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道于蓮吧?跳芭蕾的,曾经红遍全国。”院长说。
当然知道,太知道了,院长电话那头说着时,吴拂晓脑海就浮现出了人的模样。风靡全国的舞剧,挺拔的身材,高抬的腿,飒爽英姿的气质。“看过电影,不止一次看过。是经典中的经典。”他想院长是不是要请客看舞剧。这些年生活质量提升,这是完全可能的,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嘿嘿,你想错了。于莲现在是老人,心痛,要住院。指明要到你的心血管科。”
一时间,有些恍惚。应该没听错,于莲要住院,要到他的科室。
“你现在名声在外啊。”院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不敢相信,如梦幻一般,一个艺术中的人怎么一下子出现在了他生活中?他不知如何回应,好像院长在开他玩笑。院长关照因为是名人,接待时务必要细致和认真。
“真要来?”
“说了半天,难道我在胡扯?”口气里有点嘲讽,让他一下子觉得惭愧。
窗子推开,办公室外是马路,一个大的时装广告牌里躲着个美女,高傲地仰着嘴唇。他是十岁左右看那部著名电影的,在银幕上看到于莲。她轻盈、潇洒,活脱就是个精灵。此刻那身影仿佛就在眼前,若隐若现,在不远处的草坪上舞蹈。不知她现在是何等模样,既好奇又担忧。他不明白自己担忧什么。
他通知全科室人员临时开会。
会议室干净又拥挤,医生护士都来了,大家在交头接耳。上了年岁的人都知道于莲,年轻人却不知所云,一头雾水。“于莲?于莲是谁?”九○后们在私下议论。
“是个大名人,她的舞剧不仅在国内演,还到国外上演。是个传奇人物。”吴拂晓说。
室内静默了。
“怎么说呢?是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的偶像,一个女神一般的人物。”
一个年轻护士张大了嘴,又很快捂上。吴拂晓一刻不停,转动着笔,在上下翻飞,最后戛然而止。“这个人要来了,大家要做好准备,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或许,媒体也会来,不能有任何的疏漏。”
大家张望着,因为一个病人要到来而开会,似乎是第一次。“她能来,是我们科室的荣幸。”副主任王多刚插嘴道。
“是的,院长也说了,她点名要到我们这里。大家务必重视,拜托大家了。”说完这些,吴拂晓松了口气,像是把责任分摊给了大伙。
会议还在进行,医务科的电话就追来了,说于莲从家里出发了。银幕上的人走下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知道她是真实的,但又好像有某种虚幻,就像当年见到的宣传画一样,她双腿展开、腾起,成一条直线,停留在空中。
散会,回办公室,他把门掩上。大操场上看电影的情形盘踞在脑海,人挤人,说话声、嗑瓜子声,还有孩子们的吵闹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于莲登场,她像一道闪电,划破黑夜。柔软的身姿在舞动、在跳跃,她软得不可思议,把身体的柔性发挥到了一个极限。在那个年代,她的身体就代表了一种美。他回味着这种美。
走廊上传来一波波声音,护士在喊于莲于莲。他站起来想,她来了,终于来了。年轻的护士朝电梯口拥去,还有人在奔跑。吴拂晓出门,放慢脚步,电影的画面一直萦绕在四周,翻江倒海,滚滚而来。心跳在加速。实际上他更想逃避,去见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还不如不见。没有办法,他是医生,他的职责规定了他必须去面对。在矛盾的心境下,一步步靠近。
那人满头银丝,气质上佳,但人瘦弱。她靠在家人肩头,表情痛苦,皱着眉。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他甚至有点儿童般的天真。
那张脸似乎有某种当年的痕迹,但又好像不全是。他觉得哪里弄错了。不对,不是的,应该不是这样的,他怎么能想象眼前这个人就是当年名震全国的人物。时光倒错,人物紊乱,好像电影剪接错了镜头。“是跳舞的于莲女士吗?”唯恐弄错,他问出这么多余的一句。
“是她。这些天一直胸痛、胸闷,上午有一阵还透不过气来。”一个貌似家属的人说。
“先住下来,马上做检查。”
他冷静了,恢复了常态。病房门口围满了人,有医生和护士,还有眼神不安的家属们。
二
一盘红黄相间的番茄炒蛋,披着葱花端上来,香气四溢。这是他的最爱,但今天他却坐在餐桌旁若有所思。
“大明星啊。最好找出当年的海报,让她签个名。”妻子听说后露出了兴奋。
“好几十年了,谁还有?有的话也早扔了。”
“古玩市场估计有。”妻子端来两碗饭,饭粒饱满,闪着晶莹的亮光。
“少来吧。我现在关心的是她的病。”两人边用餐边交谈,他谈了病情,“有点严重,心脏堵。是这个年龄段最常见的病。”
“跟银幕上一样吗?”妻子问。
“话不多,有点孤独相。人看上去清爽,说话慢条斯理。”
“没有明星架子吗?”
