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个周五,我送豆豆上学,路上人车稀少,空气清新,我却因为早起而头脑昏沉,谁能想到春游日反而要比平时早到半个小时。豆豆在后座上扭来扭去,不时弄一下他的双肩包,那里面装满了薯片和可乐,脚下还有一只玩沙套桶,铲子不时在桶里撞出空咚空咚的声音。
将近中午,我接到班主任老师打来的电话,说豆豆受伤了,从沙滩游乐场的滑梯上摔了下来。我说没事,沙滩是软的,摔一下没关系。老师有点激动:豆豆爸爸,他昏过去了,我们第一时间打了120……
我在路上跟老师不停地通话,直到确认豆豆已经上了救护车,正在赶往最近的医院。
五十多分钟后,我来到位于城郊的一所小医院。老师迎上来,带着哭腔说她当时不在他们身边,一个男生过来告诉她,有人晕倒了,她跑去一看,豆豆躺在地上,脸色煞白,怎么叫都不醒;又问那些同学,他们说人很多,很嘈杂,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从上面掉下来的。
你确定是滑梯?不是那种……直梯?我问。
我仔细看了,它是一个A字结构,孩子们要走直梯上去,到了顶端再坐滑梯下来。现在还不能确定豆豆当时到底是在直梯上还是在滑梯上,待会儿问了他就知道了。老师说。
我的两腿像上了发条一样,在急诊室门口走过来走过去。
门突然开了,医生脸上挂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
小朋友的爸爸对吧?讲实话,我也觉得很奇怪,正要给他做检查,他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尽管如此,我还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给他检查了一遍,毫发无伤,他马上就会出来了。医生说。
豆豆出来的时候,脸色跟早上出门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精神稍稍差了点。我抱住他又摸又捏,没一处喊疼,头也不晕。医生让我们注意观察,稍有不对劲,立刻送医院。
可不敢在这所小医院观察,火速赶往市区。我尽量把车开得又快又平稳,生怕中间突发什么状况。等红灯的时候,我瞥了一眼豆豆,问:你不可能是自己摔下来的吧,是谁推了你吗?
豆豆直视前方,不说话,我喊他:豆豆,我在问你话呢!
他张了张嘴,又停住,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在想,该怎么跟你描述。是这样的,一个男生突然迎面朝我走过来,然后我就从直梯上掉下来了,真的,我感觉他并没有撞上我,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掉下来了。
我想回头去看豆豆的脸,但绿灯亮了,我必须把车开出去。
这就说明是高年级的男生,因为你说你在梯子上,低年级的不会有那么高。我说。
不是我们学校的,因为他没穿校服,他穿一件深蓝色上衣,裤子我没看清。他说。
整個沙滩今天都被你们学校包场了,不可能有外人,也许他只是把外面的校服脱了。我说。
他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人,他的衣服很奇怪,我从没见过有人穿那种衣服,怎么说呢?我们的衣服都有拉链,它没有拉链,是扣子;前面一排扣子,也不是往下摁的那种扣子,是……嗯,是要用手指穿过去的那种。他说。
深蓝色、有扣子的上衣?直梯?我突然头顶一凉,问:长相呢?他长什么样子?
他说:没太看清,好像是个方脸,也不一定,反正不是尖脸。总之,我可以确定,他不是我们学校的人。
快到医院门口了,他看上去还算正常,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再观察一下,就找了个停车的地方,让他下车跑几步,跳一跳。他都照做了,还是说他没什么不舒服。
回到家,我凭印象画出那个人的头像,拿去给豆豆看。
你说的那个人,像不像这个样子?我问。
还真有点像。他就是这种发型,傻傻的,脏脏的。他答。
我再画上他所说的扣扣子的上衣,涂上我认为的那种深蓝色。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的蓝色,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是这样,旧旧的,不太干净。爸爸你真厉害,我看你可以去公安局给犯人画像了。他指着我画的头像说。
我画画一般,但把“那个人”画出来,不是什么难事,我太熟悉那张脸。这么多年,无数次辗转反侧,无数次午夜梦醒,眼前总会出现他的样子,狗啃短发,深蓝色学生装——其实那只是毛湖镇人的叫法,它真正的模板来自于军绿色的战士服,但民间弄不来军绿色哔叽面料,更不敢冠以“军装”两个字,只好用蓝色来抄袭同款,并冠以另一个名字“学生装”。那时候的小孩儿,几乎人手一件蓝色学生装。
十岁那年,父亲出任毛湖苗圃负责人,我们一家随之迁往毛湖镇,母亲在毛湖邮政所上班,我在毛湖小学上学。苗圃在山脚下,离毛湖镇大约两里多路。虽然路程不远,但两边都是山,很少看到行人。尤其是早上上学,前面冷不丁嗖的一声,一个东西一闪而过,虽然知道可能是山上的某种野生小动物,但万籁俱寂中突然来那么一下,还是让人头皮发麻。如果这嗖的一声来自后面就更可怕了。幸亏有陈翔宇,他们家离苗圃很近,我们算是真正的邻居。他跟我一样,也在毛湖小学上学,但不在一个班级。
起初我只知道有个人似乎跟我同路,但我们一前一后从不说话,直到有一天,苗圃的高小慧突然拉着他,对我说:你们是同学呢,以后你们俩可以搭个伴儿,一起走。我才知道他是高小慧的儿子。
苗圃除了山下的花园和温室大棚,山上还有很大的苗木基地,这就需要在当地雇用一些季节性短工,从事栽培、扦插、施肥之类的工作。有人来购买苗木花卉,也需要有人包装、搬运。高小慧算是苗圃相对固定的资深临时工之一。我印象最深的是,尽管高小慧每天往苗圃跑,有时甚至一天几趟,但她每次进门,阿黄都要冲她不依不饶地狂吠,弄得她很没面子。
我们刚到苗圃的时候,阿黄就已经在这里了,每个人都喜欢阿黄,烧饭的呙师傅总是按八个人头烧饭,其中一份就是阿黄的。在呙师傅的定量之外,爸爸通常还要再给阿黄加一根骨头,阿黄对爸爸的感情与日俱增。爸爸有一辆摩托车,隔两三天就骑着它进一次城,向上级汇报工作、开会之类,每次回家,隔着老远阿黄就箭一般冲出去迎接他。其实当地还有好多跟爸爸那辆一模一样的摩托,苗圃的职工,包括我,都常常听错,阿黄却一次也没有错过。自得之余,爸爸开始嘲笑被阿黄追着咬的高小慧。
他说:高小慧,连狗都讨厌你,你还不好好反省。
高小慧也不客气:张经理,你就是个四不像。说你是国家干部吧,你又不坐办公室,有时还要去地里扛锄头;说你是领导吧,你手下才八个人,里面还包括一个烧饭师傅和一条狗;说你是城里人吧,你裤腿上沾满泥巴,也吃不上自来水;说你级别高吧,你连一辆小汽车都没有,一年四季夹个破摩托。
爸爸假装生气,小眼睛乜斜着她:这个时候你嘴巴特别利索,该你发言的时候屁都放不出一个。
高小慧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哪个领导会像你这么说话。
他们斗嘴的时候,旁边的人会火上浇油:张经理,别被一个女人瞧不起,你就去买辆小汽车,我们苗圃又不是买不起。
爸爸说:懒得跟你们这帮家伙计较,老子以前在部队,什么车没开过?什么人没见过?
高小慧很聪明,斗嘴斗到这里,就找借口走开了。她走路有点奇怪,不管多着急,两条腿也快不起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她有一条烟灰色裤子,裤管很细,却又不显得紧绷,严丝合缝地裹住她的屁股和长腿。我常常会望着那两瓣屁股发痴,我也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反正我从没见到过那样的屁股,妈妈、老师、同学、同学的妈妈,我见到过的所有女人,她们都没有那样的屁股,她们的屁股丝毫不能牵住我的眼睛。
高小慧跟我妈妈关系也不错。好几次,我看到高小慧跟妈妈一起从镇上回来,她们挨得很近,走得很慢。我妈比高小慧矮,当然也比她略粗一些。高小慧爱穿红色衣服,我妈常年邮政绿,一高一矮,一红一绿,从远处走来,红点绿点一点点放大,也是容易让人发呆的风景。
高小慧叫我妈兰姐。她们在一起的话题总是那些,不管从哪里开头,最后总要落到我们头上。比如高小慧爱说:昨天我家陈翔宇说,老师又表扬张驰了,说他连后面的加试题都做对了,很多人根本连前面的题都做不完。兰姐,别看我们的孩子现在都在毛湖镇,都吃一样的饭菜,上一样的学校,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人,差距很快就会出来。过不了几年,张驰就会离开这里,从此以后,他就装上翅膀了,越飞越远了。我们陈翔宇就没人给他装翅膀呢,就飞不动呢,一辈子都出不了毛湖镇。
我妈再谦虚,也架不住她有理有据地抬高他人贬低自己,只好转移话题,说起她在溪边种的几窝南瓜,不知为什么,一点都不面,也不甜。成功地把话题引开了。
她们在苗圃门口话别,刚一转身,妈妈脸上的笑就消失了。她在外面与在家里,根本就是两个人,就像现在,她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一句话:又要面对这个烂摊子了。但这不妨碍她爱我们这个家,一进家门就抛开一切,用心伺候它。她拿着抹布,弯下腰,甚至趴到地上,仔细擦拭每一个角落。她洗过的衣服,不用熨斗,也能叠得平平整整。她织的毛衣,跟商场里买的毛衣一模一样,就连我作业本上的签名,也能得到老师的表扬。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我:张驰,你妈妈是不是练过书法?
