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俊杰 陈 健
(吉林大学考古学院)
十六国时期的关中地区社会动荡,多民族文化相互碰撞、融合与政权的快速更迭,导致该地区的墓葬文化面貌纷繁复杂。除河西与东北外,目前主要的考古发现几乎均集中在西安及其周边。尽管早期资料有限,1953年发掘的西安草厂坡一号墓时代仍被较为准确地推定在广义的“北朝”早期[1],20世纪90年代长安县韦曲镇两座墓葬[2]、咸阳市北郊南贺村墓[3]材料披露时依然延续了这一认识。此后,关中地区又先后发现20余座十六国墓葬[4],其中排列整齐且形制接近的家族墓葬揭示了当时的社会风貌。近20年来,咸阳市平陵M1与西安洪庆原梁猛墓等材料的公布[5],为深入了解十六国墓葬特征提供了条件;最近西安焦村M25、M26[6]和中兆村M100[7]也见诸报道,其中焦村M25作为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十六国墓葬,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关中十六国墓葬的研究多以典型随葬品为主要对象展开。杨泓与张小舟较早以宏阔的视角分别讨论关中十六国俑群组合的特殊性与当时的社会历史背景,为后来十六国墓葬的深入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8]。进入21世纪后,苏哲讨论了草厂坡一号墓的年代问题与卤簿制度[9];李梅田则更多关注墓葬的文化因素,并就随葬品的来源提出了有益的认识[10];岳起和刘卫鹏总结了关中十六国墓的基本特征,为墓葬时代判断提供了具体依据,从而进一步明确了十六国墓葬的文化面貌[11]。之后,韦正基于关中十六国墓的墓葬形制与随葬品类别,探讨了墓葬文化面貌的可能渊源,同时对十六国墓与北魏墓葬的联系给予充分关注[12];辛龙从墓葬形制与随葬品入手,重新推定了部分墓葬的年代[13]。近年来,周杨[14]、付龙腾[15]等学者也以随葬品等问题为中心开展了相关研究。
目前而言,关中地区十六国墓葬的面貌已经逐渐清晰,但由于墓葬形制多样,纪年墓缺乏,随葬品的研究也存在分歧,导致墓葬的整体编年体系迟迟未能建立,给进一步的探讨带来不少困难。本文将以墓葬中多有出土的牛车为切入点,在把握演变脉络的基础上,检视以俑群为核心的随葬品组合与墓葬形制,试图构建起关中地区十六国墓葬的分期编年体系。不当之处,敬希指正。
自西晋开始,牛车和各类俑群作为核心随葬品逐渐流行,十六国时期西至河西,东到朝鲜半岛的墓葬中都能够看到或以明器、或以壁画呈现的牛车形象。关中地区发现的牛车材料亦十分丰富,且形制变化较为明显,因此,我们首先以牛车材料的形制演变为出发点,厘清部分十六国墓葬的年代早晚关系。
目前关中地区出土牛车的十六国墓葬有文林小区M113[16]、铁一局三处M3、草厂坡一号墓、秀水园M5、南贺村北朝墓、平陵M1、长安韦曲206所M1、航天城M7与中兆村M100,按顶棚的有无可将其分为两型。
A型:有顶棚。陶牛眼睛圆睁,犄角弯曲,低头向前,体态健壮,尾巴紧贴臀部下垂。车厢整体略呈长方体,底部前端出栏,多数两侧开窗,周围分布带插孔的屏泥,顶部为前后出檐的卷棚式(图一)。
图一 A型牛车形制对比
为了解A型牛车的大致演变趋势,将本地区时代较早的西安郭杜镇M22西晋墓[17]与时代稍晚的长安韦曲7171厂“太安五年”北魏墓[18]中出土的同型牛车进行形制对比,发现其存在顶棚前后出檐加长、车厢进深缩小、厢体加高的演变过程(图一,1、12)。将此演进趋势应用于前述研究对象,再结合车厢细部构造的变化,可将A型牛车分为四式:Ⅰ式,标本铁一局三处M3:8、文林M113:8(图一,2、3);Ⅱ式,标本香积寺村M2:3、秀水园M5:4、南贺村北朝墓出土品(图一,4~6);Ⅲ式,标本草厂坡一号墓出土品(图一,7);Ⅳ式,标本长安韦曲206所M1:18、中兆村M100出土品、平陵M1:32、航天城M7:5(图一,8~11)。
