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柏田
现在,故事的场景移到了汴京五百里外的青州。这里是帝国疆域的东北部。大观二年(1108)起,在这里,我们的女词人要和她丈夫一起度过十年平静的时光。“归来堂”十年,他们共同投身于金石事业,夫妇擅朋友之胜,外界视他们如一对神仙眷侣,如果不是赵明诚日后又回到官场,李清照已甘老于此。余生里,她总要向这十年投去留恋的一瞥。
按照上古地理志《尚书·禹贡》所说,“海岱维青州”,青州即大海和泰山之间这一片广阔的区域。杜甫诗歌“齐鲁青未了”中的齐鲁,大概就在这里。北宋时的青州,是镇海军治地,还是京东东路治所所在地,这一路,下辖青、密、沂、登、莱、潍、淄七个州,加上济南府、淮阳军,领三十八县。本朝欧阳修、富弼等曾先后出守此地。这里也是著名画作《韩熙载夜宴图》的主人公韩熙载的老家,这位机智的南唐大臣不愿为一个日渐没落的政权陪葬,邀请名流日日聚家夜宴,那樽俎灯烛、觥筹交错的“荒纵”场面,被皇帝派出的宫廷画师顾闳中用一支妙笔定格在画卷长轴中送呈御览,其间包藏的玄机,至今还让人猜测不透。
赵挺之置办下青州的这处府第作为退处之所,他去世后成了一大家子的避风港。正夫先生能够未雨绸缪,早作退计,也算是荫及子孙,让他们少吃了许多苦头。刚到青州时,一大家子“仰取俯拾,衣食有余”,应该不会为生计陷入困顿。赵挺之的两个女婿李擢和傅察,因岳父的去世加失势,此时也都自请调任青州,李任青州司录,傅任青州司法参军,官府里有人,想来这一大家子在地方上应该也很能周旋得开。
对于赵明诚这个本没有什么政治欲望的人来说,不去做鸿胪寺卿这个闲官,他正可以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他热爱的金石事业中去。当他们把青州的居所仿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意取名为“归来堂”时,赵明诚的心头或许曾掠过一丝重获自由身的轻松。官场太凶险了,十载寒窗难道就为钻进罾网去占一个位吗?而李清照这次离开京城回山东,可能会更多地回忆起当年带她进京的父亲,回忆起他写下的诗文,回忆起旅途中他曾经说过的某句话,或许还会想起父亲的朋友、前些年回山东金乡隐居、自号“归来子”的晁补之。她把居室取名为“易安室”,既是借陶潜名句“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自况,也是出于对三年前去世的父亲的纪念吧。
山东文物之盛,后世朴学家、清乾隆时做过山东学政的阮元有过一番评说,“山左兼鲁、齐、曹、宋诸国地,三代吉金,甲于天下,东汉石刻,江以南得一己为钜宝,而山左有秦石二,西汉石三,东汉则不胜指数。故论金石于山左,诚众流之在渤海,万峰之峙泰山也”。他们屏居的青州,属于古齐国的腹心,更是古老的文物之邦,丰碑巨碣时常掩映在荒草丛中,带着锈迹的三代古器也时有出土,这给他们带来的巨大的惊喜怎么形容都不为过。
不用去衙门上班应卯,也不用刻意应酬交际,夫妻俩在青州的日子变得简单而充实。除了侍奉家族中唯一的老人赵母郭氏,他们尽可以做喜欢做的事。弹琴、读书、烹茶、对弈、投壶,或短暂相伴出游。
住到青州后,已非官宦身的赵明诚也收拢了心,再不提蓄伎这一类事,夫妻俩微生的感情罅隙也在逐渐修复中。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建中靖国元年,他们的蜜月期,那时他们年岁轻,受不得小别离,你爱谈天我爱笑,自比葛天氏之民,现在也算是经了一些事了,苦涩之后生活的回甘却让她更觉珍贵,甚至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就在这个地方终老吧——“甘心老是乡矣”!
“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历史上的哲人都是用挫折来磨砺意志。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只要能够长相厮守。
修复他们的感情并上升到一个新的境界的,是共同热爱的金石事业。看来金石不只永年,亦可怡情。当初离开汴京时,赵明诚把多年来搜集到的金石、碑版、图画全都装上了车,他肯定跟她讲过,现在有闲了,这多么好啊,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从事研究了,他要写一部比欧阳修的《集古录》还要伟大的书,这部书将会比《集古录》更广博、更宏富,当然还要更准确。在他的设想中,这本书将是给后世遨游文物之海的学者们的一盏导航明灯。
或许在共同的讨论中他也已经说到,欧阳前辈受限于他那个时代的视野,再加上自身眼光局限,对历代金石文物的真伪甄别是大有问题的。那些上自三代、下迄隋唐五季的古文奇字,鼎、钟、甗、鬲、盘、匜、尊、爵等器具上的款识,所有被时间掩藏的事迹,都等待着他去一一发现和指认,而这将是一项无比庞大的工作。
他的妻子也投身到了这项事业中去。他们的所有积蓄,几乎都花在了买书和文物上。每得到一本奇书,就一同勘校,整集签题,得到珍贵的书、画、彝、鼎,亦一同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对这件事他们是如此投入,以至到了晚上,不点完一支蜡烛,他们是不会停下手中的工作的——“夜尽一烛为率”。
因为是抱着一份巨大的责任心在做这件事,更有一份热爱在里面,是以,他们收藏的古籍,都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这是那些以射利为目的的收藏家望尘莫及的。
晚饭后,坐“归来堂”,烹茶消闲,一边猜书逗乐。他们的游戏规则是,对着堆积如山的古籍,要凭记忆力说出某事记在某本书的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说中的一个才可以喝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
每一次赌书,猜中的总是她。她看着困窘的丈夫,得意地举杯,大笑,笑得茶都泼洒出来倒在怀里,害得自己反而喝不到一口。
这赌书泼茶的一幕,看得多少人眼热。古风妻如友,这最本真的夫妻人伦,竟然在青州“归来堂”得以重现。以致几百年后,还有人评说,“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绝唱”。比他们夫妻稍晚一点的作家洪迈,记述赵明诚《金石录》一书,说,“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与之同志”。
夫妻之乐,更有饮酒。“归来堂”收罗的古器,其中有一部分是青州苏埠屯出土的商周酒器,一一磨洗辨认铭文,他们会惊叹,这个地方的酒风竟如此之盛。她善饮,有时工作到了夜深,提议喝上一点,丈夫自无不可。收到好的金石文物,他们也会共饮以为庆贺。他们共同热爱的前辈作家欧阳修担任青州太守时曾留下过不少关于酒的诗文,欧阳公这些旷达又不失真趣的诗句,他们当不会陌生,“嘉客但当倾美酒,青春终不换颓颜”。一部记载了早期酿酒术的百科全书《齐民要术》,很可能他们也一起研读过,因为书的作者贾思勰,就是北魏时期的青州益都人。
当然也会有龃龉。最初,可能是丈夫过分强调这些金石字画的所有权把妻子给惹急了。随着书籍字画越来越多,归来堂里建起了十几间书库。他们给每个大橱里的藏书都编了甲乙丙丁的号码,排列好次序,中间放上登记“书册”方便查阅。这样一来,她如需阅读或讲评某本书,就须“请钥”,先拿来钥匙开橱,在簿子上登记,然后取出所要的书籍。
“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这一套繁琐的规矩应该是赵明诚制订的。这真的是一个精细的男人。要是我们的理解没有发生差错,她“请钥”,是因为钥匙掌握在丈夫的手里。她请求他把书橱的钥匙给她,这意味着她是处于从属地位的,如果没有丈夫的允许,她是无权打开书库的门的。
刚开始,她心头或许会掠过一丝不快。读书是随兴适意的事,要那么多劳什子干吗?但这种一时的不快,她自己也会很快忘记。然而问题来了,一旦赵明诚发现大咧咧的妻子不小心弄污了书页,他就会厉言厉色给予批评,并责令揩完涂改。往昔,相对展玩时,他们一起“咀嚼”买来的“碑文果实”,任由水果的汁液在碑文上溅得到处都是,相互逗乐时还闹得茶水泼溢四散,可是这些先前给他们带来愉悦的事都被禁止了。她眼里的丈夫不再像过去那样平易和蔼了,“不复向时之坦夷也”。她眼里的他开始变得陌生,甚至尖刻,这让她深感委屈。
