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书宇
观希腊苍蝇剧团《弗里达·卡罗》有感
5月6日、7日,由希腊苍蝇剧团(Fly Theatre)制作出品的《弗里达·卡罗》(Frida Ki Allo)受邀于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上演。作品以独角戏的方式,将弗里达一生的际遇、她的爱与恨呈现于舞臺之上。
一走进剧场,就听得一阵窸窣的虫鸣声,看到薄雾缭绕在整个剧场空间,让人仿佛置身于南美的热带丛林之中。演出还未开场,便已将观众带入到燥热、神秘的氛围之中。舞台中央放置了大型的幕布,舞台两侧分别有一把椅子和一张投影工作台。待大戏上演,此时这略显简单的舞台将变得绚烂缤纷。
弗里达由女演员卡捷琳娜·丹沃格鲁扮演,她的独白建构起全剧的内容与结构。男演员米凯利斯·瓦拉索格鲁控制投影工作台,使影像与表演相互配合。独白与影像,成为了本剧最具特色的两大艺术元素。
独白:跨越时空的对话
女演员卡捷琳娜以独白的方式向观众展现了弗里达的一生,从家族源起、罹患小儿麻痹的童年、改变命运的车祸、婚姻与背叛到以画笔为寄托直至生命的终结。正如剧中所说,弗里达以她的绘画作品闻名于世,但是世人却往往更关注于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和传奇的经历。走进剧场的观众,大多已熟识或多少听说过她传奇的一生。那么,如何去讲述以及怎样更深一层地理解弗里达,则成了本剧的关键。主创采用的方式,与其说是演员面向观众的独白,不如说是演员与观众的对话。
本剧的主要叙事方式是独白,独白是“人物对着自己说的一段话……独白区别于对白之处,在于缺少语言交流的对象,以及一长段台词,这段台词游离于冲突和话语的上下文情境之外”。①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无法展现人际关系,独白都被排除在话剧(drama)文体外。直到20世纪60年代,兴起了以独白建构文本和剧场的基本结构的独白剧场。在这里,“演员所说的话首先是面向观众讲的,是正在说话的真实的人所讲的”②。这本身就是一种向剧场敞开的表达手法,再加上演出在内容、结构、表演上的处理,更加强化了观演之间的对话性。
卡捷琳娜本人的相貌酷似弗里达,再加之浓妆、粗眉、黑辫、长裙、金饰的合力打造,使其从外形来看已经非常贴近弗里达。而卡捷琳娜在动作、神态、气质上的把握与演绎,则在举手投足间使弗里达在舞台上复活。强大的信念感令演员与观众均相信,立于舞台上的人物就是弗里达。不过,这位弗里达似乎正处在人生的终点,她以回望的姿态审视自己的一生。在有关人生客观经历的部分,卡捷琳娜用快速的语速、不带情感的语调叙述出来,比如弗里达的家族史、成长经历、旅美经历等,以此实现了弗里达人物本身的主客分离,弗里达以一种全知视角,将自己作为客体去观察、剖析和评价。她无力也无意去改变人生轨迹中的既往事实,即使车祸与背叛造成了她一生的痛苦。她能做的只有态度与选择,因此在有关心理活动、情感纠葛等主观部分,又实现了主客体的统一,卡捷琳娜花费大量笔墨,用丰沛的情感向观众抒发弗里达面对变故与人生的精神世界。
此外,在剧场语言的使用方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本剧以在场性的凸显强化了观演之间的对话。演出刚开始不久,现场设备出现了故障,字幕卡住不动。卡捷琳娜从希腊语切换成英语,主动指出设备故障,暂停演出。她直接面对观众说话,化解突发事件造成的尴尬。这一刻,观众真切地感受到了演员本人的在场,但由于她的形体动作、性格气质又皆来自于弗里达,在这个缝隙,似乎是弗里达本人在与观众交流。如果说剧中的独白还有一些扮演的意味,那么当演员跳出来的时候,则真正实现了观演双方的在场。类似的情况在后续演出中又出现了几次,使观众已经分不清是现场的设备故障,还是刻意的形式设计。在《后戏剧剧场》中,雷曼多次阐释有关独白的理论,例如“……独白则是对观众所讲的话,它反倒把交流因素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交流就发生在此时此地的剧场之中”③,“在舞台上,人物的独白却使我们更加确定地把戏剧事件作为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的现实来接受。通过观众的直接卷入(共鸣),这种现实变得更加真实可信。”④。如何在剧场实践中理解这一理论,往往难得要领。但在这场演出中,似乎令人见到了何谓“后戏剧剧场”。在场性的凸显、交流的可能,使剧场中的故事真正地与当下建立联系,与观众的思考形成共振。
本剧以独白建构演出,通过在场性的凸显来实现观演双方的对话。这既是当代人与半世纪前的艺术家的对话,又是弗里达与世界的对话。
相比于种种痛苦的遭遇,孤独才是弗里达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身体上的痛苦何以体会、爱情上的真心无人托付、艺术上的追求知音难觅,所有的境遇汇聚到一起,都分明地写着——孤独。终其一生,这份孤独都无处诉说。弗里达与世界的对话,只能还诸于自身、借助于画笔。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也许,弗里达一生都在寻求对话,绘画则成为她求而不得的寄托。而今天,在舞台上“复活”的弗里达仍然在寻求对话,至少在形式上,我们看到了剧场中对话的可能。但是,我们又真的能够实现与弗里达的对话吗?
