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砚忻
(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十六国北朝时期的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等政权曾立都长安。这一时期的长安城是在汉代旧城废墟上建立起来的都市,对此,宫川尚志、傅熹年先后从历史学、建筑史的立场进行过史料梳理[1],尤其后者,敏锐洞察出汉代以降长安城的结构特点,刘振东对考古发现做了综述、研究[2],窪添慶文、村元健一揭示了长安城的变迁与意义[3]。
迄今为止,十六国北朝长安城的考古工作还很薄弱,成果集中体现于大城东北隅钻探获知的两座小城与门址的发掘,学术界普遍认为这两座小城便是当时割据政权的宫城所在,西宫为皇宫,东宫为太子宫,在此基础上,内田昌功率先做出全城平面布局的尝试性复原[4],但其复原方案理想化成分较重,不少推论值得商榷。
本文参考汉唐都城研究的最新成果,统合文献、考古材料,重点就宫殿设置、楼阁台遗址性质、逍遥园等禁苑名位、横门横桥名位提出新解,并给出新的十六国、北朝长安都城复原方案[5],以期促进相关问题的深入研究。
十六国时期,长安城宫城北移,成为东宫西宫结成一体的单一宫城形制,西汉诸旧宫并入大城,大城虽沿袭西汉城门城垣,却只在局部修缮,勉强维系。
历史上,曾孕育出绚丽文化的西汉帝都长安,经王莽赤眉兵祸,不光宫室烧尽,城池、街道、市里亦遭残损。东汉末至西晋,长安城屡作战场,加剧了破败程度,以至于晋愍帝司马业在此即位之时,“城中户不盈百,墙宇颓毁,蒿棘成林”[6]。
1.魏晋宫殿制度的延续
建都长安的前赵、前秦、后秦是由匈奴、氐、羌统治的王朝,这些族群虽受到晋人社会的排斥,却都有着定居华北数世纪的经历,深受中原文化浸染,其所建王朝的政治制度、文化倾向无不视魏晋为榜样,积极认同华夏传统,并欲以此塑造自身[7],进而在宫殿制度建设方面,魏晋洛阳宫自然成为他们大力模仿的范本。
根据考古工作和最新研究成果[8],魏晋洛阳宫平面呈长方形,南北1398、东西660米,殿中、禁中、后宫偏向西侧,即共用西宫墙(图一、二)。宫门南开正门阊阖门、司马门,西开西掖门,东开东掖门、薄室门。殿中以太极殿为核心,筑殿墙围合。殿门南开端门,西开神虎门,东开云龙门。考古所见,太极殿与阊阖门之间存在南北两座门址,钱国祥认为分别是止车门、端门,陈苏镇提出不同看法,认为止车门乃殿门别称,殿墙之内应还有一道墙构成殿前庭院,对应开辟中华门、西中华门、东中华门,南北门址当为端门、中华门,笔者从陈氏说。太极殿,或称太极前殿、前殿,是皇帝即位、大朝会的地点,两侧建东堂、西堂,东堂为皇帝日常听政之所,西堂功能尚不明,太极殿前东西中华门之间有马道贯通庭院。禁中以主寝殿昭(显)阳殿为核心,该殿用于皇帝起居、日常办公,警卫最为森严,近旁建徽音等寝殿。万春、千秋二禁门东西相对,其间横街以北为后宫。后宫西开承明门。中书省、门下省在殿中端门内,尚书省朝堂、诸曹在宫中东南部。宫北部连接禁苑华林园,宫东北首次设立太子东宫。魏晋洛阳宫的基本格局及门、殿名称后为北魏洛阳宫继承。
图一 钱国祥绘魏晋北朝洛阳宫复原示意图
图二 陈苏镇绘魏晋洛阳宫复原示意图