B型:无顶棚,即轺车。此前的研究表明,其形制经历了一个车厢高度不断增加的过程[19],演变趋势与A型牛车基本相同。目前关中地区十六国墓葬中仅有平陵M1与草厂坡一号墓出土此型牛车,二者的形制应介于安岳三号墓(357年)与德兴里壁画墓(408年)出土品之间,而前者车厢侧挡的整体高度低于后者,因此在序列中的位置相对靠前(图二)。
图二 B型牛车(轺车)形制对比
需要指出的是,A型Ⅲ式与B型Ⅲ式牛车在草厂坡一号墓共出,A型Ⅳ式与B型Ⅱ式牛车在平陵M1共出,这种犬牙交错的共存关系或许提示了两座墓葬年代的接近,但也有可能反映了上述型式牛车存在较长的流行时间。通过牛车的类型学分析,可将有牛车墓葬初步分为三组,但考虑到不同式别牛车在某一时段内可能有共存现象,谨慎地看,这种分组排序只是反映了一个有牛车墓葬时代先后的大致方向,并不足以明确各自的绝对年代,但其重要意义在于为无牛车出土却发现相似随葬品组合的其他墓葬提供了并联进同一演进轨道的可能,为走出目前十六国墓葬编年研究中遗物互证、交叉断代而缺乏相对年代标尺的困境找到突破口(表一)。
表一 十六国墓葬的分组
上文以牛车的演变为线索与脉络,将有牛车墓葬分为三组,并根据随葬品组合的相似性,将其他一些未出牛车的十六国墓葬也纳入其中,但这种单线条的分析仅能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把握墓葬的演变趋势,我们仍需借助对图三、图四所示核心随葬品组合与墓葬形制的综合考察来探讨墓葬的分期编年(表二)。
表二 关中十六国墓葬的分期与编年
图三 有牛车与无牛车墓葬的核心随葬品分组
图四 分组后的墓葬形制考察
1.第一期墓葬:包括甲组墓葬中的西安财政干部培训中心后赵墓、西柞高速M29。随葬品组合以动物模型与陶灶、陶井等庖厨操作俑群为主,少见十六国时期典型的男女侍俑,更不见甲骑具装与鼓吹仪仗俑。墓葬形制上,均为长斜坡墓道土洞墓,墓道长度几乎都在20米以下,不见生土台阶、天井与土雕房屋模型等特殊设施。西柞高速M29随葬的十字假髻女俑为实心,平背半模制成,与十六国时期普遍的空心合模陶俑有较大差异,反而与西晋时期半模、手制的人物俑近似,其时代在西晋晚期到十六国初期似无太大问题。西安财政干部培训中心后赵墓虽出土有石勒319年称王后所铸的丰货钱,但墓内随葬品组合与同出丰货钱的师专M5差别明显,而与西晋时期的咸阳师院附中M1接近[20]。考虑到后赵于329年方才占领长安,那么该墓的时代可能在后赵中晚期。综上,一期墓葬的时代可能为4世纪初至4世纪中叶,相当于西晋末期至后赵末期。
2.第二期墓葬:涵盖甲组的师专M5、师专M11、铁一局三处M3、文林M113,乙组全部墓葬与丙组的草厂坡一号墓、焦村M25和M26、洪庆原梁猛墓、平陵M1、泾阳坡西M1、中兆村M100、长安韦曲206所M1与航天硅材料M9。另外,文林小区墓地的其他墓葬与M113的随葬品组合十分接近,简报也认为墓地的延续时间不会太长,故可纳入本期[21];师专M3、M4、M6、M8、M9、M10未随葬陶俑,但报告将这几座墓葬的年代分别与师专M5、M11对应,亦暂归入本期[22];新近披露的香积寺村墓地材料包括7座墓葬,M7的随葬品特征与本地区西晋晚期墓葬有所接近,更可能为西晋晚期墓葬,M2、M3能够根据陶俑特征归入本期,其余4座墓葬均缺乏纪年明确的随葬品,本文暂不讨论。本期是关中十六国墓葬的繁荣阶段,俑群逐渐转变为以男女侍俑为核心,圆帽、平巾帻的武冠男侍俑与十字假髻、蔽髻和蝴蝶假髻的脑后结辫女侍俑先后出现,开始出现甲骑具装、鼓吹仪仗与镇墓类俑群;陶俑制作技法也有显著提升,俑群皆合模空心制成,细节刻画清晰。本期出现多处长期营建的家族墓地,墓道向东的墓地墓葬呈东西两列分布,墓道向南的墓地墓葬呈东西一线排列,呈现不同的布局特征,可能反映了不同的丧葬传统。墓葬形制上,大墓斜坡墓道的长度与深度有明显增加,开始出现生土台阶、天井与过洞,少数墓葬在过洞上或过洞南壁发现土雕或壁画描绘的仿木构建筑。根据随葬品组合与墓葬形制的差异,可将本期墓葬分为三段。
