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霞客游松桂

2023-07-06 10:45又凡
大理文化 2023年7期
关键词:文星徐霞客古道

又凡

又到了桃李缤纷的时节。滇西北高原小镇松桂,阳光明澈,暖风拂面,柳条儿舞出新芽,四面环山的小坝田野,麦苗和蚕豆迎风拔节生长,间或有一两坵油菜花,金灿灿的明黄瞬间就把春天如同火种,点进了人的心土。

象眠山古道

循象眠山古道,过象眠山,徒步至象眠村。

说徒步,其实是漫步,因为走得非常慢,正常人2小时的步程,我们走了差不多5个小时。慢慢走,慢慢看,慢慢想,慢慢晒太阳,一会儿给一株小黑果拍照,一会儿跟路旁的小石人聊天,一会儿拿手机电筒照进花岗岩的小孔里,一会儿目送一架路过的飞机驶出视线……如此漫游,把一整个清晨都给象眠山古道,之后,你会发现,象眠山古道这个清晨给你的,远比你给它的一个清晨,要多得多。

象眠山古道是翻过象眠山的一段茶马古道,从鹤庆县松桂镇文星村桥头村民小组旁的小石桥出发,往西北方向翻过象眠山,进入鹤庆坝子。也可以说,象眠山是鹤庆坝子里面和外面山区的一个分界,坝子里面是城,要丰足一些,自然,坝子外面是山。有数十年那么久,甚至更久,山里人要到城里去,上学、赶集,城里人却不想往山中走,他们想去更大的城,更丰足的地方,直到有一天,猛然意识到很多城里遗失的美好,反倒在山中保存着最初的样子,于是又通通把目光和脚步从城市重新探往乡村,探往人迹罕至的山林,甚至一条荒芜半个多世纪的古道……

1639年正月廿五,当徐霞客来到象眠山脚下,他心中所想的是梵僧泄水开辟鹤庆坝子神话中,象眠山的落水洞,到底怎么个落法,才将鹤川之水泄漏到金沙江里去。

他在游记中这样写:

从桥北,随流东下,就小径穷所出洞……随溪行龙珠山之南。一里,反越溪南,半里,又渡溪北。其路隘甚,而夹溪皆有居者。又东半里,枫密河东南泻峡去,路东北逾龙珠支岭。两上两下,东北盘岭共四里,其路渐上……所谓一百八穴者,俱在东也……既乃西北行三里余,而入南来大道,即河底桥北上逾岭者……

文中的“龙珠山”,即今天的象眠山,“枫密河”即枫木河,“河底桥”即桥头村的小石桥。也就是说,徐霞客当天顺着枫木河,在象眠山下循小路而走,探清了落水洞之究竟后,才曲曲拐拐过了象眠山,回到茶马古道往鹤庆坝子的正道上来。

时间过去了384年。太阳的光影升起到有一根竹竿高的时候,此刻,天蓝如水,万里晴空,清澈的阳光将冬春之交的枯瘦乡野映照得宁静又生机勃发。小石桥下流水欢歌,看不见的鸟鸣悠扬婉转,远远传来犬吠声。没有风,不冷也不热,披一身阳光,走过小石桥。

过桥后,一处简约的石碑赫然在眼前:象眠山古道。黑底红字,十分显然。红字上方稍小的白字写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从落款可以看出,文保单位由国务院于2013年公布,碑由鹤庆县政府立于2022年。

接引小桥的是一小段水泥路,很短。之后,一条石板铺成的古道,蜿蜒而来。双脚最后一步抬离水泥路面,踏上古旧石板的一瞬间,恍如回到马帮过往,铜铃声声的岁月。轻轻扒开花岗石上掩满蹄窝的碎草,让春日清晨的阳光盛满一个深且幽暗的马蹄印,犹如照亮千万马蹄拓出的通关文碟,于是,时光长河里沉睡数百年的古道,仿佛苏醒了一根毛发。醒一发而动全身。古道便苏醒了。