或许是赵明诚太爱他那个古物世界了,以致有了洁癖,发现书页弄脏了就去责备妻子。如果仅仅是因为他对于古物过于沉溺,就像一个大男孩不允许别人弄坏了他的玩具,他对妻子的“惩责”还说得过去。但李清照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另外的东西,那就是他们婚姻生活中力量和权力的不均等。强势的一方开始寻找各种理由“惩责”弱势的对方。
收藏古籍碑碣本为寻求适意,如今反而弄得一场不愉快,李清照说,“余性不耐”——我实在忍不住了。他们的关系再一次由亲变疏了,起码她的感觉是这样。
她爱书,爱金石,爱字画,把书和金石事业看作她和丈夫上演爱情剧的一个舞台,但现在,因为丈夫态度的变化,她的这种喜爱之情也发生了变化。我们感到里面掺杂进了某种焦虑。就像之前她担心丈夫会因为欢场里的某个女人夜不归宿一样,她现在开始担心丈夫过度沉溺在金石和书籍的世界里忽略了自己。当然也会有更深一层的忧虑,她担心这些倾注全部心血收集来的东西有朝一日会散失,会离他们而去。她面对这些藏品的心情变得复杂了。
不止一个历史学家曾指出《〈金石录〉后序》叙事混乱,跳跃性大,在这件因阅读习惯不同所起的激烈冲突过后,李清照马上跳开去进入了另一件事的叙述,夫妻俩对不同版本图书的收集。给人的感觉,她很快就忘记了丈夫“惩责”的不快,转头又说起了自己对古物和书籍的沉迷。
她说,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只要字不残缺、版本不假的,她都会马上买下,储存起来作为副本使用,他们家传的《周易》和《左传》,都是有两个版本源流,文字最为完备。把这些不同版本的书籍罗列在几案上,堆积在枕席间,反复摩娑,参详异同,对她而言,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快乐了。
这样一种放松的阅读方式,即后世所谓的“躺读”,自然会与她丈夫严苛的读书方式发生冲突。但为了搞到副本书籍,她甚至自愿去过一种简单到了寒伧的生活,不吃第二道荤菜,不穿第二件绣有纹彩的衣裳,头上取下了明珠翡翠之类的首饰,室内也没有了镀金刺绣的家具。“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
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在他的重要著作《追忆》中分析李清照和赵明诚在收藏金石书画方面的意见分歧,注意到了李清照日后写作《〈金石录〉后序》时的一个细节。他说的是《后序》里关于人称代词的问题。
欧文说,李清照在描写他们的初婚生活时,都是把自己与丈夫合在一起而省去人称代词的。因为所有的藏品都是他们一起凑钱买的,博古和学识是他们共有的激情,所以第三人称的单数“他”,与第一人称的复数“我们”,是没有区别的:“他”就是“我们”。这是夫妻间共同爱好、亲密无间的表示。
但随着书库建成,藏品规模扩大,“他”的藏品与“她”的藏品,开始有了区别,人称问题变得敏感了,“省略它们既是用来掩饰,也是用来记载家庭矛盾”。上面说的购买图书副本,因为没有人称代词做主语,历代读者都理解为是夫妻两人的共同行为,但细读行文,我们会发现,这是李清照个人的行为。她之所以节衣缩食购买副本,是想拥有她可以自由阅读的书,是对他“惩责”的反抗。
阅读应该是快乐的。“几案罗列,枕席枕籍,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何等快意!她不想仰人鼻息、靠人施舍才得到这份快乐,她有能力自己得到这份快乐,哪怕为此不得不去过一种简朴的生活。
她可以忍受丈夫的嗜癖,甚至支持他,但她不能忍受心为物役,人成为物的奴隶,还连带着伤害他们的感情。欧文说:“当他们咀嚼着这些故旧的书画碑文时,赵德甫越来越把它们当一回事了。他过于顶真了,以致失去了原先觅得这些藏品的闲适之情,陷到对荣利的计较中去了,在其中,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也几乎失去了自己的令闻广誉。”
所以她明白无误地使用了第一人称的单数,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把自己追求自由与真朴的初心说出来,以示与她丈夫的区别:“余性不耐”。
我可不是你人生的副本。
赵明诚是一个太过投入的作家和收藏家,他的藏品即是他的生平履历,一部《金石录》即是他的学术自传。他曾自言,从哲宗元祐年间(那时他十岁左右)开始喜欢收藏,“凡二十年而后粗备”。可知屏居青州期间,他已大体完成了《金石录》这部关于三代彝器及汉唐前后石刻的著作。
政和七年(1117),《金石录》三十卷草成,这部书饱含着他对作为物质遗存证明的古物的迷恋,和对于建立有据可考的历史叙事的愿望,他内心自是极为看重。这年九月十日,赵明诚的好友、河间刘跂为这部书写了序文,称“别白抵牾,实事求是,其言斤斤,甚可观也”。又说,“今德甫之藏,既甚富,又选择多善,而探讨去取,雅有思致,其书诚有补于学者”。他说很高兴自己的姓名能附于这样一本大书的篇末。
自号“读易老人”的刘跂在这篇序文中显得对赵明诚一家来到青州后的情况非常熟悉。他在序中称“东武赵明诚”,这乃是因为,诸城古东武是赵明诚乡里,他现在没有官身,就以乡里称之了。
刘跂是北宋政治家刘挚之子。当初,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去世后被追夺赠官,谏官们检举的其中一条罪名,是“身为元祐大臣所荐,力庇元祐奸党”,说的正是赵挺之曾为故相刘挚援引进入政坛,与这个保守派大臣划不清界限。当《金石录》初稿告竣的1117年,政坛仍在翻覆,赵、刘的父辈却俱已在九泉之下,这部书由刘跂充当第一个读者,并给予“其言斤斤”的得体之语褒美,也算是两家旧谊的延续。
写下这篇序文的同时,刘跂还赠给赵明诚一首古体诗,《题古器物铭赠得(德)甫兼诸友诗》,中有句“迩来三十载,复向赵卿见。收藏又何富,摹写粲黄卷。沈酣夏商周,余嗜到两汉。铭识文字祖,曾玄成籀篆。颇通苍雅学,不畏鱼鲁眩。遂将传琬琰,索我序且赞。我衰心力薄,游不出里闬。孔怀忘年友,契阔异州县”。既表明自己对金石学的热爱,也有对忘年友“赵卿”的激赏之语。赵明诚生于元丰四年(1081),时年三十七岁,而刘跂是元丰二年的进士,时已五十有余,金石事业上他们的确是“忘年友”了。
如同刘跂所说,赵明诚年纪轻轻就收藏宏富,且精通古文奇字,《金石录》出于这个俊才之手一点也不奇怪。据赵明诚自述,《金石录》蒐集金石刻辞二千种,为目录十卷,辩证二十卷,采集范围“上自三代,下及隋唐五季,内自京师,达于四方遐邦,绝域夷狄”,举凡“所传仓史以来古文奇字,大小二篆,分隶行草之书”,钟鼎彝器上的铭文,词人墨客的诗歌、赋颂、碑志、叙记之文章,“名卿贤士之功烈行治,至于浮屠老子之说,凡古物奇器丰碑巨刻所载,与夫残章断画磨灭而仅存者”,“略无遗矣”——全都网罗其中了。
赵明诚感慨道,自从《春秋》秉笔直书的传统中断以来,后来的史家写史,对人和事的是非褒贬都是带着一己之“私意”,歪曲了历史的本相,而官修史书对于岁月、地理、官爵的记载,也往往有三四成错误,这些都只有参证金石碑版,方能校正过来,因为刻词乃当时所立,“可信不疑”——石头不会说谎。所以,这些金石铭文即便风雨侵蚀,被樵夫牧童委弃道旁,一番磨洗后,还是可以辨认出被官方历史所涂改和遗漏的人和事,让它们在当世发出自己的声音来。“余之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也。”他希望后世的好古博雅之士能够鉴其心曲,正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抱着一个强大的信念来做这件事,收藏并没有让他玩物丧志。
序文最后,赵明诚引述了《论语·阳货》里孔子的一段话:“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是书之成,其贤于无所用心,岂特博弈之比乎?”文脉起伏,其间隐约可见清照笔意。
1117年,当赵明诚这部著作初竣的时候,他应该会想起一个他敬仰的前辈,经常前往山冈和田野收集金石碑版的欧阳文忠公。正是欧阳修最早告诉他,物质文化中寄寓着古代的理想,金石古物乃是了解过去的一把钥匙。青铜礼器盛行的夏商周三代,正是吾国文明的黄金时代,彼时,天下皆遵圣贤之道治理,对三代青铜器的重新发现,正意味着从源头恢复失落已久的那个黄金时代的知识及德政的机会,它可以“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亦可“为朝廷决疑议”,金石铭文不仅有着补正史之阙的历史学价值,也可作为解决现实政治问题的重要参考。欧阳修醉心的埋没草间的铭文上的古书法,更是让他心驰神往。他瞩目于这种美已经许久了,那一笔一画之间,留存着古人可触摸的记忆,对他来说,就像古圣贤的遗迹一般。
