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冬
在古城看云
我喜欢看云,尤其钟爱在这安静古朴的巍山古城静看云之幻变。
一日时辰不同,巍山古城上空的云亦各有姿色。清晨薄雾弥散,天色逐渐清朗,空中的云浮散开来,而后在晨光的映照下随清风幻化成丝缕,像飘带,如絮团,蓝天白云的色调饱和度刚好,云的形态边界不明,而我认为这恰是到了好处,不温不火,不烈不艳,配上古城的静谧幽然,愈发让人气定神闲。中午,虽阳光炽烈,几缕云却在空中随意浮着,时而厚重,团团绵绵幻化成形,与风和谐,卷舒随性,倒也将燥热减去了几分。傍晚的云最能动人心怀。此时,天色柔美,微紫粉橘的霞光反射在云上,丰富的层次与温暖的色调相辅相成,既不逼仄也不突兀,无论从哪个角度望都能让人顿觉心静神安,配上古城里古树名木的枝枝叶叶,加上古建筑的斗拱、屋角和戕兽,每一帧总是关情,一幕幕动人心弦的治愈图景让人久久留恋,怎么也看不够。
我时常情不自禁地迷恋在这些图景中,盯着一抹云沉陷其间,在无穷远的遐想中安然静伫,在纤歌流云中顿觉天高地远,宇宙无穷,在极娱游于暇日中觉识人之渺茫,盈虚有数,四季轮回,万物在流年过往中弹指一挥便归于沉寂,只是这自然的景物依旧在年岁更迭中遗世独立,永恒永驻。最让人醉心的莫过于巍山古城以其特有的烟火气息将云的永存融进心间,少了许多遥不可及。人们每每在晚饭后散步于古街时,总会穿过600多年的拱辰楼,遥看浮现于云上的星拱楼,相对无言却相顾相依,经是几年后,依旧只能远观不可碰触。行人走走停停,或留恋于街边的市井风物塑像,或玩味着古玩店里的某扇木窗,亦或醉心于街角木栏里栽种的某株多肉植物,不管何物何景,总有那么几抹云与古楼古街和古城里的人们一同久行其中,留下些说不透述不清的莫名情愫,久久萦绕在心间……
我曾在布达拉宫与云对话,在青海茶卡盐湖与云對视,在大海边与云遥望,在山顶看着光束透过云层直射向大地……无论是浓重厚沉的团团乌云,还是缥缈轻盈的薄薄云纱,不管何时何地,云都独具其姿,各有特色。然而于我,还是最钟情巍山的云,有了浓厚历史文化的加持,在古城看云便多了些别样风情。看云,更多是在看心情。登上拱辰楼,向南望去,远处的巍宝山斗姆阁静耸在淡淡云雾中,愈发显得缥缈幽谧,更让人心驰神往,思绪便倏地移进了巍宝仙踪;在文华书院旁的露天茶摊,拉几把竹椅,摊开小篾桌,沏上壶喷香的糊米茶,氤氲四散,呷上一口抬眼望去,蓝天白云和着青松翠柏,在悠悠微风中顿觉时间静止而我独存!
时光不尽,流云飞遏,“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月,云共山高下”,巍山古城的云奇妙万状,温柔曼妙,由微风起兴,为闲适而舞。在古城看云,迎得云归,还送云别。
闲谈大寺对联
趁着初夏,古城的人们喜欢沿着山间小路途经土主庙后走到大寺,稍作休憩后又经三叠水至小寺停车场喝上几盅茶后,才闲适地步行回城。细嗅着阵阵花香,以鸟语风声作陪,呷一口糊米香烤茶,与行人闲聊,这几乎是每一个来到大小寺的人感到最舒服的放松方式。大寺本名圆觉寺,位于巍山古城东灵应山,与玄龙寺(俗名小寺)遥相互望。大寺门外有双塔分列于寺门南北二侧,为方形九级密檐式实心砖塔,寺内的古体建筑与园林融为一体,步随景移,布局巧妙,引人入胜。
