每次订购的植物数量太少,他终于感到不满意吧。可他明明说过,一盆也送。总之,他没有再回复我。我等了他一个月,其间几乎每天有人问我某种植物是否到货。也许我应该再发一个问号或打电话给他的,但我不相信他会漏看我的消息。
他送来的植物从来鲜活茂盛,花不缺瓣,叶不枯黄,健健康康,不娇气,只要给它们水,它们就能野蛮生长。不过,初见他时,我倒不是被他的花——我想,上门推销植物,谁不是带品相最好的来——而是被他的人吸引。他不像其他推销员那样礼貌客气、毕恭毕敬,让你觉得不答应不好意思,不答应就是亏欠。他来时拎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洋桔梗,进屋站定后,花盆底部一缕细土掉在我的地板上。我问他要买什么花,他一脸鄙夷地扫视一番我店内的花卉,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你应该去看看我的花,”他说,“你愿意走两步的话,正好我带了一些,车就停在前面路口。”对于如此冒犯的推销员,我自然是不留情面地拒绝他的提议。他一脸遗憾,仿佛我不去是我的损失。好在他做事倒不拖沓。“总有一些花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到时候但愿你能想起我。”接着,他把洋桔梗放在我的一盆月季旁边,“见面礼,陶瓷花盆的。收下吧,不然我保证我一出门你就把我忘了。”我收下那盆洋桔梗(没过多久它就被我卖掉了),又和他互留联系方式。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欣然离开。随后,一辆棕色皮卡车从玻璃门外驶过,车上满载鲜花。
我的花店已开了十年。其间我搬过两次家,扩大过一次店面。我有稳定的进货渠道,那些花商们,打了多年交道才取得信任的合作伙伴们,我不想和他们任何一家中断来往。因此,起初我并没有考虑从他那里大量购花。但我也不拒绝尝鲜。有一种金花茶我的供货商们从来提供不了优质品种,我试着问问他有没有。隔日他送来几盆,那些蜡黄的看起来甚至有些可口的花朵让我格外满意。我甚至惊诧于如此一个莽撞的男人,竟能送来这样娇美的盆栽。有时我的顾客询问一些稀奇植物,我也果然能从他那里买到。很快,我迷上了他的花。同一品类,在我从前的供货商们提供的和他送来的之间,顾客们也总是选择后者。我无法不将他视为新的稳定的货源。
他常常让我想起我的前夫,从第一次送货时一进门就声明概不赊账开始。“三百七十二元。这么好的品种,价格够合理吧。提前跟你讲清楚,我这里从来不赊账的,必须每次付清。”理直气壮的样子,像极了前夫当年说“必须再要一个,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完了”的时候。后来我仍不同意。我们果然完了。不同的是,在小荣患病前,甚至在婚后近一年的时光,他对我仍保持着千依百顺和殷勤备至;而这个花商则从一开始就冷漠专横,丝毫不会取悦自己的合作伙伴。想必这才是我不讨厌他的原因。直接,牢靠,不卖弄风情,不耍花招。
相比正常男人,他的体格偏大。与前夫不同(他偏小)。个头看起来不低于一米八,一身厚实的肉,走路略嫌臃肿,搬花时则显得孔武有力。挺着浑圆的肚子。整个夏天都穿坎肩,两条手臂露在外面,白皙又结实。他皮肤的白是冷白,白里透蓝,似乎有多少阳光都被吸噬进去,因而永远不会晒黑。这一点倒像小荣,小荣的皮肤就是这种白。出生后,脸上一直没有血色,那时我就隐隐有些担忧,人们却都说他长大一定是个英俊的小白脸。
我和他——我的花商——认识以来的三个多月,他的体重一直在肉眼可见地增长。每当我不留情面地说:“你是不是又胖了?”他总是刚好放下手里的植物,满不在乎地回一句:“是吗,我感觉不到,可能是吧。”短期感觉不到尚可理解,但是两三个月后,毫不夸张,他已经胖得像个摔跤选手或举重运动员。他从来不谈自己的私事,因此我不知道这个夏天他经历了什么。但在我看来,他不像是不会控制饮食的人。这样胖下去恐怕对健康不利,何况他已到中年。因此我再问他“是不是又胖了”的时候,语气中总是不自觉地略带些嘲讽。
难道是因为嘲讽的缘故,他不再回复我的消息吗?
