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毛纸,耐心地等舅舅说,好了。舅舅却痴痴地望着云,好久都不吭声。风嗖地扫来,我摊开手掌,扑突突——风舌卷走毛纸。舅舅扭头看了看旋飞着远去的毛纸,说,哎,看,云浪,高了,好看。我扑哧笑了,说,云有什么好看的。舅舅说,有人在天上抽烟。我含糊地嗯嗯几声,将脑袋压低,从胯裆处看云。云在很远的硬梁上空,云头白灿灿的,云脚却是乌黑一团。
一块鹅卵石,枣红色的,紧挨我的额头,像头贪睡的牛犊。我刚要伸手,身子重心偏移,抄手扑倒。耳朵磕到“牛犊”上,很是生疼。我龇着牙忍着痛,舅舅却呵呵笑。我索性趴地,歪过脑袋要看,舅舅的大巴掌伸过来,盖住我的眼。
我大笑。
舅舅的手掌粗糙糙的,好比磨刀石,或者公羊角。他的手掌没有手指,一根都没有。没有手指的手,从袖口探出来,活像煮熟的牛舌,又大,又硬。凹凸的关节,仿佛是好多个乳羊的角挤到一起。
我跑去,捡回散落的毛纸。我得给舅舅擦屁股。
那年的夏天很美。云浪一天赛一天诡谲。云多了,雨也会多。雨多了,草会更多。草多了,夏天的绿更浓稠。绿更浓稠了,沙窝地人的笑才能与它抗衡。那是一九九三年,我七岁。那年,沙窝地到处是野水洼。有那么一次,我和舅舅赶着一小群羊向当地人称为“乌鸦滩”的沼泽地走去。没等过去,一场暴雨突然而降。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云,先是白晃晃地涌来,继而乌云吞吐着翻滚、低垂,我俩匆匆躲进大鼻子央登老人遗弃的土屋内。很快雷声轰隆,雨珠铺天盖地。屋顶吭吭地震响,破旧的门扇被风无情地掀开、关闭。屋前没有轮子的马车筛糠似的摇晃,驼粪蛋大小的雨蛋砸到车板上,又弹飞。
哦,哦,奥吉你快看,马群——
哪儿啊?
那不是吗,甩着鬃的水——马。
舅舅用脊背顶住门扇,叫我看滩地上由无数个浅灰色水柱组成的雨墙,那半透明的水墙在风里摇摆。
是暴雨。我大声地说。
不,是马鬃雨。
舅舅说着,伸过手臂,那瞬间,他嘴角浮出令我至今都無法忘掉的笑容。那笑,浅浅的,无声,像是要从什么人手里接几块冰糖。
雨霁,我俩离开小屋,循着山洪的轰响走到满是小沙丘的野地。沙窝子很少发洪水,因而对于我来讲,那可谓是从未有过的壮观。混浊的洪水,竟然当腰横切沙包,划出大口子。舅舅大概也没见过那等奇观,呜啊咿呀地叫着——他高兴了会那样叫——要跨越那口子。他向后撤出几大步,弓背,缩身,我嗷地哭起来。
那时,我已经知道舅舅是个智障人。不过,不是先天的。用母亲的话来讲,舅舅是在逃亡途中受了惊骇而变“傻”的。起初,关于舅舅逃离都城佛院一事的真实缘由,整个沙窝地人,家族亲戚,包括我父母,只停留在“年龄太小,熬不住粗茶淡饭、起早贪黑的求经之苦”“脾性泼皮,禁不住红墙黄瓦内的寂寞”等合乎逻辑的猜测,因为谁都不晓得舅舅为何逃离都城佛院,一路向北,徒步千里,用去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回到沙窝地。后来,父亲托人四处打听,才得知舅舅是因为“太想家”而贸然离开了那里。同时,在逃亡途中,他被困野山,不但冻坏了手,还差点丧了命。发现舅舅的是位看护铁路的老头。这位老头捎来口信说,他是在腊月初三大清早巡查铁轨时撞见近乎冻僵的舅舅。随后舅舅在老头家待了八九日。前几日,舅舅从早到晚守在壁炉前一言不发,老头见状以为是个哑巴,不再搭话。等到第五六日,老头偶然发现舅舅挎包里塞满了鞋子,而且多数是女式的。老头这才觉察出来者神志异常,心下萌生恻隐,不再去打搅。到了最后一日,老头听到舅舅竟嗡嗡地、口齿含糊不清地念起了经,惊讶得半天缓不过神。不过,老头是个无神论者,很巧妙地驱走了舅舅。
