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咖喱粉
1.翻脸
周末准备去探望伯父,去之前,我问我妈,伯父现在住在谁家。我妈也有点儿茫然:“哎,我也不知道轮到谁家了,本来他们每个月轮换时几个兄弟姊妹都要聚一次餐的,每次聚餐都會喊我一起去,这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都没叫我。”
说着我妈就给堂姐打电话,堂姐说这个月刚好轮到她家,让我们去她家。又特意跟我妈解释:“小婶婶你也知道,每次我们聚餐,我爸就一定要我们去把蔡姨也接过来一起吃饭,不去接,他就要闹一场,跟我们赌气。我们实在不想去接她,你说蔡姨也83岁了,上次手臂骨折后,一直没恢复好,这样接过来送过去,万一中间出点儿什么状况,我们怎么负责得起!她家儿子不找我们算账啊!所以我们姐弟仨商量后,索性就取消聚餐了,也免得给我爸借口要接她过来吃饭什么的。”
2.岁月静好,相濡以沫
堂姐说的蔡姨,是伯父的再婚老伴。二十多年前,伯母因病去世。两家本是邻居,蔡姨和伯母是老姐妹,伯母在的时候,蔡姨经常过来串门,和伯父自然也是相熟。
蔡姨的老伴走得早,两个孩子又在邻市工作,她平日就一个人生活。伯母走后,两位孤独的老人慢慢走在一起,岁月如梭,如今一晃,已经一起生活了将近20年。
伯父和蔡姨再婚后,感情甚笃,彼时伯父还不到70岁,身体健康,腿脚利落,又气质儒雅,一派老知识分子的范儿;蔡姨比伯父小了5岁,退休前是一家单位的财务,为人谨慎,性格温和,很会照顾人,只是有点洁癖,最喜欢搞卫生,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
每次我们过去探望,见伯父在阳台晒太阳看报纸,蔡姨忙进忙出,晒衣服、浇花、整理房间……时不时喊一声:“老李,床单太大,我一个人晾不起来,你帮忙拎下衣架!”“老李,我手机在响,我在炒菜,腾不出手,你来接一下!”“老李,你过来尝一下,这菜是不是咸了点?”被不停打断的伯父,装作不耐烦的神情,放下报纸,冲我们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可我们都看得出,他其实很乐意做这些琐事。看着两人你应我答,你做我帮,真是一派岁月静好。
蔡姨很勤快,对伯父更是照顾有加,一会儿给他泡杯茶,一会儿提醒他该吃药了,一会儿又来商量午饭做点什么吃的。伯父看她忙忙碌碌,跟我们抱怨:“她啊,什么都管着,我一点儿自由也没有!又天生是个劳碌命,每天就忙个没完,桌子椅子柜子天天擦,地板都要用刷子刷过,我说差不多就行了,或者请个钟点工来做,她怎么都不肯,说怕他们弄不干净。”这抱怨,听在我们耳中,怎么都有点像暗落落的秀恩爱。中午,蔡姨留我们吃饭,餐桌上,两荤两素一汤,虽然简单,却是荤素搭配得当,摆盘赏心悦目,味道清爽可口。吃饭时,两人你给我夹菜,我给你盛饭,这你侬我侬的,简直连我们这些小辈都心生羡慕。
事实上两人的日子确实也过得挺平静幸福的,双方孩子都很开明,对两位老人的再婚不但不加干涉,还颇为支持,堂姐甚至主动掏钱为他俩操办了个简单的宴席。
也难怪双方孩子支持,再婚后,堂哥堂姐觉得老父生活有人照顾,平时又有人陪伴,他们可以放心放手,不用天天操心老父亲的吃穿住行;而蔡姨家的两个儿子也觉得不错,母亲本就胆小,父亲去世后,一个人住着套大房子,更是夜夜担惊受怕闹失眠。而兄弟俩都在邻市工作,一到周末就要轮流赶过来陪母亲,实在是疲于奔命,如今两位老人彼此照应,哥俩不用每周当任务一样赶来赶去,顿时轻松多了。
凭良心说,双方的孩子都挺孝顺的,伯父家孩子离得近,来得也勤。蔡姨家孩子离得远,来的次数少,难得来,就多陪会儿,多干点活儿,多送点东西……逢年过节,两位老人,先各自被自己家孩子接回去团聚,再两家找个时间一块儿吃顿团圆饭,难得聚上一次,大家都客客气气,场面上总要过得去,倒也颇为和谐。
当然也难免会有点磕磕碰碰,伯父背后曾悄悄跟我爸他们吐槽蔡姨是财务出身,对钱看得太重,太计较;蔡姨呢,小堂哥女儿的高中就在他们附近,两夫妻担心女儿学校食堂饭菜营养不够,就让女儿到爷爷这儿吃饭,蔡姨背后跟自己两个儿子嘀咕,高中生的饮食不容易打理,既要讲究营养口味,时间又要掐得不差分毫,压力太大。
不过这些都是些小摩擦,两位老人照样恩恩爱爱地同进同出。有次我在街上,看见蔡姨一手挽着伯父,一手居然拿着串糖葫芦,正往伯父嘴里送……看见这一幕,我赶紧忍着笑,往边上的店里闪,生怕他们看见我会不好意思。
3.最后一根稻草
平静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波澜的呢?是从伯父装了心脏起搏器开始?还是那次心脏搭桥手术开始?还是素有洁癖的蔡姨连碗都洗不干净了,做菜也经常缺盐却多糖……
我们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堂姐堂哥他们对蔡姨的抱怨渐渐多了起来,有说蔡姨对伯父如何如何苛刻的,每个月伯父交给她5000块钱生活费,但每餐的菜式却很简陋,伯父喜欢吃鱼,她不但不舍得买鱼,连他们送了鱼过去,也不给做!伯父每餐饭后喜欢喝点红酒,她说对他的胃不好,不给喝;伯父喜欢吃干果,她只买点瓜子,杏仁、腰果、小胡桃这些贵一点儿的干果都不愿给他买……她自己的退休金一分不花,攒了两百多万块钱呢,都买理财。