我重又开始频繁联系我原来的供货商们。十一月末,他送来的花已所剩无几。他用了一整个夏天,把我店铺里大部分植物都换成他的,然后不再出现。他的植物也逐渐消失,仅留下几盆光秃秃的枝丫。冬天是盆栽的淡季。为了盈利,也为了人们买花和赠花的需求,我让一些受欢迎的植物在冬天继续开花。而这几盆枝丫则被弃置在角落。其中一盆生了白绢病,发现时已经干枯。
冬季昼短夜长,我的店铺每天营业的时间也比夏季少两个小时。除了身体不适或有必要外出(比如去参观花展),我几乎不休息。一是因为这些植物每天都需要照看,二是我已习惯了早出晚归的看店生活。我不逛街,不旅游,不睡懒觉,不交朋友。天热穿薄,天冷穿厚。夏天坐在店里吹冷风,冬天坐在店里吹暖风。我的店铺不会再扩大了。我有六排花架,轻的盆栽在上面,重的在下面。花架的一侧是镜子,镜子里也全是花。另一侧有个小隔间,是我制作花束的地方。总之,我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地与植物相伴。有时我感到自己也是一株盆栽,我把根扎在花店里,到死也不会再移植。有时我也期盼某种变化。好比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不动,身体就逐渐僵硬。我需要移动。但是植物怎能自行移动呢。
我的顾客经常向我请教照顾植物的方法。他们总说,不久前买回去的某株植物很快就死了。时至今日,“死”这个字仍会让我感到有些惊惧。但我无权阻止他们这样说。何况鲜花与死亡是多么挨近的两种事物。我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如何养护它们,但我也完全能够想象,一盆被买回家的植物起初还会受到优待,久而久之则会遭到怎样的遗忘。如果处在一片广袤的湿地,凭借它们的生命力,又怎会轻易死亡。纵然死亡,也死得壮烈而痛快。身居花盆就不同了,那么一小抔土,连埋葬还嫌不够。每念及此,我总觉得我对卖出的盆栽的死亡负有责任。很多植物都死在夏天。天气炎热,有时几天不浇水就无法挽救了。相反,一到冬季它们反而不需要照顾,它们脱落花叶,将自我封闭起来,在沉睡中度过严寒。在这期间,它们也极少生病。生白绢病而死的那盆枝丫是个例外。那盆枝丫,我把它弃置在花架底部,准备来年春天用它的花盆种一树玫瑰。
“抱歉啊,天气一冷,植物都冬眠了。”
三月上旬的某天早晨,他穿着一件薄外套,走进玻璃门,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语气仿佛我们不是半年不见,而是半月不见。尽管他瘦得像一条枯鱼,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脸色不佳,皮肤松垂,但走起路来还算矫健。头发似乎是刚理的,剪得尽可能短,越发使整个脑袋显得荒芜。我再也不敢像问他“你是不是又胖了”一样对他说“你瘦了好多”。尽管有外套和长裤遮着,但仍看得出他的体重至少比去年九月轻了一半。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就认定他生了一场重病。
“病”这个字比“死”更让我难受。死只是一瞬间,并且无可挽回,病则像虫食树木那样成年累月地咬啮人的身体和心灵。回想照顾小荣的那段时光,我常常试图说服自己理解前夫。一个昏迷几近半年的婴儿,任何人都回天乏术,这时候的确需要丈夫这样的角色咬一咬牙,做个了断。但身为一个母亲,我却永远无法原谅他。“小荣咽气了。”这是他在电话里哽咽着对我讲的,一时间我心里只有悔恨。小荣患病期间,我从来寸步不离。他的症状奇怪而又危险,却一直都很稳定。为什么我一离开,换你独自照顾,他就咽气了呢?我不该信任你的,我原以为父亲和母亲一样,容得下一个气若游丝昏睡不醒的婴儿。我失算了,不该听从大家的劝告,趁春节刚过,外出“散一散心”。从此以后,我永远不想外出散心。