舅舅是在他十九岁上逃回来的。对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记忆我很模糊。印象中,应该是在某个燃着蜡烛的夜里,屋门突然大开,风幽幽地飘进来,灯苗左右摇摆,屋内忽明忽暗,母亲去闭门,走到跟前,木桩似的站住——黑黑的门框那边,竖着一道毛茸茸的黑影。烛光晃过,黑影脸上闪着一对亮亮的眼睛。
“黑影”直直地看我。
那夜,“黑影”一直痴痴地盯着我。当母亲一边簌簌地抹泪,一边忙里忙外地烧水熬茶,往桌上摆风干牛肉条、羊油馓子、砂糖果条、酸奶炒米、红枣月饼等时,“黑影”的眼神也没从我脸上挪开。就连坐到桌前,咂巴咂巴地嚼食,嚼得双腮凸起,瘪下去,喉结一滚一滚时——“黑影”都没停止对我的注视。相比关心“黑影”的目光,我留意的是他那双没有手指的巴掌。我发现“黑影”取食时,将两个巴掌同时伸过去,严严实实地合到一起,缩回去,凑到嘴巴跟前,掌心里竟然有了牛肉条或者果条。
“黑影”吃了又吃。
那夜,我应该是在一种梦幻般的玄妙氛围中浑然入睡的。因为,等我再次看见“黑影”时,他已经坐在木凳上,脖颈裹着花布,任由父亲剃去一头乱糟糟的发丝。
嘿,奥吉,快喊舅舅好,他是你舅舅。
父亲说。
我不理会,溜空从父亲腋下钻过去,又绕回来,我在找那双不长手指的巴掌。终于,我明白过来了,他将手掌藏入袖筒。我蹲身,近乎趴地,从低角度窥探。黑黑的袖筒内,一个羊胎盘似的东西慢慢地缩回去。他大概羞于我的窥视,睁圆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看我。
嘿,跟你讲话呢,喊舅舅。
父亲嗓门干干的。
我起身冲出屋。
对我来讲,舅舅的出现,是件令我开心的事。这或许是因为舅舅身上有种天然的温和感,或者说我发现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凶气”。这点与生气后的父亲截然不同。同时,我也从父母口中得知,舅舅原本就是我家成员。舅舅在他三岁上跟着我母亲来到我父亲家,他是我父亲和母亲一手拉扯养大的。我们四口之家,我还有个姐姐,年长我十岁。只是姐姐总在求学路上,很少在家。舅舅的到来,意味着我有了一个与姐姐差不多大的哥哥。不过,我俩最初的接触很不顺畅,他少言寡语,除了莫名其妙地嘿嘿笑外,多数时候他都是安静地待着,不理任何人。为了接近他,我把我的弹弓、滚环、红柳木马等玩具给他看。他却无动于衷,甚至有些不屑一顾。这使我很恼火。有次,母亲叫我带着舅舅到野地“看马”,“看马”是指解手。母亲塞给我一沓毛纸,低声跟我讲,记得帮舅舅擦屁股。
我忘了我是否对母亲表达了我的厌烦。我只记得,等两人到了野地,我丢开舅舅,拉弹弓打野鸟去了。没一会儿听见他喊我,我举起弹弓,喊,你自己来。他不作声。我一小步一小步地蹭过去,只见他蹲在一簇簇芨芨草后,安静地看着我。
我大声地喊——的的确确,我近乎扯伤了嗓门——站起来。