二期早段墓葬包括师专墓地(M3~M6、M8~M11)、铁一局三处M3与文林小区墓地所有墓葬。随葬无接痕圆帽男侍俑与十字假髻、蔽髻、无台座蝴蝶假髻女侍俑与双灶眼陶灶等器物,武士俑与女乐俑十分罕见,不见骑马鼓吹俑;本阶段仅随葬陶鞍马,还未出现身披鱼鳞甲的铠马与甲骑具装俑。墓葬形制与一期相比变化不大,仍以单室墓为主,部分墓葬的墓道处开始出现内收生土台阶,家族墓葬中祔葬现象十分流行。文林小区墓地中居中的M49出土前秦“建元十四年”(378年)纪年墓砖,而整个墓地所有墓葬的形制颇为相似,也许形成时间较短[23],那么时代或均在此前后。苏哲认为师专M5不晚于4世纪中叶[24],但铜钱具有较长时间的流通性,结合本文分析来看,其时代可能略晚。铁一局三处M3与师专M5均随葬不见于其他墓葬的“凸”字形陶灶,表明二者的年代可能较为接近。师专M11虽随葬梯形双灶眼陶灶,但后一个灶眼明显退化,仅为装饰之用,应是双灶眼陶灶向单灶眼陶灶演变的过渡形式;其与文林M113均随葬仅见于甲组墓葬的蔽髻女侍俑,表明二者的时代亦相去不远。综合来看,二期早段墓葬的时代可能为前秦早中期的4世纪后叶早段,下限可能稍晚。
二期中段墓葬包括香积寺村M2和M3、秀水园M5、咸阳南贺村北朝墓、草厂坡一号墓、焦村M25和M26、洪庆原梁猛墓、西咸机场M66。这一阶段俑群组合已十分完备,原有男女侍俑的冠帽与发式进一步丰富,男侍俑着有合缝的圆帽、平巾帻与武冠;蔽髻女俑消失不见,新出现有台座的蝴蝶假髻女俑;二期早段较为普遍的鞍马继续出现,还开始随葬铠马、甲骑具装、鼓吹仪仗与坐乐俑群。这一阶段的墓葬形制上出现许多新特征,除前一阶段较为传统的单室墓外,还发现双室墓,甚至等级更高的三室墓;前一阶段家族墓葬中普遍存在的祔葬现象明显减少,香积寺村家族墓葬的形制十分规整,与前一阶段族墓葬有较大差异;墓道长度明显加长,大多在20米以上,个别墓葬还在墓道处设置天井和土雕房屋。焦村M25墓道有两个天井,并在两处过洞及前甬道上方设置三座土雕房屋模型,但仅雕刻出门框与左右对称的直棂窗,施红白彩绘,屋顶皆为未加修饰的平顶,整体造型上显得较为粗犷简陋(图五,1)。
图五 墓道土雕仿木构建筑对比
草厂坡一号墓是本段中讨论较多,年代仍存争议的典型墓例。苏哲认为其年代接近师专M5,很可能在4世纪中叶以前,保守推论也不会超过5世纪[25];辛龙则推断其与文林小区家族墓地的年代相距不远,可能是前秦的高等级墓葬[26]。总体而言,草厂坡一号墓轴线上规整排列前后二室的形制前所未见,不仅随葬有二期早段的男女侍俑,新出现的骑马鼓吹与坐乐俑等仪仗俑群也十分齐备,而文林小区墓地并未出土仪仗俑,因此该墓的上限当不早于文林小区墓地。焦村M25、M26目前仅披露少量随葬品,时代特征不甚明显,暂以形制特征归入本段。
本段墓葬新出现的仪仗俑群与规模宏大的墓道、墓室构造凸显了等级差异,应当是4世纪60、70年代前秦加强政权与制度建设的成果在墓葬中的反映。而姚氏后秦据有关中后便又成为前秦政治遗产的继承者。从本文的研究视角出发,目前尚没有明确可资判定本段年代下限的材料,与二期晚段墓葬比较后,将其大体落在后秦中期的4、5世纪之交似乎较为稳妥,那么二期中段墓葬的时代当为4世纪后叶晚段,上限则有稍早的可能。
