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建安
铺开一张白纸,摆好尺寸不一的毛笔和各色颜料。邀请一个人,请他(她)根据自己的喜好取一支(多支)毛笔,蘸取自觉适宜的颜色,在白纸上留下随心所欲的一笔。要提前请客人注意的是,落笔之前,尽量清空大脑,不要构思自己的动作,特别不要试着写字或是画个简笔形象,只管信“笔”由缰,任由潜意识驰骋。这些随意的笔画生动简洁而又元气淋漓,充满生命的个性。所谓“五百笔”,其实就是众生的笔画的意思,五百指代众生,而不是具体的数字。
笔画就像面相或者手相,能传达出生命个体的信息,在挥笔的一瞬间,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就都无所保留地投影在了纸面上。小心翼翼地将笔画从白纸上剪刻下来,把不同人的笔画汇集在一起,让他们在一大片空白上交错、穿插、缠绕,直至笔画的群体共享了整片空白,一件五百笔作品就诞生了。每个个体与群体的关系都是那么真实、直接,属于个人的瞬间被拼贴在一起,打破边界坦诚相见,组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类大同世界的预言。
从东京出发,坐新干线向西北两小时,再换乘小火车半个小时,就到了越后妻有。这里是川端康成的“雪国”,也是日本战国名将上杉谦信的番土。最好的日本稻米、清酒、温泉,均出自这片一年当中有五个月积雪达到四五米的山区。越后妻有每隔三年会组织一次“大地艺术节”,邀请全世界的艺术家展出作品,借艺术的力量帮助当地人们找回生活的信心与文化的骄傲。
山村中,有一间百年前的老木屋,两层的建筑,外层的松木板为防虫咬,都用火烫成了黑色,这是很典型的越后造屋的手法。拉开门走进去,竟然是改造好的美术馆,名叫“五百笔之屋”。脱鞋进入屋内,是黑黑的门厅,与过去主人家的厨房相连,门厅右手边,是以前的客厅和二层卧室改造成的贯通的明亮空间。走进这里,顿时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晕眩,那是铺天盖地的笔画!从木屋的房顶到横梁,从墙壁到柱子,从拉门到楼梯,每一处平面都覆盖着相互缠绕的笔画,这些笔画五彩斑斓,生命强悍。屋里的地上满铺榻榻米,坐在榻榻米上,环顾四周,好像有数以百计的活生生的人挤在屋子里,一些人在大声讲着话,一些人在小声聊着自己的秘密,空间嘈杂又极其安静。
这种奇异的矛盾感觉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慢慢稳定下来。一架小木楼梯通向横在屋梁上的狭窄天桥,天桥的一端连着二楼朝向室外的门。冬天,当山里的大雪封住一楼的屋门时,人们就从这里进出房屋。天桥的另一端是二楼一间小卧室的门,卧室内基本保持了屋子主人原来的布置。站在天桥上,笔画异常活跃,好像有人不停地从屋顶朝天桥上跳。
小卧室的楼下,是一楼卧室改造的展厅,与主空间相连。在这个房间里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视机。书桌上翻开着两册很厚的书,观众可以坐在椅子上翻阅,书中记载着全部出现在木屋中的笔画的档案。共有八百人参与了这件特别的五百笔作品,四百个中国人,四百个日本人,每人都与自己的笔画合影,每个笔画都占据书中的一页。电视机里在循环播放一段很长的视频,是笔画收集过程的记录,人们一个个走到镜头前面,面对自己的那张白纸,留下一笔,从儿童到老人,从羞涩到张扬,从滞缓到凌厉,从鲜艳到晦暗,一笔笔写过。
五百笔是人创造的。
那么世界大同,人類应该也能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