舅舅并没有站起来,而是嘟囔着说,夕阳是个血泡儿。我回头看夕阳,夕阳果真灌满血浆似的变得通红。黑灵灵的,飞过几只羊角百灵。我猫腰,慢慢地靠过去。呜啊啊——舅舅站直身,高声喊着,向夕阳挥手。他的喊声自然惊走了我的猎物。我拉满弹弓,只听啪的一声,舅舅的呼声立刻沉寂。他站在那里,一条胳膊还举在半空里。钝钝的巴掌,似一杆桨板。
我扭身,逃去。
远远地听见摩托车声响,我迎过去。沿著嵌入地面的土路,一辆摩托车突突响着靠近。是父亲,背着夕阳,看不清面孔,只见整个人影镶着一圈金色晚霞。哦,我的奥吉在陪舅舅啊。父亲亲切地说着,可下一秒语调变成干硬的,呵斥道,你个兔崽子。因为,父亲看到舅舅正光着腚,一拧一拧地走过来。父亲迎过去,一会儿两人一同回来。
舅舅额头上鼓囊囊地起了一颗肉包。
我的肩头也被父亲的大巴掌刮出几道掌印。
到了夜里,灯下,我俩瞅着彼此的“伤痕”扑哧大笑。扯平了。
接下来的很多天里,我和舅舅赶着牛群出坡。说是群,实则只有七八头牛,其中有一头毛发黑亮、双目滚圆的公牛,我们称它为“牛王”。牛王脾气怪异,见了我总是怒目而视。我嫉恨它的怒目。常常趁它嚼草、反刍,拉满弹弓,对准它那对打弯的角,啪地射出石弹。很多时候,它只是瞪圆牛眼,鼻孔咻咻,哞叫几下。有一次,石弹直直地击中它的胯裆。它嗷地猛叫,又瞬间弓脊,提臀,束尾,脖颈压低,下巴贴着地面,箭一样冲来。我嗖地转身,逃遁,偏巧鞋子卡进耗子洞,只觉地面旋转,云朵战栗。我闭死双眼。待我睁眼,我发现我在飞,牛王在我下面,还有一个黑影。黑影是舅舅,他的一条胳膊插进我的衬衫,像个风扇似的将我在他脑颅上空转。牛王也在转圈,它的尾巴扫过我的面颊,粗糙糙的。哐啷,水桶打滚,牛王的一条腿插进水桶。嚯嚯的、粗粗的喘气声,我发现我已经跨到舅舅肩头了。他在疾跑。忽地,整个人摇摆,我后仰着近乎摔跌。一条硬邦邦的胳膊,当腰箍紧我。风掀掉他的衬衫,他的肚皮好白。我的脸贴着那肚皮。牛王就在我俩后面。一对牛眼红彤彤的,翻着白。潮乎乎的牛嘴吐着唾沫。我喊,快点跑啊。刚喊完,我被甩出,飞起来,落下去。落到草垛上。舅舅紧贴地面,躺倒在草垛下。牛王绕着草垛,哞哞叫,甩尾巴,腹部圆鼓鼓的,黑黑的身子泛着奇异的光芒。后蹄刨土,刨得脊背一抽一抽的。
从那之后,舅舅常常一个人随牛群出坡。偶尔带我,我也得爬到树上,等到牛群走远了方能下去。记忆里,过了好几年,牛王才不找我的麻烦。
夏天很慢,秋天亦是。父亲母亲忙着秋收,一忙好多天。舅舅也会帮着他们套牛、装车、拉草。这种时候,我非要舅舅将我扶到草垛上。牛车慢腾腾地前行,我在草垛上左右开弓,打鸟。啪地,落下一两片羽毛。伸手欲接,才发现羽毛是阳光。我冲着舅舅喊,喂,看过来。舅舅回头,哦呀,嘴张开。啪——石弹直直地射进他的口腔。他再次哦的一声,手掌盖住半张脸,闭眼,愁苦苦地蹙眉。我喊,挪开巴掌。挪开了,嘴唇紧闭。我又喊,张嘴。嘴张开,黑黑的一个小窟窿。
我大笑起来,笑得摔倒在草垛上。
傍晚,一家人围着小方桌,噗噗地吹着热气吃面。舅舅不停地吹热气,不吃一口。父亲说,快吃嘛。舅舅说,太烫了。他把“太”字音发成“忒”,还喷出一嘴的口液。父亲发现了小窟窿。父亲丢开碗,进屋,从水瓮一侧抽出“黄马”,那是一截细软的柳条。我刚要逃,父亲的胳膊无端地变长,拽牢我的衣领。我发现父亲的胡子在乱颤,还有面颊也在抽搐。
我号哭,四肢七零八落地踢腾,欲挣脱。