二期晚段墓葬包括泾阳坡西M1、中兆村M100、长安韦曲206所M1和M2、航天硅材料M9与平陵M1。这一阶段随葬品组合与二期中段相似,但武冠、平巾帻男侍俑,十字假髻女侍俑消失,新增脑后结辫的女侍俑、站立式镇墓兽与头戴兜鍪的镇墓武士俑;墓葬形制上,大墓保留了前一阶段的大多数要素,墓道处设置的天井与土雕房屋普遍出现,房屋模型的建造上有明显进步。中兆村M100分别于两处过洞与第一甬道布置3座土雕房屋(图五,2、4),不仅雕刻出门框与窗棂,屋顶瓦槽、覆瓦、枋与檩头等也刻画到位[27];第一过洞南壁还设有仅雕刻屋顶瓦槽,正面门窗等房屋细节均用红彩表现的两层房屋模型,与过洞上方的土雕房屋共同构成从下至上逐渐内收的三层阁楼式建筑。长安韦曲206所M1仅在唯一过洞与第一甬道布置两座土雕房屋,过洞南壁设三层房屋模型,与过洞上土雕房屋共同构成四层阁楼式建筑[28](图五,3),比中兆村M100似又有所发展,时代可能略晚。平陵M1与航天硅材料M9随葬品特征与组合十分接近[29],且带底座的蝴蝶假髻女俑仅在这两座墓葬中有发现,因此二者应大体同时,但后者还出有脑后结辫女俑,也存在时代稍晚的可能。考虑到第三期墓葬已出现风帽俑,则本段墓葬的时代可能为后秦中晚期至大夏的5世纪前叶早段。
综上所述,第二期墓葬的时代为4世纪后叶早段至5世纪前叶早段。
3.第三期墓葬:包括丙组的顶益制面厂M217与航天城M7。此时已不见较为典型的圆帽男侍俑与十字假髻、蝴蝶假髻女侍俑,舞乐类俑群数量也明显减少,脑后结辫女俑继续流行,新出现面部胡化的风帽男侍俑。镇墓俑群较二期晚段更为完备,镇墓武士俑变为头戴风帽,与镇墓兽成对出现,均置于墓室近入口处。墓葬形制仍为带生土台阶的长斜坡墓道土洞墓,规模有所减小。此外,位于宁夏固原的彭阳新集M1为带双天井长斜坡墓道的土洞墓,第二过洞和墓门甬道上方发现两座土雕房屋模型,前者已被毁,仅剩的甬道上方房屋的形制较二期晚段显得粗糙(图五,5);该墓的随葬品组合与草厂坡一号墓较为相近,但俑群制作较后者精细,陶俑面部胡人特征十分浓重,且已出现风帽俑,因此很可能与本期墓葬年代接近[30]。彭阳新集M2与M1相邻,墓葬形制相近,年代应大体相当。这一阶段风帽俑的出现,或许与4世纪30年代北魏彻底占据关中地区有关,而航天城M7与韦曲7171厂北魏墓(459年)在核心俑群特征上又十分相近,由此推断,三期墓葬的时代约为5世纪前叶晚段,下限或已进入5世纪后叶。
关中十六国墓葬尽管出现了许多新的文化因素,但基本集中于军事、仪仗以及与军事相关的音乐,其余皆为汉晋旧俗的发展,少数民族因素并不多见,这与当时的社会历史变迁是密不可分的。
活跃于关中地区的氐、羌与南匈奴早在东汉就已开始内迁,“建武中,以马援领陇西太守,讨叛羌,徙其余种于关中,居冯翊、河东空地,而与华人杂处”[31]。随着长期与汉人杂居,少数民族人群的规模逐渐扩大,至西晋末,关中地区的人口构成已形成“率其少多,戎狄居半”[32]的格局。胡汉融合水平进一步加深,统治者也深受汉文化浸淫,前赵刘渊“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无不综览”[33];后赵石勒“雅好文学”[34],任用汉族士人张宾。因此,后赵以前的少数民族虽占据统治地位,但关中地区的墓葬面貌与西晋晚期一脉相承,并无明显变化。但由于前秦以前的政权更迭频繁,后赵末期又出现“诸夏纷乱,无复农者”的混乱局面[35],因此第一期墓例发现较少。
