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在外滩
在外灘,忽想起故乡伏牛山:
那一道分水岭如伟大连绵的建筑物
分开中国的南方和北方
像心脏,分开左胸和右胸。
苏州河与黄浦江源于一头牛?
所谓幻象,乃人体必需之维生素。
视落日和满月为雄牛
可激励沪市雄迈劲健。
证券操盘手滴滴答答敲键盘
赞美雄牛,而熊出没是日常图景。
每每沮丧、抬头,他就会看见阵雨
在示范如何滴滴答答敲树叶。
我滴滴答答敲键盘写诗
在万事万物的相似性中安顿内心。
当爱意与想象力颓败如熊市,
一个人如何避免精神破产?
清明记
清明节,想一想祖坟中的亲人,
省略机票、登山和纸钱。
祖先们在长眠中蓦然醒来,
发现墓碑像严峻的口罩?
让理发师像扫墓人修剪头颅
这埋葬旧事前情的容器。
吹风机热风一般嗡嗡安慰:
“你还有漫长的路可走……”
菜市场依然五色斑斓。
感谢田野,没抛弃困境中的人
感谢番茄,用表皮上细微的疤痕
体会一个时代的创痛。
回家,进电梯,在上升的虚幻中
感受着失落的真实。
我还有无数的人和事物去爱
我还有漫长的路可走。
美琪大戏院
包厢春意浓
有红男绿女含苞待放。
普通座位上的人,望戏台
像小职员望着大世界。
梅兰芳、俞振飞、周璇……
墙头马上倾心,十字街头断魂。
人间悲欢无新意
除了衣装、发式与灯具。
水袖青衫莺燕语
唱念做打西风起。
不宜穷究演员泪水真假
无须化验脂粉是晚霞或晨曦。
市井烟火悲欢无看客,
自编自导自演。
合上眼皮,落下帷幕
再出场已化身青草和蝴蝶。
看客走出美琪大戏院
在附近老菜馆里成为食客。
围方桌吃扬州干丝,恍惚间
戏台上扬州柳丝又如烟。
春游记
去楼下春游半小时。
玉兰的酒杯形状已制造完成,
春风调酒师正在斟酌各色美酒?
柳丝挑逗:“上来呀,别坐电梯,
上来呀,证明你的爱和生机!”
我看看肥腻自身,一声叹息。
池塘微波荡漾,像空白的宣纸
即将写出莲藕、鱼和星空。
春天是一个让诗人羞愧的大师。
坐在凉亭栏杆上发呆。
一个骑童车的孩子歪头看我,
像担心一片枯叶从枝条上落下来。
瓦松
一座旧阁楼倾斜的屋顶
有几棵瓦松酷似山坡上的长松
像画家描绘出来似的。
周遭后现代主义的钢筋玻璃屋顶
没有青瓦和瓦松,
让人忘记山坡和中国水墨。
若睡在这几棵瓦松下的旧阁楼
易滋生出画中人的古意:
松入风,青瓦潺潺流动……
一只猫走过屋顶,与瓦松比例失调
像一头过于巨大的老虎
巡视即将倾颓的世界。
飞行记
在安检口展开双臂,
接受公共性的抚摸。尤其是
皮带与鞋子,离内心和立场最近,
必须细致把握其中的危险性。
对雨伞尤为质疑。
它不仅仅能和雨发生关系。
将口袋中的事物掏出,放进篮子,
手帕上的泪痕能让检验仪再哭一次?
终于通过安检口的旅人,
请保持不安和平常心——
结束登机不是结婚登记,
空姐是天空的姐姐而非情侣。
飞机滑行,从缓慢到迅疾
终于腾空而起,像诗人
让笔尖在纸上滑行、加速、腾空而起
消失于最后一行句子。
九月
天气摆脱酷夏的狂热又不显得冷漠
像一个适宜交往的人或国度,
不必以空调或扇子来补白、造势。
万众仰望中秋月
暂停哭泣和数钱,赞美圆满与丰盈
一个俗人也会谈起李白、苏东坡。
一个俗人终究要低下头继续赶路
在残缺与匮乏中活下去,
类似于一首诗,在想象力中活下去。
九月了,盛开的花,像还在爱着。
树叶渐次枯萎,如临终者的日记和信札
烧毁了一半。
十二月
以告别的姿态
回顾寒流、灯火、隐痛与纸墨。
而新年又能展臂接纳什么?
这衰败的身心,这陈腐的言说。
最后几页日历,像纸币
勉强支付剩余的烟火。
半生欠下的债务,且待还本付息,
比如信念,比如爱。
写诗,像造币厂和印刷厂在劳作?
一页诗,应该有纸币、日历的意义:
在流通、转换和悲悯中,
准确得像财务决算和节气。
第十二次满月,以丰盈和明澈
照破匮乏和孤穷,
召唤母性的海潮和血液汹涌而起
于旧我中诞生一个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