欧阳修还让他明白,金石古物不应是盗墓贼和文物掮客的猎物,它们应该走进学校、朝堂,走上士大夫的案头,对古器物的收藏、稽古、鉴赏、释读、编册,正是当世士大夫不辞不让之责。他走上酷嗜金石之路,而不仅仅把它们作为“玩好之具”,说起来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父亲赵挺之,再一个就是欧阳修。
随着他在这一行浸淫日久,他更加认识到,本朝起于五代衰乱之局,更需“作礼立制”,来改变制度和礼乐错误百出的情况。而要修正典籍,重订礼制,只有通过田野考察向古物中寻,所谓礼失求诸野也。他的这一想法,正与本朝皇帝的文治武功相通契。顾念徽宗御极十有七年,以三代圣王之治为终极目标教化臣民,铸九鼎,倡新乐,出版《宣和画谱》《宣和书谱》《宣和博古图录》等大型图录,在皇城设立规模庞大的保和殿,以贮藏古鼎彝器和汉晋隋唐历代法书、图画,哪一样不是在宣示古物之美、古物之用?哪一样不是在宣示大宋之威仪?他还没有见识过皇室收藏的古器物呢,如果有机会重入汴京,他希望把保和殿里皇家收藏的古器和书画全看个遍。
在金石研究之路上“勤”且“久”之,十年如一日前行的,又岂是赵明诚一人?自不待言,这本书的背后凝聚着他妻子大量的心血与才智。从大观二年(1108)屏居青州至政和七年(1117)书稿完成,李清照日复一日地帮着夫君整理、校勘堆积如山的金石文物,并“笔削其间”——“笔削”,乃亲手增删、润色之意,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乃他们“共相考究”而成,是他们共同孕育的子嗣。
到了南宋绍兴年间,学者朱熹读到《金石录》,为这本巨著考证精博所震撼,认为承续了欧阳修《集古录》开创的传统又有所超越,忍不住夸赞:“明诚,李易安之夫也,文笔最高,《金石录》煞做得好!”似乎,他最早注意到的是李清照的文学,尔后才把赵明诚作为她丈夫来谈论。
赵明诚大抵是采用把古器物拓墨的方式,来展开《金石录》的写作。青铜、石碑与拓本之间的关系,或许会让我们联想到瓦尔特·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关于“复制品”的一段著名论述:“即便一件艺术品最完美的复制品,也缺少一样元素:它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呈现,它恰巧产生于某地的独特存在。这件艺术品的此种独特存在决定了它在整个存在时间中作为主体的历史,包括它历经岁月和辗转于各个拥有者手中可能遭受的物理状况的变化。”在本雅明看来,复制品丢失的正是艺术品本身的“灵韵”。
一个拓片的制作过程是这样的:将一张薄宣纸捶贴到古器的表面,使纸张与器物上的凹凸部分紧密贴合,随后将墨汁刷于宣纸,使表面突起的部分沾染较多的墨汁而凹进部分少沾或不沾墨汁,于是,古物表面凹凸的差异被转换为墨印图案,在这个过程中,一件古物表面的物理形态被转换成了纸和墨。也就是说,拓片是以墨印图案的方式记录青铜或石碑的历史。按照本雅明所论述的“复制品”,拓片保存的只是古物的某种物理性,它内在的生命,最精妙的“灵韵”是任何摹本也复制不来的。要找到转换过程中逝去的灵光,只能去山野,去大泽。
赵明诚终于有了机会,跑遍京东东路下辖的七个州、三十八个县,去收集山野之中掩藏着的无数金石碑版。或许对访古者赵明诚来说,日光从残碑滑落,手指尖触着的那一抹微凉,就是古物内里的生命气息。《金石录》中的题辞详细记录了获得那些文物和碑铭拓片的时间、地点,说明他在尽量还原这些古物的“即时即地”。从这些题辞中我们还可以获知他旅行的路线,他离家外出的周期和时长。如果在地图上画一个圆,我们会发现,这些怀着收藏家的冲动所作的短途旅行,基本上都以青州为中心。有时他是带着妻子一起去的,有时旅途稍远,则是与兄弟或朋友们结伴。这些出游既可看山水美景,又探讨交流学术,还伴随着发现古器物的惊喜,想来都是十分愉悦的。
从《金石录》的记载来看,有许多金石刻词,他们都是在青州得到的:《戟铭》得于益都,《东魏张烈公碑》《大云寺禅院碑》得于青州老城,《北齐临淮王像碑》得于青州龙兴寺,《东魏贾思同碑》得于寿光,一些古觚、古爵,是在昌乐丹水岸出土的。
仰天山是赵明诚出游次数最多的地方,此山位于青州城西南一百二十里,景致以罗汉洞(又称千佛洞)最为出名。据说每逢中秋之夜,月光会从洞顶缝隙下射,照着崖壁佛龛数百,直似西方极乐世界,仰天山也因此得名。山上还有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敕建的文殊寺。这里高峻奇险的山崖和千奇百怪的洞穴对青州一带的士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检索《金石录》,我们会发现他一共去了五次,其中三次,分别是大观二年(1108)的重阳节、大观三年(1109)的重阳节、政和元年(1111)的中秋节。因为这些时间正逢登高之佳节,猜测可能是规模较大的相伴出游,同去的人可能有他的两个哥哥、两个妹婿和表兄谢克家(字任伯)等其他亲友,他是否带了妻子同行,无法确认。赵明诚第五次往游仰天山,是宣和三年辛丑(1121)四月,这次旅行结束后,不久他就前往莱州赴任了。
除了仰天山,赵明诚另一个去得较多的地方是长清县方山脚下的灵岩寺。
中古时,沿泰山西侧,从徐州、兖州经郓州、长清到齐州,是贯穿南北的一条交通主线,灵岩寺位于泰山西北的一处支脉上,正是从济南去往泰山的必经之路。寺建于东晋,北魏孝明帝正光年间重修。至唐高宗李治与皇后武则天登山过访,已有秦始皇、西汉武帝、东汉光武帝封禅泰山。据说唐玄奘也曾住在寺内翻译经文,并留下了一株手植的摩顶松。唐李吉甫的《十道图》里,已将此寺与南京栖霞寺、浙江天台国清寺、湖北江陵玉泉寺并称“域内四绝”。晚于赵明诚约七个世纪的清嘉庆年间的一位学者官员曾在日记中如此记述此寺胜景:“山翠扑人,峰攒万笏,浓绿间隐隐古寺,辟支塔、功德顶证明龛踞最胜处。入寺,古碑满目,不能数计。”
“古碑满目,不能数计”,这样的情形北宋时可能更甚。至和二年(1055),约早于赵明诚半个世纪,秘书省著作郎张公亮来到灵岩寺时,还见“古堂殿基宛然”,唐人冶铸的铁像的残件、装饰着佛本生故事浮雕的辟支塔石柱础等,都保存完好。
赵明诚往游灵岩寺三次,分别是大观三年(1109)九月、政和三年(1113)闰四月及政和六年(1116)三月。此时寺名全称,应是熙宁三年(1070)敕赐的“十方灵岩寺”。今存灵岩寺鲁班洞入口西壁的唐天宝元年(742)灵昌郡太守李邕撰并书《灵岩寺碑颂并序碑》,即寺志所谓“唐开元碑”,最早就是由赵明诚著录。
据寺志称,此碑发现时,半埋在寺西北里许的荆棘中,沙淤过半,文字多磨灭不能读。李邕的碑文多称颂寺内景物与高僧事功,并记录了唐麟德二年(665)末至乾封元年(666)唐高宗李治与皇后武则天封禅泰山并驻跸灵岩一事,是研究唐朝佛教史的重要文献之一。由碑文可知,寺内还有唐高宗和武则天于此次封禅期间在灵岩寺兴建的一系列建筑和造像,如观音阁、舍利塔、报身佛卢舍那像等,最闻名者,应是武则天敕建的一尊纯铁铸造形体巨大威猛的金刚力士像。此造像仅存的残块虽只保留了力士腰部至双膝部分,但铁像自地涌出,高五六丈,重数千斤,还自气势不凡。此残件寺人视若珍宝,称“铁袈裟”,大观四年(1110)灵岩寺住持和尚仁钦作组诗《灵岩十二景》,特有《铁袈裟》一首,中有“我佛慈悲铁作衣,谁知方便示禅机”等语,赵明诚三次前往,当有机会寓眼。
政和三年(1113)闰四月六日,赵明诚第二次往游灵岩寺后。闰四月八日,赵明诚返途中,顺道和朋友们一起登泰山访碑。泰山自汉以来,就被视作一座带有宗教色彩的灵山,北魏晚期以来,随着佛教流传中土,此地更是集中了无数佛教窟龛、摩崖刻经,赵明诚身入宝山,自不会空手而归。这次他一直走到山顶,得摩崖刻于山顶的《唐登封纪号文》二碑,还亲见了欧阳修《集古录》中提到过的著名的秦刻石。而他的好友刘跂在大观二年也拓过此碑。政和三年(1113)秋,刘跂第二次登泰山访秦碑,还给他寄过《汉张平之残碑》碑铭。
政和六年(1116)的那次出行,正赶上安丘出土齐侯盘及匜,所以大概率他是奔着这些古器物去的,日后他将之收入了《古器物铭》中。
他应该还去过几次东京,只是出发的时间和次数不明。《金石录》卷二十二《北齐陇东王感孝颂跋尾》记他访郭巨墓,就是在青州赴京师途中,“在今平阴县东北官道旁小山顶上……余自青社如京师,往还过之,屡登其上”。残缺不全的《汉祝长严欣碑》应该也是这一时期得到的。
从《金石录》里这些记载来看,赵明诚总体上是一个比较宅的人,闲居青州的十余年里,他总共只有过七到八次出行。前期相对密集些,到后来数年才出一次门,而且里程也不远,最远的一次,离家也不过三四百里。在外的时间也比较短,大观三年九月在灵岩寺的那次,《金石录》里说,“凡宿两日乃归”。政和三年闰四月那次游寺后登泰山,严格说来也算不上续游,不过是在归途中顺带一游。
作为一个在当地已小有影响的收藏家,即便他不出门,还是会有一些文物商人、掮客和同好登门造访。大观三年(1109)仲冬,好友文及甫路过青州,特地拜访赵明诚。
