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艳菊
茉莉
读柳永的《满庭芳·茉莉花》,单不说内容,只看词牌名“满庭芳”,就知道茉莉花的品性了——那是一朵茉莉花,满庭院的馥郁芳香呢。茉莉花的美,开头两句说得最精当: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
茉莉花洁净出尘,香气满庭,却不孤高自诩在皎洁的月光下是世上最温柔的花。
因此,茉莉花在清代诗人王士禄的眼中是这样的:“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隈。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
香沁到梦中,花开在了头上。小时候生活在乡村,大娘家的院子里有几株茉莉花闲闲淡淡开。夏夜里乘凉,我们爱去大娘家,一群人坐在茉莉花旁,在香香的氛围里聊天说笑,甚是快乐。每天一定要浸染了一身茉莉的花香才肯回家睡觉的。爱美的堂姐常常挑两朵好看的茉莉花戴在发间,风姿怡然。堂姐姐不美,脸上有雀斑,还很凶,可是,她戴上茉莉花后突然温柔了,也顺眼了。这时,我们才敢与她亲近。因了几株茉莉花,简单素朴的乡村日子摇曳着花一样的风致,柴米油盐的粗糙生活亦有了茉莉的芳香,茉莉的清幽淡雅。
怪不得清代诗人江奎在诗中很豪情万丈地写道: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
人间第一香的茉莉花开在寻常百姓家,却不是旧时王谢花园里的名贵花卉。其出身非贵而却像玉一样无暇,品貌端庄,芳香胜百花。《南方草木状》中说,那悉茗花与茉莉花,皆胡人自西域移植南海,南人怜其芳香,竟植之。汉代《南越行记》也有关于茉莉花的记载:南越之境,百花不香,惟茉莉素馨花特芳香,女子以彩线穿心,以为首饰。原来,茉莉花是属于平常老百姓的花,人怜花,花怜人,专为芳香人间而生的。
“天晴空翠满,五指拂云来。树树奇南结,家家茉莉开。”“茉莉蔷薇夹马樱,携竺唤卖一声声。”这是明末清初广东一带的民间生活,家家茉莉开,南风十日满帘香。还有人小心翼翼摘了花,搁在小篮子里沿街唤卖,人朴花香。那时的生活真美。
不过也不必遗憾,虽然我们不能拥有茉莉花环绕的庭院生活,但我们可以让岁月慢下来,品一杯“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的茉莉花茶,寻常的日子氤氲着茉莉花的香而又有了清雅的味道。
“冰花舍己芳菲予,雪魄香魂尽入茶。”茉莉花茶是将茶叶和茉莉鲜花拼合、窨制,茉莉吐香,茶叶吸香,相互融合,因此又叫茉莉香片。
关于茉莉花茶,明代《茶谱》中写道:待花开放,摘其半含半文,蕊之香气全者,量其茶叶多少,扎花为伴,三停茶叶一停花,用瓷罐,一层茶,一层花,相间至满。工艺真讲究,每一步都花了心思在里面,不仅有花香,茶香,还有制茶人的心香。
曾经有一位外国诗人品尝了茉莉花茶后,说:“在中国的花茶里,我闻到了春天的气味。”春天的气味是什么呢?那是花的海洋汇聚的花香啊。
才女张爱玲是非常喜爱茉莉花茶的,你看,她要讲一段香港传奇时,先沏了一壶茉莉花茶,因为故事太悲苦。张爱玲太聪明,她说茉莉香片也苦,谁不知道“茶”却香呢。
温情的冰心也喜爱茉莉花茶,她在《我家的茶事》中这样写:“一杯橙黄的、明亮的茉莉花茶,茶香和花香融合在一起,给人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啜饮之后,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鲜爽愉快的感受,健脑而清神,促使文思流畅。”
茉莉花的香是天香,才使我们在茉莉花茶里闻到春天的气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生活中少不了一杯这样具有春天芳香的茶来润泽光阴,以使尘心明亮。
林清玄有一本书名字叫《平常茶非常道》。“平常茶非常道”,我以为这几个字形容茉莉花茶也甚是好,贴切。
薄荷
有一年,小姨从城里回来,给我们带了一包糖。小姨说,是薄荷糖呢。小姨的眼里竟然还闪着光。我一听“薄荷”二字,本来像阳光般在花枝上跳来跳去的欢欣,呼啦啦落了一地。薄荷有什么可稀罕呢?
