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对实用交流的变形重塑,通过词语符号的碰撞化合,再构一个能指与所指混合的新域,用以指陈现代人性存在的暧昧和幽微。这是现代诗的功能之一,也是其魅惑的奥秘所在。诗人康泾,原名陈伟宏,从湖州师专毕业后,先做教书匠,后做公务员,业余喜欢写作。近些年来,他左手写诗歌,右手写小说,于2022年7月,由铁道出版社出版诗集《叫醒春天》。康泾在公文策论的灰色大楼之外,还涵育一域私密湿地,这里水草肥美,幽微迷离,夜色下缭绕着灵肉交织的悄声细语。康泾在《秘密》中透露了这片私密湿地,“石头搬走了,树根还在/花谢了,与泥土成亲,每瓣都做着红楼梦/牧童被笛子一声一声吹开了情窦”。诗中的“情窦”不仅是诗的诗眼,也是整部诗集的诗眼。随着笛孔徐徐吹奏,一片人性掩映的曲折多姿地敞开纵深。这是一个古典的两性花园,又是一片现代的肉身迷宫,布满了爱的幻像,欲的虹彩;心旌摇荡之际,令人既神怡心旷,又怅惘感伤。我喜欢这样的情事抒写,因为它击中了我个人经验的“槜李”,柔软时辰的甜蜜与忧伤。
“现在,要以泪的方式/纪念慌张和愤怒吗/要持续用冷风/拒绝不可能的爱情吗//体温一点点退去//道德在一点点接近”。这是《春雨》的故事,现实与想象令人如此纠结,感性与理性、道德与欲望、婚姻与爱情,诸种物象纵横交错,光影叠加,勾连成肉的激情在万物中燃烧、交叉、关联。闪烁其词的话语中,饱含着丰沛的欲罢不能、欲舍难弃,人生的诸多无奈。似乎错过千年,却又日夜纠缠,好似即刻“吮入口中”,却又时时“重回线绳”。一对雌雄同体的饮食男女,一双主客同一的常见蝴蝶,通过幻像的追逐、纠缠、交互、自噬,构成了现代诗歌奇妙的风景。
当我把诗集通读一遍,满眼尽皆抒情主体的孤独诉求、含混拒絕、痛苦敞开、快意逃避,字里行间布满微妙的诱惑、渴望、摇摆、徘徊的蛛丝马迹。如《走台》时,“我是另一个你,我会从背后环抱你,如同你周围不灭的灯火”;在《日子》里,“一粒米与另一粒米/粘连在一起”。是的,这一切都是“情窦”初开的“牧童”悠悠扬扬吹奏出来的生命情愫,是心灵的底片在五味杂陈的暗房中的微妙感光。 因此,我要说诗集《叫醒春天》是一部少年忧伤、中年无奈、逼近老年沧桑的人性之歌, 是诗人奉献给江南故园的情爱经书。诗,因借代隐喻的叙述而愈显人性迷离,万物的肉身关系“联结在一起”,无论沼泽荒漠、篱园菜地、水塘稻田,还是鹿心花蕊、路灯月色、古井遗址;不管窗帘床被、杯子铃铛、金鱼台灯,抑或白发咳嗽、邻居眼睛、衰老肉体,甚至现代生活的猎枪、高铁、药粒、纽扣、体检表……这些看似全无关联的物象,“像拼凑起来的完美表达”,构成一部欲说还休、欲迎还拒、欲掩又映的情爱心电图密码。
在康泾月色掩映的诗意抒写中,“新鲜的潮水”是一个我喜欢的意象。对长期生活在南方平原的读者而言,我愿意把它理解成一种既柏拉图式的,又弗罗姆式的爱情理想状态的象征。从山泉到溪流,从河水到湖泊,最终汇合成“新鲜潮水”,既包蕴阴阳和谐,同构天地合一,也喻示灵肉共鸣,更幻指日常拥有。
康泾的整部诗集,收录一百余首小诗。作品从不同的视角、立意、辞彩、意趣出发,向着“新鲜海水”的核心场域汇集,表达了诗人的矛盾、犹豫、执抝、不懈、自伤和悔愧的内心,凸现了人类情感噬咬、撕扯所形成的况味。无论《初春》《仲春》《暮春》,还是少年、青年、中年,甚至所谓的“晚年”,贯穿整部诗集的是一个被囚禁的灵魂,既分裂融合,又痛苦欣快,在挣扎、悖反、纠集、起伏中,一边下坠,一边上升,像海水涨潮落潮,朦胧混沌。
