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
——张爱玲《金锁记》
那时候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冷,每到下午,街口必然会出现一个卖石头饼的小贩。一个大铁皮桶,内壁糊着干燥的黄泥,下面生着炭火,小贩用冻得通红的手握住一小团面胚,压扁、抻圆,再把它贴在桶内的黄泥壁上。
他们让他去买一打石头饼。他是公司里年纪最小的,理应给前辈们跑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从办公室走到走廊了,说说笑笑,倒也是一天中比较开心的时段。下午四点,总是很饿很饿,一张石头饼堪称佳肴,他手里的饼很快就分完了。
吃饼的大军已经各归各窝,办公室的门一一关上,走廊只剩下他和程非晚。程非晚把自己的饼撕成两半,分给他一半。“你看,你又没给自己留一个。”程非晚说。
有一抹淡金色的光从某扇窗角透过来,细金细纱一般,像《红楼梦》里秦可卿的床幔,他们之间也像隔着一层细细的金纱在说话。
“你春节回家吗?”程非晚问他。
“不回。”他说。
“那你妈妈该多想你啊。”她说。
“我妈还有我姐的孩子要带,没空想我。”他说。
他跟她说话总是冷场,但是她早习惯了,笑一笑,走到他面前,把他嘴角粘的一粒芝麻摘掉。
“别动!”她指着光线投来的那个窗角。
“什么啊?”
“有一架飞机。”
她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框成一个方形的框,透过这个框去看那架飞机,看了好一会儿。他也跟着去看,“好小。”
“嗯,是往北飞的。我捉到它了。”她说,“咔嚓!”
他留在这城市一个人过节。租住在城中一处屋村里,那里横七竖八都是违建的房子,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但凡没有很好的方向感就会走迷路。他在小屋里看书、复习,准备考试。他仰慕一位北大的教授很久了,立志要去追随。大学毕业虽是匆匆工作了,但不甘心,决意再考。
房子里很冷,南方冬天的冷。他只好坐在床上,抱着一杯热茶,盖着被子看书。不能躺下,躺下就会睡着。也不能喝太多水,喝太多总想上厕所,一旦上完回来,被子里那暖意就要大打折扣。
某天上午,程非晚给他打电话:“喂,晚上一起去江边玩!”
“江边有什么好玩的,不去不去!”
“去江边放烟花,我买了好多!我晚点来找你啊!”
还是看书看得睡着了。下午,他被敲门声吵醒,看到程非晚抱着一大堆烟花站在门口。
“好冷,”他说,“快进来。”
他从暖瓶里倒些水给她,放一个红茶的茶包,就又钻回被子里去,坐在床上看起书来。
程非晚坐在椅子上,抱着茶杯,吃吃地笑。
“你笑什么?!”他瞪她一眼。
“我笑你像个产妇,哈哈哈哈哈。”她站起身,走到床边,“来,你挪过去一点!”
她把他推开一点,然后脱了鞋,麻利地上了床,把被子扯了一半盖在自己腿上,和他并排坐着。
“你不尴尬啊?”他看了看她。
她打个哈欠,不回答。隔了一会说:“你快点看吧,再看一会儿跟我走,天一黑就走,不然我要睡着了。”
一时房间里静静的,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真切。
他那时是真的不识时务,也不懂怜香惜玉,果真就看起书来。不过呢,有几秒他忽然有所领悟,人们找个伴儿是有道理的,比如旁边这位,她坐在他身边,他觉得这被子变暖了,不再冷飕飕的了。
他看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程非晚已经睡熟了,那杯开水放在床头柜上,早就不冒热气,冷掉了。
很多年后他故地重游,来到当年放烟花的江边。虽然江边已经重新修建,变成了老少咸宜的大型公园,但是他们放烟花的那片沙地他还记得。那儿有块大石头,看上去像电视剧《红楼梦》片头的那块石头,不同的是江边这块石头的背面有一個洞,很多人塞纸条、许愿星星、硬币在里头。
他走过去看,那个洞已被填平了。
很多年前那个晚上的烟花大概是他一生里见过的最美的烟花。虽然只是拿在手上的线香花火,但是在黑暗的、纯净的、没有光害的江边,这花火却如此使人迷醉。花火映着程非晚的脸,圆圆的苹果脸,有一个翘翘的小鼻子,笑的时候,左边的脸颊会有一个梨涡。她手持花火,就像天使拿着魔法棒。多好的一个女孩啊!
程非晚是本地人,父母的掌上明珠,家里在城市囤了四五处房产,有一屋子世俗的亲戚,职业轻闲、薪资优渥……她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换成别的男子,真是夫复何求。
他知道她喜欢他,但是,那时候他是个有着鸿鹄之志的男儿,他从没想过会和她在一起——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但是他的未来肯定是没有她的。
放烟花的那个晚上,程非晚走到大石头那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投进去。
他有点想笑,原来程非晚也是这种人。中国人就是爱这样,见到什么都要投一个硬币,即便是动物园的鳄鱼池也有人扔硬币进去,对着鳄鱼许愿。
“鳄鱼池也许会灵验,”程非晚说,“石头洞也会灵验,只要心诚就行。”
他不想问她许了什么愿,他才不关心那些。
但她忽然就靠近他,问他:“你猜我许的什么愿?”
