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雅俗共赏

□ 董正贺

《汉书·地理志》言：“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亡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风与俗密切相关，二者相互影响，以今之概念言，风好比自然，俗好比社会。丹纳《艺术哲学》提出，艺术作品产生需具种族、时代、环境三要素，则是综“风”与“俗”而言之。论雅俗关系，追本溯源，当为《毛诗大序》——“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就《诗经》而言，十五国风相当于十五国的风俗，好比今天各省市自治区的情况；雅是天下之事，好比今天的中央政令。雅俗关系千丝万缕，俗是下层，雅则高层；俗是社会基础，雅为上层建筑；俗多样，雅统一。

20世纪80年代，董正贺在故宫博物院从事书写工作

20世纪90年代，董正贺在法兰克福市郊留影

董正贺在所题杭州名胜“三潭印月”楹联前留影

2000年，董正贺参观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2014年，董正贺在故宫三希堂讲堂授课

2015年，董正贺在所题“故宫鼓浪屿外国文物馆”前留影

2017年，董正贺（左一）在故宫学校题字

2020年，董正贺在内蒙古巴彦淖尔参观“天禄遗珍古籍展”时留影

董正贺 苏轼《望江南》 67×67cm 纸本 2010年释文：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苏轼《望江南》。岁在庚寅仲秋，正贺于北京紫禁城内。钤印：董正贺（白）开心（朱）

逮其后，雅俗之义发生变化，由政治概念蜕变为美学概念，主流审美必然典雅、厚重、博大，观《尚书》佶屈聱牙可见也；民间审美则活泼、多样、未必雅驯，甚至不乏桑间濮上的内容，比如《诗经》有郑卫之音。雅指涉“王者之政”，因此与雅相关的美学风格必然正面。俗本无所谓褒贬，然俗中难免有不雅驯者，所以其后稍具贬义，然因原本无所谓贬义，所以俗亦并非完全贬义。故今曰俗云云，往往在褒贬之间。比如低俗、庸俗、媚俗之“三俗”，贬义也、低级也；大俗大雅，褒义也；风俗、民俗云云，中性也。

一般而言，雅俗各有应用场域和适应范围。雅者，庙堂。《东方红》《伟大征程》，具有重大象征意义，是国家礼乐，此为雅。俗者，民间。比如东北二人转、酸曲等，属酒足饭饱之后的娱乐形式，自然戏谑、甚至低俗。一般而言，二者较难兼容。《庄子·至乐》记载：“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为海鸟奏九韶、具太牢，场合不对、内容不匹，鸟儿自然不能当之。国家重大政治外交场合，需要一些文艺活动，需要雅乐，二人转等样式当然不能参与期间。酒足饭饱，三五好友娱乐一下，一般也不会选择雅乐。

董正贺 范仲淹《岳阳楼记》 纸本 2015年释文：略款识：岁在乙未中秋，董正贺书于北京。钤印：董（朱）正贺（白）乙未大吉（朱）

雅俗并非完全区隔，可以相互转化。晚清之际，中国面临西方巨大冲击、内部政局不稳，有识之士思以救之，要启发民智，作新民。但当时民众受教育程度低，未必能听懂重大政治判断，于是梁启超作《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提出改造小说，将大的政治判断以小说的形式讲出来。“五四”踵其后，鲁迅等创作出大量优秀小说作品，起到了启蒙民众的重要作用。《汉书·艺文志》中本不入流的“小说”，在晚清之后反成为最重要的文艺样式。直到今天，小说都是最重要的文艺样式。相声艺术历史悠久，初崛起于地摊，内容未必雅驯，市民喜闻乐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对相声内容、从业者、剧场等加以改造，逐渐雅化，相声登上了大雅之堂，从业人员亦成为文艺工作者。

雅俗共赏，是极高的境界，能彻上彻下，既为庙堂接受，也受民间欢迎。优秀的相声作品，在让人捧腹大笑的同时引人深思，给人启发教育。昆曲，尤其是优秀剧目，动人的故事、华丽的词句、委婉的含义，余音绕梁，令人陶醉。陕北民歌，本在当地流传、内容也大多是情歌等，但在国内外的演出中深受欢迎，让人如痴如醉。齐白石先生以大写意著名，从百姓餐桌上的萝卜白菜到虫鱼鸟兽，再到山水人物，都生动有趣，被知识分子推崇，老百姓也喜欢。相声、昆曲、陕北民歌、齐白石的作品等，都达到了雅俗共赏的美学效果。

雅俗共赏的艺术，才具有真正的生命力。有适用范围的艺术，其影响往往局于一隅一时。汉字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几千年的汉字演变，涌现出大量风格各异的书法大家巨匠。书法是雅俗共赏的艺术，一方面具有艺术性，一方面具有书写的实用性，具有极大的生命力。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序》，被历代推崇，因为优美、自然、流畅。通篇324字，从头至尾，一笔不苟，二十几个“之”字，无一雷同。当其时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而且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诚然畅快，这种心境之下，王羲之写出了《兰亭序》，流传千古。颜真卿《祭侄文稿》，内容是追忆其侄，遒劲有力、气势磅礴、豪放悲壮，可以看出颜真卿当时极度悲愤、情绪变化极大。千年之下，读之亦可共情，想见颜真卿其人也。我们常说“字里行间”，书法的字里行间能看出能力、功夫，当在这方面下功夫。

就我个人的书法创作而言，我追求雅俗共赏的境界，这也与我的工作环境有关。我学书60余年，近50载就职于故宫。故宫博物院每日最多面对十七八万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我的书写必须雅俗共赏。雅是追求庙堂之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这座世界独一无二的古代宫殿建筑群相匹配；俗是追求书写的实用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为广大观众接受。

董正贺 节录《周易·系辞下》 纸本 2020年释文：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周易·系辞下。岁在庚子小雪后，董正贺书。钤印：董正贺（白）素履（朱）

董正贺 录白居易句 纸本 2016年释文：仰观山，俯听泉。唐白居易句。董正贺。钤印：董正贺（朱）谦受益（白）

董正贺 录王勃《滕王阁序》并诗 纸本 2022年释文：略款识：唐王勃《滕王阁序》。岁在壬寅之秋，董正贺书于北京故宫。钤印：董氏翰墨（朱）正贺（白）清虚（白）平常心（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