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茶艺表演探源

倪泳

现在非常流行的茶艺来源于中国古代的茶道，对茶道形成和推广作出巨大贡献者，除了大家熟知的茶圣陆羽和茶僧皎然外，还有唐代泗州临淮（今江苏盱眙境内）人常伯熊。常伯熊名鲁，字伯熊，生卒年不详，但可以确定与陆羽和皎然同为中唐（公元742-820年）时期人。据康熙十二年《泗州通志》记载，常伯熊在临淮进行了历史上有记载的首次茶艺表演。“常伯熊，临淮人，因羽论茶复广著茶之功。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次临淮，知伯熊善煮茶，召之，伯熊执器前，季卿为再举杯。至江南，又有荐羽者，召之，羽衣野服，挈具而入，季卿不为礼，羽愧之。”《新唐书》中也有相同记载。乾隆五十三年《泗州志》中称：“常伯熊，泗人，因陆羽茶经复广其论，龙团雀舌妙天下。”常伯熊是中华茶艺表演的开山鼻祖，临淮则是中华茶艺表演的发源地，而临淮在大运河上重要的地理位置更对茶艺表演的诞生和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催生了中华茶艺表演。

最早的茶艺表演发生在临淮

初唐及以前流行煮茶法，即用茶叶加上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熬煮成羹汤饮用，也称“茗粥”。陆羽认为这样煮出的茶无异于倒在沟渠里的废水，于是进行了改良。他在煎茶时除以少许盐调和汤味外，不再加入各种佐料，把过去的“煮之百沸”精减为“煎之三沸”，这样可以减少因久煮造成的苦涩滋味，保留了茶的原味及真香，使茶变得更加纯粹和清雅。由此煎茶法开始兴起，逐渐形成了唐代煎茶道。

煎茶道除了強调茶自身的风味外，也更讲究技巧，于是茶道艺术的重要表现形式——茶艺表演开始出现。茶艺表演在冲泡品饮过程中将技巧性与艺术性相结合，使饮茶由满足日常物质生活需求的层次上升到精神文化享受的境界。

在中华茶艺表演的创立、完善和推广过程中，常伯熊的贡献尤大。唐代封演编撰的《封氏闻见记》卷六“饮茶”中记述了分别发生在临淮和江南的两次茶艺表演，常伯熊比陆羽技高一筹。“楚人陆鸿渐为《茶论》，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御史大夫李季卿宣慰江南，至临淮县馆（地方政府设置的专门接待过境官员或传递官府文书及军事情报使者的处所），或言伯熊善茶者，李公为请之。伯熊著黄被衫乌纱帽，手执茶器，口通茶名，区分指点，左右刮目。茶熟，李公为两杯而止。既到江外，又言鸿渐能茶者，李公复请之。鸿渐身衣野服，随茶具而入。既坐，教摊如伯熊故事，李公心鄙之。茶毕，命奴子取钱三十文酬茶博士。”

封演讲述的是，陆羽创作了《茶论》，讲述茶的功效和煎茶炙茶的方法，还造了二十四式的茶具，放在“都统笼”中，引得人人效仿，几乎家家必备。常伯熊对陆羽的《茶论》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润色，于是饮茶之道大为流行，王公贵族和朝廷士大夫无不饮茶。唐广德二年（公元764年），御史大夫（相当于副丞相，负责执掌群臣奏章、下达皇帝诏令、管理国家监察事务，正三品）李季卿宣慰江南，他从长安出发，沿大运河来到临淮县。听说常伯熊擅长茶艺表演，立刻将其请来。常伯熊身穿黄被衫，头戴乌纱帽，手持茶器，一边说着茶名茶性，一边煎煮冲泡，手口不停，动作熟练流畅，李季卿非常满意，看完表演连喝两杯。后来李季卿到了江南，又有人向他推荐陆羽。陆羽来时穿着寻常家服，随身带着茶具，表演动作形态完全模仿常伯熊，李季卿心中鄙视他表演粗陋，只给了三十文赏钱。