他差点噎着了:“什么明星?她现在就是病人。我的病人。”
夜深时他进了书房,没有一丁点的瞌睡。尽管他否认了妻子的问题,内心却还是有一种不安。当年的她名声震天,招贴画布满大街小巷。他家里朝南的石灰墙上,就贴着她那光辉形象。她飒爽英姿,遥不可及。那时,他遥望她,就仿佛看一个仙女,他羡慕这墙上那个美的化身。现在这个人空降下来,来到身边,他要为这个人做治疗。他有点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关系。
“怎么会是我的病人呢?”
打开手机,搜索那部著名的电影。很快,电影出来了,当熟悉的音乐前奏响起时,后背竟泛起阵阵凉意。往事如潮水,汹涌而来。
色彩有点走样,还有些糊。当人物出场时,内心更激动了,他竟然闻到了集镇大操场的气息。是的,那是体味、汗味,还有一阵阵的青草味……银幕捆绑在高高的毛竹竿上,当万道金光闪耀时,人群里发出阵阵骚动……于莲出现了,她跳的是芭蕾,脚尖一直紧贴大地。他为她捏把汗,这不累吗?能这样一直踮着脚吗?……她站立、舞动、腾空,每一个动作婀娜多姿,就像诗一样。那么多年过去,那种难以言表的美依然存在,依然停留在时间最深处。
他躁动起来,既激动,又难受。她在他手心里,就在手机屏幕上。熟悉的音乐,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背景……几滴泪竟滚落下来,他用手去抹眼眶,试图堵上那道口子。是激动?是怀念?还是感慨?……他说不清。
拉开窗帘,外面一片漆黑,夜风跟随树叶在起舞。午夜降临了。
三
巡查病房时,看到摆满的鲜花。一些她的粉丝,不知从何处打听的,送来鲜花和各种慰问品。走廊上、病房门口都是鲜花,他误以为来到了花店。
鲜花是美的,但有气味,这气味对病人不利。
“保留一两束,其余的通通拿掉。”他语气呆板,死气沉沉,对家属下这样的命令。
他靠近她,她还在输液,皮管无力地下垂着。
“没意见吧?这些花太多了,对您不好。”他说。
“明白,我也不要这些花。要那么多花干什么呢?可我没办法,这你知道。”
她很瘦,时间就是如此残酷,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枯萎中。
他问了起居、大小便的量及次数,还查看了心跳的频率和血压。问话完全是机械的,没带任何感情色彩。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平时还与病人开玩笑,说个笑话,但在她面前他觉得做不出来。或许是对方的名头制约了他。
“气压低。我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她吞吐着说。
“肯定的,我们都受制于天。”他面无表情地说。她笑了起来。这一笑,一下子把他牵到过去。在电影里,她也这样笑过,一模一样。他找到了雷同,神采就躲在后面,藏在她身体的某个位置。岁月无声,雁过无痕,但有些东西还是会被悄然召唤回来。他为她这个笑所感动。“你的笑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他拍了拍她的手臂。
“明日黄花,我都快记不起来了。”
于莲凝视他,眼神清澈,光泽如秋水。
查房后,他召集开会。报告收集在一起,心电图报告、血管造影报告和磁共振报告,占据桌头。院长也来了,科室的中层及护士长都来了。在这座有名的省城医院里,吴拂晓所在的这个科室集中了精兵强将,墙上挂着“省心血管科研基地”的牌子,这里的医生每一个都能独当一面,个个出色。
“情况有点复杂,她的钙硬化严重。”王多刚首先发言。
“我注意到了,是个棘手的问题。”吴拂晓说。
“钙化就麻烦了。”院长插嘴道。
“是个大麻烦,钙化严重意味着不能上支架。”吴拂晓接着说。
片子在他们手中,在接力,在不停地传阅。
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只有一个法子——搭桥。搭桥就是再造一条血管,绕过原先堵塞的血管。遇到血管堵塞,一般都选择上支架,但个别的情况只能选择手术,于莲就是如此。如果不及时手术,血管随时会被堵塞,危及生命。“好,下一个问题,谁来手术?”院长把问题抛出来。