哦,呃,不碍事,还能吹口哨。舅舅过来,身板抵住父亲,嘘嘘地吹着口哨说。
父亲将胳膊一甩,我凌空飞出,落入舅舅怀里。舅舅笑了,两片厚嘴唇呈椭圆,当中一眼小小的、黑黑的窟窿,窟窿那边是紫红的舌尖。
这是一幅定格于我心中的画面。
冬季,雪地上,一溜歪斜的足印。那是舅舅的,我在他肩头。他的耳朵红红的,像只没长毛的雏鸟在光溜的窝里瑟瑟发抖。冬天“看马”,我们不用毛纸,用雪。他嗷嗷叫,我哧哧笑。有时候也用冰坨子,他也是嗷嗷叫。他的皮袄松垮,敞着怀,风来了,呼啦啦地飞,整个人瞅着神似牛王。他让父亲给他剃发,却不叫给他剃须。卷曲的毛楂楂从下巴垂至胸前,任风舌一撩一撩地,掀起,收拢。
有一回,风撩起舅舅皮袄衣襟,红红的一个什么很扎眼。我嚷嚷着要看,他不肯。趁他不注意,我麻溜钻进去,热烘烘的汗液味,呛鼻。我屏住呼吸,胡乱抓,抓到硬硬的一根指头,抓着不放。一双大巴掌隔着皮袄戳、拧、挤,我张嘴吐气,喉咙里闷闷的,喊不出来。大巴掌松开,我晕晕乎乎地跌至雪上。手里却仍抓着“指头”。睁眼看,原来是只女人的高跟鞋。鞋跟似手指。舅舅夺去鞋子,跑出几步,揣进怀里。我气恼地喊,你干吗揣着女人的鞋。舅舅摆出一脸迟疑,说,哪有啊,哪有。我扑上去。舅舅大大方方地敞开怀。鞋子果真不见了。我不依不饶。舅舅忙说,飞走了,飞走了。我左看右望,白晃晃的雪地,延伸至很远,没有一抹红。
鞋子的神秘失踪叫我困扰好久。
那时我和舅舅睡耳房。到了晚上,屋内燃根白蜡,他坐在灯下,翻着皮袄,说,你没见过虱子,我给你找一只。找了好久,白蜡都矮了一截,还没找见。他悻悻然地叹口气,说,人吃了果子就不会有虱子。我说,哪有果子?他说,糖就是果子。我说,糖是糖,果子是果子。他说,那边的果子大,比羊头还大。他说的“那边”是指他曾待了四年的都城佛院。我说,胡说。他摇摇头,说,你得麻溜长大,大了得去那里。我说,远不远?他说,很远,从夜里走到夜里。我说,那是多远?他说,月亮的肚子鼓起来,瘪下去,鼓起来,瘪下去,好多回就到了。我说,月亮哪有肚子?他笑笑,不作声了。
月亮的肚子是透明的。
这句话也是他讲的。
耳房很小,靠墙有盘土炕,土炕一侧有土灶,嵌着大铁锅,锅里烧着水,不断冒气,屋里潮乎乎雾气蒙蒙的。烧灶是为了暖炕。我俩赤着上身,他要我给他抓背,我抓几下,用毛刷子咔呲呲地刷,刷着刷着把刷子插进他腋窝下,他夹紧腋窝,呵呵地笑。
那时,很多个冬夜就在他呵呵的笑声中隐入漆黑的。
天暖了后,沙尘灌满旷野。舅舅跟着牛群走。我追过去,追着追着,在风里打着弧线朝着另一个方向跑。转过身,黄尘里已经不见舅舅的影子。等到暮色沉沉,黄尘散尽,地平线上一个黑点,又一个,再一个,牛和舅舅回来了。有次,他的挎包鼓鼓的,去翻,翻出一堆的鞋子。有敞口的,有窄口的,有沾泥的,有破洞的,有“指头”的,有驴蹄似圆头的,我把那些一个一个地扔到地上。舅舅看见了慌慌张张地皮袄都不脱,咕噜趴在一堆鞋子上。我说,你要穿吗?他说,什么?我说,鞋子。他说,哪有鞋子?我说,就在你下面。他说,我下面什么都没有。我说,我要告诉父亲。
他的胳膊硬撅撅地戳过来,戳得我胸脯嘶嘶地痛。
那是他头一回打我。
我夸张地扯开嗓门干号。
有糖。舅舅慌乱地说。我说,在哪儿?他说,在——我说,你胡说。他说,在那里。我说,那么远。他说,你快长大吧。