文及甫字周翰,三朝宰相文彦博之子,曾官集贤殿修撰,提举明道宫,此时已因党祸牵连去职,不知他缘何到青州。赵明诚携前辈书家蔡襄的《进谢御赐诗卷》到官舍“简政堂”,邀他同赏。这蔡襄乃大中祥符五年(1012)生人,天圣年间累官龙图阁学士,工诗文,擅书法,楷行皆妙,尤以“飞白散草”为世人称道。文及甫特为此诗卷作题跋云:“大观三年仲冬上休日,青社郡舍之简政堂观,河南文及甫。”
说起来,这幅蔡襄诗卷称得上是真正的赵家旧物了,它记录了赵家已经消失的一段荣光。崇宁四、五年间,正是赵挺之权力之途最高峰的时候,赵明诚在京师当鸿胪寺少卿,多次邀请表兄谢克家来府上共赏文物碑帖,此卷就在其中。谢克家是河南上蔡人,他的父亲谢良弼与赵挺之都是郭家女婿,他比赵明诚年长几岁,也喜金石字画,对赵家收集了这么多稀世之珍很是心羡。
就连大书法家米芾(字元章),也来丞相府邸观瞻这幅诗卷,时间当在崇宁四年(1105)或五年(1106)间。
生于皇祐三年的米芾是他那个时代的艺术天才,他本是吴人,世居太原,后迁襄阳,因此他众多的名号里又有一个叫“襄阳漫士”。米芾翰墨沉着飞翥,很得王献之笔意,又不践陈迹。他画山水树木,烟云掩映,意似便好,其大幅泼墨的独特技法,人称米家山水。米芾人长得眉目轩昂,又喜着唐人服饰,行事做派不蹈袭前人,这样的明星艺术家,据说每到一处都会引起围观。他又自视甚高,自云“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说起古人书法,眼里除了二王,竟无一个放得进去。只因米芾的生母年轻时曾在藩邸侍奉英宗高皇后,也就是后来的宣仁皇太后,米芾因此被神宗恩赐太学博士、秘书省校书郎,在禁中看了许多晋唐法帖,自己也收了不少,把斋名都叫作了“宝晋斋”,这世间有什么宝物他没有寓眼过?但这次拜观后,米芾还是留下一款题跋以示歆羡之意:“芾于旧翰林曾观右刻,今四十年,于大丞相天水公府始睹真迹,书学博士米芾。”
就在共赏此卷后的第二年,赵挺之在与蔡京的权力角逐中败北,遽然去世,米芾也已于大观三年(1109)谢世。靖康后,李清照携古器文物一路南逃,此卷亦在其中,不慎在越州遇盗失落,后流入皇家内库。绍兴三年(1133),谢克家在专门安放皇家礼器的临安法慧寺曾亲见之,留下一段跋语,语调不胜凄怆之至,此是后话不提。
与他们夫妇一样有着金石之癖的博雅君子还真不少。政和元年(1111)二月,书法家、兖州陈留人王寿卿(字鲁翁)登门,为归来堂所藏徐铉小篆《千字文》真迹题跋。王寿卿是赵明诚的布衣之交,曾拒绝为王安石篆《字说》,却为赵明诚他们摹篆了许多古器物铭碑。这件《千字文》真迹后来经靖康之变,流落他人之手,直到宋宁宗嘉定十七年(1224),由收藏家岳珂获得,郑重题云:“故藏侍制赵明诚家。”
两年后,政和三年(1113),鄂州嘉鱼县出土楚钟,“字画奇怪”,王寿卿特地给赵明诚寄来了楚钟铭墨本。这年前后,与赵家有通家之好的刘跂还把汉张平子残碑拓片送给了赵明诚。这两件好友的馈赠,赵明诚都郑重作跋,收入了《金石录》。
年复一年,他们像鸟雀衔枝一样,归来堂的庋藏日益丰厚起来,原先的大橱不够用,又打造了好几架。后世有人歆羡他们搜尽“人间奇宝”,却不知道这辛辛苦苦搜罗来的一切,都要成为来日里的不可承受之重。
虽然不免寻常夫妇的口角、争执,相互较劲,暗生闷气,但共同事业中结成的那一份同心和默契,亦已是世间少有。再兼两人都是书痴史癖,她又是“不与群花比”的心气极高的女子,赵明诚若真是个深于情明于理的男子,又岂会不知爱惜。
政和四年(1114),屏居青州的第七年,许是为了向妻子表达感谢之情,赵明诚请人给三十一岁的妻子画了幅小像,还在画像上题了一段小跋。像中的李清照,内穿紧身小褂配长裙,外罩以对襟长袖褙子,褙子的袖口和前襟,都饰着漂亮的花边。跋云:“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题于归来堂。”
他爱她嫣然的风采,亦欣赏她学士才人方有的才华与格调,这私赠之语,不只是欢喜,亦还有一份敬意在。
这几年丈夫屈指可数的几次短途出行,她在家中也会想念他,情感比起一个新妇还要浓烈。政和六年(1116)丙申三月四日,赵明诚第三次到长清县灵岩寺,写下一则题铭,说他于半个月前自青州出发时,气候尚冷,这或许是李清照这阕《木兰花令》缘何说“楼上朝来寒料峭”吧。“沉水香消”“水微波”“雪满东山”,满目意象都是冷的,“为君”一语,才见得种种安排,正因为种种深情。
沉水香消人悄悄,楼上朝来寒料峭。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满东山风未扫。
金尊莫诉连壶倒,卷起重帘留晚照。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
梦中被林间的莺声唤醒,远忆征人,她也会泪流不止。但胸中的郁闷总得要排遣,于是就借酒浇愁。一怀愁怨,触绪纷来,却是“无一语,对芳尊”。准备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挨到黄昏了,刚刚把灯油熬干,又听着一叶叶、一声声,雨打梨花。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不知道是不是妻子的影响,搜罗金石碑版之余,赵明诚也在写诗。从日后他出淄川太守时妹婿傅察一首赠诗中的两句来看,“琳宫乞得十年闲,可但新诗胜畴昔”,这一时期他的诗艺还是大有长进的。易安性喜与士人交游,士大夫圈子里的赠诗、酬唱她也很积极地去参加,这段时间他们应该有不少唱和之作,可惜都没有保存下来。
夫妻间诗歌赓和,花朝月夕,相互注入对方的生命里,傅察才会羡慕地把他们的“归来堂”称作“琳宫”,即洞中仙府。日后到了建康,夫妻感情降温,也是为了弥补裂痕,易安才会有大雪天顶笠披蓑绕城寻诗、诗成后强邀明诚唱和的傻气举动吧。只是月行人随,人攀明月不可得,爱情终归是要凋落的,到那时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去了。一直到丈夫去世数年后,她写下一首《偶成》,触及这段往事,她心中还是不可抑止的哀伤: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旧时?
赵明诚去世是建炎三年(1129)夏,由此上推十五年,正是他们屏居青州时。一些词家把这几首词也系于这一时期。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念奴娇·萧条庭院》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菩萨蛮·归鸿声断残云碧》
萧条庭院,斜风细雨,丈夫的短暂出游带走了好天气,这情形应该是真的。可是出门只三五日,来信也不会那么快吧。雪落下,炉烟直,“钗头人胜轻”[1]人胜,唐宋妇女在“人日”这样的特定节日插戴的首饰。古时正月初七日为人日,剪彩为人形,故名“人胜”。《荆楚岁时记》:“人日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亦戴之头鬓,又造花胜以相遗。”李商隐《人日》诗:“镂金作胜传唐俗,剪彩为人起晋风。”,倒不是说大雪纷飞的正月里,他人还在外头,让家中的妻子牵挂。但不管他出门多久,她等待那个人回家的心情都同样急迫和焦灼。所以,她可以想象并虚构这样一个女性:丈夫离去后,“她”举目望归鸿,无聊地写几首险韵的诗,正月初七日,大雪天里,香炉里的烟也好像冻住了,她戴上名为“人胜”的凤钗,心事那么重,钗子戴着也像不戴一样。
她现在是真正的作家了,而且是同时代女作家里公认写得最好的之一。我们应该承认她和男性作家一样有虚构的权利。而且事实证明,她也有虚构的能力。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浑可事。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青玉案·一年春事都来几》
偶尔她也会想起汴京城里买花载酒的日子,可这又怎比得上在故乡山里观赏桃李?她站在绿杨婆娑的庭院中,看春光浩荡来去,虽然那男子不在眼前,让她相思之情难表,梦魂也飘忽无依,她也庆幸归来得是。请不要责怪春风吹落异乡人的眼泪吧。
当易安夫妇徙居青州的大观二年(1108),她文学上的伯乐晁补之已经闲居缗城(今山东金乡)六个年头了。这一年,晁补之重修了他在金乡隐居的松菊堂,虽然没有确凿的记载,但我们可以猜测,就在这一年,或许是下一年晁氏五十七岁生日之际,李清照偕赵明诚前往金乡为父执辈的晁氏贺寿。
这次金乡之行,她留下了一首调名为《新荷叶》的寿词。词中恭维晁先生老来偏瘦,精神头儿好,又赞誉他的德行和文章,“虽卿相不足为荣”。在这个打小就赏识她的文学前辈面前,她可以把文学见解和野心坦陈无遗,用不着作任何掩饰。