换了平时,这根本不是问题,叫谁谁都会答应,有人还会主动请缨。今天气氛有点凝重。
“多刚医师,你上吧。你年轻。”吴拂晓点将。
王多刚抿了口茶,啧了声,两眼茫然。“不行,不行,我不合适。”他作着揖,一副让人包涵的样子。以前有亿万富商来做手术,也有省里或部里的重要领导,大家好像也没有畏难情绪。这回真有点不同。
会议室里十分安静,眼神在无声地游走。
“这手术非你亲自上不可。没有第二个人选。你是主任,又是学科带头人。”王多刚话里有话,柔中带刚,反将他一军。
大家把球踢到吴拂晓这边。他不想接这个手术。这不是个一般的手术,他内心有抗拒。会议室的气氛有些诡异。
“这事就这样,吴主任,不要推脱了。”院长最后定调。
四
进院长室时,他知道不会有更改,但还是进去了。
名气啊,既是虚的,也是实的。名声造就的那个“神”诞生以后,“神”便就在那里了。想要去除,談何容易啊?尽管在与她面对面时,他能保持一种理性、一种距离,但他明白,依然有一座高山横在那里。
“最好换一人,我内心有顾虑。”他对院长反复讲这个。
这不是一座真实的山,是他想象出来的山。虚幻、缥缈,又扎实有力。
从院长室出来,心烦意乱,他表达了两次,两次都被拒。该做的努力已经做了。或许是命中注定,他将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病人。走廊上,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单调,没有节奏,思绪像阳光一样从八方涌来包围他……他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来到病房就是一个普通病人,她与他,农民与工人,法官与罪犯,都是一个样。他们在他面前就是一具身体,跟一个打开腹腔的动物没有本质区别。自己肯定是想多了,从医二十多年,他为自己还存有这样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他不禁摇起头来。
这天他提前下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湖边。夕阳正在西沉,日光如血,苍茫地挂在天际的一角。一群候鸟在天空里一字排开,振着翅膀,翻飞着掠过湖上。从车厢里取出萨克斯,他已经好久没吹这玩意了,此时他需要使劲地吹上几曲。
夜幕在缓缓落下,湖里有几分凄清,风摇树动,水面生起片片涟漪。他把萨克斯管紧贴嘴唇,凝神吹奏,声音断断续续,不连贯,也不够动听。许久没有吹了,手生疏,乐感也生疏,连气息也是怪怪的。问题成串地涌来,尽管如此,他依然涨着脸,在使劲吹。好在夜色掩护着,没人会认出他来。他卖力地吹着,努力想让每一个声音端正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吹,吹《友谊地久天长》 《三月里的小雨》,还吹他拿手的《红河谷》。
次日一早,查房,又到了于莲的房前。他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瘦小的见习医生,还有高个子的护士二妮。鲜花清理了一些,还有好几束。“怎么还有鲜花?不是说过了吗?”对于执行不力,他有点恼火。
“像在鲜花丛中,放哀乐,供人瞻仰了。”于莲幽默地说,大家都笑,他也笑了。
“大家热爱您。”二妮说。
“不是热爱我,是热爱剧中的那个人。有时候我也迷惑,好好想想,我与剧中那个人差别挺大的。我只是那个人的外衣罢了。”她这样说,表现出睿智的一面。
他们告知了手术的事。手术前要做各种准备工作。
“我的心坏了,发动机出了问题。我也不知道个子丑寅卯。现在都交给你这个修理师傅吧。”她拉了拉吴拂晓的手。
“不是坏了,只是有点问题。”他尽可能说得轻巧些。