小荣一来到世上就生龙活虎。亲友们纷纷说,他是他们见过的最好动的婴儿。他很少睡眠,不分时候地哭闹,像是专门被派来折腾我这样耐心的母亲。他胃口很好,我的奶水不够他吃。我和丈夫时时担心他吃太多对身体不利,但也受不了他一离开奶瓶就放声大哭。他频繁吃奶,频繁屙尿,像热带植物一样茁壮生长。他的病来得莫名其妙,几天就使他变得萎靡不振,像花谢叶落一般。我和丈夫原以为是普通感冒,甚至暗暗喜欢他不哭不闹的安静的样子。一周后,我们才将他送进医院。那时他几乎已经不吃奶了。
五次三番地做检查,却找不到病因。换了两家医院也是徒劳。原以为靠输液可以提供营养,维持生命,随后发现营养液原封不动地从尿管里流出来,一点也不被吸收,于是连输液也撤去了。每天我都冲半瓶奶粉,放到他的嘴边,他从来不吸。起初他还偶尔睁开毫无光泽的眼睛看看我们,后来则索性紧闭。他的体温越来越低,我们成天开着空调,天气好时抱着他去晒太阳,一切措施都无济于事。没过多久,他的各个器官出现衰竭的迹象,心率也逐渐降低。看到心率仪显示他的心跳每分钟不到十次,我越发感到大难临头。他的呼吸也轻得几乎无法感受,医生拿一层薄薄的卫生纸靠近他的小鼻孔,隔一会才能看到卫生纸被气息微微吹动。我们束手无策,痛苦地等待微弱的火苗在某一瞬间悄悄熄灭,但谁也没想到这样微弱的状态一直持续数月。由于住院开销太大,我们在医生的建议下把他接回家照顾,他日渐消瘦,但仍像一株植物那样静静存活。
“可是,你不是植物啊。”我对他——我的花商——说。
“啊,哈。”他说。
还是一样冷漠,不过似乎懂得敷衍了。往常他可不会说“啊,哈”。对于不愿回应的话,他从来不屑一顾,哑口不言。他又扫视一番我店里的花花草草,认出了墙角属于他的几盆,但目光没有多作停留。我忽然有一种把卷闸门拉下,和他一起去一个不论什么地方的冲动。花一整天时间,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听他讲讲这几个月经历了什么。作为交换,我也情愿说说十年前我是如何失去小荣的。不过,最好我不讲,只由他来讲。我静静地站着,等他讲点什么。
“你愿意走两步的话,”他说,“我又带了一些花,就在前面路口。”
我乖乖地跟着他去路口。并肩而行,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一股潮湿的气息,像来自长年不见天日的地窖。他带来的植物整整齐齐地摆在棕色皮卡车的车斗里,花盆洁净,土壤新鲜。有的植物正在冒嫩叶,有的已经开出小花。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随他而来是为了选购盆栽。我没有任何主见。因此,当他问我这些花怎么样的时候,我只能说:“啊,嗯。”看到他面带疑惑地望着我,我终于感到窘迫,渐渐回过神来。我告诉他,今后会按照需求,继续向他订购花卉。随后他开车离去,我独自走回店铺。
经过冬蛰,植物在春季快速生长。只要稍作留意,哪怕短短一两小时,也能发现某株植物花叶的变化。一天早晨,我偶然看到几瓣幼叶从那盆生了白绢病而干枯的枝丫上冒出,我欣喜地给它加了水和营养液,没过多久,那些淡绿的叶子日渐长大,慢慢地有了形状。我把我的植物收拾得干净漂亮,以便尽早被顾客选中。不论什么花,初开时总是格外耐看。我每天一早把它们搬到玻璃门外,打烊前又搬回花架。它们需要白天的太阳,也需要路人的眼光。他的出现仿佛是个转折点,我开始忙碌起来。