碧空中,一架来自丽江机场的飞机落进天空的惺忪睡眼。天空眨了眨眼,将飞机关在眼睑之外和梦乡之外,继续沉睡。古道有些老了,不再有人气和马蹄的滋养,杂草灌木遮蔽了它原本雄壮的躯体,蚂蚁和风也不消停地摧枯拉朽着它的意志,只有放羊老倌的脚步,以及小羊们经过时留下的羊粪蛋,才给它带来一丝夏日晚风般的慰藉。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碎银子般的阳光照亮古道的角角落落,让它像一条闪闪发光的带子,博古通今。象眠山古道的清晨,是一位饱蘸生活的老人面对又一天朝阳的微笑,是一株根系发达的古树在某个春天倾吐的花蕾,是一座马蹄人声喧嚣的旧桥淡淡引渡的新流。古老和朝气并行,沉郁跟轻盈同在,浑厚与空灵共存。虽处于沉睡之中,古道却显得美极了。美在花岗石板,美在渐显全貌的四面山,美在沿途的人。

象眠山古道由不规整的花岗石板铺成。从徐霞客笔下的“南来大道”,以及当地人口中的“豆广途”(白语,意为“大官道”)来解读,可见当时是非常阔气的官方通道,今天因时间风蚀而萎缩了许多,灌木荒草掩盖,有的石板松动歪斜甚至脱落,但总体脉络还在,像一小节一小节的龙骨,断续之间,仍可感受其遒劲的生命力。

花岗石产自当地,切割开后,自带红的灰的花纹,怕打滑,铺路之前,先拿凿子凿至凹凸不平,依据山形铺到路上,再经人踩马踏、风吹雨淋之后,越来越光洁,越来越细腻油亮,极其温润。

古道的花岗石板,除了小石桥至玉皇阁段,今天依旧人来人往,阳光下保持着油光水滑的质感,其余石块,因鲜有人气马蹄的打磨,让风雨侵蚀得比较粗粝,结构明显,颜色趋于黑白灰,好看之处是一尘不染,小石块的形状在石板里像海洋生物的化石,像小扇贝、海胆、珊瑚,无不栩栩如生,任人想象。

象眠山并不高,因此古道相对平缓,并无猛上猛下的陡峭,随着古道缓缓上行,对头的四面山渐渐摆脱眼前枯树杂草的干扰,次第现出全貌。这座山虽然没什么名气,却和梅里雪山、高黎贡山、碧罗雪山、玉龙雪山、白芒雪山等群山一样,是大约7000万年前山体运动的结果,山腳四面有人居住,不过,似乎只有从我们村——文星周王队往上看的时候,山形才最显周正,像一把大交椅,当地人把最高的山顶叫做“大鹰头”,由此看,这座山,在人们眼中是老鹰的化身。如果从松桂、波罗庄一带往四面山看,它的头有点儿朝北歪;过了长头村看,它的头又有点儿朝南歪,总之没那么周正。

此时,站在高处看四面山,可见山的全貌。其实,是长长一列青峰,与横断山的走向完全一致,南北向,因此,《徐霞客游记》中的“南山”,或方向稍有差池,应是“东山”,至少是“东南山”,更加妥帖。

这时,太阳升起的高度有三根竹竿高了。风和日丽,从山脚小石桥看上去如同剪影的四面山,渐渐显出苍翠的山色,沟壑明显,山间小路隐约可见,山下村庄房舍远远望去,如同点点白帆浮动于时光的海洋,被灰绿的田畴环护,宁静祥和。

300多年前,走小路探落水洞的徐霞客,经历路途崎岖,最终也登上了象眠山高处,极目远眺枫木河下游的坝子,他写道:“俯瞰东南深峡中,有水破峡奔决,即合并出穴之水也。其水南奔峡底,与枫密之水合,而东南经峰顶山之南峡以出,下金沙大江。”

隔徐霞客先生驻足望峡300多年,从大官道登上象眠山顶的我,方位比徐霞客先生在象眠山的位置更往南处一些,差不多是外婆家到我家的距离,回望上象眠山的来路,只见古道迤逦往东南方向而去,与两山夹峙的田畴连成一壑,更有层层叠叠的群山,只一眼,竟不知今夕何夕。

古道之美,还在遇见的人。

第一个遇见的人是河东坪的二孃,她正在菜地里干活,汗水细细布满额头。她的菜地就在路边,匆匆一见,我在车窗里问她上象眠山的路,因后面有车,来不及细说,叫我们回家吃饭后,她只说了句:“倒全是石板子,但你们的车上不去!”