前赵国祚仅十一年,留存的记载极少,所知不过“起光世殿于前”“紫光殿于后”[9]及东堂。前秦记载稍多,有东掖门、端门、云龙门、太极前殿、东堂、西堂、明光殿、露堂,后秦承袭前秦,除有端门、太极前殿、东堂,又新增东华门、黄龙门、咨议堂、徽音殿、朝堂,从名称看,多数取自魏晋洛阳宫,这表明前、后秦是以魏晋制度为蓝本经营宫室的。因此,笔者参照洛阳宫作推论如次:其一,可补出神虎门;其二,东华门大概是东中华门之脱;其三,推知徽音殿为寝殿,又,殿西南有波若台,《十六国春秋辑补·后秦录四》载:姚兴“立波若台于中宫”[10],“中宫”对应帝后寝殿,是为旁证。前秦时期,苻坚将后赵石虎自洛阳宫徙至邺都的铜驼、铜马、飞廉、翁仲等运往长安,以增崇宫室景观。
2.宫城平面形态
十六国时期长安城宫城位于大城东北部,仅做钻探试推,一般认为是汉代的闾里所在。检索史籍,西晋到北朝长安有“小城”“子城”,可能均指东北隅宫城。其营建史,据《周地图记》“太极殿,晋愍帝之宫”[11],至少可追溯至西晋。
宫城由南北等距的两座小城东西相连组成(图三),西宫为皇宫,后秦称永安宫,东宫为太子宫[12]。皇宫平面呈长方形,东西1236、南北974米,南宫墙中部偏西处可见一座大型建筑遗址,今称楼阁台遗址;太子宫平面近正方形,东西988米。
图三 十六国北朝时期长安城宫城钻探平面图
相较魏晋洛阳宫,长安皇宫面积稍大,因受到汉代旧城道路网络限制,平面尺寸东西宽出576、南北减去424米,这可能致使其无法完全遵循洛阳宫布局来排布诸门。皇宫殿中、禁中区域,内田昌功著述未有明确认识,故其文献考证没能识别出史料中的相关信息,对此,笔者将利用陈苏镇研究[13]予以弥补。由于太子宫信息近乎空白,以下复原研究以皇宫为主体。
3.宫门设置及建筑形制
皇宫探明大道呈“十”字交叉,太子宫探明大道呈曲尺形,大道与宫墙交汇处应为宫门址(图三)。皇宫横向大道东端发掘十六国北朝时期宫门一座[14],证明十六国时以上道路格局业已奠定。
前秦始皇五年(355年)苻菁政变,“入东宫,将杀皇太子苻生自立,时生侍(苻)健疾,菁以健为死,回攻东掖门,健闻变,升端门陈兵,众皆舍杖逃散,执菁杀之”[15]。“回攻”二字指示,东掖门似在南宫墙上,长安太子宫、皇宫东西相接,如按魏晋洛阳宫,东掖门位于东宫墙,苻菁急赴就要深入东宫,行动路线明显同“回攻”相左。内田昌功尽可能地复刻了洛阳宫宫门,以楼阁台所在地为端门,西为西掖门,东为某门,某门在宫内探出的南北向大道南端,再东为东掖门[16]。笔者认为苻菁攻东掖门,苻健上端门应对,两门相距必不远,加之有道路钻探信息提供参考,南宫墙或只开两座宫门,端门在西,被内田氏复原为某门之处为东掖门。综之,皇宫开五宫门,南宫墙二、北东西宫墙各一(图四、五)。
图四 前、后秦长安城复原示意图
图五 前、后秦长安城皇宫复原示意图
已发掘宫门为单门道,排叉柱过梁式,至少反映出东西宫不包括正门在内门址的建筑形制。洛阳宫诸门悉为三门道殿堂式,开于宫墙者,门前夹建双阙,阙在墙体缺口两端,门址后坐[17]。对比洛阳三门道宫门,长安宫门建筑规模缩小,且不使用殿堂式结构,普遍不立双阙。殿堂式宫门重在彰显威仪,过梁式宫门则更利于军事防卫。
4.皇宫殿中、禁中设置
关于殿中的情况,史籍有一段生动描述:
(姚)兴疾转笃。兴妹伪南安长公主问疾,不应。兴少子耕儿出告其兄愔曰:“上已崩矣,宜速决计。”于是愔与其属率甲士攻端门。殿中上将军敛曼嵬勒兵距战,右卫胡翼度率禁兵闭四门。愔等遣壮士登门,缘屋而入,及于马道。(姚)泓时侍疾于咨议堂,遣敛曼嵬率殿中兵登武库距战,太子右卫率姚和都率东宫兵入屯马道南。愔等既不得进,遂烧端门。兴力疾临前殿,赐(姚)弼死。禁兵见兴,喜跃,贯甲赴贼,贼众骇扰[18]。
