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鸿钧
俞致贞是20世纪杰出的女画家。她把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了工笔花鸟画事业的挖掘、传承和创新,创作了大量精美的作品。她的工笔花鸟画创作继承了唐、五代至两宋院体工笔花鸟画的正宗传派,并将之发扬光大,使其工笔花鸟画创作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形成了一个新的高峰。同时,作为美术教育家,俞致贞还培养了一大批从事工笔花鸟画创作的队伍,促使工笔花鸟画这一传统艺术在21世纪的今天呈现出更加丰富多元的面貌。
俞致贞出生在一个有深厚国学基础的文人家庭,她从小喜欢种花、看画、写书法,培养了对书画艺术的兴趣。中学时代她的美术课成绩很好,学习过素描、速写,受到国画家王友石的启蒙。更为幸运的是,她19岁拜师于非闇,学习小写意花鸟画和书法篆刻,20岁专攻工笔花鸟画。两年后又考入北平古物陈列所国画研究馆,在馆长钱桐和黄宾虹、于非闇、张大千等名师指导下,学习诗词、书法、画论,观赏、临摹故宫收藏的历代名作,星期天则到各公园去写生。她在跟随于非闇学习12年之后,又经于非闇介绍拜张大千为师,于1946年入蜀,在成都“大风堂”学习,临摹张家所藏古画,并体会张大千创作方法。广益多师,更加开阔了眼界,对俞致贞形成自己的创作风格,有很大启发。
1983年夏,金鸿钧在斗室中挥汗作画
金鸿钧(后排左一)带领学生拜访老师田世光先生(前排中)
1987年,“十人工笔画联展”时金鸿钧(后排左二)与田世光(前排左一)、俞致贞(前排左二)等先生合影
1995年,“金鸿钧画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金鸿钧(后排右三)和中央美术学院附中老师、同学、学友合影
金鸿钧创作草图
1951年,俞致贞回到北京后继续和于非闇一起研究、创作工笔花鸟画。她认真学习新的文艺政策,思想上有了新的认识,创作热情高涨。50年代中期,她的艺术创作已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面貌,以芙蓉等为题材的作品多次参加北京市美展并被收藏,并参加过世界青年联欢节美展。1957年又参加了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举办的“于非闇、俞致贞、田世光、张其翼、段履青联合画展”,广受好评,其间还与各位先生合作多幅大画作为国家领导人出国的礼品。
1957年,时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主任的叶浅予邀请俞致贞到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授课,这使我有幸认识了俞致贞先生。由此我与俞先生结下长达近半个世纪的师生缘。一年级她教我们工笔花卉临摹,从于非闇白牡丹入手,进而学习宋人册页《海棠蛱蝶》《出水芙蓉》等。二年级学习工笔鸟的画法,临摹过宋人册页《枯树鸜鹆》《红蓼水禽》《枇杷绣羽》等。俞先生不愧为名师,她备课认真,讲课系统,说话慢条斯理、引人入胜。她在临摹古画时会联系到生活中的实物,她教写生创作时又会以古人的作品为范例。从白描到着色,循序渐进。同学们经过俞先生的指授后,从开始对工笔花鸟画一无所知,到结业时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先生精彩的授课,使学生们受益终生。
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是俞致贞创作的高峰期。她先后创作了芙蓉、牡丹、芍药、荷花、百花、蔬果、木棉等多个系列作品,无论巨幅大作还是小品,每一幅都堪称精品。她的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重大美展,很多大画被国家收藏,陈列在国家重要殿堂。