事实上，陆羽兴趣广泛，才情极高，喜欢如闲云野鹤般浪迹山野，品茶鉴水。他自称“野人”，像古代楚国狂人“接舆”一样，性情浪漫，率性而为，因此从性格上来说，并不适合规范性要求很高的茶艺表演。另外，陆羽在自传中毫不隐讳地称自己“有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不仅相貌丑陋，还有口吃的毛病，在外貌条件和语言表达能力上存在先天的不足，种种因素导致他与常伯熊在茶艺表演上水平悬殊。陆羽虽然不擅长茶艺表演，但他胸襟开阔，能够虚心听取不同的意见，接受常伯熊对《茶论》大幅度的修改润色，兼收并蓄，博采众长，用毕生精力著成《茶经》，对茶文化作出极大的贡献。

临淮在大运河上地位重要

中华茶艺表演起源于唐代中期的泗州临淮，是由当时多种客观因素造成的。唐初社会动荡，经济疲惫，百废待兴，唐高祖李渊（公元566-635年）“以谷贵禁关内屠酤”为由颁布禁酒诏令。唐代宗时为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而实行榷酒制度（即国家垄断酒的生产和销售，实行专卖，不允许私人从事与酒有关的行业），酒价昂贵且不易得，促使人们以饮茶代替饮酒，饮茶风气由南向北传播，逐渐在北方地区开始流行，到了唐中期，北方饮茶成为很平常的事。当时苏北沿大运河一带饮茶风气也非常兴盛，据日本高僧圆仁所著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记载，开成三年至开成四年（公元838-839年），他路经扬州、楚州（今江苏淮安）等地时，多次沿途“啜茶”。

隋唐大运河分为四段，即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隋大业元年（公元605年）三月，“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通济渠”。通济渠又称汴河、汴渠、汴水，是连接黄河和淮河的中原渠道，分为三段：西段自东都洛阳西苑，引谷水、洛水，东循阳渠故道由洛水注入黄河；中段自洛口到板渚，是利用黄河的自然河流；东段起自板渚，引黄河水走汴渠故道，注入淮水。

随着大运河上各种商船来往不断，汴河入淮口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唐长安四年（公元704年），割徐城县南界的两个乡在汴口成立临淮县。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又将泗州州治由宿预县（今江苏宿迁）移到临淮县以东，与临淮县仅隔一条汴河，临淮县成为泗州的附郭县（即县治与州治置于同城）。

从建治时间来看，唐代临淮比泗州移治至汴河口要早31年，因此当时围绕漕运设立的县馆、码头、仓库等各种设施都建在临淮县。南来北往的客人最先到达的是临淮，泗州移治以后成为行政中心，是官署衙门的所在，而临淮作为漕运中心的地位并没有改变。唐代的临淮、泗州及盱眙占据汴、淮要冲，是东南通衢之地，唐代漕运以“转搬法”为主，即分段运输，临淮是粮食、茶叶等货物重要的中转地，有诗赞曰：“官舻客扁满淮汴，车驰马骤无间时。”据史料记载，到过泗州的著名文人包括骆宾王、宋之问、李白、崔颢、韦应物、刘禹锡、白居易、皇甫冉等，达64人之多。

由于茶叶的产区主要在南方，为了满足北方茶叶消费需要，南方出产的茶叶开始沿大运河大量向北输送，大运河因此成为茶叶流通运输的主要渠道，也是茶文化由南向北传播的重要通道。

临淮是李季卿等南下的必经之地。从《封氏闻见记》的记载来看，常伯熊经常在临淮表演茶道，因为“善茶”而远近闻名，所以才有人向李季卿推荐他。常伯熊利用临淮县馆这个接待南来北往的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的处所进行茶艺表演，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不断探索改进，使茶艺表演程式日渐成熟，最后被茶圣陆羽吸纳到《茶经》中，得到进一步的推广。

便利的水运为中华茶艺表演的诞生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也可以说是大运河催生了中华茶艺表演。

唐代临淮不缺乏茶叶来源

1987年，考古学家在河南信阳固始县出土的古墓中发现了茶叶，经考证距今已有2300多年。从气候条件和茶树栽培路径来看，大约汉代时包括盱眙在内的江淮地区便开始了种茶。

