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眼里盛放的蔷薇花束/黑夜和白昼,镌刻每一粒星子的光辉”(《星光》),“一道紫色佩斯利光晕/花事漂浮在微尘里”(《月光少女》),“日本海沿岸群居的水母发出荧荧蓝光/像探戈的裙裾在舞蹈”(《时间胶囊》)……读到这些诗句时,你想法也许会和我一样,能把这些诗句写下来的人,一定是有着一颗美好心灵。
这些诗歌,把我带到了希贤的世界。希贤,巴蜀女诗人,生于1980年代,现居成都。她曾出版个人诗集一部、诗歌合集一部,在2021年又出版了诗集《此间》。诚如《此间》简洁的封面所示,希贤的诗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素雅洁净的。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她的诗,我认为是乳白色,调和着些许的灰。同样是白色,乳白比雪白多了几分温暖;淡淡的灰,又显示出这位诗人的克制与持重。这并不是说希贤的诗没有斑斓,恰恰相反,《此间》的题材是丰富的,与同代诗人相比,有着毫不逊色的宽广视域。在《草原,二○○七年八月》《在爱尔兰》等诗中,诗人记录了自己在世界各地的旅行;《荷尔拜因的女性肖像》《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诗人角》等诗,表达了对人类文学艺术的感悟;《给自行车上的妈妈》《胖球球》等,则描绘了家庭生活图景……此外,还有为数不少的漂亮情诗,也贯穿于这本诗集中。所以,关于微灰的乳白,我想要强调的是,当希贤在将不同素材进行加工时深谙舍弃之道。对偏重抒情的诗人来说,对作品进行大量裁剪或删除,其实并不容易;只有聪明的诗人才懂得舍去枝蔓,保留最值得表现的成分。例如《从风暴中走出》:
他从风暴中走出
陈旧而笨拙的土地和偶然之外的
寂静覆盖了古老城邦的光线
覆盖了他皱缩的身体
他闻到空气中新雪的味道
想象自己睡在阳光里
睡在直接而真实的秩序中
这首诗重点展示了“从风暴中走出”的片断。诗人并没有急于对主人公进行刻画,而是先写“他”身处的环境——“陈旧而笨拙的土地”,继而才是“古老城邦的光线”。这幅独特的画面背后,是“偶然之外的寂静”。视觉和听觉都有了,诗人才写到人物“皱缩的身体”。接下来是嗅觉,“他闻到空气中新雪的味道”;最后是人物的心理活动——两个“想象”,从想象实景“阳光”递进到想象虚景“直接而真实的秩序”,在一种敞开的状态中结束作品。全诗只有短短七行,果断地删除了事件“风暴”,却以简捷的叙述透露出那被省略了的激烈。这种写法,不仅调动起读者的视觉、听觉和嗅觉,还激发了读者的想象力,传递出一种陌生化的审美体验。陌生化对诗歌创作来说非常重要,在很大程度上,它能鉴定一首诗的美学个性是否成立。
舍弃之道,也见于《夜晚之诗》《来,我们坐着》等诗。《夜晚之诗》只有六行,空间的跳跃却显得轻盈而自然;诗人的叙述在“群山”“杨梅竹斜街胡同”“自身的河流”中闪跳,最后竟落到“一亿光年外的古老星球”。这让我想到昌耀的代表作《斯人》的结尾,空间的张力十足。在《来,我们坐着》一诗中,“来,我们坐着/谈一谈虚空/谈一谈虚空绵延不绝的回声”。全诗在从容的语气里结束,留下耐人寻味的“回声”, 看来希贤已经掌握了抒情的诀窍。在我看来,这是一首很成熟的抒情诗;依依的节律,不失个性色彩的美感,以及恰到好处的留白,正是过去抒情诗里抒情经验的关键。
舍弃,不代表无;省略的背后,是诗意的提纯。希贤将众多颜色提纯,把它们都纳入自己的色调中。以《窗前》为例,诗的第一段就包含了丰富的色彩,“窗前母菊淌着蓝色的血/落向日晷、海浪/和寂静”。接下来,诗人并没有把这些色彩进一步铺陈开,而是在具象中提取出了抽象经验,写下总结式的诗句,“爱情是悲伤的巨婴/诗歌仍在地平线上保有尊严”。在希贤的另外一些游历诗中,也同样用提纯的手法存留下了精神愿景,重心稳定,视线聚焦于诗人的内心城堡。因此,它们不约而同地具有一种凝视感,而少有游历诗中一般意义上的移步换景感。再如《寻找一匹马》中,“旷野、词语和我,寻找/一匹来自滇西的矮脚马”。这匹马找到了吗?是什么样的?诗人并没有具体交待,只是说曾在玉龙雪山下见过,“在我们仰望的地方起伏”。或许,我们在人世间的寻找,就是基于某种信念,为了面向星空的仰望。