那次分别后没几天,我向他订了一批水培植物。他很快送来,小心翼翼地搬到我店内。米兰花,风信子,水仙,绿萝……花和容器照单全收。在搬运一口莲花水缸时,他有些力不从心,却执意不要我帮忙。白色的陶瓷水缸,外面有着青花,就放在玻璃门边。天晴时,早晨和傍晚会有阳光照进水里。暗红色卷曲的莲叶钻破水面,日渐生长,很快变得像拳头一样大。莲花开出三朵的时候,它被一对路过的老夫妇看中。徘徊犹豫后,他们付了钱,留下地址。接下来的事让我紧张又兴奋。我选择次日下午四点钟打电话向他求助,他爽快答应,半小时后已将皮卡车停在路口。他舀去缸里的水,费力地把它搬上车。我拉下卷闸门,坐上他的副驾。
那对夫妇家住五楼,没有电梯。楼梯狭小,他不得不同意我协助他搬运。我在前他在后,不费多少力气。按照老人的指示,把水缸放在该放的地方,替他们添上水。出门。下楼时我仍然走在前面。我故意看了看时间,提出请他吃晚饭,以表谢意。他说不用,语气肯定。
“有人会介意吗?”我没有回头,继续问,“如果介意,那就算了。”
“没有。没有必要。”他说。
“那么,我应该请的,辛苦了你一趟。”
“我也应该的,帮你搬花。”
我回头看他,威胁说如果不答应,以后不再喊他帮我搬花。他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默认。
“那么,去吃自助吧,”走出大楼,他说,“不然你会后悔的。”
我问为什么。
“因为我饭量很大。”他认真而又略带苦恼地说。
自助餐厅嘈杂,我们说话不得不提高音量。起初我们聊植物,这方面我和他都算得上行家,因此两人都有话说,不至于冷场。但说实话,这是我最不想聊的话题。我很想问他关于前几个月消失的事、他的体重的事、他是哪里人、家住哪里。但我始终没有开口。反倒是他破天荒地开始问及我的私事。
“你结过婚吗?”他问。
我有些惊讶,不是由于问题本身,而是由于他的问法。你结过婚吗?似乎知道我处于非婚状态,才问我曾经是否结过婚。但我从未向他吐露我的生活,他又怎么知道我处在非婚状态。
“很多年前结过,后来离了。你呢?”我如实相告,接着反问一句。
“我没有。为什么离呢?”他又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婚后生了个男孩,不到一岁夭折了。他想再要一个,我不想再要了。”我边吃边说。
他似乎意识到这样的环境不适合谈论此事,于是不再追问。但话已至此,再加上我害怕我们又聊到植物上去,因此我倒更愿意多讲一些。关于小荣的病,我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细说。我要讲的是那件让我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事。我的前夫说,他像往常那样给孩子冲了半瓶奶粉,喂到他嘴边,他照例没反应。从这里开始我就不相信他。他曾多次劝我不要再给小荣冲奶粉了,他不会喝的,冲了反倒浪费。我走了,他自己又怎么会给他冲呢?过了不久,据他说大约是中午十二点半,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发现体温比平时更低,于是又去摸他的手腕,感觉不到脉搏。他用心率仪检测,显示为零。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生命体征。于是他打电话给我,打电话时间为十二点四十五分。我倒觉得他描述的这一切动作都是真的。但在此之前,他一定用他某只罪恶的手捂住小荣的口鼻,悄无声息地把他弄死了。除了这一招,我想不出其他谋杀婴儿的更迅速、更容易、更了无痕迹的办法,因此我认定他就是这样做的。一个昏迷数月的婴儿,没有举手抬足之力,多么容易,只需要几分钟,再也不用日夜守候,再也不用求医问药,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我在的时候他没有机会下手。我被朋友拉去“散一散心”,他找到机会了。就是这样。虽然我们都知道,小荣这样昏迷下去也撑不了多久,但他等不及了。小荣被装进一口小得不能再小的棺木。很多人前来吊唁,我在他们严肃的脸上看到一种解脱的幸福。下葬后的当天晚上,客人散尽,我质问丈夫是不是他捂死小荣,他痛骂我是不是疯了。他的反应如此激烈,让我越发认定他是凶手。但我不能拿他怎么样,唯有日复一日地悔恨我不该外出散心。