下面,我从意境、构图、造型、笔墨、设色等方面对俞先生在工笔花鸟画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进行更加具体深入地分析。
中国工笔花鸟画虽然非常重视从大自然中写生,强调认识花鸟的物理、物情、物态,但写生不是目的,画花鸟也绝不是简单的照相式抄袭自然,更不是动植物的标本画。自古以来,中国花鸟画创作都是创作者巧妙地借助自然、花鸟、树石的形象,酝酿有诗意的氛围,进而抒发个人的情感,传达画家内心的感悟,创造出有情思、有感念的意境。
金鸿钧 万紫千红 122×82cm 绢本设色 1978年 中国美术馆藏
看俞致贞的作品,首先给人以艺术上的联想——美好、舒畅,自然生动的花鸟形象、典雅活泼的色彩,引人遐想深思,使观者得到更深刻的审美体验。
从俞致贞创作的审美格调来说,她笔下的花在盛开、鸟在飞鸣,蜂蝶舞动,蔬果茁壮,令人感到阳光灿烂、生机勃勃。
俞致贞喜欢画芙蓉、菊花,而芙蓉、菊花都是在百花凋谢、寒冷的秋天霜降以后开放的,古人称之为“拒霜”和“傲霜”。俞致贞画它们不惧寒风和秋霜,在秋风中凛然盛放的美丽姿色,意在歌颂它们顽强不屈的生命精神。
金鸿钧 南国春早 64×65cm 纸本设色 1992年
俞致贞很爱画荷花,有《白莲》《新花尚怯晓波寒》等佳作。俞致贞用青绿色渲染随风翻卷的荷叶,衬托出亭亭玉立的荷花。仿佛使人置身于水边,感受徐来的清风,欣赏到古人咏叹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意境。因此,俞致贞笔下的芙蓉、菊花、荷花,常常传达出一种高洁、清幽、淡雅的艺术格调,这也正是俞致贞人格精神的写照。
俞致贞也常以牡丹、芍药等名花为题材进行创作,她对牡丹、芍药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收集了大量生动的写生资料。她笔下的牡丹、芍药,花朵繁茂,色彩清丽,花和花之间顾盼生情,叶与叶之间俯仰呼应——这些寓意着繁荣、富贵的作品,常常给人以欣欣向荣、和谐幸福的美好感受。
俞致贞还多次到农村写生,深入农村生活,对农民充满感情。她以劳动者的角度,去体会农民对农业丰收的喜悦之情,把一些生活中常见的土豆、萝卜、黄瓜、西红柿、茄子、棉花等,以工笔重彩的表现方式引入画中,形成了她独具一格的画面语言,这在传统绘画中是极为罕见的。俞致贞创作的《沙果山鹊》,写生于河北怀来,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沙果的颜色由青而白,自白转红,色彩鲜活、形态生动。两只山喜鹊上下呼应鸣叫,像是给人们报告丰收的喜讯。
1979年,俞致贞到南方写生,她爬上高楼屋顶面对被称为“英雄树”的木棉花进行写生,归来后创作了《春晖》等一系列以木棉花为题材的作品。她一反过去爱画冷色调花卉的习惯,大胆地选用朱砂、朱磦等色彩,画面呈现出一片艳阳高照、花团锦簇的气氛,以春光似锦的绚烂景色来讴歌祖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大好形势。
俞致贞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她常常强调:古人讲构图要“九朽一罢”,即一幅构图要反复推敲,多次修改方可定稿。那时没有拷贝灯,俞致贞多是用半透明纸起稿,初稿完成,便挂在墙上远观,发现问题就取下来,重新修改。不妥之处,她常用剪刀把一部分花叶剪下来粘贴在更合适的地方,即使一只小鸟、一只蝴蝶的位置也是如此反复斟酌调整,还虚心征求学生们的意见。正因如此,俞致贞每一幅画的构图都非常精彩。
俞致贞讲构图,首先要远观有大“势”,一幅画要有大的动势,讲究大的结构,不要拘泥一些与主体无关的小的枝节。这个大的结构、动势要从生活中来,而不是临摹古人或他人作品。她认为只要在生活中细心观察,勤于写生,就会找到灵感和启发,必能产生新鲜生动的构图形式。《沙果山鹊》的枝干形象就是源自写生,整幅画面结构明确且动势、开合、聚散妥帖。
