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楚群
2023年2月6日,邢福义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天,南昌下着小雨,天气阴冷阴冷的。李宇明老师在微信群里发出信息:“邢福义老师今天中午病逝!悲痛至极!”“让人担心的、令人悲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病魔夺走了恩师的生命!邢老师走完了他的人生道路!他为中国语言学界留下了丰富财富!邢老师安息!”
随后,我的朋友圈、各大微信群,都在推送邢老师仙逝的信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语言学家、华中师范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华中师范大学语言学系和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创建人邢福义先生因病于2023年2月6日中午12时在武汉逝世,享年88岁。”
我大脑一片空白……消息应该是真的,但我真的无法接受,也不愿意接受。其实,我年前就已经从汪国胜老师处获悉,邢老师住进了医院。既然住进了医院,应该不会有事,但我还是很担忧,毕竟邢老师身体一直不太好,加之年事已高。
最悲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邢老师最终还是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2月10日上午,在武昌殡仪馆天元厅,哀乐低回,来自全国的各界人士一起送别邢老师。大家静静地听着主持人的介绍,静静地默哀,静静地鞠躬。我脑海中浮现出18年前的一个相同的画面。2004年12月,我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时我正在华中师范大学跟着邢老师的桂子山语言学团队攻读博士学位。我的眼泪默默地流淌着……
这几天一直想写点什么,既为悼念邢老师,也想借此整理一下邢老师所教给我的為人为学的道理,但是心绪一直不能平静。借用李宇明老师的话:“泪雨不能研墨,干笔不能成文,锥心之痛不能思索。”
于是,我找出20年前读博期间的笔记翻看,竟然发现了当年准备考博时邢老师给我回复的两封信,以及博士研究生入学后邢老师给我上第一堂课的笔记。思绪又回到20年前,脑海中慢慢浮现出那时跟着邢老师学习的各种场景。
一位温厚的长者
1999年,我考入广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攻读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学位,师从范先钢老师。范老师当年是邢福义老师的硕士研究生。攻读硕士学位期间,我看了邢老师的很多论文论著,对邢老师的治学方法、研究成果、学术理论自然较为熟悉,了解到邢老师是语言学界的泰山北斗,被誉为“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之一,也知道语言学界“南邢北陆”比肩天下。后来,我萌发了考博的想法,那么考谁的博士研究生呢?那时正青春年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初生牛犊不怕虎,心想要考就考顶尖学者的,于是就想考邢老师的博士研究生。现在回想,那时真是胆子大,邢老师是热门人物,每年都有很多人报考他的博士研究生,他们或出身名校,或出自名师门下,或有名师推荐,而我这什么都没有的“三无”人员,竟然也敢考,可谓无知者无畏。然而无畏者往往有成事的机会。
我很贸然地给邢老师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想考他的博士研究生的愿望,随信寄去了我写的小论文《论“A了一些”的表里值》。这篇论文是我读硕士研究生时写的第一篇论文,在范老师的指导下前前后后修改了十余次,后来由湘潭大学盛新华教授推荐到《邵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发表。寄信是希望给邢老师留个印象,让他知道广西师大有个小伙子想考他的博士研究生。