我的哭声引来其他用餐者的目光。他则频频向我递纸,静静地等我讲完。他不会说任何宽慰的话。他是这样的人。一个沉默的听众。而这正是我需要的。我原想问问他对于此事的看法,关于他认为我的前夫究竟是不是真的那样做了。但我想这样的问题恐怕会让他为难。我喝一口果汁,劝他继续吃饭。他继续动起筷子。
他不断取餐,餐盘添满四次后,我才意识到他所谓的饭量很大是什么意思。前两盘他吃主食和肉类,第三盘全是豆制品和蔬菜,第四盘又盛了鸡蛋和鱼虾,此外还有大量甜食。他吃饭速度倒不快,但仿佛能够一直吃下去,有多少食物都能送进嘴巴,稍加咀嚼,落入无底深渊。“见识到了吧,”他说,“我每顿都可以吃这么多。”他似乎不知道暴饮暴食的坏处,反倒很为此而得意。想必去年他就是这样胖起来的吧。我观察他的皮肤,已经比三月上旬紧致多了。吃完第四盘,他又喝了一碗菌汤,晚餐才算结束。出去时,天已经黑了。他送我回我的住处,一路上两人都默不作声。窗户开到底,街灯暗黄,风很爽快,车速很慢。
我重又开始频繁地向他发送花卉名单,每周两次或者三四次。我甚至不再感觉到他的蛮横和冷漠。我和他又一同外出过几次,去逛花市,去给我的顾客送货,去我的住处,去他的住处,去拜访他认识的花农。大部分时候是我邀请他,后来他才渐渐开始邀请我。“我认识很多花农,”他说,“他们是真正的种花行家。要价低,品种多,只是地方偏僻,很多花商都不知道。”我这才明白他送来的植物品相绝佳的原因。
“冬天,这些花农也继续卖花,而且价格会更低。他们没什么生意头脑,只要你真心喜欢他们的花,就可以廉价买走。所以冬天你也可以来他们这里。”这话是八月末的一天下午他对我说的,我和他正在从郊区一位花农家回城的路上。什么叫冬天我也可以来他们这里?我猛然间感到慌乱。侧头看看正在开车的他,他已经胖得又像个摔跤手了。
“什么叫冬天我也可以来他们这里?”我直言不讳地问。
“因为冬天,”他迟疑了一下,又理所当然地说,“很多植物都不开花,没有春天夏天好看,所以价钱低。”
我转头看向窗外,不再说话。后视镜里我的脸色难看。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我感到自己又被愚弄了一整个夏日。为避免尴尬,他试着找些其他话说,而我不作回应。
当晚,我下了上百次与他断交或至少一两个星期不见他的决心,但一觉醒来,我又尽早前往店铺,等他上门。他一整天都没有来找我。每进来一个人,发现是顾客,而我还要笑脸相迎,还要介绍不同的花的品种,还要还价,如此反复,我的心力很快就耗光了。他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发任何消息,如此持续了一整月。店里的花越来越少,我没有进购新货。我既不找他,也不找我曾经的供货商。我陷入一种比去年秋天更糟糕的状态。直到九月的最后一天,他才垂怜似的出现在我店里。两颊臃肿、丑陋,还一脸不可一世。
“上我那去挑一些花,我再给你送过来。”他看我店里的植物稀稀落落,摆出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不需要。”我说。我对他已不抱任何希望。我猜他是来同我告别的。
“请你帮忙。海棠,雏菊,蔷薇,木芙蓉……我花圃里那些存货,你见过的,没有人带走,就只好等死了。”