有时我觉得,她太爱我们的家,爱到忘情、忘我的程度,以至于忽略了这个家里的人。比如爸爸进门的时候,她不是忙得没工夫看他一眼,就是根本没听见他进门的脚步声。
其实爸爸脚步很重,手也很重,门窗和抽屉在他手里注定短命,隔段时间就会有人上门来修拉手和链条。他找一样东西,超过两分钟还找不到,必定会发脾气,会骂人:真他妈蠢猪,一点都不懂得管理。他骂人从不点名道姓,但谁都知道他在骂谁。令人震惊的是,即使妈妈就在家里,就在他旁边,她也不吱声,我猜她大概是这么想的:没点我名,就跟我无关。
苗圃总共就一栋楼,走廊在中间的那种,办公、住宿兼用。作为苗圃经理,我们家比一般职工多一间房,我们家有四间,一间厨房——虽然有食堂,妈妈还是喜欢偶尔在家烧一两道菜,為食堂的饭菜锦上添花;两间卧室,我一间,爸妈一间;一间客厅,基本被爸爸占领,他喜欢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睡着了当然不会把自己搬到卧室,所以客厅渐渐也成了他的卧室。妈妈喜欢在半夜醒来,趿着拖鞋去厨房喝水,喝完水,杯子重重地蹾在饭桌上,再啪嗒啪嗒回房,把自己扔回床上。
许多个早晨,我被尿憋醒,出去找厕所,看见爸爸在沙发上把自己裹成圆筒状,看上去很可怜,但他打着香甜的呼噜。
妈妈经常跟我讲以前,那时我还没有出生,那时爸爸还是个军人——是有勤务兵的那种军人哦!这是妈妈反复强调过多次的。妈妈去探亲(那时候她还是个农村姑娘),勤务兵服侍得相当周到,连牙膏都给挤好,搁在杯口。她之前没见过这阵势,害羞得不得了,直到第三次探亲时,她才没在勤务兵面前脸红。爸爸刚转业那会儿,很不适应,过了很久,才被安置在林业局,到了林业局,又立马被下派到苗圃。妈妈的邮局工作也是转业时安置的,所以常听爸爸说,你没资格挑精选肥,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好与不好都是你的命。
爸爸初到苗圃,也不适应,他似乎是个适应能力不太强的人。他过分强调苗圃是林业局二级单位,是有科研任务的。他也不喜欢自己动手搞培育,他招了几个相对固定的临时工,对他们实施军事化管理。早上把他们叫到面前,大声下达任务;晚上敲铃收工,一一验收进度和质量;中间他挎上猎枪上山搞视察,搞规划,顺便打几只野鸡和兔子交给呙师傅。
临时工中,与高小慧齐名的还有一位,叫吴明玉,这人跟高小慧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因为家离苗圃比较远,吴明玉中午通常不回家,在食堂吃过饭,稍事休息,又开始工作,有时也坐在食堂里翻看苗圃的那本《园林》杂志。据说每次开会,爸爸都要提这事,提倡大家都向吴明玉学习:光有实践是不行的,光有实践,你只会一次又一次重复以前的错误,没有新知识补充进来,你会错误一辈子,而不看书不学习,那些新知识不会自己跑到你脑子里去。他特意把书报夹从办公室搬到食堂,把正式工才能享有的特权拿出来跟苗圃所有人分享,为的就是方便大家有空坐下来时,随时翻看几页。结果真正听他话的人,只有吴明玉一个。
我总觉得妈妈跟高小慧关系更好一些,跟爸爸对吴明玉的欣赏有关。我曾经无意间听到妈妈对高小慧说:一有空就织毛衣,你也跟别人一样看几页书嘛。高小慧说:你以为她真的在看书?你以为她能看得懂?当然,里面有些插图还是挺好看的!妈妈冲她嘘了一声:人家在钻研业务,你不向人家学习还说风凉话。
高小慧说:我跟你说,她真的是天下第一会装的人。你老公在食堂吃饭,她就看杂志;你老公不在,她肯定不看。不信你以后观察,看我有没有说假话。
妈妈问:不会吧?至于吗?他又不是什么大权在握的人,讨好他有什么用?
高小慧说:也许她想表现好一点,有朝一日能转成正式工?
妈妈说:老张不一定有这个权力。她家里什么情况?
还不是跟大家一样,老公、孩子,好像还有个老公爹。高小慧说。
谁介绍她来苗圃的?
她来得可早呢,你们家的还没来,她就已经在这里做了。听说前一任苗圃经理跟她关系也挺好的,人家特别擅长处理这种关系知道吗?人家在苗圃的工资也是临时工当中最高的。
也许她只是非常需要这份工资,所以才会用心对待工作。
是啊,是很用心,就怕接受这份用心的人会产生误会。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总之,咬人的狗不叫,像你们苗圃的阿黄,叫得比谁都凶,但从来没见它咬过一个人。
冬天的晚上,高小慧喜欢来我们家蹭炉子。我们有一个烧煤的炉子,长长的烟道穿过墙壁伸到外面,屋里没有一点呛人的煤烟味。我们在上面烧水,炖火锅,烤红薯,当然,最主要的功能还是取暖。我记得高小慧来我们家炉子边哭过一次。我妈绞了一个毛巾,让她擦脸。热毛巾下,她的眼泪并没有止住,反而像被融化了一样,淌得更多。我要跟他离婚!高小慧喊,我一天都不要跟他过了。妈妈一脸愁容,似乎比她更伤心:孩子还小呢,你一个人怎么办?再找任何人,对孩子来说都不如他。妈妈找来碘酒,为她治伤,脸上,胳膊上,腿上,再一翻身,后背又青又红像块花布,有些地方还破了。我妈忍不住喊了起来:老陈个狗东西!真的下了狠心呀!
他把老娘按在河滩上打,河滩上全是石头,他成心要打死我。高小慧哭得更厉害了。
妈妈安慰她:打是亲骂是爱,有些不打不骂的夫妻,说不定还羡慕你们这种吵吵打打的呢。
到了冬天,食堂的饭菜一端上来就凉了,妈妈喜欢把饭菜从食堂打回家,放到炉子上加热一下,热热乎乎地吃。有天晚上,我和妈妈正围炉吃饭,爸爸从外面回来,他手上端着一只饭盒,是煮好切好的腊肉和香肠。来,今天我们添个菜。他高兴地喊道。
哪里弄来的?妈妈问。
吴明玉给我的。爸爸说。
既然是给你的,我们能吃吗?妈妈说。
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爸爸说。
我看了一下,刀功相当漂亮,每一片香肠都是完整的椭圆形,腊肉呈好看的紫红色,边缘微焦,看上去很有食欲。我夹起一块,咸香可口,也不油腻,马上来了第二块。真好吃!比我们家的好吃。我说。
我也觉得,爸爸说,我拿到手就尝了两块,真的很好吃;她说她在肉里面放了橘子皮,聪明人做事就是不一样,谁家没有橘子?就她想到了。
我们都注意到妈妈没有吃它。
你不尝尝?爸爸问她。
我討厌里面有橘子皮。妈妈说。
那行,张驰,咱们俩吃。爸爸把饭盒拖到我和他面前。
你觉得吴明玉和高小慧谁更聪明?妈妈问。
当然是吴明玉咯,高小慧那个脑子,一般般。爸爸说。
我们老师说了,没有所谓的聪明脑子,每个人的脑子都差不多。我说。
那是你们老师用来鼓励那些笨蛋学生的,脑子还是有差别的。同样是剪枝,吴明玉知道斜角四十五度剪,高小慧就只会闭着眼睛瞎剪。爸爸说。
你会把吴明玉转成正式职工吗?既然你这么欣赏她。妈妈问。
我倒是有心呢,可惜上面不给名额。
有人欣赏,也是一种荣誉,这种荣誉抵得上一个正式工的资格。
我说了我欣赏她吗?世界上没几个人够资格让我说这两个字。
吃过饭,妈妈去洗碗。我有点意犹未尽,还想去偷吃一点没吃完的香肠和腊肉,打开橱柜一看,剩饭和另一盘剩菜还在,香肠和腊肉已经不在了。奇怪,我记得明明还剩一点没有吃完。后来,当我写完作业,想要把铅笔屑倒掉的时候,发现我没找到的香肠正躺在垃圾桶里。
冬天到了,苗圃里的工作明显减少,人都去了山上的苗木基地。那里有几十亩地,整整齐齐地种着各种小树苗,雪松、桧柏、罗汉松、香樟、广玉兰、楠木、海桐、黄杨、银杏、水杉、白蜡。我喜欢那些小树苗,它们不像山上的野生树木,它们无一畸形,每一棵都很美,难分伯仲。我尤其喜欢它们整整齐齐、生机勃勃排列在一起的样子,像在搞一场选美大赛。
山上有一栋平房,算是苗圃的第二办公地点,用来休息、开会。也有厨房,但呙师傅一般不去那里做饭,他宁肯做好饭请个人挑上山去。他说他最讨厌爬山了。
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妈妈在家,苗圃的人全都在山上加班。高小慧突然来了,她站在门外冲妈妈招手。妈妈出去后,她们站在外面说了几句话,妈妈就进来换了双鞋,对我说她要出去一下,让我到时候自己去厨房吃饭。
妈妈一走,我就开始看电视,这是难得的自由时刻,平时只要看电视超过二十分钟,她就会过来干涉。
也不知看了多久,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妈妈,拉开一看,却是呙师傅。他说:我打铃你没听到吗?
我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连吃饭时间都错过了,食堂里只有一个阿姨,然后就是我和呙师傅,我问:人呢?我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都不来吃饭?呙师傅说:他们都在山上有事情,忙完了就会下来的,你吃你的。
我问:我妈妈应该不会在山上吧,她又不用去苗木基地?
呙师傅说:今天你妈妈也去了,她……
阿姨咳了一声,呙师傅就不往下说了。
正吃着,外面一阵响声,抬头一看,一个人背着爸爸,另一个人边跑边说:等一下,我马上就来。等我们放下碗筷跑出去的时候,那个人骑着摩托车飞快地开了过来,这时后面又有一个人跑了过来,两人一起将爸爸扶上摩托车后座,爸爸耷拉着脑袋,趴在车手背上。再一看,他右边的衣袖是湿的。一个人脱下自己的上衣,将爸爸绑在车手身上,衣袖在一旁打了个结。
你抱紧我哦,不要动,一动就会摔下来,那就麻烦了。车手侧过脸来叮嘱爸爸。
呙师傅大喊一声,拿着一根粗绳子跑过去,麻利地把爸爸绑在那个人的后背上。
一件衣服哪绑得住!呙师傅功臣一般往回走,他手上有血。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原来爸爸的衣袖不是被水打湿的,而是血。我想跑过去,双脚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摩托车开走了,呙师傅看了我一眼,问我:你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就回家写作业去。
爸爸怎么啦?我妈妈呢?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发抖。
又是一阵吵嚷声,高小慧和另一个阿姨架着我妈妈出现了,她披头散发,全身都是湿的,嘴里不住地说:我不活了,都不活了。高小慧安慰她:想想你的儿子,这么聪明这么会读书,我要是你,我睡觉都要笑醒,才不会自寻烦恼。
我上去摸了一把妈妈的衣服,还好,没有血。妈妈趁机抱住我,号啕大哭。
我问高小慧:为什么我妈全身都是湿的?高小慧说:她不小心掉水沟里了。阿姨打来一桶热水,逼着我妈回屋去洗澡,换衣服,又逼着她吃饭,她不洗,也不吃。高小慧生气了:你非要当着儿子的面犟到底吗?妈妈一听这话,似乎改变了主意,开始脱衣服。我离开了。
妈妈洗好澡,换好衣服,情绪镇定了些。但她还是不肯吃饭,说实在吃不下。阿姨陪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妈妈对高小慧说:你也回去吧,你家里还有孩子呢。
我不走,我陪你到底。
我不要你陪,你让我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要做了,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从现在起,你的心情要慢慢复原,你的家也要慢慢复原。
我知道,你让我一个人慢慢复原,你回去吧。
高小慧叮嘱着走了。
她一走,妈妈就找出我们家的军用行李背包,那是爸爸从部队带回来的,她打开衣柜,往里面放自己的衣服。我说:你要去看爸爸吗?他们把爸爸送到医院去了。他会没事的。她拉好背包拉链,对我说:你就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呙师傅会做饭给你吃;你自己去厨房打热水洗澡,上学放学不要迟到,放学路上不要玩水,端端直直回家,先把作业写完才能玩知道吗?我先出去几天,否则我性命难保。走到这一步,妈妈也是迫不得已,你将来会理解我的。
你要去哪里?你能不能不要走啊?我问。
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妈妈说。
不管我怎么哭喊,怎么拉扯,她都毫不心软,她的手像钳子,一根一根扳开了我的手指,把我从她身上剥下来,背着大包一头冲进黑漆漆的夜里。
我开始大哭,哭了一会儿,我开始呕吐。呙师傅找来拖把,帮我处理秽物,然后就坐在一旁望着我。
他们到底怎么啦?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问。
你不用管,你只是个孩子,大人的事,你想管也管不了,你管好自己的作业就行了。呙师傅说。
我也是这个家里的人,我有权知道,为什么就没人告诉我呢?