“别骗我,以为我是小孩子啊。你尽管去修,修不好不怪你,要怪只怪这台破机器。”当她说出“破机器”时,他愣了一下。当年灵活、多彩且曼妙的身姿,怎么能与破机器联系到一起呢?“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他在床沿上轻松地弹着手指。
回办公室后,他把家属叫了来。来者是她儿子。年龄比吴拂晓略小,五十岁不到,知识分子的模样与派头,长得与于莲有几分神似。他告知了手术的要点、持续的时间以及中间可能面临的风险。“当着你妈,不能说细,但现在必须要说,手术风险挺大。你们要有准备,做最坏的准备,你应该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儿子一动不动,像被他的话戗住了。
“不手术,也随时有被堵死的风险。请你们想好了。”他又补充一句。
“我们信任医院。”儿子说。
最后,儿子在风险责任书等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纸张有一沓。“要麻烦您了,尊敬的吴主任。”儿子紧紧握住他的手,对方手心里都是汗。
当日事情挺多。院部召开中层干部会,他让王多刚去了。下午,还有专家门诊,有二十个人挂了他的号,他得一一处理他们带来的问题。另外,正读大学的女儿要与他通话,问他报考研究生的事。天色渐晚,他满身疲惫,回到办公室,此时夕阳的余晖挂在街面长长的延伸道上。刚闭上眼,手机响了,是报社来的,想采访他。“吴主任,读者很关心于莲女士,您能不能抽個时间谈一下她的病情?”他婉言谢绝了。
推开窗,远处是一座正在修缮的老建筑。民国风格,百年历史,部分曾被毁坏,现在正在整理修复,还历史原貌。暮色覆盖下来,他久久地凝视着那建筑的侧影,似近又似远。他惊奇地觉得这老建筑与于莲有着异曲同工的境遇,都属于历史,都有其自身的价值。现在,他发现自己也像建筑修复师,要用一铲一砖一榫一卯,让古迹恢复如初。
树叶上闪烁起潮意,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水分。不要想了,她就是一个普通病人,他这样告诫自己。
五
换衣、清洗、消毒,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护士们嘻嘻哈哈在说乞巧节的事,说吃了哪些好吃的,又去哪些地方玩了。在水池边冲洗手臂时,吴拂晓看着自己在水光里的阴影。他停下片刻,尽量让呼吸平稳下来。
走进手术间,病人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已起作用。他投去一瞥,那人安静,眼闭着,肌肉松弛,就像在深深熟睡。此刻,这张脸显示出的是一种严重的陌生,与曾经舞台上的那张脸毫无交集,好像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想起术前与她的那次谈话,她把自己形容为“破机器”。“现在都交给你这个修理师傅”,这句话背后隐含着一种达观。
“这像是你的性格。在电影里,表现出来的也是一种无畏。”面对这沉睡的人,他悄悄这样说。
手术开始后,说话声停止,大家各就各位。他是总指挥。当胸腔打开后,一把把手术刀和止血钳交替传递着。手术室有点闷,他后背在微微发汗。当那根植入的血管要装入时,他的手竟有点颤。这样的手术他做过几十例了,无一失败,可今天总觉得不畅,好像有只细小的飞虫一直在嗡嗡地飞。他知道没飞虫,那是他想象出来的。他想挥手,要赶走。
“病人的心跳不正常。”突然,有人这样说。
他瞄了一眼旁边的仪器。的确,指示针在下来,心跳慢了,迟缓了。
他告知自己一定要镇静、镇定。事情发生得突然,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这几秒足以决定成败。时间仿佛停止了,同时时间之门又洞开了。他像是面对着一个深渊,那里深不见底,遥远又寒冷。手术室变样了,连灯光也变了,处处有不祥在渗出来。每张脸都焦急,神情凝固。
“要不要输血?”
“要不要强击心脏?”
“要不要停止手术?”