他像老友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拉起我的胳膊,把我带出店外。就这样轻易屈服了,我拉下卷闸门,坐上他的副驾。一路上我片言不发,想表示我的屈服只是为了那些花。而他则滔滔不绝,尽可能显得漫不经心,车也开得比往常更快,像个彻头彻尾的市侩的花商。
“这个月简直是焦头烂额。每年的这个时候,要说瞎话,要演戏。你是不知道跟那些花贩子打交道有多累。要安顿将要搁置的工作、将要冷落的人际关系。人际比工作更难处理。我本来早就学乖了,从来不跟他们深交,假装蛮不讲理,假装我很难靠近,以为到这时候可以少得罪些人,后来发现根本没用。”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这番话,偶尔瞥我一眼,想看看我的反应。我侧头盯着窗外,根本不搭理他。鬼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的房子买在顶楼,屋顶的天台是他的花圃。上个月我来过两次。楼栋处在小区最里侧,房间即使在白天也很安静。让人心乱的安静。门一关,外面的嘈杂蓦然消失。他也变脸似的收起跳梁小丑之态,不再多话,转而以一种睿智的、饱满的眼神看着我。他请我坐下,为我和他倒茶。我坐在长沙发上。他端过茶杯,伴着一声惬意的叹息,躺进单人沙发里。
“我冬天哪也不去,”他不疾不徐地说,仰头看着天花板,“我得在家里睡觉。”说到“睡觉”二字时,他的眼睛开始注视我,停顿几秒,又接着说,“我的体质就是这样。春天和夏天,我每天入睡五个小时就足够了,而且能保证白天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中午也不需要午休。但是一入冬,我就会没日没夜地昏睡下去。”
“冬天人容易犯困,这很正常。”我说。
“不是犯困。”他笑了,“是没日没夜,一睡不醒,一睡好几个月。简单地说,就是冬眠。”
听到这里,我没有动怒,没有怀疑。我无条件地相信他,并且变得兴奋,恍然觉得事实本该如此。看到我的反应,他似乎也有了说下去的底气。
“冬眠。”他说,“和普通的睡觉是两码事。身体处在最低消耗状态,不吃,不喝,不排泄,靠夏天储存在体内的脂肪维持生命。头脑没有意识,几乎不做梦。总之,所有器官都进入休眠状态,持续五个月,直到第二年春天。熊,青蛙,蛇,乌龟,刺猬。跟它们差不多。”
“所以你在夏天拼命地吃。”
“没错。但实际上不需要吃太多。我年轻时身材保持得很好,夏天不会很胖,经历一个冬天,也不会瘦多少。吃得越胖,冬眠的负担反而越重。我现在之所以吃这么胖,只是因为我爱吃。我比你们更有吃的权利。”
“冬眠。”我有些神往地说。
“冬眠。”他重复道。
“有别人这样吗?”
“我不认识和我一样的人。”他说,调整了一下坐姿,“你不要觉得有多奇妙。它给我添了太多麻烦。我一生可利用的时间要比正常人少。一年四季,所有的白天你们都可以在醒着中度过,我呢,每年有五个月被冬眠剥夺了,五个月,我能做多少事情啊。我也不能跟你们一样正常入学、工作、结婚生子。所有的学校都是全年上课的(寒暑假除外),没有只在春天和夏天开课的学校。没办法,我认字是我母亲教的,很多知识都得靠自学。所有的单位也都是全年上班的。说实话,我这样的人应该去北极或南极工作,据说那边有半年白天,半年黑夜。在这里我没办法。还好我母亲看我有经商才能,让我试试花卉这一行业。花卉春夏是旺季,秋冬是淡季,勉强适合我做。”
“淡季旺季,现在也不明显了。花可以人为地开,一年四季地开。”为了不让话题在花上停留,我接着说,“可是,一个人冬眠不会有危险吗?假如——我是说假如——房间着火,或是进来小偷,或者发生地震,你会醒吗?”