前秦占据关中后,随着苻坚重用王猛等汉人幕僚,实施“偃甲息兵,与境内休息”[36]等恢复性措施后,“自永嘉之乱,庠序无闻”的社会面貌有了根本性的好转,关中地区逐渐形成“关陇清晏,百姓丰乐”的安定局面[37]。从第二期开始,墓葬文化面貌丰富,多个具有严整规划,形制整齐的家族墓地,正是当时社会安定的缩影。随着统治的逐渐稳固,前秦更为注重通过儒学加强政权建设:“七年(371年),坚行礼于辟雍,祀先师孔子……每月朔旦率百僚亲临讲论。”[38]更为显著的是,苻坚采用“惟东南一隅未宾王化”[39]与“示以中国之威,导以王化之法”[40]等叙述口吻,已显露出向周边政权宣示自身正朔,意欲统一全国的政治抱负。此外,东晋“俘斩数万计,获坚舆辇及云母车”[41]与“获其乐工杨蜀等,闲习旧乐,于是四厢金石始备焉”[42]等记载更凸显前秦卤簿与礼乐制度的完善。由此可见,至4世纪80年代,前秦的政权建设应当已基本完成。二期中段墓葬中鼓吹仪仗俑、坐乐俑的大量出土,大墓墓道承袭东汉魏晋洛阳而来的多级内收台阶的定型,天井、过洞以及土雕房屋模型的出现,轴线上墓室数量的增加与规模的进一步扩大,均意味着墓葬等级制度的确立,而这正是礼制,甚至是政治制度构建完成的反映。
淝水之战后,前秦政权分崩离析,姚氏后秦取而代之,但关中地区从墓葬面貌上基本看不到政权交替的影响,墓葬形制与随葬品组合还均有不同程度的发展。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前、后秦有共同的政治认同,后秦全盘继承了前秦的政治遗产。苻氏领导的枋头集团与姚氏领导的滠头集团是在各自东迁过程中长期、缓慢形成的集团关系,两个集团互有大量氐羌人群,当两个集团间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和政治斗争时,族际界限基本没有意义[43],这也是慕容冲占据长安后,“坚司隶校尉权翼……扶风太守段铿等文武数百人来奔”[44]的缘由所在。即使后来苻氏建立政权,前秦早中期的少数部族将吏中仍有一半以上为羌人,姚苌、姚兴更是长期在前秦政权中身居要职[45]。386年姚苌于长安即帝位后,“自谓以火德承苻氏木行,服色如汉氏承周故事”[46],表明后秦政权视前秦为正统,同时延续前秦时期的礼制建设。之后大夏虽短暂占据长安,但其统治重心偏离关中,且赫连勃勃对政权的正统性认识也与前、后秦判然有别,因此大夏对关中墓葬产生的影响应当较为有限。再回到墓葬本身,这一阶段以中兆村M100为代表的大墓以墓道为轴线,以第一过洞南壁土雕或绘制的多层房屋为门楼,第二过洞和甬道上方的土雕房屋居中为主体单元,从而形成渐次抬升的多进院落的既视感,在视觉效果上相较焦村M25有明显的提升。总体上看,这种做法似乎是河西十六国墓葬墓门上平面式高照墙的立体化延续和升华,又成为日后北朝隋唐墓葬墓门上方殿阁门楼壁画的先声。
5世纪初,北魏彻底占领关中地区,并于442年统一北方,结束了“五胡十六国”长达150余年的分裂局面。此时关中墓葬的崭新面貌显示出在北魏势力进入后,当地受到平城因素的强烈冲击。与此同时,大同的北魏墓葬随葬带有浓厚关中色彩的俑群[47],带天井、过洞的长斜坡墓道也开始在平城墓葬中流行与发展,表明关中与平城地区之间的交流隔阂被完全打破,文化的互动与交流逐渐频繁。北魏中期,为与南朝争夺正统,北魏文化较多地借鉴了关陇俑群因素,由此,关陇地区与平城地区之间的文化关系趋向密切[48],作为后秦或大夏遗民的大同南郊梁拔胡墓(461年)[49]的整体面貌已然当地化,旧俗新风的有机融合,预示着北魏平城时代的到来。
附记:本文写作过程中,承蒙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辛龙先生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史砚忻博士惠赐宝贵意见,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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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文林小区家族墓地中发现多个形制接近的牛车材料,这里仅以文林M113 