后秦姚愔政变先攻端门,据此推测殿中当直抵皇宫南侧,端门既为殿中正门,又为皇宫正门,进言之,殿中东界可定在端门、东掖门之间,皇宫殿中、禁中、后宫应居中偏西,不似魏晋洛阳宫偏向西侧。屯守“马道南”,说明马道为东西向道路,按洛阳宫形制,在太极殿前东西中华门之间。道南陈兵,说明殿前庭院一定具备相当空间体量。另知殿中建武库,“登”之距战,表明高度超过殿墙。
禁中,史籍明言有露堂[19]。咨议堂,姚兴常在此居住、议政、听决疑狱,职能类似洛阳宫昭阳殿,可能是禁中主寝殿。黄龙门,后秦弘始十八年(416年)皇太子姚泓宿皇宫监国,姚兴还都,“拜迎于黄龙门樽下”[20],迎驾既然不离皇宫,按常理就应在正宫门,但前文已提出长安端门的双重属性,其南殆无宫门,因而基于该认识,黄龙门应非宫门。古人观念中,黄龙代表中央,又,洛阳宫昭阳殿前配置魏明帝曹睿所铸黄龙,黄龙门或为禁门。
5.周边禁苑名位与相关问题
宫城周边知有逍遥园、鹿子苑、文武苑三座禁苑。逍遥园,西晋已存在,释典明言位于“京城之北”“渭滨”[21],内建澄玄堂、西明阁;园西三百步为鹿子苑;文武苑,“姚兴从朝门游”[22],朝门,从陈直,为厨城门[23],苑在此城门外。《十六国春秋辑补·后秦录八》载后秦末叶东晋刘裕北伐,前锋王镇恶“夹渭进兵,破姚丕于渭桥。(姚)泓自逍遥园赴之,逼水地狭,因丕之败,遂相践而退”[24],《魏书·刘裕传》直言“破泓军于横门”[25],横门一般认为是大城北垣西头第一门,黄盛璋以中渭桥南对横门之故,认定逍遥园在横门外[26],但近年考古工作已排除横门外存在渭桥的可能性[27]。
遗憾的是,内田昌功未能及时吸收渭桥考古的新认知,误将禁苑排布在今渭河河道南岸,相对方位,逍遥园在厨城门北,文武苑在逍遥园南稍偏东[28]。考古显示,城郊渭河大规模北移形成今日河道格局不早于清康熙朝;城正北方明确认定为渭桥的共有两组四座,分别是厨城门一、三、四号桥和洛城门桥;年代上限,厨一号、洛桥为汉魏时期,厨三号为唐代,厨四号为战国晚期[29]。从中,厨一号、四号,特别是年代上限偏晚的洛桥,十六国时期可能袭用。鉴于北部城垣宫墙走向及本段渭河流向(自西南向东北),洛桥以南夹地形势颇近“逼水地狭”的描述,换言之,洛桥为后秦“渭桥”似更契合彼时情形,“横门”似为汉洛城门,此地东临皇宫,北通泾上,更具军事意义。再者,北魏孝武帝元脩于长安逍遥园,曾发“此处仿佛(洛阳)华林园”之叹[30],华林园在洛阳宫东北,兹由宫苑相对方位推想,或可理解孝武帝此语。综合考虑,笔者视洛城门—洛桥道路为界,拟定道东为逍遥园,在宫城北,道西为鹿子苑,暂置文武苑于厨城门外道东,毗邻鹿子苑。
东晋义熙十三年(417年)刘裕北伐破关中,后秦灭亡,不久刘裕东归,夏赫连勃勃趁势南进,次年东晋守将朱龄石焚长安宫殿弃城而走。
1.城门名位及建筑形制
城门名,史载有杜门、朝门、平朔门、横门。今人考证长安城城门名位,主要依据《三辅黄图》《水经注》记载,朝门、横门前文已述,并提出横门比定疑问。杜门从《黄图》,为覆盎门。平朔门,王镇恶入长安即经行此门,姚兴游文武苑,及昏还宫,“将自平朔门入,前驱既至,城门校尉王满聪被甲持杖,闭门距之,……兴乃回,从朝门而入”[31],既曰“城门”,可知与横门或共指一门,为洛城门,苻健设来宾馆于此,以怀远人(图四)。
该时期城门的情形,据考古发掘,规模缩减,大都不再保有三门道规格,霸城门仅剩的南门道被废弃;西安门现存的东、中二门道得到沿用,未重建门楼;直城门仅北门道继续通行;惟宣平门形制相对完整[32]。