“不会醒,”他果断而颇有些得意地说,“熊在冬眠时,很可能被一匹瘦狼咬死。蛇冬眠时也可能被老鼠吃掉。冬眠的时候毫无抵抗力。所以要提前确保安全。五个月不是短时间。我得保证房间空气流通,电源切断,不能过于潮湿,也不能太干燥(干燥会让体内的水分很快流失)。有很多繁琐的准备工作。不过几十年都是这样,早习惯了。”
“冬眠结束,你又会像今年三月那样瘦。”
“没错。如果我现在不像这样肥胖,结束时反而不会那么瘦。冬眠时消耗的能量微乎其微。我自找的。”
我从头到脚打量着他的身体,想象它即将进行的持续数月的沉睡。“那你会翻身吗?”我问。
“现在是会的。但据我母亲说,小时候冬眠不太会动,尤其是婴儿的时候。大概越长大越不能全然,越没有安全感。”
我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尊肥胖的身体也是由婴儿长成的。这一想法多少打破了我对它冬眠状态的沉浸幻想。
他继续说:“现在不仅会翻身,偶尔还会醒过来。有一次大概是你们过春节,外面放一种声音很响的炮,我被吵醒了。从那以后我换上了隔音效果更强的窗户。”
他说完自己笑了。我跟着他笑,笑得有些心不在焉。我转而问他:“那体温呢?”
“体温会降到最低,我很多年没有测过了。”
“呼吸呢?我是说,呼吸也和正常人不一样吧?”
“呼吸几乎察觉不到,冬眠时候的心肺功能,刚好维持生命而已。”
“心率多少?”
“心率会降到每分钟不到十次——大概只有六到八次。”
听到这里,我感到一列火车从我身上呼啸而过。我目瞪口呆,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道愣了多久,我的眼泪扑簌而下。印象中,他庞大的身躯从沙发上起来过,为我递过卫生纸,至于他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沉浸在巨大的感伤中。想起这是在他家,我才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忽然很想看看他冬眠时的样子。这副遍布脂肪的躯体,像熊一样沉睡数月,无情,与世隔绝,安详且迷人。不需要食物,不需要守候,只需像一盆植物一样闲置在那里,来年春天自会苏醒。悲痛像胃痉挛一样持续良久,在我对他睡态的幻想中慢慢消散。
“怎么样?”我的花商抚着我的肩膀说。
我仿佛在谵妄中被他唤醒。“想起一些经历。”我说。
“如果你还想再哭,可以继续。”
我表示不想再哭了,接着问他:“我能看吗?”
“冬眠吗?”他说,似乎对这个问题毫无防备。他陷入一种短暂的思考,看得出他在真诚地考虑此事。“我可从没有,”他慢吞吞地说,“在我父母以外的人在场时冬眠过。这种奇怪的习性,也不适合结婚,成年后我也从来只是一个人冬眠。我不习惯被别人看到。你为什么想看?”
我告诉他,他所描述的冬眠状态与小荣当年的“症状”一模一样。
这次换他发愣了。我不知道他的发愣是出于小荣的死因,还是出于得知这世间存在与他一样的人。他对我表示同情,随后苦恼地说:“我们这样的人,连活着都是问题。能像我一样幸存下来的恐怕是极少数。”他把他和小荣称为“我们”,这让我感到欣慰。“这种事我不应该藏着的,”他忏悔似的对我说,“如果大家都知道有冬眠体质,小荣这样的婴儿就可以长大了。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多次,但是一想到我的身体会被检测,冬眠时恐怕会有人监控、研究……我倒不是害怕,只是不愿意。”他语气忧伤,让我恍然觉得眼前是个满腹苦衷的男孩。
国庆后,天气开始转冷。我和他又一起吃过几次晚餐。他的精神明显不如往常。他穿上厚衣服,看起来像个充气人偶。不论坐立,随时一副慵懒相。他已经处理好工作和人际上的事,整天除了和我见面,就是蜗居在家。十月中旬,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此后一两个星期,天气都将以阴雨为主。他最后一次来我的花店,告诉我他要回屋做准备了,并将一把钥匙放在柜台上。“我的花圃还有一些植物,天气好的时候,请偶尔帮我浇一浇水。”他神情萎靡地说。