魏晋南北朝时，江淮地区的茶产量已相当可观。唐代气候温暖湿润，茶树种植地域较之前又扩大很多，黄河及以南地区均有分布。据《茶经》和唐代其他文献记载，唐代茶叶产区已遍及今四川、陕西、湖北、云南、广西、贵州、湖南、广东、福建、江西、浙江、江苏、安徽、河南等14个省，茶叶产地与我国近代茶区约略相当，其北限一直伸展到了河南道的汴州（开封）、蔡州（汝南县）、宋州（商丘南）、海州（连云港）。

《茶经》记载：“《淮阴图经》：‘山阳县南二十里有茶坡。”

唐代滁州出产茶叶。唐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韦应物到滁州担任刺史，闲暇时喜爱种茶，他在《喜园中茶生》中说：“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余，率尔植荒园。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

唐文宗大和二年至四年（公元828-830年），李紳为滁州刺史，据《大明一统志》卷十八“滁州”记载：“时山谷多虎，撷茶者苦之，治机阱，发民迹射，不能止。绅至，尽去之，虎不为暴。”

五代毛文锡在《茶谱》中写道：“扬州禅智寺，隋之故宫，寺傍蜀冈，有茶园，其茶甘香，味如蒙顶焉。”蒙顶茶在唐代以茶中珍品独步天下，扬州蜀冈茶能与之相媲美，足见其佳。从这些记载可以得知，当时临淮周边地区都有茶树种植。

后周世宗夺取淮南后，在显德五年（公元958年）正月颁布了一道诏令：“免濠、泗、楚、海、扬、康、滁、和等州管内罪人及蠲其残税，转征科率之物。”按曰：“先是州人于两税外，以茗茶及盐抑配户民，令输缣帛、稻米，以充其直，谓之转征。”说明当时泗州地区产茶。

从这些记载可以得知，当时临淮、泗州及盱眙周边地区皆有茶树种植。从地理条件上看，这一带多湖泊，茶树种植面积受到一定制约，茶叶产量不会很大，但不会影响到临淮一带茶文化的发展，因为这里是南方茶叶向北方输送的中转之地，有充足的茶叶来源。

唐代茶叶运输路线主要分东南部、中部、西部三条，其中东南部路线与运河运输直接相关，也是茶叶运输的主要线路。东南线的茶源来自于今江西、浙江、江苏、安徽一带茶区，基本都通过长江、淮河和泗水转京杭大运河北上，从扬州、高邮、楚州、泗州（临淮、盱眙），经汴河抵达汴州（开封）到达洛阳，甚至福建茶叶也循漕运线北上。

唐代在中央设江淮、河南转运都使管理东南各道（类似现在的省）漕运，粮食最高运量为400万石，茶叶也是北运的重要货物。唐末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有次派人到中原贸易，一次运走茶叶1万多斤。

《封氏闻见记》中记载了当时从江淮向北方运茶的盛况：“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其茶自江淮而来，舟车相继，所在山积，色额甚多。”邹县属河南道，在兖州境内，齐州在河南道北部，沧州、棣州同属河北道南部，四地在地理位置上连成一片，分列于黄河下游南北两岸。这些地方以及京邑一带城市有许多茶铺售茶，茶叶都来自江淮，即经汴河运来，运茶车船相继不断，茶叶堆积如山且品种丰富。

为满足物资需求，唐朝政府在隋代漕运的基础上采取了分段运输法，即南方漕船在泗州临淮卸下粮食、茶叶等物，返回时运载食盐和其它商品；北方到泗州临淮接粮的漕船，也会带来北方的大量商品。唐代泗州设有大型中转仓，漕粮及贡品到此卸货等待转运，还设有淮口盐铁院，由中央派出的盐铁官掌管江淮海地区的盐铁经营。元和九年至十三年（公元814-818年），李稼任泗州淮口院盐铁官期间，因为“泗土卑湿，无堪地”，在盱眙都梁山创建都梁山仓，此举在元和十二年“诛蔡之师”粮饷供给以及元和十三年夏泗州遭受大水侵袭期间发挥了重要作用。都梁山仓不仅储藏粮食和盐铁货帛，也是南方向北方输送的大量茶叶的存放地，泗州临淮和盱眙成为重要的茶叶集散地。