作为一个老资格的文学评论家,晁补之一直留意着词作为一种文体的发展和流变,并撰有词学专论《评本朝乐府》,“历评柳永、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晏殊、张先、秦观七家词”,与本朝另一个词评家李之仪一起称雄当时的评论界。应该是这次造访的触动,几年后,李清照写出了平生最重要的一篇文学专论《词论》,把她在文学上的独立不羁表露无遗。因这篇《词论》中所评述的十六个作家,范围不出唐末五代至北宋中叶,大约截止于哲宗朝至徽宗政和年间,日后崛起的重要词人周邦彦等人都没有涉及,似乎有理由让我们确定,它的写作时间应该是在青州时期。
另外可资佐证的是,《词论》后面说到,“又有张子野……晁次膺辈继出”。这个晁次膺名晁元礼,又名端礼,次膺是他的字,是北宋一个著名乐人。此人亦来自晁氏家族,为晁补之十二叔,历任单州城武主簿、泰宁军节度推官等低微官职,因得罪上司,废徙三十年之久。崇宁四年(1105)八月,朝廷以方士魏汉津发明的一套音阶系统用作道教仪式时的背景音乐,赐新乐名“大晟”,置府建官,置大晟府为音乐机关。晁元礼在政和三年(1113)因蔡京荐,进《并蒂芙蓉》词得徽宗称赏,以承事郎除大晟府协律郎。由此我们大致可以推测,李清照写作这篇《词论》当在政和三年(1113)后。她在“归来堂”与闺中姊妹及女友们分韵作诗,也当是在这一时期。
这篇不长的评论,深谙叙事之道的李清照从晚唐时李八郎的一则故事入手,追踪词作为一种流行文体的源头。她描述了玄宗时代开元、天宝年间娱乐业竞相繁荣的年代里,一个歌唱家令在场听众闻之泣下的表现力,歌者李八郎低调登场,“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
一群新及第的进士在长安近郊的曲江举行宴会,有个名士约请了当时以歌唱闻名的李八郎,带他一同去赴宴。进场时,故意隐去他的姓名,让他穿戴破旧,作出一副懊丧的神态。名士一进场就说:“这是我表弟,愿叨陪末座。”众人见来者其貌不扬,也没有人顾得上理睬他。酒宴开场,乐队奏起了音乐,歌手们陆续进场献唱,当时以曹元谦和一个叫念奴的宫伎唱得最好。唱完后,大家都赞赏不已。这时,名士忽然指着李八郎说:“请表弟歌一曲。”众人看着这个衣着寒酸的小子,皆哂笑不已,可是待到李婉转发声,唱完一曲,在场的人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为刚才小看了这个李八郎羞愧不已。
这自然是因为歌者的魅力,也是词的魅力。文中所说“李八郎”,即唐开元、天宝年间著名歌唱家李衮,据李肇《唐国史补》卷下,“李衮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动京师”。带他与宴的这个名士叫崔昭,博陵人,也是一个新科进士,日后代宗时奉使回纥,因功封邺国公。
李清照说,从这个故事发生的八世纪中期开始,词作为一种独立的诗歌类型已经风行天下了,并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多种曲调流传坊间(同时代人王灼追踪各种曲调历史的《碧鸡漫志》可以证实这一观点),但那时它的功能主要还是娱乐性的,时人不过把小歌词用来在社交场上侑宴佐觞,让歌女们演唱,用以调节气氛,所以多是“郑卫之声”,靡靡之音。所以在李八郎处身的唐朝,词主要是用来演唱而不是供人阅读的。
尔后,李清照进入了对唐末五代迄今歌词历史的梳理。五代十国,因战乱频仍,四海瓜分豆剖,斯文一道如火种将熄,虽有南唐的李璟、李煜和大臣冯延巳等延续“文雅”,且语言清新,但“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等语,奇则奇矣,亦不过是亡国之音。到了本朝,从政治到文化各方面的建制算是健全了,又涵养百余年,词坛总算出了个名气很大的“屯田员外郎”柳永,“变旧声作新声”,还出了一本《乐章集》,也算是带着这一文体进入新时代了。
在对多位前辈作家的词作一番不留情面的点评后,接下来,她宣称发现了一个秘密:“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词不是诗,也不是文章,词要从原先的歌词世界摆脱出来获得文学生命,就必须有它自身的文体特征,概言之,就是要“协音律”、有“铺叙”、有“情致”、“尚故实”,更要典雅庄重。而其中最体现一个词作家基本功的,乃是它的音乐性,也就是要 “协音律”,因为它是要配乐吟唱的。“诗文分平侧(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她举例说,如近世所谓的《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的,如押上声则“协律”,如押入声,那就不能歌唱了。
作为一个诗、词、文三种文体都能同时施为的文学多面手,李清照认同士大夫们的一种既成观念:诗,是事关社稷江山的,是可以兴、观、群、怨的,是一种“大叙事”;词呢,传达的往往是离愁别恨、伉俪情深,或者是生活私域里的某些隐衷,是一种“小叙事”。诗是自传性的,它的最终目的是传达一个人的内心之“志”,而词人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他人去写作,可以虚构,可以去探索想象中的经历并把它们写下来。
她说,在歌词的世界里,国家、功名、家庭似乎都可以消失,人们更关心的是失落的爱情,是一刻的悲欢,是一杯酒、一盏茶或者一棵开花的树。她的诗词写作,一开始似乎也严守着这条文体界限,愈到后来,词里的自传性愈强了,所谓以诗入词,文体的界限开始被有意无意打破了。
以她对词近乎严苛的标准来看,文坛上许多所谓的名家之作是根本不过关的。以经常出入瓦舍勾栏的浪子形象著称的词坛前辈柳永,虽懂曲律,其语言却庸俗低下,“词语尘下”。接着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相继出现于词坛,他们虽时有妙语警句,却不注意词的整体之美,因而显得破碎而欠浑成,怎能称之“名家”?到晏殊、欧阳修、苏轼等,都是才学极高之人,学际天人,穷研物理,按理说,他们创作歌词,就像在大海中取一瓢水一样,可是他们的词作,不过都是些句子长短不齐的诗罢了,最要命的是还经常不合音律,像苏轼的一些词,根本不适合在宴会场合上表演,比如他那首梦见亡妻的“明月夜、短松冈”的词。
还有王安石和曾巩,文章做得像西汉司马迁的《史记》一样好,若作一小歌词,必让人笑得不能自持。为什么?没法儿读啊!后来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出现,才算稍微懂得了一点词到底为何物,但晏几道的词苦于无铺陈叙事,贺铸的词苦于不够典雅庄重,秦观的词,虽然比较讲究情韵风致,但缺少典故、史实,这就如同穷人家的美女,虽然长得不错,但终究缺乏富贵人家女儿的那种情态。黄庭坚对典故史实是重视了,但又有许多自带的小毛病,就好比一块美玉生了斑点,价值自然就少一半了。
这一番快人快语,笔锋所至,十六个被点到的名家无一免者,让同时代和后世的许多作家评论家坐不住了。在他们看来,区区一个妇人“开此大口”,岂止是对前辈的轻慢,简直是个“毒舌”酷评家。她怎么可以这般自恃其才、藐视一切?她难道以为自己真的是一个“乐府名家”?真是“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同时代作家、绩溪人胡仔也为被点评到的诸公叫屈,说李清照对他们的许多诟病和“谤伤”,既无分寸,也不符合事实,“此论未公,吾不凭也”。他还引用了唐朝诗人韩愈的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来讽刺李清照的不自量力。一直到近代的梁任公,还在为王安石等鸣不平,说粗头乱服却不掩国色的贫家美女,也未必不如珠翠满头的富家千金。
这一切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写作的女子,而不是一个歌女,所以她对什么是好的歌词要有一根标尺。她理想中的词,既要建立在早先的歌词传统上,又能够从古典诗歌里汲取养分。她希望,词不应该仅仅是权贵和公子哥儿们云集的宴会上的开胃菜,也不应该受到道德家们的轻慢和指责,它应该走出歌词世界,成为可供世人阅读的一种独特的“文学”。
只是这篇文字实在太短了,一些她思考中的关键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匆匆收笔了。比方说,词人写作是否应该像诗人写诗那样,把生活中的事物直接捕捉到他的笔下?一个女词人写词,她应该以自己的声音写作,还是可以在她的作品里扮演其他角色,进入某种虚构状态?