她出生在周王队,嫁在河东坪,勤劳善良,精明能干,去哪里都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经常是别人没看见的她看见了,别人没听着的她听着了,像扫地这样的小事,都要比别人扫得干净些,就不用说种菜这种事情,她的菜地一年四季就没缺过水灵灵的蔬菜,尽管这几年带着一个小孙女,菜还是种得那么好。她在我心目中极尽完美。

第二个遇见的人是在桑田里锄地的人。眼前,在象眠山脚,高个子的农人在太阳下给桑田松土。初春的桑树还没有发芽,全部给修剪得只剩下一具骨架,看上去像一个个振臂的人,朝天空呐喊。问他上象眠山的路,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杵着锄头把,不慌不忙地说:“两个小时可以到顶,如果走到大路边,要三四个小时的。”

第三个遇见的人是到玉皇阁烧香的人。50来岁,帽子下头发花白。她把路线讲得很仔细,说不要往南走,要往北走,走到玉皇阁以后,看着没有路了,其实在树那里往后转,就是路。还问要不要进玉皇阁看看?她有钥匙,可以回去给我开门。既不嫌往回走开门的麻烦,更有种自己有钥匙的自豪。瞬间就让人动容。

第四个遇见的人是下山后象眠村的妇人。正在洗一条白裤子,听我问路,走不动了想包一辆车到金墩街,便拎着洗了一半的水淋淋的裤子指路,打电话帮忙联系包车。对她而言,一是帮人,二是给同村人介绍一单生意。那条滴水的白裤子,一直在她手里,跟着她到车主家中,直到我上了车,她才又拎着白裤子回家继续漂洗。

在这4人身上,均有热心善良的品质,让人难忘。

象眠山古道所经的象眠山朝我们村这一面,隔我们村不远,有一面黑色天然的悬崖,崖向外突出如厦,可遮风雨,崖下还有泉。

小时候听老人讲,崖旁有个应米寺,又叫朝阳寺(大抵因为太阳一从四面山顶升起来就立马照到这里),寺中曾住着一个老和尚与一个小和尚,依靠崖上小孔漏出的米为生。说来也奇,那小孔,极有灵性,每天预知将有多少人到寺里,便提前漏出刚好够大家吃的米,不多,也不会少。后来,老和尚与小和尚嫌米少,就商量着将漏米的小孔凿大一些,结果,再也没有米出来,老和尚与小和尚从此没饭吃,也就只能离开了。

我們村太小,徐霞客并没有关注到这样的小故事,他一心奔着落水洞而去,并收集到了观音点化倔多祖师的神话故事,收入游记:

昔有神僧倔多尊者,修道东山峰顶,以鹤川一带,俱水汇成海,无所通泄,乃发愿携锡杖念珠下山,意欲通之。路遇一妇人,手持瓢问:“师何往?”师对以故。妇人曰:“汝愿虽宏,恐功力犹未。试以此瓢掷水中,瓢还,乃可得,不然,须更努力也。”师未信,携瓢弃水中,瓢泛泛而去。已而果不获通。复还峰潜修二十年,以瓢掷水,随掷随回。乃以念珠撒水中,随珠所止,用杖戳之,无不应手通者,适得穴一百零八,随珠数也。今土人感师神力,立寺众穴之上……

文中的“今土人感师神力”之“今”,距今已有300多年之久。文中所说之“寺”,应该就是今天的水洞寺,不大,灰瓦白墙的建筑也不起眼,但从崭新的对联来看,烟火气不绝。对联简单明了:水洞寺佛光普照,祖师殿香火兴旺。横批为:圣寿无疆。双开门上用红纸贴着八个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寺中塑有倔多尊者、唐僧、观音等像,白石灰墙壁上有多处当地人的毛笔题诗联,其中有一偈这样写:水洞不塞,伽陀不灭,后有来人,聪明透澈。我始我终,大明大白,等他细述,胜于我说。落款为:九十老人赵体明抄,2014年6月6日。