道教对茶道影响最大

道释儒对茶道发展都有很大的影响，而以道教为最。唐高祖李渊家族是鲜卑出身，为显示正统，巩固政权，在立国之初便尊奉老子李耳为其始祖。武德八年（公元625年），唐高祖下诏宣布：“老先，次孔，末后释宗”，将道教列为三教之首，位在儒教和佛教先；唐太宗强调“自今已后，斋供行立，至于称谓，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

《封氏闻见记》中描述了一个细节，常伯熊进行茶艺表演时穿“黄被（即披）衫、乌纱帽”，亦称黄帔、玄冠，这是高道冠服，只有高级别道士才有资格戴冠，刚入门的道士只能戴巾。唐代时，上层人士很流行穿道服，如杨贵妃就穿着道士服装，《旧唐书》“后妃传上·玄宗杨贵妃”中记载：“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常伯熊将道服作为茶艺表演的标准服装，迎合了当时的风尚，显得既隆重又得体，对于推广茶道艺术大有裨益。

道教崇尚饮茶修道，以茶待客，献茶也是“打醮”（即道士设坛为人做法事，求福禳灾）时重要的程式。常伯熊进行茶艺表演的程式与道教斋醮仪式颇为相似，应该是受其启发而模仿创制的。

唐代是道教音乐发展的鼎盛时期之一，唐玄宗曾命道士、大臣献道曲，并亲自研作和教授道乐。常伯熊的茶艺表演中是否有音乐，《封氏闻见记》等史料中没有明确记载，但从常伯熊与道教的密切关系来看，当时的茶艺表演过程中可能就有音乐相伴。另外，唐代文人在茶艺表演过程中往往融入调琴、歌舞、棋弈、观画等其他艺术形式，而唐代宫廷茶艺表演（即古代帝王敬神、祭祖、日常起居或赐宴群臣时进行的茶艺表演形式）是有音乐的，与陆羽同时代的唐代著名画家周（约公元745-804年）就在《调琴啜茗图》中描绘了唐代宫廷贵妇品茗听琴的悠闲生活。画中有五人，中间三人为宫中贵妇，一人坐在石上调琴，另两人一边啜茗，一边侧耳静听琴声；两侧侍女一人手端茶托，一人执茶杯。《调琴啜茗图》是历史上第一幅“琴茶画”，周是把茶与琴配搭融通并在绘画艺术上给予表达的第一人，之前未发现有以“茶与琴”为内容的文学艺术作品，之后就不鲜见了。如孟郊（公元751-814年）的《题韦承总吴王故城下幽居》有句：“夜思琴语切，昼情茶味新。”白居易（公元772-846年）在《琴茶》中写道：“琴里知闻唯渌水，茶中故旧是蒙山。”从中可以看出，唐代的茶艺表演形式与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

茶道是品赏茶的美感之道，而茶的美感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表演体现出来的。常伯熊将饮茶当作一种艺术过程，制定了完整的茶艺表演程式，把饮茶活动提升为具有极高观赏性的文化艺术创造活动，开创了能够满足人们精神文化需求的茶艺表演，这是茶道艺术发展中一个伟大的创举。最难能可贵的是，常伯熊并非述而不作，而是亲自示范进行表演，制定了茶艺表演的标准服饰，以优雅生动的举止“区分指点”，对茶名茶器等进行详细解说，将整个茶艺表演过程完美地表现出来，令“左右刮目”。此举不仅激发和推动了王公贵族学习煎茶道技艺的热情，使茶艺表演通过大运河传播到全国各地，更将中华茶道艺术的发展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大运河催生了中华茶艺表演，形成了大运河文化中非常独特的茶文化现象，使盱眙成为大运河上一个特殊的文化地标，给古老的大运河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