蔡姨的两个儿子呢,则嫌弃伯父身体不好,心脏又是装起搏器,又是搭桥的,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们母亲可担不起这责任!再则年纪也大了,吃不消照顾伯父起居了,反正各种旁敲侧击,言里言外让堂哥他们把伯父接回去,甚至暗指堂哥他们觊觎蔡姨的房子。
我颇觉奇怪,问妈妈:“他们两家关系怎么变得这么紧张,以前不都挺客气的吗。”妈妈叹气:“以前两老年纪还不算大,身体也健康,既能互相照顾又能互相作伴,子女不用担心承担什么责任,当然相安无事,乐得自在。现在你伯父87岁了,蔡姨也82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看两人今年住了几次医院啊,几乎都是一个刚出来,另一个又进去了,这人老了,身体一不好,问题就多了。何况两人是再婚的,对于双方孩子来说,对方毕竟不是自己亲爸亲妈,谁乐意多付出一点呢。”
而造成两人分居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去年伯父摔了一跤,摔伤了骨盆,在医院里一住就是小半年,虽说做了骨盆置换手术,手术也算很成功,但毕竟已是87岁高龄的老人,走路还是基本要靠轮椅代步。还在医院时,堂姐他们就跟伯父商量,出院后住到他们家里去,方便照顾。可伯父怎么都不同意,拗不过,只得送回到蔡姨那儿。但两人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从前了,刚开始,堂哥堂姐每天轮流过来一趟,照顾伯父顺便帮忙料理下家务,时间稍长,就不耐烦这样跑来跑去了,当然最主要的是,不高兴顺便照顾老太太。
他们劝伯父搬走,伯父怎么都不同意,这样拖了几个月,蔡姨一个不小心,胳膊骨折,住进了医院。蔡姨前脚住进医院,堂姐后脚把伯父接到自己家。安顿下来后姐弟仨一商量,决定三家轮流将老父亲接过来照顾,每家住一个月。而蔡姨呢,因为不愿去邻市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只得进了养老院。
这对相濡以沫近二十年的再婚夫妻,就这样分居了。
4.自愿去养老院的协议书
我们刚到堂姐家楼下,就见堂姐站在楼下等着我们,见了就跟我妈说:“小婶婶,你来得正好,好好劝劝我爸,我们不是把聚餐取消了嘛,他这段时间天天跟我们闹,说要去养老院和蔡姨一起住,怎么劝都不行,你說我们姐弟对他不好吗!每次他住我家这一个月,我是什么活动都取消了,就围着他转,一日三餐,都是根据他的喜好来准备。林峰对他也尽心尽力,每次洗澡都是林峰给他洗的。晚上睡觉,林峰还要起来好几次,去我爸房间看看他被子盖好没有。小婶婶你也知道的,我两个弟弟和弟媳妇,对我爸也是没说得,大弟两夫妻还把带阳台的主卧都让出来给他住。这样他还闹着要去养老院,有时气得我真的想把他送过去不管了!”
“为什么要去养老院啊,大多数老人不是都不喜欢去养老院吗,伯父为什么自己主动要去啊!”我有点奇怪。
“还能为什么,要跟蔡姨一起过啊,说我们不把蔡姨接过来,那他就要去养老院和她一起生活啊!”堂姐气恼地说。
“你说她自己有孩子,她孩子都把她送养老院了,我们把她接过来照顾,有病啊!我们跟她什么关系?她是生过我还是养过我?”堂姐越说越生气。
进了堂姐家,客厅空调的温度打得很高,屋内暖融融的,伯父穿着厚厚的棉睡衣,正舒舒服服地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准确地来讲,应该是听电视。他视力已经严重退化,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影子,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大,也只能听个响而已。他手边的小几上,茶杯,各色水果、干果、垃圾桶,都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出,堂姐他们照顾老父亲真的是尽心尽力,没得挑。
寒暄了一阵,堂姐朝我们不停递眼色,我妈犹豫了下,只得笑着问:“住星星这儿还习惯吧,我看林峰他们都对你尽心尽力。”
“他们确实把我照顾得很周到,但我还是想跟春桦一起生活,星星他们每天这样陪着我,他们累,我也不痛快。我现在眼睛不好,报纸、电视都看不了,每天闷得慌,就想跟春桦说说话,聊聊天。”春桦是蔡姨的名字。
伯父的话音刚落,堂姐就忍不住嚷嚷起来了:“蔡姨她现在自己都照顾不好了,还怎么照顾你,你明年就89岁了,蔡姨也快85岁了,你们两个加起来快200岁的人,住养老院,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我可以写一份免责声明,就说我为了能和老伴一起生活,自愿去养老院,如有意外,自己负责,与子女无关!”伯父很郑重地说。
“你们看你们看,都会背了,这几天天天闹着要跟我们签免责协议,说不要我们赡养。”堂姐气得笑出声来。
正说着,堂姐的手机响了,一接,原来是堂哥打电话来问今年年夜饭订哪儿,堂姐马上压低声音回:“不订不订,别到时又闹着要请蔡姨过来一起吃年夜饭。”
看着堂姐坚决的语气,看着伯父倔强的神情,我和妈妈都默默无言,实在不知该如何相劝。
再婚老人,有缘能走在一起已是不易,想相守到老更是太难太难。缘未尽,人分离,他们的爱情,困之于身体,囿之于子女。
摘自《桂林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