因为今天的事暂时还没人说得完整,过几天你就会慢慢明白的。
那你告诉我好吗?你知道多少就告诉我多少好吗?
唉!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就安安心心写你的作业看你的电视,无论他们怎么闹,都跟你没关系。你的一日三餐,上学放学,丝毫不受影响。我向你保证,不出三天,一切恢复正常。
第二天早上,楼上的阿姨过来敲门,叫我起床,说呙师傅已经把我的早餐准备好了。刚刚吃完,一个叔叔发动他的摩托车,要送我上學。到了放学时间,还没出校门,就看到早上送我的叔叔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接下来的两天都是这样,我成了一棵树、一盆花,被苗圃的叔叔阿姨和呙师傅轮流照顾着。第三天晚上,正要睡觉,爸爸回来了,他整条胳膊缠满了绷带,样子比那天晚上还要虚弱,像个从战场上下来的伤病员,走路说话都轻轻的,一点都不像以前的他。我告诉他,妈妈拎着一个大包走了,她说她不走的话会有生命危险。
我才有生命危险,你看看!我的胳膊差点废了。
是妈妈打的吗?她力气那么小怎么会把你打成这样?
你别问了,总之你妈妈就是个疯子、泼妇,她走就让她走,我们两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我表示怀疑,如果她是疯子,她不可能在邮局工作;如果她是泼妇,她会跟周围的人吵架,但我印象中,她从来没跟人吵过架。
爸爸吩咐我拿上锅子,去食堂把饭打回家来吃。吃完又吩咐我去打回热水洗澡,教我洗衣服、扫地。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得锻炼起来,尽快学会独立生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能为一家人烧饭,外带喂饱一头牛。
爸爸一回家,苗圃的叔叔阿姨组成的护卫队就自动解散了,早上也可以让我一个人上学了。刚一出苗圃大门,就见陈翔宇站在外面,他几乎跳了起来,说:终于又看到你了,这几天你就像个大人物,被几个保镖保护得严严实实。
陈翔宇接着说:我知道你爸爸被人打了,他跟别的女的好了,你妈叫来那个人的丈夫打了他,那个人拿砍柴的砍刀,差点把你爸爸砍死了。
瞎说!我气得立在原地,我一直以为是我妈打了我爸,我还知道爸爸一定是在退让过程中受了伤,因为他不至于连妈妈都打不过,他肯定是不忍心跟妈妈对打。
见我生气,陈翔宇声音小了下去:反正我妈是这么告诉我的。
不是这样的。我气呼呼地走到陈翔宇前面去。我想你不该这样看待我们家的事情,把我妈说得跟坏人似的,把我爸爸也说得跟坏人似的,你这样还算我的好朋友吗?快到校门口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就此跟陈翔宇闹翻,否则他会把他刚才说的传播到学校,弄得全校都知道我们家的事。
我转过身子来,对陈翔宇说:这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就我们俩知道,好吗?
陈翔宇犹豫了一下:好的。走了几步又说:那些已经知道的人,不是我对他们说的。
我一急,哭了起来。
他说: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好朋友,以后要是有人说起这事,我一定帮你骂回去,我要跟他们说根本不是这样的,你们又不了解人家。
我去了几趟妈妈上班的邮政所,她不在里面。有个阿姨认识我,她站起来,透过柜台上的栅栏告诉我,妈妈请假了。
陈翔宇在外面等我,见我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很神秘地说:你妈妈肯定找救兵去了。
谁是她的救兵呢?我第一时间想到外婆那边,他们会怎么帮她呢?把爸爸再打一顿?不管怎样,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想看到任何人打我爸爸。
有一天,苗圃里出现了两辆黑亮的小汽车。整个苗圃气氛凝重,呙师傅很正式地穿上了他的白大褂,做了很多好吃的菜,但谁也没在食堂里吃饭,大家都把饭打回家里去了。
后来,那些人从会议室出来,爸爸晃着缠满绷带的胳膊,恭恭敬敬地跟那些人道再见,他们都只背朝着爸爸挥了挥手,就上车走了。
爸爸冲围观的人摊了摊手说:好啦,马上就要跟你们沙油那啦了。
一个叔叔小声说:代价有点大哦。
爸爸说:有什么办法呢?遇到这种疑心病疯婆娘,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只能做好被她害死的准备。真他娘的蠢到家了,老子倒霉,她有什么好处?
爸爸被林业局召回,安排到木材公司去了,他没有了身份和级别,成了一名最最普通的职工。他走的时候跟我说过,他不会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不会跟害他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一分钟都不行。他说:你要快点长大,早点离开这个疯婆娘,她不正常,她把我的工作、我的事业,全都毁了。不管我做过什么,都不值得用这么狠的手段报复我。她就有这么狠,她毁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此狠毒的人,对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多温柔,真的,你要尽早离开她,早走早好,否则,我担心你跟我一样,也要被她毁了。
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凄惨,他像在部队里那样,把被子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背在背上,手上拎着一只人造革大包,最后唤了一声阿黄:阿黄,要听呙师傅的话!
爸爸走了之后,妈妈就回来了,她被允许继续在我们原来的房子里住着,直到找到新的住所。
我很想问她,爸爸说的是不是真的,陈翔宇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不敢。她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说有笑,情绪稳定。她收拾衣柜的时候,甚至跟我说,这是你爸爸在部队穿过的绒衣,明年你可以穿,可暖和了。她的样子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爸爸和陈翔宇都在撒谎?
我们像以前一样,吃呙师傅做的饭,偶尔自己加两个菜,去食堂打热水回来洗澡,然后她看电视织毛衣,我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再然后一起上床睡觉。
只有一次,在饭桌上,妈妈突然跟我说:如果你有问题想跟你爸爸讨论,你可以给他写信,我待会儿把他的地址给你,如果你想见他,我随时送你进城。你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只不过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每天在家了。
我保存了妈妈给我的地址,也答应进城去看他。
你爸爸人其实不错,就是有时候有点糊涂。妈妈说。
怎么个糊涂法?
有些事情明知不该做,就是管不住自己。
比如?我紧张地望着妈妈,指望从她这里得到正确答案。
她扒着碗里的饭,扒了好一会儿,突然抬头对我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对你说过,你爸爸本来可以不转业的,他在部队干得很好,有文化、有能力,提拔得很快,但他有段时间跟一个军人家属走得太近,被人举报,然后很突然地就让他转业了,而且安置得不好。按他的级别,他本来可以安置得更好的。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不太懂,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个人做事要规规矩矩,不能做的事情,千万不要碰,一旦你碰了第一次,必然会有下一次。你现在还小,正好养成守规矩的习惯,比如按时完成作业,今天的作业绝对不要拖到明天;比如回到家,一定在先完成作业然后才能去玩,不能把顺序搞倒了。
我们真的在一个周末进城去看爸爸了。下了车,妈妈带着我往前走,一直走到木材公司门口,她让我一个人去问门房,说门房会给我指路。我们约好,我见完爸爸,就去新华书店找她,再一起回毛湖镇的家。新华书店是我们进城必去的地方,办完事,如果不想马上乘车回家,或是班车时间还未到,我们就去新华书店。书店门口有摆书摊的人,如果在书店待的时间太长,遭到服务员驱赶,我们就跑到书摊上借本书,再买一杯茶水,坐在台阶上可以看很久。
从爸爸那里出来,一起坐上回毛湖镇的班车时,妈妈显得比以往沉默,上车就睡,一直睡到下车。在爸爸调回城里之前,她不是这样的,她是个晚霞爱好者,通往毛湖镇的末班车通常都在四点四十五分准时发出,她会在车上目不转睛地盯著天边。她说晚霞是世界上最浓艳最温暖的景色,她说她看到晚霞就感到活在这世上是一件幸福的事。难道现在她的感觉变了?但她下车的时候却会伸一个长长的懒腰,大声说:还是回到毛湖镇舒服啊!晚上,我在灯下写作业的时候,她就在一旁织毛衣,偶尔给我倒杯水。织毛衣的针是金属的,时不时就能听见它们碰撞出好听的丁零声。
好安静啊!仿佛已经没了人烟。我有时会站起来对妈妈感叹一番。
妈妈放下织衣针,问我最好的朋友是谁,我说我没有最好的朋友,只有最常在一起玩的朋友,那就是陈翔宇。妈妈说:这样吧,我们做个调整,以后你跟陈翔宇放学后可以玩到吃晚饭,晚饭以后就一心一意写作业,好吗?