影像:剧场对画家的回应
《弗里达·卡罗》另一个突出的艺术特色,便是对实时影像的探索。这里的实时影像不只是对演员表演的实时跟拍与投影,主要指的是把在投影工作台上实时操作的绘画、图片、道具、手影等形象放大投放到大屏幕上,并使之与表演的内容相协调或与演员的动作相配合。
卡捷琳娜在回忆弗里达年少时的老师时,一边描述、一边模仿老师的形象;控制投影工作台的男演员米凯利斯则同步画出卷发、香烟,这些图案被放大、投放到屏幕上并恰好与演员的形体造型相配合。在讲述改变弗里达命运的车祸时,米凯利斯用硬纸板做的汽车模型、人物模型等来演示事件发生的过程,这个演示过程被同步投放到舞台中央的大屏幕上。而在表达弗里达身体支离破碎的痛苦之时,米凯利斯用力将一个塑料瓶子捏成一团;回顾弗里达的旅美经历时,则铺展一张地图,演示其行进路线。
实时影像的使用,为演出带来了三方面的影响。
首先,以图解的方式配合叙述,丰富艺术形式、增强表现力。
相较于略显单一的独白手法,实时影像的加入丰富了视听呈现。无论是弗里达本人画作的截取与拼贴,还是现场绘画、模型、道具的使用,都为质朴、简单的空间增添了光彩。弗里达的超现实主义绘画本身便以色彩绚烂、想象力丰富而著称,这使得整个舞台的基调呈现出绚烂缤纷的色彩以及梦幻般的气氛。在听觉呈现方面,背景音乐的使用则为演出营造出華彩的气氛。同时,实时影像也扩展了演出的叙事空间,在演员表演与屏幕投影之间形成叙事蒙太奇。
其次,现场制作与投放影像,产生间离效果。
投影控制台放置在舞台的一侧,投影的制作过程完全暴露在观众的眼前。不仅如此,操作投影的演员米凯利斯会不时与卡捷琳娜进行互动。例如,为了将绘制出来的帽子恰好投影在卡捷琳娜的头上,米凯利斯会擦除并重新绘制帽子以形成合适的比例,卡捷琳娜也会在米凯利斯的指挥下调整站位及姿势。二人的互动打断了叙事的进程,产生了使角色自由跳进跳出的间离效果,强化了观演双方的在场性。
最后,用谐趣的形式消解痛苦不堪的内容,既营造出轻松诙谐的演出风格,又与弗里达的人生态度相呼应。
演出中的实时影像具有漫画般的夸张与写意的效果,这种游戏般的形式极大地消解了所表达内容的沉重感,为演出奠定了轻松的风格。而这种轻松的风格又与弗里达的人生态度相呼应,纵然面对狂风骤雨般的打击,仍然能笑对人生。
戏谑:以强大的生命力绘制极致的生命
本剧的珍贵之处在于,没有采用近年来剧场中常见的歇斯底里与声嘶力竭,而是用戏谑甚至于温情的方式笑对惨淡的人生。对于即将观看到的名画家弗里达的故事,观众大多会有一种预设和期待,即苦难与绘画,这是她身上最显见的两个标签。好在主创没有落入渲染苦难、赚取眼泪的窠臼,而是用戏谑的方式展现弗里达的生命历程与精神世界。而这种戏谑的方式反而使形式性表述与内容性表述实现了和谐统一,因为“戏谑”的态度实则把握住了弗里达的精神核心——以强大的生命力绘制极致的生命。
弗里达对于加诸生命上的不公不是没有怨言,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既然命运捉弄,不如反过来嘲讽命运。她尽情恣意地去体验生活、去爱去恨,用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与激情将对生命的体悟诉诸画纸。弗里达的画作中分明能看得到对生命的热爱与激情,她本人强大的生命力则是这份热爱与激情的不竭之源。
艺术家的生命在艺术中延续,绘画之外、剧场之内,主创用戏谑的风格、独白的方式、实时影像的手法,共同织造出一场极致、绚烂的生命之梦,实现了弗里达的强大生命力在剧场中的呈现。
(作者为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师)
注释:
① [法] 帕特里斯·帕维斯:《戏剧艺术辞典》,宫宝荣、傅秋敏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215页。
② [德]汉斯-蒂斯·雷曼:《后戏剧剧场》,李亦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63页。
③[德]汉斯-蒂斯·雷曼:《后戏剧剧场》,李亦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65页。
④ [德]汉斯-蒂斯·雷曼:《后戏剧剧场》,李亦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