于我而言,相较之双塔的静、小寺的茶和蒙化十六景的“东山济胜”,我更醉心于大寺对联的诗意与禅理。从寺门进入后沿石阶拾级而上,便是弥勒殿,大肚弥勒佛笑容可掬,神态亲切,在“自观自在”的横批下有两副对联,一联为:“长啸几时休,此圣人眉睫中,无一丝挂得上的烦恼;一禅长坐定,这和尚布袋里,有甚么装不下的东西。”另一联为:“布袋里包罗人世沧桑,记曾楼焚五诏,族聚九隆,过眼等云烟,几世几年,落得数声长啸;蒲团上化现老僧模样,管那塔拥七层,溪流三叠,禅心空色相,自观自在,静参最妙玄机。”对联写出弥勒佛大肚能容天下事之理,更以火烧松明楼南诏灭五诏的历史故事为例,道出老僧自观自在静参世事玄机,每每至此看到此联,心中的诸多烦恼和不快顿然消失,胸田平阔,不计得失,顿觉豁达安然。穿过弥勒殿便来到了中院,此处古柏青青,真如殿檐角的古风铃随风叮当,罄然入心,顿觉静谧。明代学者杨慎(字升庵)来到大寺,留下名联:“一水抱孤城,烟渺有无,拄杖僧归苍莽外;群峰朝叠阁,雨晴浓淡,倚栏人在画图中。”此联原木刻联作为历史文物珍藏在县文物展览馆内,现悬挂的木刻联是模仿原联笔迹重刻的,民国以后,此联同时悬挂在昆明西山华亭寺和通海秀山清凉台,结合当地景物改换了个别字。
翠峦映双塔、灵鸟鸣花涧、香烟缭古寺,游人仿佛身临画图中,颇有一番“诗画合一”的意境。大寺院落林荫蔽日,风光幽静,“高阁高悬,低阁低悬,僧在画中看画;远峰远刊,近峰近刊,人来山上观山。”为明代朱光霁撰联,杨慎书写,原联已毁,今联由后人补书,悬挂在弥勒殿外。待心安静下来后,细品着殿外“熙熙世间善善恶恶归因果,攘攘众生名名利利转头空。”的联文,佛家的因果轮回,世间的纷扰之事最终不过一场空,只有踏实做好当下事,珍惜把握眼前缘,才能不负众生,不枉此行。中院墙壁上题有“暮鼓唤醒眠云客,晨钟催回望月僧。”“烟锁锦溪水绿,云拂宝岫峰青。”此地林木掩映,景致清幽,一景一境地。绕过真如殿再登上石阶便来到了后院,也是大寺的最高处,后殿有联“点头阶前留石子,会心栏外问花枝。”正中大雄宝殿“山还是山”的横批下有联“挥挥衣袖把梦留于寺外,养养梅花将佛供在馨中。”后院植有数株梅花、紫薇、玉兰,冬梅馨香,春兰灼华,夏薇多彩,虽是佛家寺院,却也在清幽寂静中不乏精彩活力,把世事烦扰抛于俗尘,将心智禅语留于日常,这才是最大的智与禅。南厅横批“禅馨”下有联“壶小容天地,茶淡远是非。”则是近年前翻修时才悬挂上的,此处多为香客游人喝茶休憩地,对联以小见大,富有禅意。除了充满哲理和禅意的对联外,大寺的诸多匾额也内蕴丰厚,意境高远,引人深思。祖堂悬匾“一灯千古”,文昌殿悬匾“佑启群英”,“长思己遏”的匾则时时警醒世人要节制欲望,修身养性,和静心地安然处世。
大寺和小寺几百年来相守相依,风雨共济,大寺虽名“大”,但院落的占地面积却小于小寺,因此巍山人常言“大事(大寺)不大,小事(小寺)不小”,“小事(小寺)不塌(塔),大事(大寺)塌(塔)”,从古寺中的诸多对联和匾额来看,其中的丰厚意蕴和哲理禅思则教化着人们“大事不大,小事不小”,而巍山这座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古城也以厚重的历史文化蕴含着人们平和包容、通达乐观的秉性,生生不息,代代相继。
缅桂花香
路过古城小巷的某个拐角,一阵馨香扑鼻而至,沁入心田,这是缅桂花的香气,随风轻嗅,便知夏日已至。
凉蝉栖树而鸣,粉荷浮水绽放,这是大多数地方的夏日景致,但对于四季不太分明的巍山古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凭古城中的某些风物却最能现出夏日风情。当望见缅桂花开,闻到它的一袭幽香时,夏天就到了。
三月开春时的刺笆花、四月的素馨花和鸡爪花、五月的栀子花相继开放后,巍山古城的香气并没有就此结束,缅桂花随着气温渐升也鼓满了花苞,在某个夜凉之时绽开黄褐色的花萼,在清晨露水未去时微微张开花尖,给人们带来夏日的气息。早晨是采摘缅桂花的最好时机,皎白的细长花瓣剔透莹润,中间的花蕊幼嫩可爱,用手指轻轻掐下花朵,放在一片缅桂花的绿叶上,那嫩绿与黄白相映,色调和谐而美好,气韵自然而舒展。下午的缅桂花因白日的绽放后“开通”了,花瓣全开,微卷成灯笼状,花瓣碰触掉落,只剩花中的绿蕊,不禁惹人怜惜。