…………
后背仿佛在管涌,汗已经把手术衣浸湿。事前他做了充分的准备,困难也想到了,但残酷的事实还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地抵达了。他来不及思考。仪器上的线条一直在变化,在减弱。心跳还有,但起伏很小了,微弱到几乎看不见。他仿佛进入了黑洞,那里有两股力量,一股是他,在拼命地抓着、揪着;另外还有一股,在使劲把她拉到另一个地方。他在使劲,拖住,一定要拖住。两股力量在较量,在博弈。他精疲力竭,但还在掌控。
晃动的人影把灯光拉碎。焦躁的气息弥漫手术台。每双眼里都有迷茫在起舞……
要快速接上那条血管,让新鲜的血液流过她的心脏。快,快,快!像是跨上马飞奔,风声、马蹄声,还有风刮痛着他的脸。现在是他在舞,在独舞,在生命的缝隙里起舞。这个间隙很短,短到几乎不能用时间来计算,那是转瞬即逝的。是一秒,不,是一秒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他在走钢丝,就在那细细的钢丝上,跳着残忍的华尔兹。他要用信念与力量挽留她,用尽他所有的可能……
时间仿佛不在了。
有一刻,他好像走入了异境,那里空无一人,缥缈虚无。像是一片森林,静、空、阔。又像是一片天空,淡、远、深。他的手、身体与心灵变得协调起来,呼吸也柔顺了。“病人心跳起来了!”他听到这样的声音。
终于,他驯服了那头莫名的怪兽,在眼前这块不大的决斗场上。
四周极静,灯光冷冷的,罩着他们。只有呼吸声、器械轻微的碰撞声。他看到那怪兽逃离的模样,扬长而去。
“心跳正常了。”护士长的声音清晰有力。
六
病人已移走,灯光凄清地落在刚才的手术台上。
“让他歇一会儿。”同事们走的时候,悄悄地掩上门。
他坐在一条凳子上,一动不动,半天没缓过神来。刚才经历了什么?这是有史以来最考验他的一次,现在他甚至不敢去回想。有那么一阵子,他以为于莲完了,永远地走了,死在他的刀下。然而,幸运的是没有。
那是一次拔河赛,他不清楚在跟谁拔。
手术时他关机了,现在他重新开机。记者用短信在催,问他何时做采访,还说要搞一个出院欢送仪式,进行网上直播。他都没有理睬。他觉得与刚才那一幕相比,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身子像被重重地碾压过。
来到手术台,抚摸着上面的皮面子,凉意从手指间传来。他找出了那个电影视频又播放了,她出现了,那么年轻,那么美好,那么纯洁。他紧盯着屏幕,一刻也没有游离。她仿佛从屏幕上跳了出来,现在就在手术台上,就在那里,伸手可及。他把音乐开到最响,以致有点失真。他明白,这台手术的难度不在手术本身,而在手术之外,确切地说来自这部电影。这无形的压力,让他变形,喘不过气来。即使现在,手术完了,他依然感到一种力道存在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盯着屏幕。电影一直在放。后来,门开了,二妮她们出现在面前。
“吴主任,手术很成功。你没事吧?”二妮笑嘻嘻地问着。
他要站起,头似乎很晕,一站,便晃荡起来。她们一拥而上,把他扶住。“吴主任,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一个个都在惊呼。
手机跌落,摔在了地上。
他被扶上手术台,放平。他从来没有这样晕厥过,或许是过分紧张所致,也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他觉得自己刚从一间热气腾腾的桑拿房里出来,走进了一间冻冰的屋里……
头晕的症状很快消失了。他的嘴角绽放出微笑,朝着这群焦急的护士。
“没事,没事了,谢谢你们。”他轻轻地说。
七
春暖花开的一个午后,阳光洒满院落,他接到于莲的短信:“拂晓主任,今晚六点半,央视一套《经典回顾》栏目,有我一个访谈。你有空的话关注一下。”
出院后,吴拂晓与于莲碰面三次,都是复诊。她情况良好,一天比一天好。她还是老样子,看不出名人的架子,有时还会开开玩笑。有一天在网上,他无意中看到一本《起舞:于莲传》,是别人给她写的传,五年前出版,他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原先他对她的了解是有限的,只是一个观众和医生的感受,但看了这书后,他惊愕了。书中还原了一个真实的她,出身富庶家庭,先天的舞蹈条件不理想。开始训练时,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再努力。为了完成一个动作,她要练习几百上千遍。因她的家庭出身,她最出名时,也是她身体伤痛和心灵伤痛最严重的时刻,她仿佛是戴着镣铐在跳舞。