就在这段时间,我和陈翔宇有了个计划,我们打算给自己做一副高跷架。等做成了,我们要踩着高跷去上学。一想到我们俩背着书包,踩着两米多高的高跷,走上近五里路,像巨人一样出现在学校门口,我们就激动不已。
刚刚砍出点毛坯,就开始下雨,我们的高跷只能暂停,这让我心痒难熬,我一次次走到窗前,撩开窗帘朝陈翔宇家张望。他应该也很煎熬吧,他对高跷的兴趣比我更大,老实说,这个主意就是他出的。
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对妈妈说:我有个请求,不知你会不会允许。我想把陈翔宇叫过来玩,我想和他一起去食堂的空地上做高跷。
妈妈愣愣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你要问我这样的事?你跟你朋友的事,完全由你自己决定,你想跟谁玩就跟谁玩,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当然,前提是晚饭以后只能是作业时间。
我一听,伞都没拿就跑了出去,很快,陈翔宇就跑出来了,他也没打伞。我们俩在细雨中笑呵呵地跑进了食堂,开始了我们的高跷制作。
怎么样?跟妈妈一起是不是很自由、很高效,又很开心?当我结束当天的高跷制作时,妈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很奇怪的话。
这天我们决定就在食堂里吃。我们去呙师傅那里打好饭,妈妈让我去那张表上签字——到了月底,呙师傅就凭我们的签字结账。当我写下我的名字时,我突然觉得手感有点变了,我们家的位置似乎不在以前的位置,原来换了张新表,名单顺序有了点变化。仔细一看,少了一个人,是谁呢?我在脑子重放了一遍以前的表格,很快我就发现,吴明玉这个名字从表格上消失了。
我对妈妈说出了我的发现,她并不惊讶,只是说了句:你观察得挺细。
后来去看爸爸的时候,我已无须门房指引,可以熟门熟路去敲他房门了。但有一次,我去找爸爸的时候,敲门敲了好久都没人应,旁边出来一个叔叔,告诉我他应该在江边锯木头。
我见过锯木头,从很远的地方河运来的合抱粗的木头,摆在电锯台上,按下开关,锋利的锯片直直地插入木头内芯,木头像萝卜一样整整齐齐分成两半。与此同时,电锯声响彻云霄,木屑像面粉一样纷纷落下。我兴奋地跑过去,心想我也要试着锯一把木头,但很奇怪,并没有听见电锯声,倒看见爸爸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吃饭,女人从自己碗里搛起什么,直直地喂进爸爸嘴里。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
我在书店找到妈妈,她问我怎么这么快回来,我说了江边锯木厂的事,妈妈一听,拔腿就走。我从没见她走得那么快。很快就来到江边。
这时他们俩已经吃完了,爸爸起身,往江边走去,中途停下来,脱去外套,应该是喊了一声,我们听不见。只见正在收拾餐具的女人直起身来,爸爸一扬手,外套飞起,女人稳稳地接在手里,爸爸继续往江边走。
爸爸在江边洗手洗脸,奋力往江里吐痰,又捡起石子往江里扔,一次又一次,仿佛铁了心要试练出自己最好的成绩。女人收拾好餐具,抱着爸爸的外套也到江边去了。爸爸停止扔石子,他们并排站着,应该是在说着什么,因为女人不住地侧过脸来看他。她肯定在笑,她有两次慢慢弯下腰去,再直起来,又弯下去。爸爸一定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话,她才忍不住笑成那样。女人举起衣服,扑向爸爸,把衣服披在爸爸肩上,然后就朝吃饭的地方走过去了。
妈妈痴痴地站在藏身的地方,微风撩起她耳边的短发,她嘴唇微张,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说:我们回去吧。她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我又说:我们到底要在这里站多久啊?她才猛地回过头来,问我刚才在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妈妈一直看着窗外,但我觉得她不是在看风景,她目光发直,面无表情。下了车,妈妈走在我后面,隔着一两步的距离,我却感到背后冷飕飕的,就像妈妈不是从城里回来,而是从冰天雪地里跋涉过来一样。
距离苗圃大门三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块三角形空地,那里是苗圃职工们用来打发时间的蔬菜基地,我们家在那里也有一块竹席大的地方。高小慧正在那里,一定是被某个苗圃职工请来指导种植的。看到她,妈妈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对我说:你先回去,我去看看我的菜。
我知道她其实只是想跟高小慧说说话。大人终究是看不起孩子的,他们心里有话,不会轻易对孩子说。
高小慧又来我们家蹭炉子了。她抱着一件正在织的毛衣,一屁股坐到炉边。妈妈起身找来她那本厚厚的织毛衣教科书,摆在旁边的小几上。那本书里有很多毛衣款式,还有详细的针法。看样子,高小慧是来讨教织毛衣大法的。
高小慧看看书,看看手中的毛衣,又看看书,突然烦躁地蹭了蹭脚,一把抽掉织针说:全搞错了,得重来。
妈妈哼了一声,她正在给我织一件蓝色的毛背心,去年它还是一件完整的毛衣。
哎呀,你帮我一下呀!高小慧的脚又蹭了两下,像耍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说。妈妈放下我的背心,接过她的,对照着书本,她开始数毛衣上的针脚,还扳起了手指。高小慧手上无活儿,就开始四下里打量。她第一眼打量的是我和我的小书桌,因为要共用一只炉子,妈妈把我的小书桌搬到了这间屋子。
我们聊天影响你写作业吗?高小慧问。
我说我对大人的聊天一点兴趣都没有,同时我也告诉她,我坐在马路边都能背书。
事实并非如此,我很快就被她们的对话迷住了。
高小慧说:你把家里收拾得太整洁了,我听说,把家弄成这个样子留不住人哦。
妈妈说:就算把家里弄成垃圾坑,该走的还是要走。
高小慧說:原谅人家算了,人无完人。
没准人家并不稀罕我的原谅,外面世界大得很。
你这种搞法,就算人家是块牛皮糖,想黏你也黏不住。我告诉你,不能就这样让他跑了。
那还能咋办?又不是我的错。顺其自然。
是谁的错,真的扯得清吗?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教训也给过他了,代价也够大了,可以了。
就这样蛮好,眼不见心不烦。你没事多过来几趟就更好。
正要跟你说呢,我以后没多少机会来了,城里的建陶厂在招工,我找了个人,这回应该有希望。我不能总在苗圃干吧,除非我已经五六十岁了,随便找点事混一混。
真的?我听到妈妈的织衣针当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有件事不知能不能拜托你,一旦我去了建陶厂,就要早出晚归,晚饭都来不及给陈翔宇做,我在想,在我回家之前,能不能让陈翔宇跟张驰一起吃食堂、写作业。我会向呙师傅交饭钱。
可能还是要跟苗圃的人商量一下,要是以前肯定没问题,就不知你退出苗圃之后,他们还愿不愿意。
我知道,所以才要请你去帮我说一说嘛。
我又不是苗圃的人。
那还是不一样的,他们多少还是会看一点张经理的面子的。
人走茶凉哎。好吧,我去试试。
说不定我也可以帮你一个忙,我去了城里,有机会的话就去找找你家那位,我要狠狠地批评他,男子汉大丈夫,干吗气量那么小,赶紧跨上你的大摩托,下了班就乖乖地滚回家,顺便让我搭个顺风车。
你就直接说你想找个车夫好了,说什么给我帮忙,我才不要你帮这个忙。
一个多月后,高小慧真的去建陶厂上班了。陈翔宇也正式开始了跟我一起写作业和吃晚饭的生涯,妈妈去跟呙师傅谈的时候,呙师傅有一个附加条件——晚饭后,陈翔宇得帮他打扫食堂。事实上,最后是我和陈翔宇两个人帮呙师傅打扫食堂。
关于搭顺风车的事情,高小慧最终并没有达成愿望,晚上七点多,用摩托车送她回家的,并不是爸爸,而是她的一个同乡。那人跟她一样也在城里工作,正好跟她一起早出晚归。
但她偶尔会带来关于爸爸的消息。
有天晚上,她来我们家接陈翔宇的时候,手上拎着一只大袋子,她先是拿出一大袋混合糖果交给我,说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又拿出一件毛衣交给妈妈:他说他长胖了,穿不下这件毛衣了,让你留着给张驰穿。
你去他家里了?妈妈说。
咦?不是你让我去的吗?高小慧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忘了跟你汇报我们见面的细节,他的单位把他保护得很好,外人一般进不去。我们是在他单位门外见面的,前后左右都是人,总共也就聊了不到三分钟。第二次也是在门口见的,他把这些东西从屋里带出来,交给我。
还见了两次?妈妈又问。
你要是觉得见多了,我下次就不去见他了呗。
妈妈一把扯过毛衣,随手丢在桌上,问:你目测他比以前肥了多少?以前就是个大肥猪。
是有一点,但还不到大肥猪的地步。高小慧说。
太享福了,饭都有人喂,怎能不长肥?我建议你去把饭勺接过来,你来给他喂,顿顿都给他加点巴豆,保证能瘦下来。
我要是给他喂饭,恐怕脑袋要被你打开花。
你就是喂了,我也不知道,对不对?
好,那我就去喂了,谅你也没有千里眼。
学校快放寒假了,妈妈和我又来到城里,她仍然像以前一样,径直去了新华书店。走前交给我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高小慧带回来的那件毛衣。
顺着门卫的指引,我来到爸爸的家。他换房子了,以前是一个单间,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这回多了一间厨房兼饭厅。灶台上摆着好几瓶调料,小橱柜装得满满当当。床上只有一个枕头,衣柜里也没有女式衣服。再看看卫生间的毛巾,倒是有三条,但我觉得有一条似乎是抹布。这些都是妈妈交代我一定要看清楚的。
爸爸看了一眼毛衣,问:不是叫高小慧带回去了吗?怎么又拿来了?跟她说,我不要了,你穿吧,教室里冷,正好穿件厚的。
妈妈说她加过针了,说你应该能穿了。快要过年了,你回苗圃吗?
爸爸看都没看,直接把毛衣丢在一个搁杂物的架子上,那个动作让我相信他是真的不会再穿它了。
我不回去了,我跟战友约好去深圳那边看看,考察考察。我好几个战友都去了那边。
我把爸爸的话,还有我所有的观察结果都告诉了妈妈,妈妈听了,眯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我们就回家了。
这次从城里回来后,妈妈一直有点气鼓鼓的,也不大管阿黄了,阿黄饥一顿饱一顿。呙师傅说:狗瘦了!以前张经理在这里的时候,浑身的毛油光水亮,跟人一样啊,不得宠,就过得差。听了这话,我突然决定,以后我要好好地喂养阿黄。
天气越来越冷,高小慧不大过来烤火了,因为人在深夜不容易离开火炉,但他们母子又不可能在我们家过夜。妈妈一天比一天烦躁,一会儿说我们应该回外婆家过春节,一会儿又说应该回爷爷奶奶家。
大年初二拜丈母,這是老规矩,所以我们不能在初二以前去外婆家,但是,唉,张驰,你能不能一个人回爷爷奶奶家呢?我实在不想回去,我可以过几天再来接你。妈妈说。
好啊。我说。我知道她这个念头注定会一闪而逝。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要不我们就在苗圃过年吧,毛湖镇上春节有电影,还有民俗表演,我们还可以进城去玩,春节就那么两三天,一晃就过了。
好啊。我又说。
要不,你跟你爸爸去深圳吧,我一个人待在苗圃,好好睡几个懒觉也不错。
好啊。我还是说。
春节前一个星期,我们又来到城里,妈妈仍然躲在老地方,我去找爸爸。爸爸家里多了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双新皮鞋,看样子真的在为去深圳做准备。我说了妈妈的意思,爸爸一口回绝了我:不行,我不是去旅游的,我是去工作的,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在工作时带孩子呢?
你没问他跟谁一起去的?妈妈问我。
应该是战友吧,他说他好几个战友都在那边,他去看看情况,说不定以后也会去那边。我答道。
那你将来愿意跟他去深圳吗?