2.城内遗迹与平面布局管窥
长乐宫废弃后,新出现两条大街,一条东通霸城门,一条南通覆盎门[33]。刘振东指出:“因为城门的位置没有变化,所以连通城门的街道网络也基本维持西汉时期的状况,只是城门大多已非三个门道,街道也就不会像西汉时期分成三股道了。”[34]前秦有民谚曰:“长安大街,夹树杨槐。”[35]近年,北宫一号建筑遗址发现早至十六国时期的土灶、半地下建筑[36]。
目前,有关大城的材料极少,只粗晓重心在北半部。人口聚居,集中在北城,苻坚于未央宫旧址效法曹魏建听讼观,“令百姓有怨者举烟于城北”[37],是其证,反映出北实南虚的特征。重心居北,显然是宫城北移的结果,由调查、发掘所见,南城未央宫、长乐宫建筑罕见汉代以降遗迹,十六国及其后遗物较多分布于汉北宫和其以东、以北区域。
西魏北周是由北镇鲜卑族群掌控的政权,其都城围绕宫殿制度建设,产生了新的发展变化。
十六国时期末叶,长安城宫殿燔毁,化为一片废墟,北魏孝武帝元脩西入关中,权以雍州公廨为宫。西魏立国,偏处关陇一隅,地瘠民贫,饱受东魏威胁,大统四年(538年)才初成宣光殿、清徽殿,前名源自北魏洛阳宫,二殿应属寝殿。西魏后期,尉迟迥征蜀、于谨伐江陵告捷,国力大幅上升,所以到北周宇文护专政时期可在都下大兴土木。
1.宫城名与皇宫宫门名位
西魏北周袭用十六国时期东西宫,北周宣帝宇文赟在位时期妄自尊大,禅位太子宇文阐,自称天元皇帝,改皇宫为“天台”,静帝仍住东宫,衍称“正阳宫”[38]。鉴于太子宫信息无征,下文复原研究依旧以皇宫为主体。
《唐六典》卷八“门下省城门郎”条载:“后周地官府置宫门中士一人、下士一人,掌皇城五门之禁令。”[39]前曰“宫门”,且东宫属官不在北周六官之列,则“皇城”必指皇宫,足见西魏北周皇宫宫门沿袭了前后秦格局,为五宫门。
较为明确的皇宫宫门有阳武门、崇阳门、肃章门、玄武门。阳武门,大统五年(539年)于其外“县(悬)鼓,置纸笔,以求得失”[40],又,北周軷祭礼“建旗于阳武门外,……六军士马,俱介胄集旗下,……皇帝介胄,警跸以出,如常仪而无鼓角,出国门而軷祭”[41],国门为大城正门,阳武门应是皇宫正门,对应前后秦端门,参与仪式者先云集宫门下,待到皇帝出宫,再前往城外;崇阳门,据正史杨坚“出崇阳门至东宫”之载[42],为东门,应是已发掘的宫门址;肃章门,从胡三省,为西门[43];玄武门,顾名思义,为北门。正史还记有宣仁门,与阳(扬)武门相对,疑似对应前、后秦东掖门。
2.北周宫殿制度的新变化
为争夺文化正统,北周宪章姬周高调复古,除舆服、职官,皇宫门、殿亦用远古之名,改行周礼。然而,此时的皇宫布局早已去古甚远,殿宇数量更是远超周代,故更改名称大略仅限于主要建筑,见诸史籍的有应门、路(露)门、路(露)寝、左寝、右寝、御寝。周礼天子五门三朝,郑玄注,五门自外向内为“皋、库、雉、应、路”;三朝自外向内为“外朝”“正朝”“燕朝”,依次在“皋门之内库门之外”“路门外”“路门内”[44]。面对皇宫的既成布局,北周主动做出调整,具体对策是升格路门地位,推测为外朝,路寝、御寝类推为正朝、燕朝[45]。武帝宇文邕朝,宇文护先后改建路门、应门、路寝,置路门学馆,武帝亲政号召节俭,下诏拆毁路寝,宣帝继位得以修复。