后来我竟然收到了邢老师的回信,这让我激动不已,也让我同寝室的学友大为震惊:声名如雷贯耳的邢福义教授竟然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考生回信!想想邢老师得有多忙啊,还抽时间回信,真是太难得了。我猜想邢老师回信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对人的尊重。这应该是邢老师那一辈学人的基本做人准则,在他们眼里,人无贵贱,都应该受到尊重。这一点从邢老师回信的第一段话就可以看出——“楚群:多谢你给我来信。我5月15日赴新加坡,5月24日返回武汉。一回武汉立即投入紧张的工作,拖到现在才给你回信,很抱歉”。这是一位尊者给陌生青年的回信,称呼非常亲切,还为没有及时回信解释原因并致歉,多么谦厚。第二,对后学的提携。邢老师肯定不能录取每一个联系他的考生,但通过回信可以鼓励年轻人更有信心、更努力。邢老师在信中说:“你文章思路清晰,欢迎报考我的博士研究生,希望你把你的简况告诉我。”这封信对我的鼓励之大不容置疑。
后来我就又寄了一封信给邢老师,汇报了个人情况,并咨询了考博的相关事宜。邢老师又给我回信了——“楚群:看了你寄来的材料,我认为你情况较好。我给考生出的题目比较活,一般说来,我不大会出一些需要死记硬背的题目。下面是一些最基本的参考书,可看看”。
邢老师的两次回信大大提升了我的自信心,使我备考时更有热情和动力了。我2002年顺利考上了邢老师的博士研究生,那届同时考上邢老师博士研究生的还有黄忠廉、张邱林、匡鹏飞、陈青松几位学兄。入校后,汪国胜老师晋升博导,储泽祥老师从湖南师大调入华中师大。根据邢老师的统筹安排,黄忠廉、张邱林、匡鹏飞由邢老师指导,陈青松由储老师指导,我由汪老师指导。这样,我有幸成为汪老师的开门弟子。
在我博士论文的后记里有这样一段话:“三年前,带着对华中语学的向往,我来到了武昌桂子山,成为汪国胜教授的博士生,并有幸聆听邢福义教授的教诲。邢老师、汪老师给我的人格上的塑造、学术上的指导、精神上的鼓励、生活上的关怀让我获益良多,永生难忘。”
在我眼中,邢老师是一位温厚的长者,也是我人生的贵人。
一位睿智的学者
考博不易,但我当年考得还比较顺利。考试时的很多考题都已经忘记了,但有一个40分的压轴大题一直没有忘记。题目大意如下:“《中国语文》(2002年第1期)发表了一篇文章《“由于”句的语义偏向》,文章认为,‘由于所引领的句子常常会带有不愉快、不如意、消极或贬斥一类的语义偏向,对此你怎么看?”那年华中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入学考试时间应该是2002年3月底至4月初,《中国语文》的那篇文章应该是2月份见刊的,作者是广州大学的屈哨兵老师,当时屈哨兵正跟邢老师读博士研究生。后来才知道,邢老师对屈哨兵文章的观点并不完全认同,之后还专门写了一篇论文《“由于”句的语义偏向辨》发表在《中国语文》(2002年第4期)上。
邢老师出的题目果然不考死记硬背的内容。我认为该题从四个方面对考生进行了考核:第一,考生是否紧跟学术前沿,及时研读了重要期刊的论文;第二,考生是否敢于怀疑权威,敢不敢挑战语言学专业顶级期刊《中国语文》中的文章的观点;第三,考生是否具备较强的语料观察分析能力,能否从考题少量的语料中看出什么问题;第四,考生是否具备较强的逻辑思维能力,能否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挑战权威、分析语料、发现问题,并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地写出来。仅这一个题目,考生的知识储备、逻辑思维、学术潜能高下立见。
2002年9月初,我告别新婚妻子,背上简单的行囊来到了武昌桂子山,开启了学术人最为珍贵的博士研究生求学生涯。2002年9月10日教师节那天,邢老师找我们进行入学第一次谈话,教我们怎么做学问。从当年记录并不全面的笔记来看,邢老师那次主要谈了四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关于培养专业敏感性。邢老师提出,学者的成功由三个因素决定,“勤奋+基本功+悟性”,“真正成功不是靠勤奋,而是靠悟性”。我的理解是,到了博士研究生这个层次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勤奋的,但他们最终成就差异非常大,其中起决定作用的就是悟性,即专业敏感性。“悟性是可以培养的,要找到自己的悟性。两只眼睛看文章,一只眼睛看表面,另一只眼睛看背后。”怎么培养悟性呢?用邢老师的话说就是“留心处处皆学问”。做语言研究,要从别人习焉不察的现象中发现问题,要注意观察日常阅读、写作以及生活中的语言现象。如果发现某种表达方式给你不一样的感觉,那就要记录下来,好好思考其背后的原因。邢老师正是这样在经年累月的学术生涯中练就超出常人的专业敏感性,对此,吕叔湘先生有过精准评价:“福义同志的长处就在于能在一般人认为没什么可注意的地方发掘出规律性的东西,并且巧做安排,写成文章,令人信服。”
