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书、抖音和快手等社交媒体平台,近年来入驻了不少年轻诗歌作者。他们在这些平台上不断晒出自己取得的丰厚成果,如获得的稿费、奖金以及大赛中的名次;也在平台上教授诗歌写作的手法,进行创作经验的分享,讲解增加征文投稿入选率、获奖率的方法。在那些平台的页面上往往还能看到博主的银行卡转账截图,赫然显示的几个大字是他们收益的数字,因而一下子就能吸引住受众的眼球,让不少人跃跃欲试。
这些分享创作经验或教授诗歌写作的博主,在一定程度上为部分人提供了学习诗歌创作的平台,也扩大了诗歌在大众文化中的影响力,更增加了诗歌破圈的机会,但也引发了不少争议。有人认为,通过套路化和功利性的训练,写出来的诗歌,最终会导致诗歌艺术的“灵光”消逝,沦为迎合市场、迎合大众的求容取媚之语。那么“诗歌速成”的这种社交媒体平台现象,真的会引发这些问题吗?我认为,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观察。一是从写作动机上来看,一些人在标榜诗歌速成的博主那里学习诗歌创作,其速成的动机并不是出于对诗歌纯粹的热爱,而是为了追名逐利,为了稿费、奖金、名次等等这些外在的利益;二是从结果看,这种速成式的写作学习将会让“文化工业”的批判成为现实,让诗歌创作变成一种工业化式的批量生产。
诗歌的“速成”并不意味着诗歌写作可以一蹴而就,而是在于如何高效地学习和掌握诗歌写作的技巧。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认为,“一切诗文,总需字立纸上,不可字卧纸上”。可见,对于词语的理解和运用;通过文字记录事件,表达感情和观点;利用修辞增添语句的审美体验,等等,都是进行诗歌写作的基本功。朱光潜先生在《资禀与修养》的文章也讲到,“一个人纵然生来就有文学的特优资禀,如果他不下功夫修养,他必定是苗而不秀,华而不实”。可见,即便是天资聪颖的人,对写作的修辞等各项基础技能也都是需要学习和训练的。只要想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深耕,就须要不断下功夫进行练习,提高自身的修养。在小红书、抖音、快手这些社交媒体平台上分享写作经验的创作者,往往是有作品发表过,或者获得某些奖项,其作品往往具备了一定的认可度;分享的写作经验和教授的写作技巧,对于初出茅庐的写作者来说也颇有裨益。
“诗歌速成”的培训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吸引了大众参与诗歌创作的积极性,在无形中也壮大了诗歌的影响力,为各类诗歌征文活动的举办凝聚了作者群体。诗歌征文活动的不断升温,既增加了主办方的知名度,也让诗歌进一步融入大众文化,使诗歌破圈成为可能。对于当今社会的很多人来说,诗歌始终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雅物”,难以走入大众的视野。因此,诗歌存在被边缘化的情形,而媒介技术尤其是视听技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这种趋势。李啸洋就曾经提出,“在大众文化的崛起的时代,诗歌和阅读备受冷落,这是因为娱乐的形式愈加丰富多样,电影院、电视剧、网络大电影、网剧、网文、短视频,大众面对这么充足多元的选择,诗歌自然便失去了吸引力”。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囿于小众世界的文学艺术只会在时间和历史的洪流中沉底,在大众文化的疏离中走向被遗忘和淘汰的困境。如果诗歌一直处于孤芳自赏的境地,将不利于诗歌的传承。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分享诗歌创作经验,教授诗歌写作技巧,无形中降低了诗歌创作的门槛,在诗歌祛魅的过程中,更多的人会成为诗歌的书写者。当今吟诗作对不再是文人墨客的专属权利,而是走进了寻常百姓家。无论从事什么社会职业的人,也无论男女老幼,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社交媒体平台学习诗歌写作技巧,获得诗歌写作经验,从而成为诗歌的写作爱好者,甚至成为一名诗人。只要这些诗歌写作者从自己的视角出发,记录这个时代,就可以为大众文化增加多元的审美体验,既丰富了诗歌创作的题材范围,又因每“一滴水”的汇聚而壮大诗歌的海洋。