路寝对应太极殿,左右寝或对应东西堂。御寝,翻检《隋书·礼仪志七》,庭院开南北门,警卫侍官多出路寝一倍[46],系禁中主殿。路寝(太极殿)用作大会群臣、集议、颁诏等活动,大朝会则在路门举行,天和六年(571年)正月己酉朔武帝因路门未完工之故取消大朝会一事可证[47]。此等布局迥异于魏晋之下以太极殿为大朝会场所的历史传统,空前绝后,属北周的“创新性发展”,皇帝即位可能亦罢太极殿而在路门举行。北周改建路寝不足三年,改建路门却长达十余年之久,工期长且能够满足朝会礼仪之需,这表明路门的建筑体量必定不小。
3.楼阁台遗址性质推想
由于长安城宫城废止于隋朝初年,现存楼阁台遗址的形制布局应和北周时代关系最为密切。据钻探,楼阁台遗址分为“主殿”“廊道”“阁”及阙四部分(图六)。“主殿”座落于南宫墙北侧的台地之上;东西“阁”在“主殿”南侧,凭借宫墙向外突出;两“阁”间加厚宫墙为“廊道”;“阁”南设立双阙。考古简报认为“主殿”系前后秦太极殿—北周路寝,双阙之间为北周路门[48]。
图六 十六国北朝时期长安城宫城楼阁台遗址钻探平面图
图七 西魏北周长安城复原示意图
需要指出,楼阁台“主殿”基址进深41米,紧贴宫墙,显然无处容纳前揭前后秦太极殿的殿庭、殿门;此外,“主殿”若为路寝,“廊道”“阁”及阙组合理当是路门本体,而非双阙之间,不过,按此方案,路寝之南便只有一道门址,无法再安排应门。
内田昌功强调北周长安城为隋唐长安城的模板,主张楼阁台全为路门所有,北周路门与唐大明宫含元殿存在渊源关系,同时参照隋唐东西朝堂布局,复原北周朝堂至楼阁台两阙前;他猜想北周宫城以南、清明门大街以北区域为都城官署区,对应隋唐皇城,应门是其正门,路门正南开辟轴线大街,穿应门直抵大城南垣,南垣特设城门[49]。应门假说,笔者认为难以成立,首先,内田氏上述观点无任何文献、考古证据支撑;其次,史载北周大象二年(580年)宣帝巡幸同州,“自应门至于赤岸泽,数十里间,幡旗相蔽,鼓乐俱作”[50],车驾东行的起始路线应自南宫门东出宣平门或出北城门,如依内田氏复原,应门在清明门大街一线,宣帝出城将出现绕行。
综上,由考古简报引发的太极殿—路寝殿庭殿门、北周应门无处安排问题,究其本源,是缺乏对北周宫殿制度新变化的把握。为此,笔者提出复原方案如下:楼阁台“廊道”“阁”及阙建筑组合为应门,对应西魏阳武门(前后秦端门);台地、“主殿”为武帝修建(实际决策者应是宇文护),“主殿”为新大朝正殿路门所在;原大朝正殿路寝(前后秦太极殿)在楼阁台以北(图八)。
图八 西魏北周长安城皇宫复原示意图
理由是:第一,皇宫内探出的东西向大道与宫墙交汇处,应为崇阳、肃章二门,大道中段很可能是史籍记载东西设门的永巷[51],殿中、禁中在永巷以南,倘按旧说,楼阁台“主殿”为路寝,殿中空间势必过于拥挤,禁中空间势必非常松散;第二,北周托古革新,以路门取代太极殿成为大朝会场所,路门形制或就是一座殿堂式建筑;第三,楼阁台台地现东西350、南北74米,复原总面积估计不少于2万余平方米,附加周边空间,完全可以承载数千乃至更多大朝会参与者活动[52];第四,作为皇宫的新核心,路门地势高于路寝,构筑高台、建造大型殿堂应是导致路门工期漫长的首要原因,而新筑高台或影响应门通行。
4.其他西魏北周殿名
西魏北周多数殿堂一如其宫门,已不再因循洛阳宫旧名。西魏乾安殿为文帝元宝炬死处,属寝殿;瑶华殿为文帝悼皇后郁久闾氏所居,在后宫;清晖室为魏帝拜胡天之所[53]。北周紫极殿即西魏乾安殿;延寿殿为明帝死处,属寝殿;含仁殿是皇太后所居,在后宫;麟趾殿为刊校经史处;正武殿、大德殿是周主理政的主要场所,前者疑为宣帝朝天德殿,举行听讼、录囚、讲义、大醮、大射、举哀等活动,后者举行朝会;临光殿为隋文帝杨坚即位处;另见有会义殿、崇信殿、云和殿、思齐殿、文安殿、太武殿、连珠殿。含仁、会义、崇信、云和、思齐等殿,同路寝事,并在武帝拆毁之列。