墙上另有一诗《祖师开辟鹤庆》:鹤庆坝子水聚集,积水成海山为堤;东西两旁少人烟,南北二边无户籍;祖师圣僧辟福地,大二力神助神力;面壁面了十年整,打洞打出一百余;凿疏水洞人解危,开辟田园民受益;鹤庆坝子产豆麦,蝌蚪巢穴产米鱼;鹤庆坝子献丰收,鹤阳人民享富裕;如果有人不相信,百八水洞尚存一。诗末注明,2014年4月28日写,标题下有作者署名“潘正荣”。

诗中所说的“百八水洞尚存一”,隔水洞寺不远处,果然还有一个落水洞,据说是整个鹤庆坝子水位最低的地方,有一条渠,横穿过一条明河的下面,直达此处。有一年,雨季各处洪水暴涨,附近有一个鱼塘,大大小小的鱼群被冲到渠中,经明河底下,到达落水洞,结果鱼太大,游不过落水洞,被堵堆在落水洞口,但再次验证河下面有暗渠通过。

今天的落水洞看上去是一个不起眼的土壕,藏在土石之下,乱木枯草横生,经过明河下面的那渠清水,一直流到洞口,看不见水泄之势,只见水到此处就安静地消失,可见是源源不断地泄落到象眠山底下去了。

水洞寺仍在,应米寺却早就没有了,只剩一列黑黑的石崖,崖下有一小眼泉坑,水极清,离我们村约40分钟步程,郊游爬爬山,是极好的去处,只是人们都太忙,很少有人去,恐怕会越来越荒芜了。

从象眠山古道抵达山顶后,下山的路,要平缓许多,且少有弯道。先是直且长的红土路,路两侧往下凹,中间则长有茅草,两边是细密的松树林,松树都长得不是那么高大,应该是十多二十年前的飞播林。再往前走,见一辆小微型车,拉着一小车黄松毛,就知道往两侧下凹中间长有草荒的路,是这些拉运松毛的微型车所致,但路也不完全是红土路,还有大段的花岗石板路,微型车肯定过不了的那种,车子定是另有出路了。

较之象眠山东面人迹罕至而显得粗粝的石板,西面路上的石板要光洁得多,经常有人踩踏的样子。沿途有一两株杜鹃花,花极大,白中带粉,童子面一般,正值盛花期,顶着一颗颗重头的花蕊,远远望去,像是有成团的白色蝴蝶栖落在杜鹃树上。怕惊着它们,所以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过。

透过松树灌木的枝丫往下望,在尽头处可见一个水库,正是羊龙潭水库。据说,这个水库的鱼不能吃,因为有羊膻味,而羊膻味的鱼,传说中是由一群小羊变成的。渐渐往下走,羊龙潭看不见了。快要出山的时候,路旁有一块大花岗石,第一眼只觉得大,比一个人还高大,第二眼吓人一跳,像一尊佛,以为眼花,再仔细看,可不是吗,一块大石头,不知经什么人随形粗略几笔,随意雕出脸貌身型,可不是一尊笑眯眯往山里侧着身子的石像嘛!后来听象眠村和文星村的人说起,确实是象眠山古道上的地标之一:仙翁石。仙翁石下有字,有人曾浇上水认出来过:大道而行,人不由进,天下太平。

过了仙翁石,要过两个涵洞,因为有两条大道在上面穿梭,一条是刚通车不久的上鹤高速,另一条是通车20多年的大丽公路。过了一长一短两个涵洞,不太远,就是象眠村。总体来说,象眠山东上的路,比西下的路要陡且长,由此也可验证,象眠山西北方向的鹤庆坝子,地势比其东南方向的枫木河小坝要高。难怪落水洞会在象眠山脚,鹤庆坝子的水,要经过它,往东南方向泄入漾弓江,归到金沙江去,均是地势使然。

之前,象眠村是一个白族村落,既有远离县城的质朴,又有茶马古道上的各路商人带来的文化,如有需要会帮着寻车子,比如当你问及手上戴的镯子,稍加介绍后便立马说了一个价格,会做买卖,但发自内心的友善,丝毫不会让人感觉其敏捷的推销介绍有不适之感。