其次要明确画面有主、有宾,宾主分明,不能主次不分,平均分散,杂乱无章。对于宾主安排,她提出欲上先下、欲下先上、欲左先右、欲右先左的原则。出枝时要讲三七停起手式,忌从中间出枝且上下平均。《芙蓉蛱蝶》《耄耋长春》《谷中香》等作品,都是采用这种构图形式。
在具体构图手法的运用上,俞致贞还总结了古人经验,提出八项构图法则:宾主辑让、奇偶均衡、呼应开合、疏密聚散、参差错落、曲直纵横、分朱布白,虚实相生。
俞致贞强调构图规律不是一成不变的,在表现不同生活、不同题材的时候,要进行大胆突破。因此,俞致贞的构图千变万化,既不模仿古人,也不重复自己。例如她画的《桃满枝棉如云》,为了画出大片棉田一望无际的视觉感受,她舍弃传统构图的折枝形式。绿色的棉田映衬出参差错落的几个箩筐,箩筐又衬托出白色的棉花,而洁白如云的棉花正是这幅画的主体所在。俞致贞用以实托虚的手法,用白色棉花形成画面中的“虚”和空白,打破大片棉田绿色的“实”,让画面跃动起来,使人看了不显得“平板”“堵塞”。这幅画的构图形式正是来源于生活的启示,打破了常规的构图法则,更好地表现了棉田丰收时的大好景色。
俞致贞构图的严谨与巧妙在她所创作的一系列册页小品中表现得更为精彩,包括《百花齐放》中的诸多作品,还有《百花争妍》中的“秋葵”“扶桑”“茶花”等,这些精美的册页作品,基本上都由一朵主花、一组叶子组成,经提炼加工后,构图简洁、凝练,加一笔多余、减一笔又太少,而对主体花、茎、叶的刻画又是那么精到、简练,每幅都堪为经典之作。
俞致贞长期坚持深入生活写生,对于花、鸟、树、石、蜂、蝶的造型,有着深入的研究和完美的表现。这些采撷于自然中的花卉形象,哪怕是一株小草,经俞致贞细致入微的描绘后,都极臻完美。由此,她画中的花鸟形象鲜活生动、优美传神。
俞致贞强调写生时要认真观察,研究自然生物的“物理”“物态”“物情”。“物理”是指花鸟的生长结构、“物态”是指花鸟的基本形态和运动状态、“物情”则是指花鸟的生活习惯性情。写生时不要忙于动笔,而是先要观察花鸟的生长结构,例如牡丹、芍药很相似,但一个是木本,一个是草本。而同是攀缘生长的藤萝、凌霄是木本,牵牛、黄瓜则是草本。再比如,花有不同的花序、花冠及花蕊。她曾详细地比较过梅、杏、桃、梨、樱花、海棠这几种同是五瓣花的造型结构之异同,指出梅花瓣圆而平,杏花瓣肥而兜,桃花瓣尖长,海棠花瓣如舌状,樱花瓣尖端有缺口,这些看似差不多的花型,经俞先生分析、比对、讲授后,使学生在写生的过程中,能够抓住它们的造型特点,使之更加生动、典型、准确。
俞致贞还强调写生时要选择造型好看的花形,以轮廓呈斜三角形且边缘有缺口的为美,忌外形正圆。注意花瓣的形态应有变化,忌大小平均、造型重复。总之,要记录下有特点、造型美的花朵。即使是对景写生,俞致贞反对完全被动的自然主义的描摹方式。在写生的过程中,要学会对自然形态进行概括、加工和整理,适当删减相同、重复的花瓣,并可以去掉一些多余的花瓣使花型轮廓产生参差变化。因此,写生中采撷的花卉形象要比自然状态的花更具典型性和艺术性。
俞致贞一直强调工细只是一种表现形式,工笔画一定要讲究“工细兼力”,要继承传统中国画用笔用墨的技法,勾勒线条要以中国书法的线条“写”出来。俞致贞自幼喜爱书法,几十年来在于非闇、黄宾虹指导下学习书法篆刻。她擅长篆书,并长期研习宋徽宗的“瘦金体”。从她在画上题的字来看,笔力细硬挺健、字形婀娜多姿。她将深厚的书法功力移入画面,使得她画中的线条充满“力”与“变”之美。俞致贞在笔墨上的造诣,是她艺术创作中重要的成就之一。
俞致贞指出,写字勾线都要坐姿端正,握笔指实掌虚,“死笔、坐腕、运肘、运肩”,不要手指乱动,而是要运腰背之力,传导于肩肘,带动腕指,这样才能勾出有力的线条。我们看到俞致贞勾的杜鹃、芙蓉的枝干,勾荷花、荷叶的长梗,勾兰花、谷子的长叶,都是那么劲挺、刚健,真是如弯弧挺刃,充满生长的气势和生命的活力。