我不知道。
犹豫来犹豫去,我们最终哪里都没去。过年前一天,妈妈突然生病了,发烧,咳嗽。她拜托呙师傅帮我们买了些肉类,做了几道硬菜。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问我:你真的不想去爷爷奶奶家吗?他们很想你回去的。很快又说:算了,我们俩不应该分开,不管去哪里,我们俩都应该在一起。
最终,春节期间留在苗圃的就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外加阿黄,其他人都回到大家庭去过年了。我满以为陈翔宇会过来跟我们一起度过这几天的,没想到整个春节期间我一次也没有见到他。从窗子里看出去,陈翔宇家门口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屋顶上不住地飘着炊烟。妈妈说:他们是大家庭,几家人今天在你家吃饭明天在我家吃饭,吃来吃去就那几道菜,换个桌子板凳而已,没什么意思。妈妈也在努力烧菜,但她的厨艺还没有呙师傅好,不过我不会说出来,大过年的我不想惹她不开心。
我们的团年饭没有酒,只有两瓶橙汁。我突然想讨好妈妈,想说点她喜欢听的,我说:要是爸爸在,肯定又是满屋子酒臭,我很讨厌酒臭。
儿子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家里过年过节没有酒臭,那是非常可怜的,过年过节就是要酒臭肉臭人喊马叫。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把这个家弄得冷冷清清的,不过,妈妈也是没有办法……你总有一天会知道,一个人突然面对一些情况,会完全失去控制,更不可能去考虑后果。我相信换作任何人都会像我那么做的。要怪就怪他,是他做错在先。一个人做了错事,就该低下头来乞求原谅不是吗?他倒好,不但不求原谅,反过来还愤怒得不得了的样子,好像做错的是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事的,实在是太愤怒了,我们过成这个样子,全都怪他。何况我都说可以原谅他了,他反倒不肯原谅我,一点皮肉伤算什么?缝一缝,几天就长好了,我的伤可是在心里,一直都在滴血。
到底是什么情况嘛?他做了什么错事?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孩子不要问那些,等你长大了,我会告诉你的。其实他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那就是无论做过什么事,不放在心里,过去了就过去了,继续往前走。你看他现在过得多快活,等他去了深圳,只会更快活。我也想像他一样,但我做不到,我天生没出息。行了,不说这些晦气的事了,来,我们以橙汁当酒,妈妈祝你新年进步。
爸爸不是去深圳快活去了,他是去考察,那是工作。
是啊,希望他顺利。如果将来他能带你去深圳,总比待在毛湖镇好。
我们聊了一会儿深圳,又互相说了几句祝福语,当当地碰了几次杯,慢慢找回了一点点过年的感觉。妈妈擦了擦眼睛,笑着说:光阴快得很,过不了几年,你就该带女朋友回家了,我得好好练练厨艺,别到时候让你在女朋友面前没面子。
我们计划大年初二就去外婆家,然后就开始串亲戚,一直串到初六七再回来,所以这两天里,妈妈允许我随意看电视。不管什么节目,她都不会干涉,但不知为什么,我反而不太想看了。春节联欢晚会我已经看了两遍,文化部、铁道部的晚會也看了,也不想写作业,也不想出去玩。一个人都没有的苗圃,巨大的空旷和寂静把我逼回家里,连阿黄都不想出大门了,整天不是趴在家里就是躺在宿舍与食堂之间的空地上。
我格外想念跟陈翔宇在一起的时光,很多事情必须两个人一起做才有意思,包括看电视这种,妈妈除外,妈妈是最不适合一起娱乐的人。
这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突然看见陈翔宇站在他家院子里,我打开窗户大声喊他的名字,他也张开双臂朝我们这边乱蹦乱跳。正要叫他过来玩,从屋里跑出两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学着他的样子朝我这边乱蹦乱跳。我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他们一定在嘲笑我的孤单——在毛湖镇,孤单是会被人瞧不起的。我退后一步,呼地拉上窗帘。但我做不到不看那边,我站在离窗户一步远的地方,继续从窗帘缝里往那边看。几个大人也从屋里出来了,他们渐渐汇成一支长队,一起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再一看,他家屋顶上的炊烟也消失了。
那些消失的炊烟再一次打击了我,我开始为我们孤单的春节感到自卑。人人都在享受家庭团聚,只有我和妈妈藏在这大山脚下,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也没有炊烟。为什么明明跟妈妈在一起,我仍然感到孤独呢?为什么明明我有家、有父有母,仍然感到被抛弃的屈辱和沮丧呢?我被自己抛出来的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无处排遣,只有跑进卧室,和衣钻进被窝里。
那时我还不知道,以后每年,我都要在类似的情绪中过年。我成了一个害怕过年的人,因为这天,每个人都待在热热闹闹布满美食的家里,而我们家永远也热闹不起来,再加一条狗也不行。狗更加显得我们没有亲情,只能向狗乞求。
正月初六,我们从外婆家回到了苗圃,苗圃里仍然一个人都没有,栅子门差点打不开——我们出去这几天,门锁似乎生锈了。
第二天是结束春节假正式上班的日子,鉴于苗圃的性质,初七这天只有一两个人过来报到,报到了也不想干活儿,都懒洋洋地闲晃着。吃过午饭后,陈翔宇突然过来了。他头发蓬乱,是睡多了觉又没有洗头的后果,蓝色学生装上洒了好多油点子,一望而知过年期间吃得不错。这种结实耐磨的衣服我也有一件,是上学期开学的时候妈妈给我定做的。陈翔宇说,过年光是走亲戚,一家接一家,好没意思。我心想,你不就是炫耀吗?受这种心情的影响,我没打算让他进我们家,我们直接去了温室,因为陈翔宇说,温室里暖和。
我不喜欢温室,我觉得那里味道难闻,我们在里面稍稍待了一会儿,就一起出来。陈翔宇意犹未尽,提议把靠在温室边的梯子带出来玩。
我们去看看树上的鸟窝里有没有鸟蛋。
那个鸟窝在苗圃宿舍楼后边的树上,现在树叶都掉光了,只剩一个巨大的鸟窝搁在树枝间,站在地上看,跟呙师傅经常用的竹提篮差不多大。我觉得里面至少有四只鸟,我见过它们在暮色中往窝里飞。
我们俩一起扛着梯子,陈翔宇说:我快要转学了,转到城里去上学,这样我妈就不用每天晚上往家里赶了。
那种不好的感觉又来了,那种孤单、被抛弃的感觉,它变成了现实,连陈翔宇都要抛弃我了。从此以后我身边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以后从学校到苗圃的细长的小路,将只有我一个人踽踽而行了。
你也快要转学了,你知道吗?陈翔宇说。
什么?我彻底蒙了,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个。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陈翔宇说:下学期我先转过去,再下一个学期,就轮到你转。我们可能会成为兄弟,我们可能会成为一家人。
我的脑子突然转不动了,如果我和他是兄弟,那么我们的爸爸妈妈是……难道是……别开这种玩笑!我警告他。
是真的,你爸和我妈刚刚决定的。陈翔宇说。
骗人之前也不做个调查,我爸明明在深圳。我说。
那么,前两天跟我们一起在城里吃饭的人是谁?他们还说,过了年一上班就开始办这事。
这么说,我爸从深圳回来了?那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你爸没去深圳,他还特意跟我叮嘱过,让我不要告诉你他没去深圳,也不要告诉你我们春节见过面。但我觉得好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但他明明亲口跟我说过,他有战友在深圳,他要去深圳考察,他将来可能带我去深圳。
陈翔宇顺着梯子往上爬,中间,他停下来说:我跟你说,大人的话,不可全信。
我问: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你爸说,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妈也说,想要改变就趁早。
那我妈呢?
不知道,你爸爸没提到她。
他一只脚离开了梯子,开始攀向高处的树枝,他高估了自己的臂力,够了几次,都没有捞到斜上方那根树枝。他停下来,双脚离开梯子,对我说:把梯子给我竖陡一点。我说没办法再陡了,已经是最陡了。
陈翔宇利索地下来了。我知道有个开关,它现在是双层的状态,打开开关后,它可能延长一倍。
这一回,终于可以抵达鸟窝了,只不过梯子单薄了许多,陈翔宇往上爬的时候,每踩一步,梯子都要颤抖几下,吓得他大叫:你扶好哦,不要松手哦。他妈的,这梯子该不会断吧?我怎么感觉像踩在绳子上一样。这要是摔下去,估计不死也是半残。
一定是这话诱惑了我,我扶着梯子,眯着眼睛往上看他的腿脚和屁股,这会是我兄弟的腿脚和屁股吗?高小慧会成为我的妈妈?如果是真的,我的妈妈该怎么办?她会继续一个人住在苗圃,一个人在苗圃过年吗?肯定不行,不可以这样,一定要阻止他们,一定要想个办法。
陈翔宇抓住树枝了,但他还没调整好身体的角度,他需要退回一步,换一个方向,再向上攀援。就在他退回的一刹那,我把梯子往旁边稍稍推了一下,只听见上方咔嚓一声脆响,梯子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晃着倒下,与此同时,地上一声重重的钝响,像米袋子摔落在地。
陈翔宇的身体竟先于梯子落地。
他的鼻子在流血,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我去拉他,碰到他的手才感觉到他不是在求救,而是痉挛,他的手只是胡乱颤动而已。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他的耳朵里面也有血流出来。
我喊了两声陈翔宇,他没有回答,睁着的两眼空洞地望着天空。
很快我就知道,死不是最可怕的,想要弄清死因的执着才是最可怕的。
妈妈是最先审问我的人,前前后后问了我不下二十遍,每一次我的回答都跟前一次略有不同,她每发现一次就用笔记录一次。记了十多次以后,她说:不行,你这颠三倒四的,一定会让别人误会,一旦被人误会就完了,人命关天,不能有半点差错。妈妈帮你整理了一个有条有理有逻辑的回答,你给我记好了,无论谁来问你,你都这样回答,千万不能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听到没有?
至于爸爸没有去深圳,陈翔宇和我都要转学,还要做兄弟的事,妈妈还没听完就打断了我,她两眼圆睁,满脸通红:都是屁话!屁话!他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我问过你爸爸的战友,你爸爸的确在深圳!在深圳!记住没有?
那,陈翔宇为什么要对我那样说呢?我问。
妈妈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杯子都震得跳了起来:这就是小孩子偷听大人讲话的后果!听不懂就算了,还没听全,结果就错了十万八千里。大人本来的意思是,你们俩都转学,转到城里去,陈翔宇家在城里没有房子,只能暂时先和你一起住在爸爸那里。现在听懂了吗?妈妈看上去满腔怒火,幸亏她没有站在炉火边,否则我真担心她会燃起来。
我如释重负,紧接着,胸口处传来一阵疼痛,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都被我搞砸了。我哭得快要闭过气去。妈妈过来安慰我,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你肯定是受了太大刺激,脑子里突然错乱了,其实你什么都没听到,陈翔宇什么都没对你说。任何人问你,只说梯子的事,别的事一个字都不要说。天老爷啊,保佑我儿平稳度过这一劫吧!
我妈到底不放心,又要求我按标准答案演绎当时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她说这样才能记得牢。最后一次,妈妈坐在桌前,模仿法官的样子问我:陈翔宇是怎么掉下来的?
我说:他说他先上去,让我帮他扶梯子。他踩在最上面一道横梁上,右手去够树枝,就差一点点了,他想把左脚换到梯子上,把右脚腾出来往树上爬,刚一动,梯子就倒了,他抱着一根树枝掉了下来。
这是妈妈根据我杂乱无章的表述,帮我汇总整合而成的答案。
妈妈说:不管谁问你,包括我和爸爸,尤其是你爸爸,你都得是这个答案,知道吗?但凡你说错一点点,人家就会说你自相矛盾,肯定在撒谎,就会抓你去坐牢,我也会跟着你坐牢,你坐男牢,我坐女牢,听懂了吗?从现在开始,你的舌头掌管着你和我的命运,掌管着我们生命的长短。
我狠狠地点头。
高小慧的审问内容更多一些。
谁提议搭梯子上树的?她问。
陈翔宇。我答。
为什么不是你先上?为什么要他先上?