在诗集的最后两辑,叙述场景与故事要素增强,情感也更趋多元。比如《木匠》的纯粹与绵密,“穿透严严实实的紧张,需要一年的耐心/钉子钻进缜密的裂缝之前,必须想好回家的路/刨子越贴越近爱物,越抑制不住坚硬/如果能够抵达木铎心脏,它一定不忘前行”。这首诗比较独特,通过钉钉子的细节叙写人间情爱时,双方“耳鬓厮磨”般的艰辛接近和理性回避,令人惊叹不已。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康泾带有戏剧元素的叙述诗,如《谈论》《散步》《夜宴》等,事象多元,情感游移,内涵幽昧,颇耐咀嚼。《谈论》一诗,叙述两人在“明天西出阳关”前的彻夜“交谈”,但“唯独没有谈论的/是我们自己”,让人读出了深深的惆怅与伤感,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现代反讽。在《夜宴》中“埋头吃饭,黑夜难于下咽”,剑拔弩张的叙事中仿佛指向那场远古的特洛伊战争,彰显了人性亘古难移的现代回音。
十岁。我辗转反侧,为常人逝去担惊受怕
黑夜中,父亲找出我第一根白发
黑色与寂静照亮了我的孤独
二十岁,我离开家园,遇上诗歌——这妩媚的新娘
我在水中痛苦地挣扎、自残,翻烂所有的旧书
不小心将第二根白发落在 88 与 89 页当中
我多么希望,它沉寂在城北乡野,被风吹散
至少可以和一些荒诞的梦境不期而遇
此后,我回到熟悉的地方,在一群孩子中间
安营扎寨。他们发现我的白发一根接着一根
我所有的血丝流过他们的脸庞
日出温暖他们的单薄衣裳,改变孤独的夕阳
我的青春与奢望不断被时光超越
黑色与幽默独自坐在小小阳台上,写下凌乱诗行
在酒杯与酒杯的碰撞里,我听到白发嗞嗞茂盛的力量
如今,我无法阻止它们蜂拥而至
它们整齐地排列在耳朵下方,一次又一次遮挡岁月沧桑
我再也看不到它们,变得越来越深沉
——《白发》
这首《白发》相当于诗人的自传,缩写诗人的现实发展与心路历程,对生命、孤独、衰老、死亡和人生的不甘的抒写感人至深。修辞立其诚,诗歌分行中的康泾是情义兼具的男人、丈夫、父亲、爱人,闪烁其词仅仅是一种表达策略,一种艺术技巧的选择,一种人格真诚的曲折呈现。诗集《叫醒春天》所刻写的冲动、矛盾、犹豫的心理痕迹与诗意阴影,我个人认为是有时代意义的。这是郁达夫的柔弱、茅盾的分蘖在新背景下的折射反光,传统理学对现代人的影响毕竟还残存着无所不在的压抑阴影,谁也不能置之身外。为了制造效果,诗人有时还刻意延宕、混杂诗境的整体性与明晰度,以后现代破碎方式来造就风格化的阅读效果。这种效果有时会留下沉稳不足的印象,却因曲折多姿、匠心独运而撼人心旌。
进入现代以来,诗,不再是一种公共场合的高声喧哗,也不是个人私域的狂躁尖叫。在今天,诗已经发展成私家后花园小径上孤独的自言自语,一种公开的心灵日记。只要远离陈词滥调,感人心者,莫先乎情。再回头来看,康泾的这本诗集莫不如是。
沈健
浙江湖州人,湖州职业技术学院教授,从事诗学、文化哲学研究。在《诗刊》《星星》《诗探索》等刊发诗作及研究文章;著有诗集《纸上的飞翔》,诗评专著《浙江先锋诗人14 14 家》《我对诗歌所知甚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