第二个问题关于博士论文。邢老师特别重视博士论文,他认为:“一个学者一生只有一次高峰,那就是博士论文。博士论文应有自己的东西,应有闪光点。”“要考察语言事实,从语言事实中发掘问题、寻找规律。”“从第一学期开始就要准备论文题目的范围,从第二学年开始正式写论文。”“读一本书,不要先读书后写作、研究,要用研究带动读书。”“不要只做接收机,要做放射机。”“博士论文要小题大做,不要大题小做。”这些思想成为我写博士论文的指导思想。当时我本想以趋向动词研究作为博士论文的选题,但邢老师觉得这个题目太大,无法写深入,所以我后来选了一个比较小的切入点,把题目定为《句管控中“V起来”虚化式研究》。虽然我资质有限,博士论文达不到邢老师的要求,但“小题大做”的论文写作思想奠定了我以后学术研究的基本价值取向,让我受益终生。毕业后我对博士论文进行扩展加工,形成专著《汉语动趋结构入句研究》,被收入邢老师主编的“华中语学论库”。
第三个问题关于对学术研究的宏观判断。根据我的不完整记录,邢老师提了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提倡学派意识。一个学科没有学派是不成熟的,当前中国还没有真正的学派。什么是学派?一是开辟了有特色的学术领域,有自己的学术范围;二是提出了有标志性的学科理论,有自己成套的理论方法,不是国外理论;三是显示了鲜明的治学特点,有不断壮大的、穿越不同时期的学术队伍。20世纪的中国语言学并不成熟,只是热闹,就是因为没有学派。其二,加强理论意识,不能用外国理论加汉语例句。其三,深化事实发掘。其四,跟上时代步伐,特别是计算机时代的步伐。其五,认准一个目标,即揭示汉语事实的客观规律性。与国际接轨,要有个性与共性。汉语故乡的汉语语言学如果总是跟着别人走,就会被动挨打。其六,寄希望于将来,愚公移山的“队伍思想”是对的。
第四个问题关于文风。邢老师强调文风一定要朴实,不要卖弄概念、故弄玄乎。他列举吕叔湘先生的诗:“文章写作供人读,何事苦营八阵图?洗尽铅华呈本色, 梳妆莫问入时无。”
读博并不轻松,学业压力、论文压力都很大,但在邢老师、汪老师及桂子山语言学团队各位老师的悉心指导和亲切关怀下,我于2005年顺利毕业,获得博士学位,并入职江西师范大学。我在博士论文后记中写道:“回首往事,三年的求学生涯中,我领略了人生的大喜大悲,既有获子之欢,也有丧父之悲,有欢笑也有痛苦,但怎么说都挺过来了。三年的求学生涯即将画一个句号,新的人生之路即将开始,我会谨记桂子山语言学团队精神,‘抬头是山,路在脚下。”
在我眼中,邢老师是一位睿智的学者,也是我的人生导师。
一位坚韧的“赶路”者
邢老师于2018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本书《寄父家书》,收录了邢老师自1955年至1991年间寄给父亲的240余封家书。
邢老师从1955年至其父亲逝世的2001年,一直坚持给父亲写家书,最多时一年写了12封。他父亲珍藏着他寄来的书信,并按时间顺序装订成册,还在每册前写上内容摘要。1997年,85岁的老人把所有信件打包成捆,邮寄到了华中师大。但邢老师那时太忙,直到十多年后才有空打开。邢老师这样记叙他打开信件时的情景:“第一反应是大吃一惊。包裹里一叠一叠的信,分别装订,分别写了摘要。”“翻看这捆纸质很差、字迹模糊的信,我无限感慨,觉得也许可以留给子孙们、学生们、学生的学生们看看,于是决定梳理成为一本小书。”
《寄父家书》的出版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我自然如饥似渴地通读了全书,在研读过程中产生了很多感触,于是在博士后导师李宇明教授的指导下,写了篇读后感《一代学人的坚守与担当——读邢福义先生〈寄父家书〉》,发表在《光明日报》2018年6月23日第11版。从书中可以看出,青年时期的邢老师虽然经济状况非常紧张,但还不时向家里寄钱,支持家人的生活。而一旦把刚发的工资寄出一部分后,下半月的生活费就没了着落,生活真是不易!
邢老师1956年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留在华中师范学院(今华中师范大学)任教,1957年就撰写了9篇论文,并在《中国语文》上发表了他的首作《动词作定语要带“的”字》。邢老师1978年全国恢复技术职称时被越级提为副教授;1983年晋升为教授,成为当时学校最年轻的教授;1990年获博导资格,成为华中师大中文系唯一的博导(当时,全国现代汉语语法领域只有6位博导,另5位是吕叔湘、朱德熙、胡裕树、张斌、陆俭明)。从这个履历可以看出,邢老师无论是教学还是研究都出类拔萃。但这些成绩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他一辈子艰辛“赶路”的成果。
邢老师说:“几十年来,我几乎天天都在极为紧张地‘赶路,追求专业钻研上的进展。”在紧张“赶路”中,他透支了身体,因用脑过度造成严重的神经衰弱,几十年来没睡过好觉,常常失眠,长期服用安眠药,最终积劳成疾。
邢老師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但他为人为学的思想会一代一代传下去,万古长青!
永远怀念邢老师!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