乡下孩子虽没见过世面,但对植物有一种天然的熟识感,且这薄荷在乡下实在太普遍,甚至到了令人漠视的程度。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段马路,马路两边有深深的沟,一丛丛的,都是浓青青的薄荷,落满了尘。每天来来回回好几趟,几乎不会多看薄荷一眼。
薄荷的味道也不怎么样,家里西屋药房的柜子上放着一瓶薄荷做的药片,父亲曾给我吃过,凉凉的底色里竟藏著辣。我悄悄把那薄荷片吐了,之后再路过那满沟的薄荷,开始有几分厌。
对薄荷的感情,现在想来,和对故乡的感情竟有几分相似。那时候,人是小小的,心却大得很,轻狂得不行,热热切切地要去外面的世界。眼前的简单素朴,泥土和植物,太熟悉以至于腻烦到厌。
后来到底出去见识了,从小城到大城,看起来热热闹闹的喧嚣世界,很多时候却不由自主会想起曾经令人腻烦的宁静乡土,还有光阴里一丛丛宠辱不惊的薄荷。
到超市买东西,看到标签上的“薄荷”二字会无端升腾起莫名的亲切感。生活日用品,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换成了薄荷味的。出门时手提包里会塞上一小包薄荷味的口香糖,并不为吃,只为能常常看包装上那片绿绿的薄荷叶。
有一回,在居住地附近的集市上碰到一个卖花人,这卖花人很特别,竟只卖一种植物,是薄荷!天太热,他把一盆盆青郁郁的薄荷小心放在刚下过雨的浅水沟里。水沟虽不太干净,可那薄荷却越发的青茂。我站在一旁看得痴,那一盆盆薄荷,在记忆里绵延开来,延展为一条明亮的乡路,通往那无忧无虑简单清寂的乡村岁月。
卖花人笑着告诉我,薄荷一点不娇贵,好养得很。
从乡村出来的我当然知道薄荷的脾性,薄荷是乡下人的植物,与泥土打交道的人多半是没有矫情的习惯的。
我坚定地买了两盆薄荷抱回家,养在客厅亮亮的窗台上。而此时,这明亮的窗台俨然已是薄荷环绕的一个清新简素的世界,没有姹紫嫣红,只有一片赏心悦目的青碧。
之前,家里的窗台上已养着好几盆薄荷了,还有几瓶剪下枝养在清水里的。可是,当出门碰到薄荷,总有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温暖,会不由自主地驻足问候。不忍心擦肩而过,错过这缘分,便要带回去一些养着。
家里那人笑我,你呀,这是要在窗台上养出一片故乡嘛。
我一愣,还真是如此,光阴流转,往时光深处,心却小了,不再渴慕外面广阔的热闹天地,只想清清静静,简简单单,素素朴朴地过日子,像从前的故乡。也像字句简单的一首诗,像木心的《从前慢》。
和一位朋友聊天,他说最想念幼时家中的院落,母亲在院子里种菜种花,那才叫生活,真美。这位朋友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见过大风大浪大繁华。当他说起这世间的美味莫过于他母亲做的清炒苦瓜时,那眼里也闪烁着一种光,和小姨当年说薄荷时的神色一样。朋友说苦瓜是自家院落里种的,一点儿都不苦。
才明白,当年小姨眼中的光,是一种何等的意味。
如今,我也早已爱上了那薄荷味,那清新,那凉,那寂,甚至那辣。周末,摘几片薄荷叶,清洗干净,泡一杯薄荷茶,坐在窗边,翻几页书,发一会儿呆,看几朵云。只想把生活变慢,把日子过得像故乡的薄荷一样淡然不惊。
凤仙花
等了几个月,凤仙花盛开了。浅粉、深红、雪白,先是两三朵,五六朵,接着像是谁点燃了炮仗似的,噼里啪啦都开了。
凤仙花种子是春末夏初时在网上购买的。当时楼上的大姐因老家有事要回去半年,便把小区边上的一小块菜地拜托我照看。菜地四周是用竹篱笆围起来的,篱笆若是配上盛开的花朵,岂不是更有诗意!
脑海里立即想到了凤仙花,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家里年年都会种一些,好活得很,我们叫它桃红,可以包红指甲。
其实春末夏初种凤仙花有些晚了,而北京的时令似乎比我们那慢一拍,凤仙花终于在我的期盼里开花了。
果然,凤仙花一开,不仅给竹篱笆增添了风姿,整个菜地也跟着亮丽起来。
我每天都会去菜地里转一圈,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嚷生活让人疲惫,看看花,看看菜,是一种不错的调解方式。
这几天傍晚,总会碰到一对老夫妇,他们也喜欢在菜地的篱笆边停留。老先生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他一直拉着老伴的手,给她说,你看这桃红开得多好!还有这么多颜色,真美!