“涨工资,中大奖,多吃不长胖,找个如意郎君。”他说。
她笑起来,“不是,我许的愿是,你考试的时候,那种阅读理解的原文和选项都在同一页。”
花火还剩下最后两根了。
“你别动,我用这个的光线把你缠一圈。”他举着花火说。
“好啊,不过你能圈一个完整的圆吗,不要有豁口?”她说,“这样呢,你要是走了,也不会有妖怪来吃我,哈哈哈哈!”
“行,师傅,我试试。”他飞快地绕着她跑。
她却忽然不动了,静静地看着天空,手里的线香兀自燃着细碎噼啪的花火。
一架飞机从夜空飛过,拖着长长的气流,像一条尾巴。她扔掉手中的花火,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框框,把飞机装进去,啪,捉到了!
很多年以后,那枚小小硬币的祈愿还挺灵验,次次成真,甚至他给别人出题的时候,他的版面每次都很偶然的原文和选项都在同一页,不需要翻到反面去找,不需要来回查看翻得头晕。硬币的小祝愿真好。
现在,作为一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教授,他的生活已经没什么缺憾了。过年的时候,和妻女在岳父岳母家吃饭,其乐融融。女儿要放烟花,一家人一起劝孩子不要放,万一炸到眼睛,很危险的。现在流行电子烟花,下载一个下载一个……然后在手机上放出烟花的图案和声音。孩子笑了,小孩子很好哄的。
他去阳台抽一根烟,这儿离机场近,总能看见飞机。夜晚它们是细小的亮点,像星星,即使在天空中高速飞行,在地面上的人看来,它们也只是缓缓地移动,拖着一段可爱的尾巴。古人叫这些天空中的飞行物为浮槎,是摆渡银河的小船。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他把烟摁熄。女儿跑过来了,“爸爸,看,天上有飞机!”
“来,我们捉一个飞机。”他蹲下身,和孩子靠在一起。
他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框,透过这个框去看飞机,捕捉它,然后咔嚓,捉到了!
孩子觉得好玩,捉到了!捉到了!
“可是爸爸,捉到飞机要干吗呢?”
“也许可以许一个愿吧。从前有一个人跟我说,如果捉到一千架飞机,最想实现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十年,他离开那座城市都十年了。十年间,原来的那幢办公楼已经拆掉重建;冬天湿冷的街头,也因为各种流行的商铺变得热闹,又因为疫情,变得比从前更萧条;街边再也没有卖石头饼的小贩,石头饼,要到连锁店去买,而且是有专利的。
他回去过一次。老领导力邀见面,虽是近乡情怯,可是盛情难却。在办公室,他见到了她。“程非晚,还认得出来吗?”领导说,“现在也是咱们的主任了。”
她真的没想到会见到他,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胖了。”
也不知道是说他,还是说自己。
那天她穿着棉布的小竖领衬衫、勾针白毛线的提花背心、浅棕色的半裙、平底的勃肯鞋,头发烫成羊毛卷在脑后系住。她喜欢的装束还是十年前那样,棉布的、舒服的、可爱的。
同事们要一起去吃饭,她推说有事,没有去。
“得去接孩子啊,以后有机会再见啊。”她匆匆离去了。
新办公楼,走廊的光线很好,在她的背影后面,像是有金粉金沙追逐一般,仿佛那晚没有环成一个圆的线香花火,此时变作破碎细小的星星,把她与他隔开。
这是他曾无限靠近过的一个人,他明白她的心,她的心曾是那么热烈,那么真挚。她守护过他,用很多很多的温柔与爱意。但是事过境迁,此时,她与他疏远,至一场交谈都不完整,他们已经成为路人。
当然,他也不会去问,她捉到了一千架飞机没有。
如果他也像那些爱投币许愿的人一样相信这样的鬼话,那么很显然,她没有捉到一千架飞机。一千架,太多了,又不是住在机场。
但是他不会知道,多年前,当他金榜题名,动身去往北京后,她曾很多次去到机场,找一个位置坐下,一整个下午,都在捕捉飞机。她想快点再快点捕捉到一千架飞机,实现心中的愿望。手指做成的小小相框,咔嚓咔嚓,把浮槎定格,成为自己的收藏。
她试图和他保持联系。
但是,她知道,他从没有喜欢过她,这种坚持注定会失败。于是,二十七岁那年的程非晚对自己说:那就换一个愿望吧,换成一个无关风月只有祝福的愿望,就祝他功成名就、志得意满吧。
飞机集满一千架了,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轻松了许多。
就像那个堆满星星、纸条和硬币的石头洞,一下子被掏空,并用水泥仔细地填好、抚平,从此,这里不再有人打扰,不会再有波澜。
不再联系了。
相忘于江湖了。
只是有时飞机自头顶飞过,还是会习惯性地抬起头,想起从前的事,不论怎样,那段回忆很美,像江边暗夜里的花火,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