一些词人还在努力把词写得像词,她已经在为词这一文体争得文学的一份尊严,并探究到了写作的核心问题。日后,她再也没有写过类似的创作谈式的文字,但她的写作实践会把这些问题一一予以解答。
在青州的这些年里,赵挺之遗孀、太夫人郭氏一直没有放弃让赵家门楣重放光彩的努力,一次次地向朝廷申诉,试图让连坐废黜的三个儿子复出为官。到政和元年(1111),她多年的呼吁终于有了回应,赵家的政治前景开始拨云见日。
要让儿子们重新进入官场,首先必须给他们的父亲赵挺之恢复名誉,以扫除一切可能的障碍。大观三年(1109),权臣蔡京第二次罢相之后,郭氏感到机会来了,她以原秦国夫人的身份给朝廷写信,请求恢复故相赵挺之观文殿大学士加特进赠司徒的名位。政和元年(1111)五月,宋徽宗下诏,部分恢复赵挺之的官职品级,给了他一个“责降指挥”的名头,也就是由原右丞相降一格。这虽没有满足郭氏的所有请求,但这一降格任命也算正式廓清了对于赵挺之的不实指控,给他平了反。此后不久,赵明诚的两个兄长相继复职。政和二年(1112),长兄赵存诚以低于原官卫尉卿的秘书少监复出,不久升任潍州太守。仲兄赵思诚应该差不多同时复出。
宋朝官制,官、职、差遣是分离的,官用来定品位、俸禄,职用来优宠文臣,以提高资遇、威望,差遣才是具体担任的职务。值得附记一笔的是,高宗建炎元年(1127),赵存诚迁为广东安抚使,五年后的绍兴二年(1132)死在广东任上。赵思诚后来担任过温州知府、中书舍人兼添差兵马都监事等职,又曾出知南剑州,以治绩转一官,晚年充宝文阁待制、提举江州太平观。南渡后,这兄弟俩都把家安在了泉州。
两个哥哥复出任职很长一段时间,赵明诚还住在青州。这或许是因为他天性就不那么热衷仕进,对所获的差遣又不太满意,或许是因为他全身心投入了他所热爱的文博事业上,《金石录》的写作到了关键时期,故此也就不急着出来做事了。这就有了前面说到的政和四年(1114)赵明诚为三十一岁的妻子画像题词一事。
一直到政和七年(1117)《金石录》三十卷书成,他也没有马上离开青州去东京。重和元年(1118)的一条跋记表明,他还在研读欧阳修的《集古录》,指摘错讹,并为已经完稿的《金石录》充实文献资料。如果我们把李清照自述生平的《〈金石录〉后序》作为信史来读,自大观二年(1108),“后屏居乡里十年”,往后推十年,赵明诚重入仕途当在重和元年(1118)前后。
日后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里说赵明诚起复后“连守两郡”,是从宣和三年(1121)出守莱州说起。之前三年,我们猜测他或许在京师附近的某个地方担任过一届州官副职之类的官职,因为按照宋朝的“磨勘”制度,文官正好三年一迁。具体去了何地担任什么职务,因为史载阙失,我们不清楚。当然他也可能去了汴京。要是这样的话,按照他的两位兄长复职的惯例,他只能担任比十几年前的原职鸿胪寺卿低一个品级的官职。而这三年里,李清照一人在青州,并未随任。
自徽宗执掌天下,近二十年来,专制主义气氛愈加浓烈,蔡京、童贯等“六贼”当道,已使士气大受摧折。徽宗一朝的年号,由“建中靖国”而“崇宁”,由“崇宁”而“大观”,期待中的“大观”之治并未出现,只好从调和各方冲突和人事纠葛做起,“政和”“重和”“宣和”,一个个年号换着来。到赵氏兄弟复出的那几年,起码表面看来新旧党争已经平息,一些先前受打击的官员又重回朝廷中枢任职。赵氏亲友故旧里,他们的妹婿李擢和傅察已从青州回任,分别担任工部侍郎和吏部员外郎,成为天子近臣,他们的姨表兄弟谢克家和姑表兄弟綦崇礼也同朝为官。尤其是谢克家,他的一篇斥责权相蔡京的朝章,在汴京官场众口交传,风头可谓一时无两,这既为他自己积累了擢拔重用的政治资本,也预示着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即将在朝堂生成。
尽管从一开始我们就不主张把易安词当作李清照本人的生平机械解读,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写作者总会把时代变革加诸己身的感受带入笔端。把李清照这首著名的《凤凰台上忆吹箫》系年于赵明诚复出的重和元年(1118),把它当作她的送行诗,或许可以解开那个时期她的心灵密码和夫妻生活中的一些隐情。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室内情景剧的画面:饰着狻猊提钮的铜炉里,熏香已冷,红色的锦被乱堆床头,女主人也无心去收拾。自打一早起来,她就懒洋洋地不想梳头,任凭妆匣落满灰尘,任凭日光照上帘钩。我们会问,她怎么了?她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一个声音说,我是生怕想起离别的痛苦,有多少话要向他说呀,可刚要说又不忍开口。他有注意到我新近变得那么瘦吗?那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也不是因为秋天的缘故啊。
“离怀别苦”又为什么说不出口呢?她心里一定有更担心的事吧,所以才会“欲说还休”。她是打心眼里不赞成他出外觅官的。她不明白的是,受了那么多党争的祸害,看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丈夫为什么还要丢下“归来堂”的十年清梦,一有机会就巴巴地跑出去做官呢?结婚十多年了,他们还一直没有子嗣,明诚的表外甥翟耆年就对表舅无后表示过同情,称“赵君无嗣”,这一直是他们的心病。当然问题有可能是出在丈夫身上,也有可能是她的问题,在他们那个时代,大概率是要归因于她的。他这一去,本来就暗生罅隙的夫妻感情会怎样呢?
她终于说出了最担心的事,“念武陵人远”。“武陵”原指“武陵源”,典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说的是晋太元中武陵渔人于桃花源乐而忘归事。这个典故的背后又系连着另一个神话故事,即刘义庆《幽明录》所载,汉明帝永平年间剡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并与之媾和事。很可能她是害怕丈夫也会发生这样的“天台”之遇。官员赴任又不是不能携眷前往,可是他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青州呢?哪怕她一次次地请求都不肯答应。“休休”,算了吧,算了吧。她也不想再求他了。
用这两个转折的典故说出了一段难言之隐后,她更多的是为自己“烟锁秦楼”的无奈现状感到悲哀。“秦楼”是传说中秦穆公女弄玉与丈夫萧史所居的凤台,弄玉和萧史一起生活十年后,一朝随风,比翼飞升,那么她呢?陪着丈夫屏居青州十年,到头来他得官飞升了,却把她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她感到自己被遗弃了。
所以唐圭璋先生这样评这首词:“此首述别情,哀伤殊甚。”这一次,她面对的不是小别离。这一步他要是跨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太阳升得老高了她才起床,也不梳头,也不理一下妆容,任由床上的被子胡乱地散着。是因为你走了呀,你走了,我打扮得再好看又给谁看呢。她现在就是《诗经》里那个丈夫走了后头发乱糟糟也顾不得收拾的女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三年后,宣和三年(1121),四十一岁的赵明诚出任郡守级的官员——莱州太守。能有这么快速的迁转,是因为时任吏部员外郎的妹婿傅察把他引荐给了一位重要人物。之前,明诚兄长赵存诚由秘书少监升任潍州太守,很有可能也是傅察的推荐起了作用。
傅察给赵明诚引荐的这位当朝政要,是四朝宰相文彦博的儿子,他们称他“文帅”。说起来,这个文大人跟赵明诚的姨父邢恕也是好友,只不过赵明诚耻于这个姨父的人品,不会通过邢恕去找这个手握重权的文家后代。
傅察是孟州济源人,少时即有才名,十八岁中进士,是哲宗朝中书侍郎傅尧俞的从孙,在帝国官场一向有着良好的声誉和广泛的人脉。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平常看上去一副温顺的模样,每遇大事却凛然不可犯(这也为四年后他出使金国为维护国体不屈而死埋下了伏笔)。据说傅察刚中进士不久,权臣蔡京就想把一个女儿许给他,但最终傅察还是做了赵挺之的女婿。
傅察与赵氏三兄弟一向交厚,从他答应替赵明诚引荐和日后赠诗来看,他与赵家季子的关系尤在其他二子之上。“妙龄擢秀如黄童,藉甚词林振古风。澜翻千载常在口,磊落万卷独蟠胸。”傅察眼里的赵明诚,乃是一个学问蕴藉的“高识”之士。赵明诚以低于原职复出,只干满一届就得到了越级提拔,出任地方主官莱州太守,傅察的引荐可说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傅察死难后刊行于世的文集《忠肃集》中,有一封为赵明诚而发的信,《代文帅贺郡守启》。这封书启,是“文帅”对赵明诚上任莱州太守后写来的致谢信的回复,傅察虽是替“文帅”代笔,却也可见他对赵明诚的喜爱与推重。
“恭承帝诏,出守侯藩。舆论翕然,休声藉盛。伏惟某官,深诚许国,厚德临民。学独造乎渊源,行不逾乎阃域。荐更事任,蔼者劳能。果奉宸恩,宠分郡守。”
信中说,郡守的任命,是皇帝对赵明诚的特别恩宠,文大人本人只不过做了职份之内的事,“荐更事任”。信中称道赵明诚做事负责为人厚道,“深诚许国,厚德临民”,或许只是泛泛之言,但对他十年潜心金石事业,“学独造乎渊源”,则出于代笔人傅察真心实意的肯定。信中还说,赵明诚之所以能得到越级提拔,正是因为他十多年来甘于寂寞,和妻子一起汲汲于古器物的收集和文化整理。“阃”的原义是门槛,借指内室,“行不逾乎阃域”,是不是也在暗示,他妻子的词章盛名也传入了今上的耳中,以致对他有这一份特别的眷顾?