他的老伴笑眯眯地,看看花,看看他。
聊起来才知道,老夫妇和我同乡,也是豫东人,怪不得把凤仙花叫桃红呢。
又过了几天,老先生碰到我,欲言又止,像有什么话要说。最后老先生还是说了出来,他想要些桃红的花朵包指甲。
我有些讶异,这么大岁数了,给谁包指甲呢?
原来老先生的老伴得了老年痴呆,谁都不记得了,连老先生也不认识。
有一天,老先生牵着她的手遛弯,路过菜地,他的老伴突然站住不走了。她看到篱笆边红红粉粉的凤仙花,惊喜得像个孩子。她忘记他两年了,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小名。她想起了他曾用凤仙花给她包指甲的情景。
老先生的老伴是南方人,千里迢迢远嫁我们豫东,却不能与老先生相守,老先生为了生活不得不北上工作。她一个人守着他们的孩子,为他守着一个温暖的家。
那时候,村里的姑娘媳妇喜欢用凤仙花包指甲。而老先生能给她的唯一柔情,就是一年中那一回休假,孩子们都睡了,在月亮朗朗的晚上,他笨拙地把凤仙花捣碎,敷在她的指甲上,用眉豆叶细细包裹好。第二天早上,指甲就是美美的红色了。这样她干活的时候,看到红红的指甲,心里总是甜蜜的。
老先生说,他想给老伴再包一次红指甲。
这样的爱情很家常,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甜言蜜语,却情深似海。
我摘了一把最好的凤仙花送给老先生。他很感激,说了好几遍谢谢。
送走老先生,回头再看篱笆边的凤仙花,因多了人世的一些温情故事,仿佛洒上了一层迷人的光辉。
粉荷
午饭油腻,人也跟着没有好情绪。想着去菜市场买点水果,寻些清新清淡的蔬果气息。
进菜市场大厅,先买了几个鲜红的大桃子。看见一家花店,进去转了一圈,心里想寻些水养的植物。桌上闲置着一个喝水的杯子,天炎炎地热,用它养些绿色的植物或可消除闷长的夏季燥热的心情。花店主人热诚亲切,跟着她看了几种植物,竟没有十分中意的,只好抱歉着走出花店。
烦闷的情绪挥之不去,麻木地行走在瓜果蔬菜间。突然就想起老家院子里西南角上的小菜园,每年父母都会在那种上几架黄瓜。夏天外出回来口渴或午睡起来到小菜园摘根黄瓜,绒绒的小刺,水井边一冲,鲜脆清甜,坐在院子里的槐树荫下慢慢吃,很惬意。
那就买两根黄瓜吧。然而,菜摊上的黄瓜看起来似乎很精神,黃瓜头上的小黄花开得很绚烂,可是总让人觉得不真实、不自然,硬装上去似的。看了一圈,最后挑选了两根没有小黄花的黄瓜。心里依旧怅然若失,心情还是不如意,像雾天的清晨,朦朦胧胧的,抓不住,扯不开。
离开菜市场时,我低头整理手中的东西,无意间的一瞥,在一家水果摊子的下面看到了一捧粉红和一捧翠绿。是荷花和莲蓬!这家水果摊就在门口,放水果的架子高,我心绪又急躁不宁,一直向上看。转了好几圈,经过了好几次,直到离开时才发现。不过,弯弯绕绕后,终于让眼前亮起来,一个迟到的小惊喜。
我立即挑选了一枝含苞未绽的粉荷。拿在手里,一路走着,午后的阳光浓烈,我却觉得自己此时已拥有了整个夏天的清凉,无惧暑意。
荷花,于我来说,是有着别样的意义的。不只是夏天清凉的花卉,那是故乡,一种悠闲静谧的生活向往。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旅居在外的人最怕读到勾起乡思的句子,可也忍不住要一遍遍读。
我的故乡虽然不是江南,却也有小桥流水人家的静美和安适。它是中原的一个小城,被清清的湖水环绕着,湖里到处都是荷花,湖边到处栽着垂杨柳。湖水盈盈,荷叶田田,荷花亭亭,杨柳摇曳。正是苏轼《浣溪沙·荷花》的情景:“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
这样“四面垂杨十里荷”的情景,常常在现实中遥望,记忆里追寻。
从菜市场带回的那枝粉荷养在了桌上那个闲置的白瓷水杯里,繁忙工作的间隙,偶尔看看它,给自己一两分钟的游弋,想象着自己在“四面垂杨十里荷”的湖边漫步,竟也心旷神怡。这也算是一种生活妙味吧。
责任编辑 郝芳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