后来,鞋子越来越多,已经在屋角堆成小山了。好多次,我趁机拎起一两只丢入灶膛。舅舅见了,哎哟叫着,将胳膊伸进灶口,胡乱扒拉一小会儿,缩回来,又伸进去,又缩回来。我笑。没有手指的手掌真没用。我用火钩钩回一只,火苗在鞋口蹿,扑哧哧地跳跃着火星。他抬脚,狠狠地踩、跺,火苗灭了,一缕缕青烟散发着奇臭的气味,徐徐摇摆。
父亲进来,咳咳地干咳。父亲发现了小山似的鞋堆。我嚷嚷着说,都是舅舅捡回来的。
舅舅只是哎哟哟地跺脚。
父亲却什么话都没讲。
天继续暖和,舅舅脱了皮袄,换成缀着十只纽扣的长褂。我的一二三四五就是数那些纽扣数会的。
有那么几天,父亲、母亲和舅舅总往草甸子那边走。父亲牵着牛车,车上装着铁丝、木桩、头、铁锹、镐子等。到了草甸子那边,他们三个忙着掘土、挖坑、埋桩、拉网,很快,一道长长的围栏出现在草甸子上。眼看着通往乌鸦滩的小径被围栏堵住,我问父亲,说,把小径堵了,人和牛群怎么到乌鸦滩?父亲说,人和牛都不去了,永远都不去了。我问,为什么?父亲说,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们了。现在想来,当初也许是见我还年幼,父亲懒得给我讲明白牧民承包草场的来龙去脉,也懒得跟我讲,用围栏圈起分得的草场意味着沙窝地牧人的生活正迎来前所未有的变化。
我吵吵着求父亲不要拦截小径,父亲不吱声。我又说,我要到乌鸦滩那边玩,可是围栏这么高,我怎么过去?不等父亲回答,舅舅从一旁说,飞过去。我说,那你飞,飞一个给我看。舅舅呵呵笑着,不吭声。舅舅有双亮亮的、清澈的眼睛,但是那天,当我冲他吼着说话时,他的眼睛里竟然蒙着一层混浊的泪。
没几日,父亲卸下仓屋的门走向草甸子。回来时,父亲的肩头空空的。望过去,小径尽头立着一扇门。我跑过去,推开,门板嘎吱一响,里面尽是一望无际的野地。关了,回头,亦是一望无际的野地。
又几日,父亲用湖蓝色油漆漆了那扇门。远远地望去,绿茵茵的草地上,突兀地立着一扇蓝色的门,像是只要有人推门而入,便会进入另外一种空蒙而奇幻的世界。
夏雨一场接一场地降临。草越来越高,越来越繁茂。小径慢慢地隐入草丛间,忽隐忽现。我才发现,自从拉了围栏后,我们很少走那条小径。就连舅舅也不会赶着牛群抄着小径走向乌鸦滩地。
有一日我去看,门上了闩,怎么推都无法开。门就那样孤零零地“僵死”在野地间。
在一个蚊虫、蛙鸣四起的傍晚,我和舅舅从草甸子回来。我俩走得极慢,因为在野地不停地掐沙葱、扎门花,我早已累得腿脚都不想挪动。而且舅舅一手托着一捆柴火,一手托着装有野菜的布袋,根本无法顾及我。忽地,空气里一阵隐隐的烧焦味。紧接着,我俩同时看到母亲的身影,以及青灰色浓烟就地而起。舅舅先是一愣,接着款步疾走,继而丢开柴草、野菜,突突地跑去。我也急匆匆地尾随过去。
舅舅还是晚了一步。他那些从野地、路边、沟壑、沙湾子捡回来的鞋子早已被火焰吞噬,好多个鞋口张大嘴,像是鞋集体在喑哑地惊呼。母亲说,听话哟,以后不要再去捡了啊,都是别人扔掉的。舅舅听了,脖子一梗,人便僵在那里,嘴张开,迟迟吐不出一个字眼。母亲用木棍钩出一只红色高跟鞋,鞋子怪异地弯曲着,仿佛是一只长长的羊脚趾。母亲说,呃,尤其是这种的,一定要烧掉,鬼上过脚的。我说,鬼,那红色的呢?母亲说,也一样。我向舅舅瞟了一眼,只见他举起手臂,击打前胸,仿佛火烧到他胸口上。他那垂至半胸的“羊须”——我管他那一绺胡须叫羊须——奓开,又收拢。那一刻,我感觉舅舅一下子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人了。