线条的力量感是基础,在绘画中还要根据所表现的花鸟树石的形象、结构、质感及前后层次,应用“变”化的线条来体现。俞致贞勾勒花卉时用线既有“力”又有“变”。如勾一般薄嫩的花、叶都是用细笔中锋,而勾皴树、石、地坡时则中、侧锋并用,在勾枝干和竹子的节时用笔要有顿、挫。按照质感的不同,勾树石时用笔方硬,勾花卉时则用笔圆柔,勾鸟的嘴部、足尖用笔锋利而实在,勾鸟的羽毛则要柔细且虚入虚出。勾前面的物象用笔要连,勾后边的物象则用笔要断。勾花瓣、叶片的主脉用线要挺直,勾花叶边线则有顿挫、方圆、曲折、连断的变化。勾叶子尖端三条线时,近边实、远边虚。勾叶尖部收笔时有勒、有放、有俯、有仰,有诸多变化。
俞致贞画石头的画法与于非闇、田世光都不相同。俞致贞画石头的笔墨技法既源于宋元画家以线造型为主的勾皴技法,又结合自己长期在写生观察、体悟中的感受,总结出一套极具个人风格的勾、皴、点、染的表现形式。在《百花争妍》和《耄耋图》等作品中,石头造型都有明显的“势”,是不方不圆的多角形,尽显中国太湖石的“瘦、漏、皱、透”的造型之美。俞致贞采用画山水的狼毫大笔,以粗壮有力的笔触,先勾点出石头的形象、结构、前后起伏关系,然后用不同墨色边皴擦、边渲染,使石头形体更加完整、浑厚,以此将细笔勾染的花卉映衬得更加娇艳美丽。
如何调配色彩是工笔花鸟画用色的一大难题,若无深厚的修养,一味追求鲜艳,画面则五彩杂陈,不免浓艳俗气。
俞致贞是一位运用色彩的高手,她的画在色彩上既明丽、清爽,又沉着典雅,她善于用强烈的对比色彩,而又求得和谐统一。
俞致贞在处理画面色彩时,常运用黑、白、金、银这些中性色与其他色彩相映衬、调合。在《耄耋图》《百花争妍》这些作品中,多种花卉色彩并存于画面上,黑色的石头镇住全局,大面积的墨色稳定了画面中的色彩。
俞致贞也会用黑白色的鸟、蝶与其它花卉配合。如画《春晖》等朱红色色调时,用墨勾枝干,配上黑白色的鸽子飞翔其间,使画面浓丽绚烂又和谐雅致。还有荷花、海棠、芙蓉等花卉都配以黑色的燕子或蝴蝶,均是成功配色的范例。
在一幅画中如有很多红色花卉时,如画多品种牡丹、芍药,俞致贞多采用较冷调的红色,如浅粉红、曙红(洋红)、桃红、紫红色等等,而不加入朱红、桔红、朱砂等暖色,这样就容易统一协调,不杂乱。如果画朱红色、桔红色的花时,俞致贞一般不配以绿色的叶子,而是采用墨色的叶子或以墨染底色的墨绿色叶子相配,如《一品红》。在画色彩鲜艳的鸟、蝶时,俞致贞多配以白色的花。如《玉兰绶带》,白玉兰配朱砂色的绶带鸟;《谷中香》,白色的兰花配以五彩蝴蝶;《杜鹃桐花凤》,用粉白色杜鹃花衬托五彩的桐花凤鸟,以上都是用大面积色彩淡雅的花,衬托出五彩斑烂的鸟、蝶等,相得益彰。
在表现重彩朱砂荷花时,俞致贞则以金色来调和朱砂、石绿、石青之间的冷暖关系。在她为人民大会堂绘制的巨幅重彩荷花图中,通篇以洒金为底色,叶子则用大面积的石青、石绿渲染,经金色勾勒后的大红荷花浓丽端庄、金碧辉煌,是为重彩绘画的经典之作。
俞致贞积几十年的绘画经验,整理创造出一整套渲染技法,如平涂、分染、罩染、接染、点染等等,还常常用绢后托色之法,使画面色彩薄中见厚。她在渲染色彩技法上仍是以继承传统设色规律为主,具有装饰性的特征。除此之外,她还非常注重表现花卉自然生动的一面,例如她画的牡丹、芍药,为了表现这些花朵的层次感,她总是用更重的色彩来分染花瓣的基部,如白色花要加染赭绿,黄色的花要用赭石和胭脂分染,这样花朵层次分明,更显“活脱”、生动。
俞致贞提出画花卉与画人物的一个最大区别就是“活色”。人物的肤色、衣饰多是固有色,没有流动性的变化;而花瓣、叶子的颜色,从初开、盛放到凋谢,各个阶段是不同的,正面、反面、尖部、基部深浅变化因花而变。另外有些花如玛瑙山茶、芙蓉、牡丹中的“娇容三变”“冰罩红石”“二乔”等品种,其花瓣色彩的分布、深浅变化都是不规律的。植物叶子的色彩也是变化的,特别是秋日的叶子由绿变黄、变赭;红叶树由绿变黄、变红等等。农作物蔬菜、水果在不同生长阶段,色彩也是多变的。如沙果由绿变黄白而转红,萝卜由白转红色等等。俞致贞在表现上述花卉时,多采用趁湿接染、点染等手法,画出色彩的流动变化,达到了“活色生香”的艺术效果。
金鸿钧 早春 98×80cm 绢本设色 1983年 北京市美术家协会藏
金鸿钧 芦塘野趣 88×69cm 绢本设色 1986年 中国美术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