这次赴任莱州,赵明诚还是没有携家眷同去。对于赵明诚何以把青州十年相濡以沫的妻子留在家里,这一点确实让人费思量。赵明诚是一个把政治前途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吗,生怕儿女私爱成为事业的羁绊?显然不是。他的事业在文章,不在事功,而且这十年来妻子都是他事业上的同志。那么,是家中老母需人照料才把她留下吗?显然也不是,存诚、思诚两位兄长比他早几年出来做官,也更有经济能力把老夫人接到身边。那么唯有一种解释,自从三年前他走出这个家,他们感情的距离又加大了。
在宋朝中国,一个数年在外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解决生理需求不外青楼和娶妾两途。那些奔竞仕途的大小官员,不是都巴望着发生一场场的艳遇并以此为荣吗?他们邪狎的目光不是总盯着那些嫩妓并相互进行数目上的比赛吗?几乎可以确定,她最为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有一个她不知道的女人已经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不管他们是真有了感情还是逢场作戏。世风如此,这个离家三年的男子自也不能免俗。
她以前总是想象离别带给自己的忧伤,并用最喜欢的小词一次次地描绘它。但离别结结实实降临时,她觉得,没有一个女人受得住这份折磨。饮酒、填词,或许可以部分地抵销这份折磨,但事后只会让愁上更愁。雨声催着落红,庭花终究要凋零,“归来堂”生活的后期,已不复先前的融融泄泄。那个人已不在,她做什么都“只是无情绪”。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寂寞深闺》
也许是妻子的坚请,也可能来自家族内部的压力,一直到宣和三年(1121)秋天,李清照才获准前往莱州与丈夫团聚。她是一个人去的,丈夫并没有来接她。这份冷淡她岂会不知。前往莱州途中经过昌乐,夜宿驿馆,她填了一首《蝶恋花》,从中一点也看不到与丈夫再次聚首的喜悦。
这阕词,题作“晚止昌乐馆寄姊妹”,在元人选本《翰墨大全》发现这个题目前,一向被认为是她为赵明诚赴莱州上任而作。王仲闻先生作出的系年应该是可信的:“此首殆为宣和三年辛丑八月间清照出青州至莱州途中宿昌乐寄姊妹所作。按地理图,由青至莱,须经昌乐。”精于考证的王仲闻还援引了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的一条记载,来证明昌乐处于青州和莱州的中间位置。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一个即将结束分居、前去与丈夫团聚的妻子,为什么要在途中给姊妹们写一首词,还声明是寄给她们的呢?她不应该满怀欣悦地扑入新生活吗?她的丈夫不应该是她的新词更合适的一个读者吗?这里的“姊妹”,应该是她在青州的闺中女伴。她与丈夫分离的这四年里,她们一起结社吟诗,短途出游,她们是诗友,是游伴,也是酒友。现在是秋天的夜里,下着雨,她是在青州与莱州中间的一个点上——昌乐,或许还喝了点酒,她忽然想起了她们来送她,分别时自己方寸大乱的窘状,当时被离情别绪搅得心乱如麻,竟不知饯行时姐妹们的送别酒是如何喝下去的,那杯中酒是深是浅,也都不知道了。
我们不要被开头的又是“泪”又是“罗衣”“脂粉”的俗词给弄烦了,要知道,那只是一个宋朝女子的日常。接下来出现的场面,是大家一起含着眼泪唱歌。这时,她小心翼翼的笔墨变得豪宕了,四叠阳关,她们一起“唱到千千遍”。她们是多么舍不得她走啊。但她终归要去莱州与那个男人相见。最后她告诉姊妹们,要记得给我写信啊,东莱毕竟不像蓬莱那样遥远。
在异乡的客栈,下着雨的晚上,她最想与之交谈的,竟然不是她此行前往团聚的丈夫,而是陪伴她走过在青州的寻常日子的姐妹们,这终归有些反常。此时她的心还在青州,却又不得不朝前走。前面有什么?她要去投奔的那个男子还像以前那样值得信赖吗?还值得她以性命相托吗?她不知道,她只有对不可知的来日的隐隐恐惧。
从青州出发时,她是算好了日子,打算和丈夫一起过这年的中秋节的。丈夫四年宦游,每年的中秋她都是一个人过的。苏轼先生说得好,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既然这世上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那就从这个精心挑选的良辰重新开始吧。八月十日,她抵达莱州,住进了赵明诚给她安排的官舍里。
官舍的寒伧大出她的意料。屋子里空荡荡的,唯一的一张书桌还是破的。总是关不严实的窗子,风一吹就发出怪异的吱嘎声。平日里消遣的金石字画,这里一件都没有,除了一本《礼韵》,窗台和书桌上也没有一本熟悉的诗书或史集可供翻阅。这屋子冰冷的气息,一看就知道赵明诚很少住在这里,很有可能,这是临时为她找的一个住处。
刚到莱州的第一夜,她写了一首诗。歌词太轻了,于这凝重的夜色太不相宜。只有诗,才承载得起她这天晚上的所思所想。诗的前面,她还破天荒地加了一个序文:“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
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
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
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诗起笔二句,“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用一则袁术的典故写环境的破败,就如同残兵败将走到了绝境。当袁术穷途末路的时候,士卒绝粮,询问厨下,军中只剩麦屑三十斛,时值盛夏,袁术欲得蜜浆,军中又无蜜,于是叹息,“袁术至于此乎!”呕血数斗而死。她初到莱州的第一夜,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战败的袁术走到了穷途末路。
是啊,婚姻就是一场战争,开始时他们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后来年龄出卖了她。毕竟宣和三年(1121)这一年,她三十八岁了。
“青州从事”指美酒,《世说新语·术解》载:桓温手下有一主簿,善于辨别酒的优劣,桓温饮酒前总是让他先品尝,该主簿称佳酿为“青州从事”,劣酒为“平原督邮”。“孔方兄”指钱,古钱内方外圆,故有此戏称。此两句把满腹的怨怼发泄到了美酒和金钱上去。本以为来了可得夫妻团聚,没想到丈夫还要出去应酬,留她一个人枯坐空室,全身心投入金石事业的丈夫什么时候竟变成了一个利欲熏心的鄙官俗吏?她都要怀疑了,那个终日里忙忙碌碌喜生事的男子,到底还是不是赵明诚?
于是她在诗的最后说,写诗需要独处,在住处焚香静思,才会有好的构思。“静中吾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在平静中她结交到了两个好朋友,他们是西汉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人物,一个叫“乌有先生”,一个叫“子虚先生”。
孤独带来的不是思念,而是让她爱上虚构。除了写作还能让她找到自己,她已经一无所有。
且慢,她并非物质女人,刚结婚时她就典当衣饰助他买书,青州十年,她不是早就习惯了“食去重肉,衣无重衫,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的简朴生活了吗?那又为何到了莱州,对破败的官舍那么在意,生出满腹怨念来呢?作为一个随任的太太,她难道不应该安静地待在屋子里等待丈夫应酬完毕来和她聚首吗?
她得对丈夫多大的失望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啊。她要他全部的爱,可是他已经心有旁骛,在“偎红倚翠”中让身体和精神都背叛了她。是啊,欢场中那些长着“如描似削身材”的娇媚女子,才会吸引他的目光,她们也是她最大的敌人。爱的付出与得到从来不是对等的。既然“子不我思”,那我就只有与“乌有先生子虚子”做伴了。
她爱上了传说中的虚构人物,成了一个耽于梦想的女人。她听着钟声入梦,踏着云霞,去天宫与他们相会。她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一个是得道飞升位列仙班的千岁翁安期生,一个是叫萼绿华的仙女。他们一起来到太华之巅,这里的玉井莲花开有十丈高,她一来,仙人们就殷勤招待,送上来的果品,有像一艘船那么大的莲藕,有瓜那么大的枣子,还有刚刚煎好的新茶,座上的客人,也都一个个超尘脱俗,谈锋犀利。
梦中的这一切,又好像是青州“归来堂”习见的场景。朋友们在客厅中自由地交谈着,不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而所有谈论的艺术和诗歌的话题,都是无用的,跟追求事功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当时还以为这样的快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呢,却没想到,梦醒后人就老了。这里到处只有太守衙门里满耳的喧哗。这尘俗的嘈杂,使她紧紧地捂起了耳朵。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
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
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翩翩座上客,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辨,活火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晓梦》
还有一阙《忆秦娥》和一首《春残》诗,都是写荒凉环境下孤独落寞之心绪,与她初到莱州心境相仿佛: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山是“乱”的,酒是“残”的,听着黄昏里的角声,心情整个儿是“恶”的。
春残何事苦思乡,病里梳头恨发长。
梁燕语多终日在,蔷薇风细一帘香。
她病了。檐下的燕终日呢喃,都会让她眼热。欧阳修说“梁燕语多惊晓睡”,她宁愿梁下的那一对燕终日不要飞走。远远地,吹来蔷薇开花的香气,相伴赏花的人却可能正陪着别人。还能去怪谁呢,也只有一句托词了,“病里梳头恨发长”。
她在青州作《词论》时,对小歌词的写作已有了清晰的文体意识,只是那些年襄助丈夫收罗金石碑铭占去了不少时间,又耽于夫妻之乐,她其实很少专注于写作本身。宣和三年(1121)秋到莱州后,陌生的环境,丈夫移情别恋的信号,促使她返观自身,重新认识写作对她生命的意义。