因为是陈翔宇说,我们去看看树上的鸟窝里有没有鸟蛋。
上树之前陈翔宇跟你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我们先去温室里玩,他说那里面暖和,我说很臭,不久我们就出来了,然后他看到了温室墙边的梯子,就说把梯子搬出来玩。
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真的,因为你没有证人。
我的确没有证人。我低着头说。
没有证人你就是在瞎说。
我没有瞎说。
她一直在哭,嗓子已变得又细又哑,不管怎样,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
爸爸也从城里赶回来,他把我拎到墙角,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跟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了一遍已经记熟的标准答案,爸爸望着我,好像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真的就是这样?你们没说到别的?
就是这样,没说别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错,无意中的错,不要隐瞒,要说实话,你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不承担法律责任。
就是我说的那样。我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它能帮我坚定信心。
妈妈果然什么都预料到了,她说有些人会用未成年人不必承担法律责任这种说法诱惑我说出更多,她说那些人都是不怀好意的人。我没想到爸爸也属于这种人,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淌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爸爸又问:陈翔宇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过年期间去过哪里?
我答:还没来得及吧。我们一见面就去了温室,一去温室他就看见了梯子,就提出要爬那棵树去看鸟窝。
爸爸问完以后,我也问了他一句:爸爸,深圳好玩吗?
这是你现在该关心的问题吗?再说,我又不是去玩的,我有工作在身。爸爸的眼睛有点躲闪,最后,他狠狠地带上门,丢下我出去了。
派出所的两个叔叔也来了,他们问话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有陈翔宇的爸爸妈妈都站在门外,当然,门是关着的。
首先问我学校里的部分,我和陈翔宇关系怎样的部分,再问关于爬树和梯子倒下的部分,我都有条不紊地回答了。然后他们突然问道:你的媽妈跟陈翔宇的妈妈关系怎样?
这是个新问题,我老老实实说:陈翔宇的妈妈经常来我们家,坐在火炉边和我妈妈一起织毛衣,因为我妈妈有织毛衣的书,她没有。
那你觉得你爸爸跟陈翔宇妈妈之间关系怎样?
应该可以吧,爸爸调到城里后,高阿姨经常帮爸妈传递东西,前不久还给爸爸带了一件毛衣过去。
你今年在哪里过年?
我和妈妈在苗圃过年,因为爸爸去了深圳。
所有的问话都结束了,苗圃和陈翔宇的家之间渐渐没了窥视的行人,也没了敲门声和脚步声。高小慧嘶哑的声音从家中昼夜不息地传出,她在呼号,在诅咒。妈妈关上所有的窗户,每块窗帘都拉得严丝合缝。她收起正在织的毛衣,走来走去料理家务,脚步比以前更加坚定。她为我的早餐加了一个煎荷包蛋,柔声叮嘱我:吃得有营养才能长力气,有了力气,脑子才清醒。
爸爸后来回来过一次,他几乎没有落座,一直在家里走来走去,哗哗地拉开窗帘,砰砰地打开窗户。
你们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家里关得像个鸡笼!张驰你在干吗?我回来这么久还没听到你的声音,男子汉,做人做事要光明正大,不要躲躲藏藏。
也许高小慧听到爸爸的声音了,不然无法解释她为什么突然提高了声音:陈翔宇啊,你死得好冤啊!
妈妈过来说:你也听到了,这种气氛之下,你还好意思责怪孩子。
也怪你!你是大人,你怎么看孩子的?
两人吵了几句,爸爸一摔门走了。我都不知道他回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跟妈妈吵几句?
正月十七,学校开学,我和妈妈一起走出苗圃大门,顺着小溪往镇上走。中间,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陈翔宇的新坟就在山坡上,圆锥形的黄色土堆上盖着两只花圈,其中一只是妈妈送的。
妈妈把手搭到我的肩上。
我们搬家吧,我们离开这里。她说。
搬到哪儿?我问。
到城里去,城里的学校更好。如果你是女孩儿,我肯定会把你留在身边,但你是男孩儿,男孩儿跟着爸爸好。她说。
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我的工作在这里,没办法调到城里去,还好不太远,我随时可以去看你。
进城的第一天就不顺,我是中途转校的,当我走进新学校大门的时候,五年级上学期的课已经开始一个多月了。
我脸红心跳,像个罪犯一样被老师领到了教室,每个人都理直气壮、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连课桌都不敢看,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
整整三天,没人跟我说过一句话,除了老师点我名的时候,我回答过两声“到”。
爸爸不像妈妈,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他晚上很少在家,大部分时间是我一个人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他嚣张地躺在床上鼾声大作。刷牙洗脸过后,我就上学去了。每天早上五毛钱,是他给我的早点钱,我可以拿它随便买什么东西吃。这是一天中我最兴奋的地方,这里可吃的东西比毛湖镇多多了,我恨不得每天都换一家早点铺。
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有天晚上,我正在写作业,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心想,爸爸今天倒回来得挺早。门开了,没有像平时那样传来钥匙重重地砸向桌面的声音,脚步声也不像爸爸。一股不祥的气流向我袭来,我缓缓转过头,像被人拉了一把似的,忽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
是高小慧。她变了,脸颊凹陷,脸色苍白,眉眼之间一股凶相。
阿姨!我扶着桌子叫她。
咦!你真的转学啦?你看你多好啊,一会儿在妈妈身边,一会儿在爸爸身边。哎,我问你,你梦到过陈翔宇吗?
我摇头。
我梦到他好多次,你猜他在梦里跟我说什么?他说是你在下面掀了梯子。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把笔抓在手里。
我也覺得奇怪,你们俩这么好的朋友,应该不至于。不过,万一他要是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一时气糊涂了也是有可能的,你说呢?
她的眼睛像一对烧红的钩子,试图从我嘴里掏出她想要的东西。我望着她,心跳得快要从喉咙口飞出来了。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过年的事?高小慧突然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我挣了两下,根本挣不脱。他有没有告诉过你过年期间他去了哪里?
没有。我知道你们在哪儿过年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们,我还看到你们很多人从家里一起出发。我妈说,你们肯定是去陈翔宇外婆家了。
她的手稍稍松了松,但很快又拽紧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见到过谁?
他没讲,他见到谁了?我慢慢冷静下来,渐渐有了点自信。
如果你撒了谎,你妈会在一年之内不得好死,你敢发这个誓吗?
我内心是不敢的,但我不得不说:我发誓我没有撒谎!
那你把誓言念一遍。
我不能念,我不能对我妈妈不敬。
她转身去倒水喝,就像这里是她的家一样。她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完,杯子重重砸回杯盘里。你爸爸又去哪儿了?
不等我回答,她就带上门出去了。
她居然有这里的钥匙。那时我还意识不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觉得,她的态度让我感到不舒服。
过了一天,她又来了。正好爸爸这天在家,下了班就在厨房里准备做吃的。她没理我,径直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爸爸就解开围裙出来,打开了电视。
晚饭上桌的时候,我罢吃了。我说我胃里不舒服,待会儿再吃。如果我乖乖地吃她做的饭,甚至还要被迫赞美她几句,那我就是个叛徒——天生的叛徒。但我也不敢公然冒犯她,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们吃完了,厨房也收拾过了,高小慧来到我面前。
你不吃饭,不饿吗?她问我。
我一边做题一边摇了摇头。她没走,也没说话,不用回头,我也能感觉到她正在盯着我看。这种感觉让我非常不自在。
我有了个证人,你想知道是什么证人吗?她又问。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
有人看到你掀翻了陈翔宇脚下的梯子。
不可能。我突然不能动了,脑袋嗡的一声变得特别大,嗓子发干。我尽力回忆那天的情景,苗圃和陈翔宇的家之间有田,有一道两人高的院墙,陈翔宇家的人绝对看不到。因为是开工第一天,苗圃那天总共才到了两个人,他们坐在前面院子里聊天、喝茶,交流过年期间的见闻,而那棵树的位置比较靠后,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她一定是诈我的,她想听我亲口说出来。
总有一天,你会露出马脚来的。她说。
她这话一说,我稍稍松了口气,果然是诈我的。
爸爸过来了,他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今天见到你们同学的爸爸了,把你夸上了天,说你是个数学天才啊。又对高小慧说:数学稳拿第一,每次他的分数都把第二名甩下十几分。
这是遗传了你们谁呢?高小慧问。
应该是他妈,我数学一般般。爸爸说。
我早就觉得他的脑子随他妈妈,跟他妈妈一样精明。不过,张驰啊,要把精明用对地方,要是用错了地方,天才就成了魔鬼。
你用词不准,是聪明,不是精明!走,我送你回去。
他们一走,我就冲进厨房,大口大口吃起来,管他谁做的,我饿了,我一定要吃饭。与此同时,我有种强烈的预感,高小慧不会就此罢休的,她一有机会就会审问我,对我搞突然袭击,总有一天,她会通过某种手段把我逼疯,直到說出她想要的实情。
周末,我回到毛湖镇,妈妈老早就在汽车站等着,见我下车,冲到车门边像接包裹一样接住了我。接二连三问了很多问题,全都是我的衣食住行,还有学校里的情况。得知一切正常,而且数学很快冒出头来之后,她高兴地笑了。
张驰,我觉得你的好日子要到了。
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把最近高小慧的言行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妈妈并不显得意外,甚至也不生气,只是面色格外沉重起来。
我能理解她,陈翔宇走了之后,她越来越不正常了。妈妈说。
才不是,她说话很有逻辑,头脑很敏捷、很犀利,我觉得她完全正常。我说。
不正常并不是说她疯了、傻了,而是……她变得特别执拗,只讲自己的道理,别人的道理完全听不进。不过我们也要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是妈妈,她不可能放下这件事情,她会追究一辈子。但我也是妈妈,妈妈的职责就是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我要再三交代你,不管谁来问你,你的答案只有那一个,懂吗?始终坚持自己的说法,以不变应万变,就算天王老子来问你,它也是唯一的答案。妈妈叮嘱我。
只有妈妈才能让我稍感安慰。
周五下午我们比平时少两节课,我可以提前回家,不是回爸爸家,而是回毛湖镇,我和妈妈的家,所以一大早我就兴奋起来。
上午,第四节课刚完,爸爸就让门房把我叫了出来,让我下午请假,他要带我去个地方。
他带我拐进一条狭窄潮湿的弄堂,在锅灶、水槽和湿衣服之间穿行了一阵,来到一扇门前。推开门,里面是个小院儿,院子里有一棵弯弯曲曲的无皮树。我从没见过这种树,感觉怪怪的。爸爸小声说:高小慧想让你配合她做一件事,她请了个神婆,想把陈翔宇叫回来问几句话。我一听,转身就想往外跑,高小慧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望着我,轻轻地、面带嘲讽地关上了院门。
我扑过去,想要开门,高小慧一把推开我:你们不是好朋友吗?这点小忙也不肯帮。
爸爸也过来了,他拉住我,小声说:没事的,就一小会儿,我在外面等你。不用怕,你是学生,是个唯物主义者,就凭你这浑身上下扑面而来的阳刚之气,该是那些东西怕你才对!真的,你是真正的童男子,童男子就是鬼见愁,童男子的一泡尿,都能把妖魔鬼怪吓个半死。
我最终被两个大人架进了只有一张床那么大的小房间,三根香正在燃烧,烟雾缭绕,香灰无声地往下掉。一个穿着紫红色带金线衣服的老奶奶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皱着眉头,嘴巴不住地嚅动。高小慧直直在跪在老奶奶面前的蒲团上,见我站着,她拉了我一把,示意我也跪下来。我面前没有蒲团,只能跪在地砖上。
老奶奶突然睁开眼睛对我说:待会儿听到我说话,你千万不要应,晓得吧?