如果源源不断涌入新的诗歌写作者,多数人又对诗歌写作怀抱着功利性的需求,这是否会对诗歌的发展带来负面的影响?不可否认,“稿费”“奖金”“名次”等等,这些社交媒体平台上抓人眼球的关键词,让很多人重新关注诗歌的写作,其根本的吸引力在于他们对物质利益的趋之若鹜。博主们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晒获奖证书、稿费单、银行卡转账截图等,无不显示出对于名利的露骨追求;通过“晒图”、分享诗歌创作经验等方式,可吸引大众学习他们教授的诗歌写作技巧,可能获得更多的收益。同时也不可否认,多数初出茅庐的诗歌写作者通过在社交媒体平台上的学习,增加了参加征文投稿时的入选率、获奖率,在“投入”和“收益”之中获得了“名利”。我认为,“诗歌速成”式的写作让写作者的初衷变得具有功利性,而急功近利的诗歌写作,正是社交媒体平台诗歌写作速成现象饱受诟病的原因之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包括稿费在内的经济因素已成为推动当代文学勃兴的重要动力,但为了“物质利益”而进行文学创作并非原罪。的确,艺术创作者须要心系社会大众,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创作者要始终将自己捆绑在贫苦之上。通过写作进行的文字劳动获取收益,通过自己的爱好谋求生计,这些都无可非议。莫言当年写小说,就是为了买一双皮鞋;王朔开始写故事,也是为了让生活有所保障。张恨水投身文学创作,并非仅仅是热忱于文学“为艺术而艺术”,而是遭遇少年丧父的家庭变故之后,身为长子的他为了养育弟妹,只能拼命写作以文换钱,“我的生活负担很重,老实说写稿子完全为的是图利……所以没什么利可图的话就鼓不起我写作的兴趣”。这些知名作家对于物质的追求,并没有降低他们对文学作品的审美品味,更没有成为“追求利益”的写手。他们在获取利益的同时,用批判的眼光审视着他们生活的社会,记录下了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为中国文学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篇章。
训练出来的套路化和功利性的诗歌写作必然导致诗歌艺术的“灵光”被消磨殆尽,是否最终会使“文化工业”的批判成为现实?诗歌写作门槛的消逝与速成必然导致诗歌写作良莠不齐,是否最终使诗歌成为谄媚大众文化的产品?这些担忧并非杞人忧天,而是对大众文化的深邃之思。马泰·卡林内斯库认为,“各种形式的美就像服从供应与需求这一基本市场规律的任何其他商品一样,可以被社会性地传播……一旦它的传播取决于金钱标准,‘美就显得相当容易制造”。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中也喟叹,“技术的进步带来的艺术的可复制性和贴近性,造成了神秘感和韵味的消逝”。通过社交媒体平台而学习诗歌写作,带来的套路化和同质化的问题,正是本雅明所担心的问题。
社交媒体平台出现“诗歌速成”不过是一个时代现象,而诗歌的创作将走向什么样的未来却取决于我们自身的抉择。我认为,“诗歌速成”并不意味着诗歌创作的品味、审美和质量必然会下降。因为,诗歌作品的发表还有重要的一环——审稿和编辑,发表平台的编辑要坚持主体性,绝不将没有品味、缺乏审美和质量不高的作品给予发表。同样,在各类诗歌征文活动和举办的诗歌赛事中,活动的主办方都会邀请出版社、杂志社、文学组织以及高校中的专家组成评审委员会。这些诗歌方面的专家掌握了中国诗歌走向的话语权,他们须为投稿或参赛作品把好关,从稿件中大浪淘沙,慧眼识珠,优中选优,让那些沉博绝丽、缀玉联珠的作品能够脱颖而出。
作为诗歌写作者而言,在写作的过程中需要形成对自我的审视和把关,不要将自己局限在写作模仿的囹圄之内,将诗歌创作变成舞文弄墨的“雅玩”或千篇一律的“赝品”;在学习他人的写作技巧的同时,要另辟蹊径形成自己的风格,言之有物,融入自己对于生活、对于社会、对于世界、对于诗歌乃至文学的思考和沉淀。诗歌写作者在追求物质收益的同时,不能忘怀写作的初心和使命,更不能曲意逢迎,把创作当作迎合市场和大众的“媚语”,而是要针砭时弊,对生活与生命充满热忱,对人间冷暖始终保持警觉与共鸣。
哈罗德·英尼斯在《传播的偏向》中提到,“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基于互联网技术的兴起衍生了以共享信息为核心的社交媒体平台,让更多的诗歌写作者可以分享交流经验,传授技能,这或许会对诗歌文化带来深远的影响。正如芒福德认为的那样,“技术只是人类文化中的一个元素,它起作用的好壞,取决于社会集团对其利用的好坏”,而带来的利弊好坏取决于使用者。“诗歌速成”现象是社交媒体时代媒介技术与文化变革之间相互牵引的缩影,而如何守正创新,激浊扬清,取决于我们身处诗歌场域中的每一个人。
曾雷霄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2022 22 级新闻学博士研究生,从事新媒体等方向研究。参加第十五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