好像是这件事发生后的某一天,父亲剃去了舅舅的“羊须”。舅舅好像也没反对。他把长褂也脱去了,换成露肩膀的背心,那背心松松垮垮的,像是从他前胸扯下的皮囊。
仲夏夜,我和舅舅不点灯,敞着门,待在屋里。月亮不断爬升,爬到屋檐上。舅舅说,月亮在屋檐上孵蛋。我说,月亮在天上,你骗我。舅舅说,你瞅瞅嘛,好好瞅。我向后挪了挪身,月亮刚好挂在门楣上。我说,果真是伏在门楣上孵蛋。
舅舅吁地叹口气。
现在想来,那一刻舅舅神志一定特别的清醒。
应该就是在那一夜后的早晨,我醒来后发现舅舅不见了的。现在猜想,那个夜里,舅舅应该是整夜未眠,一直醒著,空睁着他那双清澈的眼。而且,他一定是趁我熟睡,趁父母也熟睡,等到月亮下山后离开的。
起初,我们都以为舅舅独自一人到草甸子砍柴了。等到晌午还不见人影,父亲才出去找。父亲是骑着摩托车去的。到了后晌,父亲独自回来,绷着脸,母亲问了好几句,他都不理会。
须臾,父亲说了一句,门大开着呢。
母亲问,哪个门?
门果真大开着,门闩被抽走,丢在草丛里。
母亲弯腰弓背,拨开草丛找舅舅的脚踪。我也在一旁。
根本没有什么脚踪、鞋印。
啧啧啧,哦,母亲蹲在一小片花丛中抽泣。她发现了一地被踩踏的花瓣。我挨过去,依着母亲坐下。门就在我俩对面。门框高高的,门洞窄窄的,门扇向那边推开,从门楣下能望见湛蓝的天空。那里没有云。
舅舅一走便是好多年。在这“好多年”里,我从六岁长到了二十六岁,长到比门高出一小截。“好多年”里,门一直在。隔个几年,父亲总会用新的油漆刷一遍。到了夏季,草木长高,隐去其半截身,门显得不是很扎眼。但是,到了冬季,草木枯败,门便凸出地面。尤其是在下过雪后,夜里,野地白灿灿的,远远地望去,一抹黑影孤零零地杵在那里,门好像突然被拉开,嘎吱,同时传来楚楚的脚步声。
有那么几次,母亲提醒父亲要不把门卸了,父亲不言,直摇头。
舅舅失踪后的日子里,每到夏季,父亲便驾着他那辆突突奇响的摩托车出去找舅舅。近的,方圆百里,父亲没有落下一户人家;远的,他去过塔尔寺、五当召、拉卜楞寺,他甚至还去过西藏布达拉宫。去布达拉宫的那次,他走了整整三个月。那时我已经十七八岁,暑假回沙窝地,父亲不在。等暑假结束时,父亲回来了。人晒得黑黑的,身上裸露的肌肤铁片似的光溜,只是头发变了色,变成烟灰色。再后来,父亲使不动摩托车了,但他仍旧没有放弃心里的念头。后来听母亲讲,父亲之所以那么执着,一是他不相信舅舅不在了,二是那些年父亲向好多打卦看相的问过舅舅的下落,那些人的答复是舅舅还活着。
再后来,父亲养了一匹马,一匹铁锈色的驽马。也许,父亲养马不是用来骑的,而是只想找个走路的伴。父亲很少骑它,总是牵着走。父亲在前头走,它在后面。父亲走路看着地面。它也是,偶尔抬起头,抖抖鬃毛,继续低头。父亲在他六十八岁上,耳朵失聪。我想象不出那是一个怎样静谧的世界。也许是主人很少讲话,那匹马也很少嘶鸣。父亲没有给它取名。
父亲离世的那天午后,我回到沙窝地。冬季寒风很硬、很干,但毫无声响。当母亲进了仓房,找个什么出来时,那匹马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嘶鸣。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嘶鸣呢?