5.周边禁苑名位与相关问题
十六国时期的逍遥园等禁苑无载,取而代之的是武游园、鹿苑等。武游园位置不详,天和二年(567年)改名道会苑,是北周宫外极为重要的政治空间,内建上善殿,道会苑举行活动与正武殿、大德殿大致重合,二殿或在苑中。鹿苑,史载大统十七年(551年)文帝与悼皇后合葬永陵,“当会横桥北,后梓宫先至鹿苑,帝辒辌后来”[54],帝梓宫自北城门出,悼皇后早死,初葬少陵原,其梓宫先到之处,读上下文,应在横桥南,结合前文逍遥园等禁苑名位的探讨,鹿苑如是鹿子苑,这里的“横桥”就当指洛城门桥,从而,笔者提出比定假说:十六国北朝横门、横桥或为洛城门、洛城门桥。
隋周禅代第二年(582年)杨坚下诏营建新都大兴城,旧都建筑遂被拆解转移。迁居大兴城后,隋王朝为破除王气,灌北周宫室为陂,长安城宫城彻底毁废。
1.城门名位及建筑形制
汉宣平门称青门[55]。北周青门呈两门道,中门道已筑夯土墙封堵;其他已发掘城门基本维持了十六国时期以来的形态。
2.城内遗存与平面布局管窥
长乐宫西北部发现北朝时期窑址[56],今西查寨原立有夏真兴六年(424年)造石马[57]。由于宫城位置未变化,大城重心依然居北,这一点从都城佛教遗物的发现亦能看出,如北周佛教造像出土地所示[58],为贵胄士庶提供礼拜场所的佛教寺院大半位于北城,显示了人口居住的不平衡性(图七)。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中轴线道路的出现,都城空间左右两分制度逐渐形成,北魏洛阳首次以铜驼街为界,划东城归洛阳县管辖,西城归河阴县管辖,北周设长安县、万年县分治长安城,似乎示意了中轴线的存在[59]。
前文提到内田昌功关于北周宫城以南设立官署区的设想,考古证实,北魏洛阳、东魏北齐邺城均在宫城与外郭城之间规划内城,一般认为是隋唐皇城的原型,内城分布官署、庙社、府库、高官显贵府第等[60];西魏北周长安是否有相应区域划分,乃是值得关注的问题。
十六国北朝时期长安城属旧城修缮改造型都市,对比西汉长安城,往昔盛况不再,以经营居北单一宫城为标志,平面布局发生显著改变。小结本文研究:
1.前后秦接续魏晋宫殿制度,如宫门、殿中等,皆从洛阳宫而有其独特性;至北周,制度突破,路门取代太极殿地位,宫门、殿堂多不用洛阳宫旧名。
2.今楼阁台遗址“廊道”“阁”及阙为北周应门,对应前后秦端门—西魏阳武门;“主殿”系北周路门;前后秦太极殿—北周路寝在楼阁台以北。
3.大城城门规模萎缩,城中重心居北,北朝晚期是否设置中轴线、内城区,留待日后探索。
4.立足渭桥考古,十六国北朝横门、横桥或为洛城门、洛城门桥;禁苑逍遥园、鹿子苑(鹿苑)、文武苑应位于厨城门以东至宫城以北的滨渭地带,逍遥园在宫城北。
对于十六国长安城宫城的区位布局与平面形态,现可初步归纳如下特质以区别魏晋洛阳宫:宫城处于大城最北端;皇宫平面接近正方形;东宫皇宫结成一体;宫城之北设置禁苑。这些特质通过隋唐国家的前身西魏北周,在隋大兴唐长安城规划设计中持续沿用,其内在关联性尚需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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