如果说一座城是一个故事,那么缅桂花定然是巍山故事中的重要段落。那些记忆深处的一条条巷道,某家小院中的老缅桂花树,一到夏天便馥郁整个暑假的美好时光,和着两毛钱一个的水果冰棒、卷起吃的小卷粉、斑驳陆离的槐树凉荫,这些几乎成为了巍山古城里每个人的童年标配。
看那蒙阳公园门口的几棵大冬青树,树荫里的知了声十分洪亮,调皮的男孩时常爬到树上,折下几枝冬青花,摘下花朵和嫩叶喂养刚在大公园里捉到的金凤虫和磨面虫,再用细线拴着虫子的脖颈,看谁的虫儿飞得最远。女孩们则对树下阿婆小摊上的缅桂花更为痴迷,挑出自己最中意的那朵,请阿婆用细线拴在衣领的纽扣上,让缅桂花香伴随着自己到公园尽情玩耍,树荫、花香、虫儿飞,便是整个童年的夏天味道。要是哪个玩伴家有缅桂花树,那个夏天,女孩们定会让其送几朵,用小碟子倒上水,将花泡在其中保持新鲜,整个屋子便始终充盈着淡淡香韵,自然便是“信手拈来花几许,自此暗香闺中留”。待缅桂花枯萎,颜色至褐红时,香味更甚,抑或是放在心爱的文具盒里两朵,经过那场期末考试后静待暑假的到来。
每每談及缅桂花,母亲总会忆起南街祁衙巷外婆老家的那棵缅桂花树,树形正拔,花朵饱大,母亲小时候经常在盛夏时节摘下些去卖了当作零花钱;父亲则与玩伴一同爬上群力门土产公司的那棵大缅桂花树梢,用弹弓打下旁边的鸟雀;丈夫儿时常常爬到干休所院里那排缅桂树上摘给家人香花……如今,外婆老家的那棵缅桂花树早已不在,群力门那棵也因建盖群力门广场而被砍去,干休所里那排缅桂花树亦因城市规划不见了踪影,有些人家户小院里的也因“缅桂”与“免贵”同音,忌避者为了图吉利早已砍去而新栽了“金桂”和“玉兰”,寓意为“金玉满堂”。缅桂无言,不过用小小的花朵把香气晕染至整个巍山古城的夏天,不俗不媚,幽雅欣然,只是,那些夏天的美好记忆只因嗅到一阵缅桂花香而历历浮现,难以忘怀。如今,大水沟街老法院里的那株大缅桂花开得正好,蓝天绿叶下,姣好的朵朵缅桂偏安一隅,随着一阵微风香气与深处的棵棵青柏遥相互望,和屋头瓦当缝隙处的狗尾巴草轻摇默语。
“这是我们巍山的白缅桂花,5块钱一串,香呢……”走至后所街,忽而听到老张奶在家门前摆在小板凳上卖着的缅桂花“项链”,与游客交谈着。只见朵朵小白花用白色细线串成了一圈,中间夹着几朵紫红色的三角梅,顿时馨香氤氲,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紫苏叶腌老芒梨
绕过果园厨房后面的茅草房,再朝山箐走下去约三四十米,密密丛丛的红雪梨树中,隐约藏着五六棵老芒梨树,此时中秋已过,斑驳的梨树枝干上挂着的老芒梨皮色微黄,因未打农药,梨皮上虽有点点黑斑,却毫不影响我喜欢吃老芒梨的垂涎。这几棵有些年岁的老芒梨树,是隐藏在果园数千株红雪梨树中最不起眼的几棵,蓬蓬杂草的掩映让人早就忽略了它们的存在,于我而言,老芒梨虽无好看的皮囊,但它的有趣灵魂总会让我惦记上心。每年仲秋来到巍山的果园,存有私心的我会不顾绊住鞋脚的杂草,一次次直奔向它,察看有几分成熟,如若契合我心,便会欣喜摘下,哪怕是长得极不端正相貌丑陋的最小个头也不会放过。
来巍山直接吃,踩着时令成熟透了的老芒梨也是不错的,从树上现时摘下后,找块锋锐的石头,把梨往上一砸,顺着砸开的裂缝用嘴汲一口梨汁,一股酸甜汁水顿时盈满口舌,成熟透了的老芒梨汁多肉甜,稍微用力便可徒手掰开,大口咬下不规则的梨块,在嘴里吸干汁水后连同澄黄的梨皮一并细嚼,咽下后条件反射地吞下口水,回甘的余味久久留存于心。在九月秋老虎的燥热天里,来巍山吃上这么一个老芒梨,消暑解渴,抹去额头的汗珠,再砸吧上几口山箐的水,那便是最美的甘霖。