每一个舞台形象的生动演绎,后面都有曲折的故事。尤其让他感怀的是艺术家的自律,她节食、节言,不恭维、不应酬,保持人格的尊严。这些都是他以前不曾了解的,掩上书,久久没回过神来。
晚饭后,他早早守在电视前。
于莲出场了,他还是怔了一下。这人正从屏幕里走来,优雅、大方,尽管七十好几了,身板依然笔挺。她容光焕发,一举手,一投足,都蘊藏着不凡的气质。这种气质也是一般演员没有的,它刻在脸上,藏在那不知名的无形处。此刻,那个衰落的病人逃走了,她又成了光芒四射的艺术家。他与她曾经是那么近,现在仿佛又拉远了。他只能遥望着她。
电视从她的作品回顾开始,逐一放映,再由专家、观众与她进行互动。一幕幕舞剧重现了,像一道道闪电,他又看到了当年的女神,轻盈、恬淡、婀娜,充满张力。仿佛重回操场,他再次闻到了青草撩人的气息,仰望着那块被风吹皱的银幕。
从女神变成病人,又再度成为女神。只有自己明白,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波折。电视里,观众一个个很激动,眼神热烈,流露出羡慕与惊叹。
节目组把一束鲜花递给于莲。她手捧鲜花,沉思片刻,开始说话:“今天,能站在这里,与大家一起分享我的成果,我要感谢一位医生。他叫吴拂晓。是他把我重新拉回到了人间。”
妻子的眼珠子瞪大了。“说到你了,她竟然说到你了。”
他惊奇,事先她什么也没有告知。
“我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手术很艰辛,我一度见到了死神,是吴医师把我抢救回来的。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所以我今天也要把这束鲜花献给他。医生是救死扶伤的使者,谢谢啦,吴拂晓医师。”她捧着鲜花,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后面再讲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自己仿佛悬在空中。
“噢,好一个吴拂晓,你拉风啊。”妻子在说,又似乎有点不相信。妻子看一眼他,又看一眼电视。
出乎意料,他没激动,反而变得平静,就像来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原上。他的生命与她的生命,两个陌生的生命就这样相逢、相遇,并再次塑造了生命的丰富与可能。电视上,全体人员起立鼓掌。于莲站在舞台的中央,在她身后,一幕幕舞剧在流动,形成一块块时光的碎片。
《经典回顾》播完后,他把电视的音量调小,取出电话,找出一个叫明扬的人。明扬是他小时候集镇上的玩伴。“哇,大医生怎么来电话了?”对方很惊讶。他问了操场的事,还顺带回忆了一下当年看电影的情形。“那操场还在,长了好多草,没怎么动。边上的礼堂倒是整修了,修旧如旧,成了一个网红打卡地。”对方说。
他告知对方他的决定:回去,看看那个大操场。父母过世后,他回家乡只有零星的几次,屈指可数。“你要来?真要来?太好了。我们可以聚一聚了,什么时候来?你说一个时间。”
“这个周末吧。”
他听出了对方的激动,其实他自己也激动,只是他没有把这份激动传达出来。
放下电话,眼前出现的还是那个大操场。他想象自己站在那里,一个人面对一个大操场。
偌大的院子,被一圈房子包围,操场平整,上面有一层密密的草。银幕高高地挂在空中,喇叭歪着头,吊着。当放映机的按钮转动后,一道白白的光被放了出来。银幕上出现了声音和动作,银幕活了。女神出现了,她在空中舞着,轻盈、刚健又多姿,夜幕随着舞姿在一起一伏。她改变了夜晚,让空气也有了丝丝甜意。
她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她。
原刊责编 崔 健
【作者简介】但及,浙江桐乡人。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芙蓉》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作品多次被本刊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等。现居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