对于诗歌的声音,希贤有明显的偏好。诗集《此间》宛如一曲中低声部的牧歌,与精细提纯过的乳白色调相匹配,在低吟的声调中舒展悠扬,兼有醇厚与中正。在《我为什么歌颂低沉之音》中,“嘘!你看/烈焰中一只自焚的蜂鸟身披霞光”。“嘘”,正是对喧嚣的抗拒;以“嘘”为前提,才能邂逅诗的风景,在《永恒的一日》中,“听见根系迸裂的声音/听见黄莺的啼转”。奥克塔维奥·帕斯在《批评的激情》中曾指出,“在诗中,声音和语义不可分离。一首诗是语言的感官和物理性与它的思维性和思想性的融合”(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113页)。对希贤来说,选择中低声部,是因为只有在静谧中,才会看到更多,听到更多;当这一切与思想、情绪相遇,才会有属于诗的发现。故而,她诗歌的声音、语义和语境也是一体的,诗里经常出现的“安静”“宁静”等词,无一不在提示读者,在生活中开朗明媚的女子,其实在文学的王国却是一位内倾型的诗人。
从女性诗人这个角度来说,希贤的生活与诗又是互补的,更难得的是,她能将二者一同照顾好。生活入诗,获得和解、提纯与升华,这本身就是美好的体验。而希贤的诗最宝贵的品质之一,就是健康、中正与平和。抒情诗,尤其是女性抒情诗,很容易变成个人情绪的内循环,除了辞藻,徒剩“空心”。因此,我们才强调抒情的节制,这需要在技巧上下功夫,更需要诗人不懈的“修心”。因为诗歌最终呈现出来的,一定会与诗人的内在世界同步。诗人对于自我、他者、生活、精神的理解,会分毫不差地投射到诗歌里。
希贤的诗,让我看到一个理想的现代女性形象——健康、独立、聪慧、知足,乐于学习新事物,保持开放心态,又能理性地自持;喜欢美,且能用独特的方式表达美。在她的词典里没有自恋,取而代之的,是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从容。对于爱,她在《灯火》中勇敢坚持,“我要提灯去见你/……夜晚有温柔的蝙蝠/有明明灭灭的灯火”;对于存在的孤独,她头戴《沉默者的桂冠》坦然接受,“破晓时分的芦笛之音是沉默者的桂冠/或将是春天的开端”;对于世事真相,她在《秘密》中表示,“但愿我看懂了沉默和咆哮的同一性”;对于不断成长的自己,她期冀像《荷尔拜因的女性肖像》一样,“在岁月之冬保持纯粹”……我相信,这样的书写对于新世纪女性写作富有启示意义——不自恋,静下心,怀抱馨香向前走。与过去任何时代都有所不同,当下的新诗写作正在更复杂的意义网络上推进,性别、个体、存在与意义等议题彼此勾连磨合,碰撞出的可能是火花,也可能是残酷的刀光。通过新诗这一充满挑战的文体,该如何安放自我身份,完成精神塑形,是每一个诗人都要面对的难题,也是毫无捷径的难题。因为,写作终归是个人的事业,没有谁能够帮谁走出困境。因此,在写作之余,个体的建造尤为重要;我们对诗歌的思考,仍要回到古老的立身与立言话题上。
無论如何,希贤已经在《对于白色的感知》中,用白色的吟唱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喜欢一切白色的事物/云团、净水与空气/黄昏渐近时山野小苍兰溢出的白/锋利的,即将陨落的白”。这些充满灵气的诗句既见素洁,更蕴含着现代女性的蓬勃力量。它们似乎在向某种古典的秩序靠拢——不,那不是古典,那是诗人在走过了漫长心路后提炼出来的纯粹,正如希贤一再写到的“少年”,那是对新的生命力量的坚定召唤。
杨碧薇
云南昭通人。文学博士,艺术学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现任教于鲁迅文学院。学术研究涉及文学、摇滚、民谣、电影、摄影、装置等领域;出版有诗集《坐在对面的爱情》《下南洋》《去火星旅行》,散文集《华服》,学术批评集《碧漪或南红:诗与艺术的互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