中的有棚牛车材料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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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咸阳十六国墓》指出“文林小区9 座墓葬东西向一条线排列,整齐有序,西早东晚”,但具体原因语焉不详;根据本文对俑群组合的梳理,9 座墓葬随葬品组合并无太大差异,其大致年代应十分接近,因此笔者赞同报告对墓地“延续时间不长”的论断。
[22]《咸阳十六国墓》报告根据陶器特征,将师专M3、M4、M6 与M5 分为同一组;将师专M8 ~M10 与M11 归为另一组,由于M3、M4、M6、M8 ~M10 均未随葬陶俑,本文又将M5、M11 视为同期墓葬,因此暂将师专墓地的上述墓葬均归入第二期早段。
[23]同[4]a:34.
[24]同[9].
[25]同[9].
[26]同[13].
[27]从公布的照片上观察,该墓甬道上方的土雕房屋顶部被破坏,门窗制作也颇为粗糙,期待详细资料的刊布。
[28]长安韦曲206 所M1 的简报对房屋模型的描述为“各层房屋都较上一层稍外凸……房屋正面由门、直楞窗、檩头、斗拱组成,这些也是由红线画出”。
[29]同[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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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房玄龄.晋书:苻坚载记上[M].北京:中华书局,1974:2759.
[36]同[35]:2885.
[37]同[35]:2895.
[38]汤球.十六国春秋辑补:前秦录四[M].北京:中华书局,2020:432.
[39]房玄龄.晋书:苻坚载记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4:2911.
[40]同[39]:2914.
[41]房玄龄.晋书:孝武帝纪[M].北京:中华书局,1974:232.
[42]房玄龄.晋书:乐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4:6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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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房玄龄.晋书:姚苌载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4:2 966.
[45]马长寿.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3-37.马长寿即根据建元三年(367 年)《邓太尉祠碑》与建元四年(368 年)《广武将军□产碑》,推断前秦早中期的少数部族将吏中一半以上为羌人。
[46]同[44]:2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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