象眠村不大,村子中心有一段白色的墙壁,彩画着马帮,还有滇藏茶马古道地图,以及诸如“要礼貌待人讲诚信,不粗言暴语,不有损信誉人格”之类的《村规民约》。

那天,车子很快就找到了,付100元可送至金墩街。师傅姓潘,很健谈,除了仙翁石上的字,还聊起两件关于象眠山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一件是说象眠山顶有两个石盆,很多年前,村里有一个人,专门从山下的泉水里打水,赶马驮到石缸里,供过往的人喝,因为那人专门做打水这个工作,村里分了两坵田给他种。如此说来,那人极有可能是外地人,因为当地人应该都有自己的田。

“石盆在杂草丛里,我小时候放牛,还看到过,有时候下雨,里面积着一大截雨水。”小潘师傅补充说。

另一件说的是两座小石桥。除了象眠山东面桥头村口的小石桥,在山的西面,桃树河村,也有一座小石桥,老人们都说,这两座小石桥像一个马鞍的脚蹬,架在大象上,如果有人骑象,两个脚掌正好伸到小桥的脚蹬里。

于是可以想象,这头沉睡的象,哪天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人骑它,将双脚踏进双蹬,一声象鸣,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至于马帮商队,小潘从未见过,但听老人说起过:“长长一队,枪挂起,威风得很!”

文星村

1639年,52岁的徐霞客经过我们村时,留下的如画描述:

又北五里,望北坞村落高下,多傍西大山,是為山庄。于是北下,随小溪北行,五里间,聚庐错出,桃杏缤纷。而已直抵北山下,有倚南山居者,是为三庄河底村。村北溪自西而东,其水一自三庄西谷来,一自河底村南谷来,皆细流;一自西北大山夹中来,俱合于河底村北,东流而去,亭桥跨之,桥北即龙珠山之南麓矣。龙珠山者,今象眠山……

遥想徐霞客走过我家门前,走过门口这条奶奶辈口中的“大官道”,走过我们洗菜洗衣、捉鱼、淌水玩的七星河,就莫名觉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微小出生地——文星村,与中国文脉,如此接近。当然我笔下的文星村的游历见闻不是单指某一天,而是数十年记忆与当下的交织互文,某些节点还是打电话给父亲一一指认才能写得具体,意外的惊喜是,他竟然早就读过《徐霞客游记》,《徐霞客游记》中,哪怕是一条小溪,他都能清晰说出现在的名字。

文中“山庄”“三庄”皆应为“三庄”,大于今天的三庄村,至少包含了三庄和文星两村全部或部分村民小组;“三庄河底村”应为今天的文星村,下辖河东平、周王队、西坡、桥头、东登、西登、中村、下村等8个村民小组;“其水一自三庄西谷来,一自河底村南谷来,皆细流”中,“三庄西谷”之水,为今天大丽公路旁,道班工作站附近的溪水,“河底村南谷”之水,为赤石水库附近,石头村南的小溪,二水相交,一直北流,即为我家门口的七星河;“西北大山中来”之水,为今天的北坝河,从西北山中经长头村流来,水量差不多是七星河的两倍,在桥头村北,与七星河相会,过文中“亭桥跨之”的小石桥,流成枫木河(徐霞客后文中为枫密河),进漾弓江,随漾弓江一起东入金沙江,最后归于太平洋。

大村叫文星,父辈对“河底”这一村名尚有印象,至于河底村什么时候改为“文星村”,老人也讲不清,只说“文星”也是比较老的村名,因为从七星河至枫木河,河边萦绕着七个小山包,再往下,河道流出一个小太极图,当地人称之为“七星赶太极”,说的是北斗七星追赶一个小太极,鸡叫了阴阳两界一分,都回不到天上,永远留在人间。“文星”之村名,或与此有关吧。

具体的村民小组叫“周王队”,只有周、王二姓,有小溪相隔,溪南王姓,溪北周姓。小溪从四面山流下,注入七星河。20世纪90年代前后,仅28户人家,今天新分出来一些人家,但也有彻底外出搬离的,总数不会超过40户。