没有什么比幻游仙界更能让她走出苦闷的了。许是莱州湾自古以来就流传着一些仙人的传说,也可能是她读到的西晋作家张华《博物志》里一个故事的触动,她做了一个神奇的梦。这个故事说,天河与海相通,每年八月,天宫里就有仙槎来到人间,坐上这八月浮槎,就可以到天上去。梦里,她真的来到了天上银河,还见到了天帝。那一个晚上,她觉得自己比曾经在一场大雪后望见海上“三山”的苏轼还要幸运,比曾经梦游天庭的屈原还要得到上天的垂青,因为屈原并没有机会与天帝交谈,而她还得到了天帝的殷勤相问。
星河弥漫的云雾中,一个声音问她,“归何处?”这其实也是她进入中年以来彷徨于世界的自问。她的回答,不是祈求让丈夫回到她身旁,不是让日子穿越回去青州的故家“归来堂”,她的回答展露了文学上的信心,“学诗谩有惊人句”,她还希望上天能让自己像九万里长空的大鹏鸟展翅高飞,希望星河里的风不要停息,要一直吹着她乘坐的小舟,往“三山”那仙人居住的地方去。这个梦中的国度,只有写作能带她抵达。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大鹏鸟,这传说中的神鸟,作为想象力的极致,它从先秦时代就出现在文学文本中。在李清照的这阕记梦词里,我们看到了庄子,看到了屈原,看到了李白,也看到了李清照自己。她希望,自己的名字也缀入到这些文化英雄点亮的星河里去,而写作,是她进入那个世界的唯一舟楫。
她对丈夫生出怨怼之心,是因为他曾经把她捧得很高,又让她摔得很重。当初说什么“真堪偕隐”,临头来他自己却抛下了偕老于金石世界的许诺,成为名利场上的一个奔竞之徒,这也太讽刺了。她无法忍受他带着别的女人的脂粉香回到她身边,无法忍受一起生活的是一个不再爱自己的男人。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自怨多,指责少,她对丈夫的批评,一直都是轻微的。
“一股极为细弱的怨恨情绪的潜流,虽然有时冒到表面来,但始终同爱和尊崇交织在一起。”斯蒂芬·欧文这样分析。
毕竟,他们的婚姻基础是牢固的,共有的志趣、一起经历的家难、二十年的相濡以沫,所以当赵明诚流露出回归家庭的愿望,她便又重新接纳了他,往日里耳鬓厮磨的温馨似乎又回到了他们中间。搬开隔阂、弥补感情裂缝的,仍然是他们共同热爱的金石事业。
莱州任职期间,赵明诚于公务之余,依然醉心于金石碑版的收集和整理,继续充实着他的《金石录》。宣和五年(1123)中秋节,赵明诚为东平人刘绎如赠送的《唐富平尉颜乔卿碣》写了一段跋语:“右唐颜乔卿碣,在长安,世颇罕传,或云其石今亡矣。有朝士刘绎如者,汶阳人,家藏汉、唐石刻四百卷,以余集录阙此碣也,辄以见赠。宣和癸卯中秋在东莱,重易装标,因为识之。”把这些碑碣装卷签标,应该是李清照帮助他一起做的,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以充满深情的笔触提到过这些事:“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更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
把这些刚刚装订成册的书,插以防虫蛀的芸签,束以缥带,每十卷作一帙,这是一项多么细致的活计。在莱州的“静治堂”,他们又像在青州的“归来堂”一样工作到深夜了,每晚属吏散了,公务都忙完了,方着手工作,每日的任务是校勘两卷,题跋一卷,从不懈怠。
在莱州期间,赵明诚还在继续搜辑古碑。他带领僚属去过州城南面二十余里的天柱山,爬上山顶观瞻北魏郑道昭记述其父郑羲事迹的摩崖刻石《后魏郑羲碑》。郑道昭的这一碑刻书法,兼具隶、楷二意,结字宽博,笔力雄劲,镌于山巅雄峰,可谓物景双绝,令他“徘徊碑下久之”,可见爱重之意。后得知这只是上碑,下碑在二十里外的文峰山,又特地遣人去胶水县访求,摹得下碑的碑文。宣和五年(1123),听闻青州临淄县古齐国宫城遗址出土古器物数十种,其中有齐钟十枚,赵明诚又亲往摹拓了钟上铭文。那一次,他还得到了与齐钟一同出土的一段戟铭。
宣和四年(1122)正月初六,是太夫人郭氏八十大寿,夫妻俩还相偕前去祝寿,和一大家子其乐融融。作为儿媳的李清照献上的一份特别贺礼,是一阕充满喜气的词《长寿乐》,赞颂太夫人的满室富贵。词中说,老太太啊,冬日里的暖阳照着,台阶前的蓂荚都长出六片叶子了,今天是初六了,真是个好日子呀,多赖您主持家中一切,现如今,赵家的儿郎们都出息了,一儿两婿进入了朝廷中枢,身佩金印绿绶位列三公,两个儿子持虎符、乘熊轼车,也成为了地方郡守,他们的未来同样不可限量。看,兄弟们正穿着彩衣纷纷上前向您拜寿呢,向您敬献美食和美酒,恭贺您寿比松椿,千年不老。
宣和七年(1125),赵明诚莱州任上秩满已过一年,按照宋代官员三年一转的勘磨惯例,朝廷要他“移守近邦”、转任淄州太守。李清照随夫赴任。
淄州,也称淄川郡,治所在淄川,此处地近古齐国国都临淄,下辖四县,民物康阜,在当时可称上等州郡。李清照对丈夫的这一职务变动并没有太过意外,三年一迁,乃本朝惯例,再说她对淄州还是心存好感的,父亲李格非早年任教授的郓州就离此处不远,父亲在世之日,不止一次说过此地文物蕃盛,尤在青、莱之上。父亲的《过临淄》诗,几乎让她迫不及待要赶去一瞻古齐国风貌了:“南鼓吹笙七百年,临淄城阙尚俨然。如今只有耕耘者,曾得当时九府钱。”已成耕田的旧宫城遗址,说不定还有“九府钱”尚未捡尽,等待他们去捡漏呢。
赵明诚对这个平调的结果却深感失望,莱州三年余,他整治吏治,教化生民,官声一向不错,这次三年届满,他是抱着“朝暮重入承明后”的幻想,想要成为天子近臣的,为此他还事先找了在吏部任职的妹婿傅察在朝中帮他运作。但这一次,傅察的推荐石沉大海,朝廷虽以美好的言辞肯定了他的能力和治绩,却没有让他称心如愿去做京官。
宣和七年(1125)中秋后,赵明诚即将赴淄州上任,一众亲友为他饯行,在座有赵明诚的两位妹婿傅察、李擢,姨表兄谢克家,福建名士张涛(字仲时)和江西诗人夏倪(字均父)等人。席间,傅察注意到了明诚垂着头一脸沮丧的样子,他歉意地表示自己人微言轻,在明诚升职的事情上没有起到该发挥的作用,“我今作吏愧无补”,又安慰他暂且在淄州屈曲调护,相信终有鲤鱼化龙腾空飞去的一天。
但赵明诚的挫败感还是久久不能平息,他不复有莱州时做事的兴兴头头,变得牢骚满腹。他一直记着妻子初到莱州时嘲笑他的一句诗,“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还特意抄一份寄给曾经出守青州太守的黄裳,估计是想在老诗人那里得着一份安慰。黄裳作诗答曰:“余事谁能竞世纷?闲临风月戏为文。清时不作闲时乐,只恐樱桃口笑君。”功名富贵都是偶然的,不要以为没获重用就是世道不公,做闲官也有闲的好处,开门览江山,游戏做文章,要不然,你家那位太太说不定还会怎么嘲笑你呢!
也许是妹夫和老诗人的劝慰起了作用,赵明诚再也没有表现出求官不得的愤懑。有了莱州三年主政地方的经验,他在淄州的工作变得轻车熟路,公务之余,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到继续搜集考订古器物上来。太守衙门有个同官叫李荛的,雷泽人,熟悉当地风情,在校勘铭文时帮他指出了许多地理上的差错。大书法家李邕书丹的唐淄州开元寺碑,是他在知州衙门的一处破屋里发现的,拓下碑文后,他还特意吩咐人制作栏楯,保护了起来。他还从淄川民间得来了“平陆戈”铭和“孟姜盥匜”铭,把它们收入了书中的《古器物铭》。为了得到更大的收获,太守大人还会经常骑着马一个人出去,去他辖区内的村庄和集镇转悠。
在淄州的这两年,李清照几乎没什么怨言啧语。可能是赵明诚真的收拢心性了,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住在淄州的时间太短了,不久后的战争使他们不得不分开。从李清照日后的追忆文字来看,这尚称太平的两年里,她的心境总体还是放松而愉悦的。据此我们可以判断,从莱州生活的晚期开始,他们夫妻的感情修复得相当不错。即便日常生活里可能继续会有一些拌嘴和冲突,那也是做一份人家所不可免的。
淄州时期他们感情融洽的一个证据,是赵明诚在一个偶然的机缘里得到白居易手书《楞严经》后,他按捺不住兴奋,策马狂奔回家与妻子分享这一喜悦。近代诗人、金石学家缪荃孙在《云自在盫笔记》里载录了赵明诚的这条跋文。
这篇跋文说,淄州辖下有个村子叫邢氏村,村中长者有一个叫邢有嘉的,也爱好文物,赵明诚对他印象颇佳,说他“好礼”,和自己一样都是“素心”之人,与之时有往来。某日,他坐在邢家开满繁花的庭院闲谈,邢有嘉拿出家藏的唐代白居易手书《楞严经》邀他观赏,赵明诚见之大喜,当即请求借阅三天。得到邢老者的允许后,他急忙策马归家。
“因上马疾驰归,与细君共赏。时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拔,犹不能寐,便下笔为之记。”
缪荃孙说,唐白居易书《楞严经》一本,共一百幅,三百九十七行,唐笺楷书,世所少见,赵明诚题跋的,系第九卷后半卷。卷上另有自序云:“靖康丙午,侯守淄川。”从缪荃孙的描述来看,此残卷前后有绍兴玺,末幅止角上半印,存“御府”二字,后有“宝庆改元花朝后三日重装于宝易楼,逊志题”,当是明万历年间收藏家李维祯曾经寓目、几百年后进入皇家内库成为乾隆秘藏的那一卷。缪荃孙说,“此册想见赵德甫夫妇相赏之乐”。
对于这卷白居易手书《楞严经》,有信其为真的,也有斥其为伪的。怀疑论者如王仲闻说,白居易手书世上无存,缪氏到底是亲见了这幅乐天真迹,还是从别的书里转引,他并没有说清楚。但另一位宋史研究专家黄盛璋相信它是真的:“白乐天书《楞严经》真迹原虽为淄川邢氏所有,后盖赠明诚,故明诚得驰归与清照共赏,‘狂喜不支’。此真迹后竟入御府,后盖又散出,据缪氏所记,定为真物,良非赝品。缪氏去今不远,应可踪迹。盼研究书画者注意及之。”
不管王、黄两公围绕它的真伪如何争论,赵明诚那段生动的跋语,那策马归家时“狂喜不支”的心情,却是怎么也作不来假的。赵明诚在邢姓老者那里得着了白居易的手迹, “上马疾驰归”,要拿与“细君”一共观赏。古称诸侯之妻为“细君”,赵明诚信笔称之,也可见心里的一份敬重。得着一件宝物,她依然是他愿意第一个分享喜悦的人,其情其景,似乎又回到了“夫妇擅朋友之胜”的新婚时期。
接下来的场景是我们熟悉的。就像在“归来堂”时期一样,夫妻相对展玩,到了夜深,“酒甚渴”,不知是谁提议,又一起饮酒烹茶,至蜡烛燃尽两根,还舍不得睡去,最后,“便下笔为之记”。这样一件宝物,这样一个难忘的夜晚,无论如何是值得纪念的。
这样的一个丈夫,也是她熟悉的,让她无论在哪里都有安全感。她终于不用担心丈夫把钱花在那些歌伎和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上了,他的所有支出都是有账可藉的,全都用在了收集金石字画和购买写作所需的图籍资料上:“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
但这样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一场从北方席卷而来的战争即将改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