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王响拉好裤子。本来天光明媚,出租车停在路边,一切都很松弛,但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迟疑地用手扒拉着苞米秆子,窸窸窣窣穿过齐人高的苞米地,就看见了一条1997年的铁轨。他呆立着,注视着那辆货运火车不快不慢地经过,年轻的自己志得意满地坐在火车头驾驶员的位子上,和司炉工谈笑,再呷一口茶,逗乐般轻巧地拉响了鸣笛,就像为他曾经以为牢牢装在口袋里的幸福未来吹起口哨一般。
看到这里,我犯嘀咕为什么《漫长的季节》导演要在剧的最末尾添这一段,当悬疑揭开,一切尘埃落定,天空飘起雪花,每一个或生或死的人物都在这场雪中沐浴着希冀,下定了决心,走向了自己的命运之途。这时候我们发现,在漫长的时代变迁中沉浮的人物命运本身就令人心醉神迷,根本无法言说什么才是好结局、坏结局。让故事停在雪花这里不好吗?之后再次出现的1997年的铁轨,也许是创作者对自己这一篇文学作品的完整性追求?要呼应开篇第一个镜头,有一些布局中埋藏的隐喻需要显山露水,章回需要接上。
这是我最近难得有时间认真看完的电视剧,五一假期里家人看了几集后叫我也看看,因为感觉它“很高级”。“高级”,是一个指向质地和美感的词语,对于一部电视剧来说,它关乎画面、对白、人物塑造、剪辑节奏、配乐等许多细节。但等到我开始慢慢沉浸在剧情之中,感受到的除了质感和美,最令我心动的还有那种聪明而私密的交流感。王阳成为嫌疑人时,马队不能再和王响一起查案了,王响委屈地说:“我们不是华生和福尔摩斯吗?”马队说:“我喜欢钱德勒。”
夜深人静之际,看到这里,我心里一阵乐,一阵暖。我轻轻地吐出“马洛”这个孤独硬朗的私家侦探的名字,“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的馬洛,他经手的案子,那些老派而至情至性的查案故事,我曾经多么入迷过啊,熬着流水的夜读过一本又一本。
龚彪追求丽茹的时候,两个人去看电影,镜头和台词都不告诉你他们在看什么电影,龚彪坐在美人身侧心猿意马,(大致是)说,这电影,郁达夫小说那个名字呗,都什么啊,俩男的,咕咕蛹蛹。我噗嗤笑了,《春风沉醉的夜晚》。秦昊很了得,在这里饰演着龚彪,还能一边谈恋爱一边看上十二年后自己演的电影……
当同事提醒我“周四前交卷首语”的时候,我正在浓稠的混沌中浸泡着,仿佛被惊醒般茫然四顾。写东西有时候也痛苦,在不够松弛的情况下。就像如果王响不是解开了他前半生的谜团,他就穿不过那片苞米地。生活是一段一段的时光拼凑相连,我总在寻找和创造多几段属于自己的松弛时光,比如我就想起了前文那些关于《漫长的季节》曾带给我的愉悦和沉浸。比如有些日子虽然很累,明明可以选择打车回家在车上眯会儿,却还是改坐了地铁或扫一辆共享单车。
坐地铁回家的过程是多么惬意啊,公司楼下就是车站,在人潮中轻飘飘地走着,觉得今天穿的裙子在走路的时候裙摆幅度很优美,观察一下人,觉得现在染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有一个女孩和她的男朋友穿了同一种苹果绿的袜子,觉得他们真可爱;也遇到过一个背包被地铁门夹住的男人,因为伸出手帮他拉扯了一下,在我下车的时候他说,“你知道标准的军礼是什么样吗?”旋即对我行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军礼。
下了地铁步行回家的路也非常舒服,路边的植物泛着毛茸茸的新绿,我走过去稍微蹦跳一下,就能让它的枝条轻柔地抚过我的头顶。每当这样干的时候我就想念起一位好朋友,她曾经对我说过,你无论在哪个国家哪座城市走路都可以跳着碰一下头顶的树叶,这样你就在不经意间得到了全世界植物的祝福。
这个月还在意大利科莫湖畔吹过清凉的风;打过几场好球,之后兴致勃勃地和新认识的90后00后球友一起聚餐喝啤酒,听他们谈自己在国外念书的趣事、从异地来到上海找工作的种种心境;也一直保持睡前阅读,读过一本很好的科宾的新小说。这些逐渐被压实紧缩的松弛时光,依然金子般发着光,让人感觉踏实和富有。以前有个同行和我一起坐飞机,看我在读小说,她说,你还花时间看小说呢,看这些有用处吗?用处可大呢。不是吗?它们让你一直对世间万物保持敏感和感性。
后来我就是带着这种感性站在辛爽和秦昊的拍摄现场,注视着他们的。辛爽的十个精致的手指头上都涂着彩色的故事,长卷发披散在稍有沟壑的面颊边,眼神是一个摇滚青年。秦昊很瘦很瘦,穿着条质料轻盈的阔腿西裤,走路飘飘洒洒,背影里都是风情。两个不同风格的男人,两个不同的创作者,用自身携带的感性与相互间的信任一起碰撞,“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附近站着的我,外头芸芸的观众,在自己的命运之途中赶路的所有人,当夏风沉醉,当雪花纷飞,在那些丝缕的联结中,能打开自己的私密耳朵,听见那响指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