我家门前的土路,奶奶辈叫它“豆广途”,意为“大官道”,是茶马古道的一小段。我小时候见到的是宽宽的土路,灰白色,2000年前后改为弹石路,没过几年,又改为水泥路。路沿河而行,直到小石桥,过桥后,翻过象眠山,进鹤庆坝子,过丽江,经拉萨,一直通往尼泊尔、印度。

据奶奶辈讲,我家老院子的老大门管着好几户本族人家,总体朝西,但略略偏向南边,为的是迎七星河之水入院,招财的意思。

徐霞客老先生或许不会想到,他笔下的“细流”,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也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强降雨,引发洪水,将整坝的谷田尽数淹没,将大官道淹没,将河上的一座座小桥淹没,沸沸扬扬,一坝黄汤,滚滚北流。他笔下的“东流而去”,指的是水的大势,细部而言,其实是先北流三四公里至下村,与漾弓江一起,才东流入金沙江的。

值得一提的是河上“亭桥跨之”的桥,如今不再有亭,只剩一座石砌拱桥,铺着长短不一的花岗石,两边有长条石作护栏,护栏不高,约50公分。桥梁正中,朝南的一面,有一头小石狮子,埋没在杂草枯藤网中,面朝小河,静看河水流淌不息。桥东正是桥头村,有此桥为证,“桥头”村名应该当时就有。过去,当地人称该桥为“三庄桥”,印证徐霞客笔下“有倚南山居者,是为三庄河底村”之“三庄”。当时这一带,应该统称三庄,从字面理解,不排除“三个村庄”之意,且极有可能就是如今的三庄、长头、文星三村,因为三个村子的生皮吃法,一模一样,都区别于鹤庆坝区和苍洱片区。如此说来,徐霞客笔下的“三庄河底村”,就很容易懂了,当时可能还有其它两个村庄,比如叫“三庄长头村”之类的,今天的三庄村,则可能另有别名,与长头(也有可能另有别名)、河底两村,一并为“三庄”。

从大丽高速公路松桂口下,沿老大麗公路北行,过波罗庄、三庄,到新庄村有一条东岔的水泥路,路边左右都是松林,车窗一开,松风洗面。沿水泥路东行,朝北拐弯,下坡北行,便见一个狭长曲折的秀珍坝子,即徐霞客文中常见的“坞”,当地人又叫“枫木坞”,以象眠山下的小石桥为界,分为“上枫木坞”和“下枫木坞”(白语“附某无”之“无”音与坞也颇对应),正是文星村,与长头、三庄部分村民小组互为犄角,四山环抱,村民世代以耕作山下的小坝田野为生。坝中又有或大或小的山包,小河小溪穿梭其间,房舍依山而建,逐水而居,家家院内、田间地头爱种桃李梅杏,为的是有果子吃,刚巧徐霞客到来的正月花开满树,加上村舍错落交织,疏密皆景,故有其笔下“聚庐错出,桃杏缤纷”的画意。

确实,我们村里的人爱种果树,以梨树最多,桃树、李子树次之,杏树又再次之,如果哪家有一株杏子,必定是又老又大,将整个院落都盖满,黄杏比梅甜、比桃香,稀罕得很,徐霞客不写“桃李缤纷”,也不写“桃梨缤纷”,肯定不是为了音韵,而是当时三庄、长头、文星一带多有杏树,因为他在写丽江时,就把“桃杏缤纷”换为“桃柳缤纷”,那是因为丽江多柳。

我们村很美,美在宁静。从大丽公路的路口一拐,就像拐进一个小葫芦里,口儿一蒙,外面世界的喧嚣嘈杂就都没有了,只剩鸡叫声、狗咬声、蜜蜂的嗡嗡声、立春的风声、惊蛰的雷声、雨水的雨声、布谷鸟的催播声、春节的爆竹声,再有,就是自己的脚步声,总之耳根清静得很。

村是四面山、象眠山下的村,所谓“聚庐错出”,今天虽不再有过分低矮简陋的小屋,但灰瓦白墙的院落,间或一两处水泥洋楼略显生硬,总体还算是错落有致,不太密集,像是一小窝菌子,趴伏在山脚田边。虽然年轻人有的读书进了机关,有的打工或做生意去了城市,但还是有农人辛勤耕作,春秋两季,四时杂景,空气清新,村景怡人,还是那么鲜活,保持了这一小坝农耕的村野乡气。

