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后雨
赶回家乡的时候,母亲已处于昏迷状态。在医院的病床前,我心痛地一声一声呼唤,妈,妈,妈。
母亲微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话要说,我赶忙帮母亲拿下氧气面罩,母亲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来。
我贴着母亲的耳朵说,妈,小三子回来了。母亲没有应答,眼角渗出了泪水。
病危的一个星期前,母亲在视频里不停地对我说,儿子啊,来家吧,来家吧。那时,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最吃紧,加上我春节期间回老家待了一个月,实在无法再向单位请假。没想到,这竟成了母亲最后的呼唤。
母亲不幸罹患胃癌,确诊时已经是晚期了,家人为是否给母亲做手术犹豫,那时母亲已经83岁了。母亲说,做,我这个年龄,死也不怕了。
手术后的母亲面容憔悴,还没有从麻醉中苏醒。医生说要让病人早点醒来,防止“睡”过去。我和哥嫂们便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母亲,直到她睁开眼睛。
虽是癌症晚期,母亲命大福大,一直坚持到2020年春天,整整6年。
我的故乡在皖东一个小小村庄里,小时候家里特别穷。父亲虽在外地工作,但工资很低,寄回家中的更少。
记得母亲说,有时只收到父亲寄的几块钱,那也是十分高兴的事。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吃起饭来都如狼似虎,在那个粮食匮乏的年代,家中负担可想而知。
不過,记忆中的童年依然充满温馨。母亲是个特别勤劳的人,在生产队干农活,大家都愿意和她分在一组。
母亲干活和她的为人一样实诚,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从不偷懒,挣的工分有时候和男劳力差不多,日子虽然拮据,却也过得下去。
小时候我特别贪玩,最喜欢到村子里男孩子多的人家玩,一张纸、一块泥巴都可以被我们做成心爱的玩具,几个男孩用玩具赌输赢,赢了一小撮泥巴也会高兴半天。常常不知不觉就玩到黄昏。
母亲从田里干活回来,见我不在家,就会站在自家的老槐树下,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小三子诶,小三子诶,来家吃饭喽。”声音抑扬顿挫,清脆悦耳,伴随着袅袅炊烟,在小小的村庄上空飘荡。
我常常玩在兴头上,有时虽然听见了,却当作“耳旁风”,母亲的呼唤就会更加执着,直到把我喊回家。
有一次,母亲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来,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让我“长点记性”。
后来,渐渐长大的我才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那时候村子里每家生活都十分困难,尤其是男孩子多的人家,粮食更金贵。我到了饭点还不回家,免不了要在别人家蹭饭,因此母亲非让我回家不可。
很小时我就知道学习的重要性,因为母亲总在我耳边叮嘱,我们家弟兄多,又穷,如果不好好读书,将来肯定娶不到老婆,要打一辈子光棍。我觉得光棍两个字太难听,当了光棍脸上无光,就暗暗下劲,好好读书。
高一时,我到离家10里路的城郊中学读书,常常要扛着几十斤大米步行到学校去换饭票,但一点也不觉得累。
已经住校的我一般只有到周末才能回家一趟。一个周末,我正在家中看书,突然停电了,虽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我还是决定连夜赶回学校。母亲劝阻不成,就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在我再三央求下,才停住脚步。
其实,我心里还是希望母亲再送我一程的,因为我还要经过一个乱坟岗,关于这个乱坟岗,还有许多鬼迷人的传说。没办法,我只好壮着胆子向前走。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小三子诶,小三子诶,不要怕啊。”
我赶忙大声回应:“妈,我不怕,你回家吧。”
“小三子,你的书都带上了吗?”
“都带着呢,你放心吧。”
“你二哥给你腌的萝卜干带上了吗?”
“带上了,带上了,你怎么这么啰唆啊!”
母亲大声呼唤着,我也大声地应答着,不知不觉中,就穿过了乱坟岗旁狭窄的小径,走向越来越宽阔的道路。
多年过去了,母亲的呼唤依然在我耳边回响,常常给我前行的力量。
摘自《人生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