我对老芒梨的钟爱不仅于此,我深深迷恋着家乡人们紫苏叶腌芒梨这种独特而迷惑的吃法。紫苏在云南地区是一种常见的草本植物,茎叶呈紫红色,有一股独特细微的馨香,可食药多用,紫苏适应性强,房前屋后、沟边地脚均可良好生长,人们喜欢用紫苏叶包上烤好的五花肉,还有紫苏话梅、紫苏木瓜、紫苏橄榄等各种蜜饯尽显人们的美食智慧,在众多的“紫苏”美食中,巍山的紫苏叶腌老芒梨可谓是绝佳搭配。削去梨皮,用小刀随性划出大小不一的梨块,垂涎的唾液不自觉地随着“嘎嘣嘎嘣”的刀力脆声分泌而出,把洗净的紫苏叶切成细丝,简单些的便随手撕碎拌入,撒上少许盐这一灵魂佐料,双手上下抖动大碗,梨块、紫苏叶碎和盐随着手力翻拌均匀,老芒梨的酸甜、紫苏的香气和着盐竟巧妙相融,毫无又甜又咸的违和感,因老芒梨富含丰富的维生素,如果一时不能吃完,梨肉便浸染上了紫苏的紫红,呷一口腌透后渗出的汁水,在口中细品慢尝,竟久久不舍囫囵大口吞下。
在巍山,漫山的红雪梨是整个果园的主要经济来源,它们汲取着来自十几里外接通的甘泉,吸收着营养丰富的肥料,享受着除草、打药、拉枝、蔬果等果园里众多植物未曾享受过的“特殊照顾”,朝着向阳的一面,梨皮红润,梨肉分泌出的糖分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点点珠光,和着秋日蓝澈澄明的天空显得愈发可爱动人。红雪梨的蜜甜多汁、金花梨的细丝嫩肉和十全大美梨的娇美可人,还有核桃、板栗、南瓜、黄瓜等,偌大果园里这些品种繁多的秋日果实常常让人流连忘返,隅在山箐一角的这几棵老芒梨树愈发显得孤独,树枝歪斜,梨果个小,其貌不扬,低调内敛的老芒梨就这样年复一年静默无语地悄自生长着,只有零落绕在枝干上的那丛牵牛花恣肆开放,紫红和粉白的花朵给老芒梨树的斑驳枝点缀了些许亮丽的色彩。
每当在街角的某个角落里,看到蒿草上放着的几个外貌并不讨喜的老芒梨时,便提醒着人们又到了一年一度吃紫苏叶腌老芒梨的时节了,连同紫苏叶嚼下的便是整个秋天。老芒梨因维生素丰富、糖分较少而越来越受人们欢迎,尽管现在老品种的老芒梨越来越少,嫁接成熟的老芒梨依旧能让人瞬间抢购一空,三五元一斤的梨果、随手采摘的紫苏叶、毫无技术难度的制作方法,却能即刻做成极具美味的秋日巍山特色下午茶点,老芒梨祛秋燥,紫苏叶解表散寒,二者的完美融合竟可巧妙地祛除八月十五吃月饼的燥热。身在外地的人们会请家人将摘好的紫苏叶洗净晒干,连同老芒梨一同寄出,无论身处何地,腌老芒梨的方法还是那般如出一辙,和着家乡的秋味一并将乡愁藏于心底。用牙签戳一块腌好的梨,在气定神闲的秋日里回味着巍山古城清澈明净蓝天下的朵朵白云,忆起了乡野田间堆着的干黄谷垛,还有日夜思念的那条古街,那座鼓楼,那个老院。
果园里的这几棵老芒梨树在此时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我看着树上皮色泛黄的梨果,心中甚是欣喜,不管参差的品相统统摘下,连着紫苏叶腌好,给外地友人品尝。他们在露出诧异的表情后,连声赞叹这般奇妙的美食组合竟是如此美味!巍山从来就不缺历史人文,更不缺美食,我常常为家乡人们的美食智慧引以为傲,在这个“中国名小吃之乡”的“吃货天堂”,闻名四方的各色小吃早已让人眼花缭乱,而聪慧的人们还制造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浪漫邂逅,让藏匿于山间不起眼的老芒梨和紫苏叶相遇,成为一道再普通不过的仲秋果点,紧抓人心和味蕾,牵动着人们的浓浓乡愁,久久留于齿唇,记于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