我点头。
老奶奶闭上眼睛,手里转着一串珠子,转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身体慢慢晃动起来,晃了好久,又叹出一口气,鼻子里嗯嗯了几声,有点像哭声。因为屋子太小,又很安静,她的声音让我头皮发麻,身上一阵阵紧缩。然后,她开始用另一种声音说话,像是个男人的声音——年轻男人的声音:好疼啊!我身上好疼啊!
高小慧抽泣起来:陈翔宇?你是陈翔宇吗?我是妈妈,你告诉我,那个梯子是怎么倒下去的?
但在我听来,那个声音并不完全像陈翔宇,陈翔宇的声音没那么粗,陈翔宇是又亮又尖的声音。太不可思议了,高小慧竟然认定那是陈翔宇的声音。
梯子倒了,梯子害死人哪!
梯子不是自己倒的,对吗?高小慧用膝盖往前走了一步,热切地望着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老奶奶。
梯子有问题,梯子有问题啊。
你告诉妈妈,梯子到底是怎么倒下去的?是有人推的吗?你告诉妈妈,是不是张驰把你推下来的?
我脑子里一炸,房子在我眼里摇晃起来,老奶奶闭着眼睛发出含混难懂的声音,像忍着剧痛在给自己找药包,又像在念着一个马上就要兑现的咒语。
陈翔宇,快点告诉妈妈,一字一句告诉妈妈。高小慧恳求道。
与此同时,我感到小腹一阵剧痛,我再也忍不住了,崩塌似的热浪弥漫了我的整个下体。我的天啊!我居然尿裤子了。
高小慧发现了我的异样,猛地提高声音:陈翔宇,你快说话,张驰现在就在我身边,推倒梯子的人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她的脸几乎要碰上老奶奶的脸了。
又臭又热的尿气在房间里弥散开来,尿液在往老奶奶那边漫延,我注意到,她不动声色地移动了一下左脚尖,避开尿液的前进方向。与此同时,类似陈翔宇的声音弱了下去:我不知道,我没注意,我只知道我一脚踩空了。
高小慧哭了起来:陈翔宇,你好好想想,梯子是在你踩下去之前倒的,还是当你踩上它的时候才倒的?你一定要好好回忆一下。
老奶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慢睁开眼睛。高小慧还在哭号:陈翔宇,你这个糊涂虫,你死得不明不白啊。
陈翔宇的声音消失了,老奶奶用自己的声音对高小慧说:他跟你讲清楚没有?你们对上话没有?他讲了什么我是不大记得的,我只负责帮你把他请出来。
高小慧抽泣着说:他好像还是很疼,问他话都回答得不是很清楚。
当然疼呢,那么高掉下来,回答得不清楚是因为离得远,你打个长途电话有时还听不清呢,他现在的位置可比长途电话远多了。老奶奶转向我:你快出去吧,还跪在这里干吗?
爸爸坐在摩托车上看报纸,我直接跨上后座,催他:快点回去。他居然没发现我的裤子是湿的。当我们驶上马路时,风把我的眼泪吹得满脸都是。如果那个类似陈翔宇的声音在歇斯底里的高小慧面前大喊:是他!就是他!不难想象此刻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我又一次挺过来了,我感到筋疲力尽,仿佛已经死过一次。
爸爸终于在我下车的时候发现了我的可耻的秘密,但他没有大惊小怪。这是我唯一感激爸爸的地方,他什么都没问,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找了条干净的裤子。有了这件事,不管他此前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我都一笔勾销了。
我按原计划回到了毛湖镇,走下公共汽车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摔倒了。我越过一步台阶,直接摔到了地上,摔破了鼻子,摔破了面颊。毛湖镇很小,大家都认识,很快有人叫来了妈妈,她把我带到卫生院上了点药,我们就回家了。
我说了回来之前发生的事,在高小慧找来的神婆面前发生的事。妈妈勃然大怒:她怎么敢做这种事情?你爸爸居然也同意?走!你先回去,我要去找她,太不要脸了,居然欺负一个孩子。
我使劲拉住了她。
妈妈,这是我该得的,难道你真的忘了吗?我可没忘,我一天都没忘。我低声说。
妈妈猛地抽了我一个耳光,见我不解,又追加了一个更响亮的。她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你这个傻瓜,蠢货,被人愚弄了还在这里哭哭啼啼。你已经说出了所有的真相,公安部门也都确认了,任何装神弄鬼都是邪门歪道。她做那种荒唐的事情只是为了减轻她自己的痛苦,神婆也只是为了赚钱糊口,亏你还是个优等生,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魂这种东西,你真是让我失望透顶,一个农民,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婆,在你面前表演了一段双簧,就把你吓得尿裤子,你就这点本事?既然你这么没用,这书还不如不要读了。
被妈妈一吼,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既然那个老奶奶强调她已经去了“那边”,为什么她眼角的余光仍然能看到我的尿液,而且不动声色地移动了一下脚尖呢?
妈妈就有这种本事,几句话就让眼前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原本正在陷入黄昏的山间小镇,突然亮如早晨,纠缠于心的那些烦乱也跟着烟消云散。
你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张驰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干干净净的人,张驰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以前没做过,现在没做过,将来更不会做。
我点头,还是跟妈妈在一起更好,有她,我就有安全感;有她,我内心就温暖而坚定。
但是,到了星期日下午,快要返校的时候,我又愁闷起来,望着收拾好的行李,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说实话,我不知道高小慧还有没有其他手段。
见我这样,妈妈对我说: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城里,我们继续想办法转学,我们离开那个讨厌的地方。
真的吗?你真的有这本事?我问。
我试试看,世界这么大,找个自己待得舒服的地方应该不难,我们又不是不好相处的人。妈妈说。
这年九月,我如愿进入市里的一所新型民办中学,校址在郊外一个风景区里,很多人不敢上这所学校,因为它太新,没有历史成绩可以参考。但在市里,它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学校,因为它不要户口,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原因,高小慧不知道这里,她也许知道我进了市里的学校,但她万万想不到,我会在这个山沟沟里。妈妈说:我不会让她知道你的下落的,她疼她的孩子,我也要疼我的孩子。
为了不让高小慧知道,必须不让爸爸知道,这事有点残酷,也就是说,我不能见爸爸,我必须活得像没有爸爸一样。至于妈妈,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已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
不见就不见,他是能帮你料理生活,还是能帮你解答难题?他对你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如果你实在觉得不舍,就想一想高小慧,两害相权取其轻。
寄宿生活很丰富,学校为我们这些寄宿生的周末安排了好多活动,包括各种参观、看电影、体育活动、种植活动等等,很快我就发现我夸大了对爸爸的依赖,我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思念他,我甚至都不太思念妈妈了。这个学校还有一个好处,它可以预约回家的校车,从学校到家里,全程严密接送。这么一来,我就相当于凭空从毛湖镇、从城里消失了,而且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不适。
直到高中毕业那年,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才坦然回到故里。这时妈妈还在毛湖镇,她自己动手刷了墙,添了几件家具,小屋子住起来比以前舒服了很多。
我问她:你真的不打算跟爸爸和好了?
无所谓和好不和好,我的工作在毛湖鎮,我也喜欢毛湖镇;他的工作在城里,他也喜欢他的城里。既然这样,那就各得其所,也让我省了好多家务,我一个人几乎没什么家务。
长期分居也不是个办法吧,他的生活能力不如你强,他肯定没你过得舒服。
妈妈隔了一会儿才说:有人照顾他。他帮了高小慧一个大忙,把她转成了建陶厂合同工,高小慧就照顾他的生活。
嗯?这是什么意思?高小慧照顾他?当他保姆?我吃惊道。
高小慧怎么可能给人做保姆?那么心高气傲的人,何况她现在是单身了,陈翔宇死后她离了婚。
所以你是默许他们在一起了?
我内心是同情高小慧的。
如果你对爸爸已彻底死心,不如离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才不要,我一个人过得蛮好,平平静静,衣食无忧。加上你这么争气,我很满足。
我去找爸爸谈谈吧,我去跟他来一次男人的对话。
千萬别去,高小慧看到你考上了大学,心里肯定不舒服,不知道又会搞什么鬼花样。
她是不是搞过什么鬼花样了?
当然,她跑去教委查档案,想知道你转到哪所学校去了,还去找你的同学打听。人家都告诉我了,她还去过市里,到底找过哪些学校我就不知道了。幸亏我又聪明了一回,我没把你的学校告诉你爸爸,你爸爸知道了,她不也就知道了吗?
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故意选择跟爸爸分居的吧?