我想,是一声对着冬日惨白的夕阳发出的凄然尖叫。
出殡那天,我和邻居家男人将父亲的遗体驮到马背上。这是父亲的遗愿。他要骑着他的马回到野地。那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我们一行人沿着野地走了好久,走到望不见我家房屋,却能望见那扇门的向阳坡。
千万要让我永远望见那扇门——这句也是父亲的遗言。
按照沙窝地风俗,父亲的马将要被永久地放生。我取下马绳,绞取几缕鬃毛。母亲递来哈达,要我编到马鬃上。编好哈达后,我拍了拍马脖子,它晃了晃脑袋,发出低沉的鼻响。我又拍了拍它的脖子,我想说句话,可不知道说什么。它静静地站了片刻,甩尾走去。
当初是您和父亲一同送他到都城佛院的吗?
什么?
母亲的眼睛瞪圆,直直地看着我,转瞬灰白的眼球上蒙上透明的泪液。母亲摇摇头,泪液已经沾湿她的腮帮。她站在那里啜泣着,我扶着她向屋子走去。
我们谁都没有走进他的世界。
我说。
孩子,当初我不该把那些鞋子燒毁,真的不该啊。
母亲站住,整个人颤抖着低声呜咽。
您别自责,我听父亲讲,他捡鞋子只不过是一种抵御心中恐惧的行为,呃,当初他不是徒步走了那么远的路吗,您也知道徒步容易穿坏鞋子的。他那只是个习惯,没有别的。
那他回来还担心什么,这里可是他的家。
母亲再次泪眼婆娑地盯着我。
哦,或许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没有回来。
父亲走后的九九八十一日,我再次回到沙窝地。母亲告诉我,马不见有四十多天了。母亲说,它应该是回到儿时的故乡了。熟悉草原马的人都知道,马的记性特别好,一般情况下都能回到出生地。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没想着去找它。
门,还在。只是已经很破旧,漆面斑驳,门框歪斜,扇板也脱落了一块。看得出,父亲早已放弃了对它的维护。门闩锈迹斑斑,轻轻地拉,咔的一声,螺丝钉与卡扣解体。轻轻地推,门框变形,又一块扇板脱落。
走远一些距离,回头看,门整体歪斜着,像是只要风轻轻掀一下,它准会散架,坍塌。在门的那边,我所熟悉的乌鸦滩地光秃秃的。我这边也是,松软的沙地上还没有一根青草破土而出。
门内门外,一场空。
我向天空望去,云浪慢慢地堆上来,浪头白灿灿,浪尾呈银灰色,铺天盖地,蜷曲,喷涌,压过天际的硬梁。
眨巴眼,云浪瞬间消散。
沙窝地的初夏,满目的灰色、贫瘠,仿佛春天从未降临过。我的两个孩子在沙包上玩。叽叽喳喳的笑声,或多或少打破四野死寂。
噢,噢,看啊,爸爸。
突然,两个孩子高呼着,向门那边指去。
我看过去。
门居然大开,一匹鬃毛拖地的马正从门框下钻进来。
马鬃丝丝拉拉地被掀飞,毛茸茸的。
哦,那分明是舅舅。
原刊责编 筱 雅
【作者简介】娜仁高娃,女,蒙古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库布其沙漠腹地。2008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影》入选内蒙古草原文学重点项目,短篇小说《醉阳》《热恋中的巴岱》入选2016年度中国小说协会排行榜,中短篇小说集《长角羊》入选中国作协2019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2018年《草原》文学奖、第十二届索龙嘎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