在松桂有两道菜,似乎只有三庄、文星、长头三处村子的人这么吃:一是生皮,说是“生皮”,其实已经是熟了的,只在年猪客的时候才吃。眼见将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巴掌大的方块,油锅里煎至过心,再切成小肉丁,肥的放一边,瘦的放一边,再加些白萝卜丝、红萝卜丝、香橼丝,一大碗上桌,另调一大碗酱油、酸醋、辣椒面、花椒面、盐各适量的蘸水,外加葱末、生姜丁、芫荽、黄芽韭,调拌好了,最后加入各半的肥肉和瘦肉丁,现腌现吃,酸、香、麻,极是爽口下饭。后来听说三个村子附近的东坡村,以及六合乡有的村子,也是这种吃法,但毕竟不多,虽同在大理,但与其它诸地都不相同,可算是特色。

另一道菜叫“难煎”,在农历七月十四的时候吃,是用来祭祖的。取南瓜空花,去蒂,洗净,将焖好的糯米饭拌上舂细的麻子、花椒面、盐,填入南瓜花中,小火慢煎至南瓜花全熟,油气跑到糯米饭中,即可出锅。冷热均可食,极是香糯可口。糯食补中气,但难消化,拌入麻子和花椒面,再油煎,多吃一些也不会隔食,且南瓜花包着又好看,煎过的花皮柔韧,清甜,吃过就会难忘。这道菜在其它地方,我还没有见过。

雨季来松桂,最好玩的事情是上山捡菌子。最多的是胖大的牛肝菌,核桃花纹的菌把,橘子红或土黄色的菌盖,除了炒吃,泡酒也不错。还有绿盖的青头菌、红盖的大红菇、黄盖的鸡蛋黄心菌、灰盖带羽纹的鹰菌,以及扫把菌、松毛菌、唢呐菌,运气好时,还能收到鸡枞菌!

对于徐霞客笔下的记录从地理学、文学、历史学、民族学等方面的意义,所述者众,不再赘言。经历了为期4天的第二届“七彩霞客路·美丽滇西行”活动,当与徐霞客同月同日,再走这些路段,最深刻的感受,就是经过384年的时间,《徐霞客游记》里的最大意义之一,或许在于时间轴线里的前后参照对比。书中涉及的边边角角,尤其是滇西北地区,在中国文化的大江里,大多难觅踪迹,却在这部游记里留下了蛛丝,甚至藤蔓、宝石,且对水经山脉描述之精准,所见情景描绘之恰切,可谓字字珠玑,就连丽江木府20世纪90年代重修之时,翻遍了资料库也没有(找到相关记载),最后还是在《徐霞客游记》中找着“木氏居此二千载,宫室之丽,拟于王者”的记述,以此为指导,终得建成,就不用说类似我们村“河底”的古村名,“聚庐错出,桃杏缤纷”的景致,以及“亭桥跨之”的想象了——当时茶马古道的商贾繁盛,翻越象眠山前于亭中休整、互通信息的轻松愉快,可见一斑。从这个层面而言,徐霞客笔下的文字是重量级的参照物,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其参照的价值越来越高,越来越显珍贵。

时光无声流逝了近400年,比较巧合的是,我与徐霞客还是同一天生日:公历1月5日。徐霞客是1587年1月5日,我自己是1981年1月5日。出生于1月5日的人太多了,本不足为道,但如果一个是近400年前写书的人,另一个是近400年后读书的人,读的还是写书人384年前写的读书人自己出生地的文字,读书的人以此为比照,正在撰写一篇新的游记,或许是比较有趣的一件事情吧。正如文初所说这篇游记会比较独特,也正是因为如此。它不是山水游记,更类似于人生旅途行记。

我很喜欢徐霞客的生活方式,也曾断断续续读他笔下的文字,这一次有点儿不一样,因为有我们村。从此,对我而言,似乎找到了一把解读徐霞客的文字和徐霞客其人的独特钥匙——从我们村开始。寥寥几句话,闭上眼睛,却是无尽的诗意和想象,让我更加确信,我们这个小村子,美得如此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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