我已经忘记这些前因后果了,我只知道,独自活着,守口如瓶,才是最安全的生活。如今我们总算成功了,现在就算让他们知道我也不怕了。
知道什么?我心里不由得一紧。
知道你这些年到底在哪里读书。
啊,我还以为……
走走走,我带你去吃点好吃的,你肯定会喜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妈妈打断了我的话。
我没在毛湖镇待太久,学校老师提示过我,可以在暑假找个地方实习,同时准备一下大学课程,比如英语四六级考试之类的。就这样,在妈妈身边待了近十天,就回到了市里,再没回去过。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我,尽量远离毛湖镇,尽量不要在那一带徘徊。
开学前一天,妈妈专门请了一次假,赶到市里来为我送行。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就前往火车站。
在月台上,妈妈对我说:你是男子汉,心要大一点,眼界要开阔一点,多想想自己的未来,少想些家长里短。你放心,等你爸爸老了,我自然会把他收回来,他年轻时怎么伤我的,我要一点一点给他还回去,我才没那么大度。
大二的时候,有个秋天的周末,我正在给几个中学生做课后补习,突然有学校勤工俭学组的人找到我,说是我妈妈来学校找我来了。
我请了假,匆匆赶回学校,老远就看见妈妈站在学校大门口,她穿着邮电制服,像个还没下班的工作人员。
这辈子难得来省里开个会,怎么着也要见你一面才能回去。
我带她到学校食堂就餐,她感叹不已,说大学就是好,伙食好得像在下馆子。这一次,她带来一个消息,高小慧要结婚了,男方是她同事,都是建陶厂的工人。
接着说到爸爸——他也在琢磨赚钱的事,他准备跟人合伙做草皮生意。你知道他在苗圃的时候接触过草皮种植,现在大上基建,很多地方都需要草皮。我跟他说,工作不能丢,丢了划不来,所以他就让他弟弟出面搞,他做幕后。还是蛮操心的,头发都白了。
你跟他说的?你们和好了?我问。
你说的和好是什么意思呢?住到一起?没必要,我已经习惯毛湖镇了,每次外出,不是头疼就是嗓子不舒服,只要一回到毛湖镇,就神清气爽,百病全消,我这辈子是离不开毛湖镇了。妈妈说。
让爸爸退休以后也回毛湖镇好了。
我说我喜欢毛湖镇,是指我一个人住的毛湖镇。对了,我还要跟你说件事,我开始画画了。有一天我在书店里看了好一会儿美术教材,我心想,我也能画呀,就去买了点纸笔,开始画起来了。后来我发现画画比织毛衣好,织毛衣容易得颈椎病,画画就不会。我们邮政系统有个人的邻居是个美术老师,他把我的画拿去给那个老师看了,老师说一个从没画过画的人,第一次能画成这个样子,算是有点天赋的。我一听,画得更带劲了。
她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活页夹,里面全都是她画的水粉画:画了半年素描,我就开始画水粉了,我更喜欢水粉。
天哪!真没想到我妈妈原来是个画家。
我现在的状态特别适合画画,家务不多,也没旁人打扰,也不用做饭,饿了就蒸个馒头,一边吃一边画,画水果,画静物,心情好就出去画天色,画山水。特别是苗圃那边,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入画。
她的确画了很多苗圃,那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楼前的庭院式绿植、花房,以及花房深处的温室。再一看,她甚至画了那把触目惊心的梯子。
很少有人在风景画中画温室的。我委婉地说:你不用太写实。
我开始也想忽略这里,但我后来想,如果我不画温室,那么我的花园就跟任何人画的花园没两样,所以我决定不回避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幅画很多人都看过,谁也没觉得温室在那里不好。
我把它举起来,放远一点打量它,原本灰扑扑的小楼似乎变成了棕黄色,绿植更加厚重,沿着细细的石子路进去,是姹紫嫣红的花园。因为透视的关系,银白色的温室屋顶在花园一角轻盈浮起,一架梯子斜靠在温室外。奇怪,这并不美丽的东西竟然跟身边的花园非常协调。看了一会儿,我明白了,这两样性质迥异的东西放在一起之所以协调,是因为它们有着共同的属性——它们都很脆弱。
久久地打量这幅画,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两个少年的对话。
你在哪儿过年的?
我们进城了,跟你爸爸吃了饭。
如果是现在,我有一百种办法来应对突然得知真相后的震惊,可惜那时,我像崭新的白纸一样无知、刺目。
之后我大学毕业,自己找工作,离家越来越远。从地图上看,我现在的地方,离毛湖镇有一千多公里。
我经历了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一切,成家、买房、买车、养孩子。爸爸的草皮生意还不错,为我的房子赞助了一笔钱。妈妈仍然在画画,城里有本杂志,有一天竟然录用了她的一幅画,她高兴坏了,在电话里跟我嚷嚷了好久。
你知道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吗?我想说,感谢生活!感谢生活把我变得孤独,感谢生活让我闭紧嘴巴,感谢生活帮我剔除毫无意义的家务,赐我大把大把的时间。
一通感叹之后,我突然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真正想说的是感谢我,对吗?因为我,你必须守口如瓶,为了守口如瓶,你必须独自一人,因为独自一人,你把自己修炼成了画家。
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圆满地完成了一件事。妈妈说。
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索性坦然地问她:高小慧现在怎么样?
妈妈叹气道:唉!她的消息让人有点难过,她后来嫁的那个人,是有个儿子的。一开始她这个继母当得不错,后来就不耐烦了,说她对自己的孩子都没这么好过,说她对他越好,就越对不起自己的儿子。天天念叨这些,人家自然不爱听,家庭气氛就不是太好,结婚不到两年就离了。你知道吗?后来我甚至有了个新想法,我去跟你爸爸说,干脆我们俩也离婚吧,然后你跟高小慧结婚,结果他骂我是神经病。
我苦笑一下: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这通电话已是三年前。这之后我有点疲于奔命,工作压力大,妻子抱怨多,孩子不是惹事就是生病。每当我想回老家的时候,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跳出来阻拦我,任何一个理由都比回家去看两个并不老的老人更加值得。幸好我们很早就已习惯了天各一方,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更像是法律意义上的一家人。
但这一次,因为儿子的事,我觉得我无论如何都应该回去一次。
我没有直接去毛湖镇,妈妈说,你这么远回来,不应该再往毛湖镇跑。所以我们决定在爸爸家见面。
感觉他们两个人都小了一个型号,妈妈缩得更厉害一些,连脑袋都跟着变小了,脖子也细了好多,布满可怕的颈纹;爸爸头发全白,明显消瘦,看上去令人担忧。
居然是爸爸做的饭,满满一桌,热气腾腾。他频频斟酒,要跟我好好喝个够。
这些年,我对不起你,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尤其是看到现在的人对孩子的那个宠爱劲儿,那个用心的程度,越发觉得自己当年真是差劲。
我哎哎两声,糊弄过去。
他又对妈妈说:我也对不起你,但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能多活几年,不要死在我前面。我死了,我的房子、我的钱都是你的,我这几年还是攒了一点钱的。
妈妈微微一笑:不要你的,我自己又不是没有。
你有什么?毛湖镇的房子,还没一头猪值钱。
妈妈突然想起来,说:别以为你在给我什么好处,你死了,你的房子和钱本来就归我,不然归谁呢?高小慧?死开!高大慧都不行。
这是唯一的一次,高小慧这个名字坦坦荡荡地出现在我们家,没有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好。
想了又想,我没有在久违的饭桌上说出我的打算,一直忍到饭毕。妈妈开始洗碗的时候,我才站在她后面说:我想去趟毛湖镇,我想去看看陈翔宇的坟。我还记得他的坟在小溪左边的山坡上。
妈妈拎着一双湿手,正面对着我:不是说,忘了那些事吗?
还是去一下吧,反正都回来了。
妈妈也不洗碗了,擦干手,要跟我一起去。我拦住了她:我想一个人快去快回。
什么话?正好我也要回我自己的家。
我真想狠狠给自己一拳,如果我悄悄去,妈妈说不定就不会想要这么快回毛湖镇。
在路上,妈妈告诉我,她去看过很多次陈翔宇的坟,不知道是土质问题,还是其他别的原因,陈翔宇的坟上一直没有长草,光秃秃的,像刚埋下时那样。
出租车停在镇上,妈妈想跟我一起去,我拦住了她,我想一个人去看看。妈妈望着我,像小时候那样理了理我的衣服领子,说:那就快去快回吧,我在家里等你。
这是我第一次走近他的坟。我不知道我以前在怕什么,我甚至刻意不往这边看。
坟上果然光秃秃的,细一看,其实是长过草的,被人拔掉了。坟虽然不大,但跟所有的成人坟一样,底部砌着一圈防水的石头墙,面向山外的那一面,做出一个精巧结实的烧香烛纸钱的门洞。
我在门洞前坐下来,拿出在家画给儿子看的那张小画,望着土堆说:是你吗?前几天你去海边了?到我儿子春游的地方去了?与此同时,一阵风吹来,带来飕飕凉意。我莫名地有点激动:我一直都没有对你说过,我一直都想说,但我又不敢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有来世,如果来世我们还能相遇,我愿意跟你换,我愿意是我从梯子上摔下来。
我把纸揉成一个小团,扔进门洞,门洞里积满了香灰纸屑,小纸团滚落出来。我找来一根小树枝,将纸团往里推去,直到推不动为止。
不过,我觉得你未必愿意跟我换,因为活着的代价,往往比死亡还要大。我又说。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别了,小溪;别了,苗圃;别了,我的童年。这地方,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洞里传来轻微的响声,我转过头,紧盯着洞口,不一会儿,一条褐灰色的蛇爬了出来,我吓得捂住嘴巴,生怕它听见我脑袋里嗡嗡的响声。它爬得并不顺滑,似乎心有不甘。它离我最近的时候,大约十厘米都不到。我的手深深地塞进了嘴巴。我以为它要爬上我的脚背、我的腿,再缠住我的身体、我的脖颈,但它没有,它悄悄转了向,朝左边蜿蜒而去。
等我终于能够自如呼吸时,我发现后背上的衬衣已经汗湿,凉凉的像泼了一瓢冰水。
从这里到妈妈的家,不过一千多米,我却走得格外艰难,我双腿打战,头昏眼花,阳光瞬间变得格外强烈,晃得我睁不开眼睛。终于推开大门时,竟两腿发软,差点站立不住。我强撑着走进卧室,鞋都来不及脱,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又看到那条蛇了,它在泥地上急速爬行,发出沙沙的声音,跟在山上不一样。这一次,它发现我了,它朝我追来,我跑得越快,它就爬得越快。我想,无论如何,我不能再逃了,要么我把它打死,要么它把我咬死。我想找块石头,或是一根棍子,但不是搬不動石头,就是折不断棍子,急得我眼冒金星。最后一刻,它追上我了,但它并没有攻击我,而是凌空飞起来,跃过我的头顶,向远处飞去。
我醒了,没有蛇,什么都没有,只有带着妈妈味道的被子,以及厨房里飘过来的煲汤的香味。再一看,妈妈坐在墙边画画,排刷刷在画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我笑了,这大概就是梦里那条蛇发出来的声音吧。
你醒了?这一觉睡得真长,从下午三点半到凌晨两点半,你是有多缺觉啊。妈妈说。
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妈妈的床好舒服啊。
妈妈闪身让开,让我看她的新画,这一次,她画了我走过千百次的那条路,以及路边蒿草掩映下时隐时现的小溪。她把小溪画得很漂亮,她似乎轻而易举就画出了那种清清亮亮的透明感。
很明亮,很可爱,很清新。我说。
我要把毛湖镇的每个角落都这样画一遍,我要让人看到:哦,她心目中的毛湖镇是这样的;哦,她在毛湖镇的日子是这样的;哦,她是一个幸福的毛湖镇女人。妈妈说。
我们开始喝汤。牛大骨,洋葱,还有粉丝和香菜。
你媳妇厨艺怎么样?
我们很少做饭,公司有午餐,晚上我们都不吃正餐。
那孩子怎么办?
找了个托管家庭,负责接孩子、吃晚餐、监督写作业。
那……你这个家,没什么向心力呀。
至少我们晚上都会回到一个地方。
那就好。妈妈低头喝汤,不再说话了。
知道吗?我很感激你,为了把我托举到干燥结实的地方,你一直在沼泽里苦苦支撑。
妈妈一笑:什么呀!至少我学会了画画。
她真的画了很多,家里每面墙上都挂着她的画,还有很多根本没有装进画框,一一卷成筒状,立在墙角,甚至茶几玻璃下面都压着一张。我提醒她这种办法不利于保管。她一笑: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回程路上,我路过小城,却没有再去爸爸家。我觉得没必要了,我已经跟他见过面了。
原刊责编 陈集益
【作者简介】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1958:陈情书》,中篇小说集《摘豆记》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和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当代》等刊奖项。现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