雨天,花店没什么顾客。我也裹上大衣,整日坐在柜台前打哈欠。晚上睡觉时,每当我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拉紧被子边角的每一处缝隙,我就想起这个将要冬眠的男人。我很想,但不敢去看他。我不知道他进行到了哪一步,我怕任何轻微的动静都会惊扰到他。此外,我原本就单调的生活变得越发简省。手机里的内容很少引起我的兴趣。我时常呆坐在花店,一坐几个小时,什么也不想。有些植物的花叶已经落完,又只剩光秃秃的枝丫。至于那些往年我会让它们在冬天也开花的植物,今年我统统放过它们了。
十一月初,立冬后的一个周末,我独自前往他的房间。我来得很早,太阳还没升起,小区里阒无人声。有那么一瞬,我感到附近的楼栋住满了冬眠的人,他们日夜沉睡在此,隐秘又自足。而我闯入其中,生怕不被他们接纳。我像个小偷似的潜入他的房子,换上无声的拖鞋。在去他的卧室之前,我先在其他房间巡视一番。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电闸关闭,没有供暖,室内显得空荡而静谧。沙发的布套被拆走了,裸露出皮革原貌。大概是害怕落灰,拆下来省得来年重洗。厨房里没有任何食物,甚至连调味品也没有剩下。冰箱也不再运作,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屋主人出远门时,屋子才会变得这样冷清。
他的卧室门厚重隔音,按下门把手,轻轻一推就开了。门把手冰冷,仿佛在抗拒我的掌心。卧室里光线黯淡,是窗帘紧闭的缘故。我进屋后反手锁上门,蹑脚走到床前。他蜷着身体侧卧在床上,双目紧闭,一脸严肃,表情仿佛在祈祷什么。由于过于肥胖,左颊上多余的肉呈弧形耷拉在鼻尖,使一张脸显得怪诞。被子下面是一层毛毯,床上铺的也是一层毛毯,他就睡在两层毛毯之间。他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早已关机了。床边椅子上整齐地堆着他叠好的衣物。外套,牛仔裤,秋裤,卫衣,还有一套睡衣。椅子下面是鞋袜。规矩有序,充满仪式感。睡衣在椅子上,那他的身上是什么呢。这个念头驱使我掀开他毯子的一角,接着掀开更多。他是裸睡的,全裸。白胖的身躯。多余的肉堆在床上,并不雅观。我盖好那些肉,又试着触碰他的脸颊。他的皮肤还算柔软,只是触感微凉。我的手在这样的皮肤上停留良久。这是我对他的第一次探视。奇怪的是,他没有让我想起小荣,没有勾起任何我对往事的记忆。我只沉浸在喜悦之中。离开前,我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像母亲对待熟睡的幼儿,也像妻子对待丈夫。
真正寒冷的冬天很快就来了。我一改往常按时开店的作风,成为一个懒散的店主。有时我一周只工作三天,有时直到中午才慢悠悠地来到店里,晚饭前后就打烊离去。要不是我的植物需要光线和水,我甚至想歇业半年。十二月中旬,城市迎来一场降雪。一大早,我站在窗前观看,犹豫要不要外出。一个多月的工夫,我已经探视过他不下十次。我似乎更应该去店里。从楼上望去,街面很多部分被积雪覆盖。往来的车辆并没有减少,公交车走走停停,出租车超车,私家车排队。人们照样在外活动。小孩被衣服簇拥着走路。上班族把热腾腾的早餐拿在路上吃。冬天,人们需要摄取和保存更多的热量。风往一个方向吹,雪花顺着风向飞舞。城市换装。这副景象,冬眠的人是看不到的。而外面兢兢业业的人们看不到的是深重的黑暗。如同创世之前,无时间、无意识、无生命迹象的漫无边际的黑暗。雪继续下。我拉上窗帘,换上刚脱下的还有余温的睡衣,不打算出门了。让植物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