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春
青年作家果冉的长篇小说《左右》(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年12月版)以“左右”为名,显得尤为贴切和吻合,它不仅巧妙地运用了品牌沙发“左右”的名字,而且准确地体现了作品所要表现的内容以及塑造的人物形象和呈现的主题思想。它给我们提供的思考是非常有意思的:这既是一款沙发的名字,也是一个现代人的人生隐喻,我们每一个现代人都“左右”在自己的沙发中。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欲望、情感、家庭、生意等等,都像一个个沙发,都在左右着我们的思想意识、人生以及我们对现实和未来的选择。作者自称“耽于文字,热衷幻想,专注于现实主义情感小说创作”,这部“现实主义情感小说”,与其说表达了当下男欢女爱的悲欢离合,倒不如说表现了现代人在市场大潮中的人生困境。小说表现的人生困境呈现为种种状态:左右为难,左右失据,左冲右突、左摇右摆、左思右想、左顾右盼、左右不安等等的忧虑、彷徨和觉醒后的迷茫。
一、以四个家庭的爱恨仇怨为网状结构,表现了一个个家庭都陷入困顿的镜像之城,呈现为一地鸡毛的状态。
《左右》以师磊和许晨璐的爱情为主线,构成了四个社会家庭(不是家族)结构的网络:这就是以许晨璐为核心的许家,以师磊为核心的师家,以苏运鹏为核心的苏家和以徐梦为核心的徐家。这四个家庭都身不由己地陷入自己的“沙发”中,左右为难,苦苦挣扎。每一个家庭都在欲望中抗争、困顿或奋起,最后把日子过成了一地鸡毛。
许母耿荣,家族式的房地产开发商,在市场大潮中左右逢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家庭却最终支离破碎。耿荣的强势、蛮横以及阴狠所构成的“霸道总裁”形象,令人不寒而栗。这个家庭的男主人许波宁愿去和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女子结婚,也不愿意和这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女富豪过下去,最终导致这个家庭解体,使得每一个人都在感情和欲望的泥潭里陷入困顿。许波离家出走,耿荣成为植物人,女儿在困顿之后实现了人生的蜕变和抗争。而以師磊为核心的师家在社会大潮的挟裹下,白白成为这个社会的陪葬品和祭品,师磊一家人何罪之有?母亲在看到自己的儿子被货车碾压之后精神失常,成为精神病患者,最终被烧成一块焦炭,父亲却身陷牢狱,师磊在一场美好的爱情中走入另一种人生。苏家的苏云鹏在母亲强势的人生规划中“爱而不得”。徐梦的母亲徐红霞是一个靠姿色求生存的风尘女子,徐梦最终连自己的生身之父都不知道,这构成了徐梦的人生追求和性格扭曲,不惜以自己的姿色作为攀升的筹码,在自卑和自傲中挣扎和痛苦,徐梦同样爱而不得,由爱生恨,通过对许晨璐的报复来解脱自己的痛苦。
但《左右》并没有把所有的人生都写成无可救药的“黑洞”,在表现了耿荣和徐梦人性的弱点甚至险恶的同时,也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温暖的想象,这种温暖的家庭下沉到社会的最底层,这就是许波出走之后,在底层草根“徐红霞”那里找到相依为命的归属。这既是对美好人性的微弱的呼唤和歌颂,也是作品所重归原始家庭的向往。许波和徐红霞,相互扶持,相依为命,在彼此身上找到了温暖和尊严。尽管他们活得那样卑微和穷困,但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二、《左右》有意无意之中回答了鲁迅先生的“世纪之问”,这就是: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
《娜拉走后怎样》是鲁迅先生的一篇演讲稿。后来收入他的杂文集《坟》。
娜拉是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经典社会问题剧《玩偶之家》的主人公。她在经历了一场家庭变故后,终于看清了丈夫的真实面目和自己在家中的“玩偶”地位,在庄严声称“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之后,娜拉毅然走出家门。娜拉几乎成了中国知识分子进行思想启蒙的标志性人物,也成了当时激进女性的效仿对象。
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娜拉走后怎样”这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并揭示出娜拉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娜拉作为一种人物形象的“原型”,不断地以各种变异的身份出现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作品中。鲁迅先生自己在《伤逝》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是悲观和无奈的。《伤逝》女主人公子君也是坚定地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小说以主人公涓生哀婉悲愤的内心独白的方式,讲述了他和子君冲破封建势力的重重阻碍,追求婚姻自主建立起了一个温馨的家庭,但不久爱情归于失败,最终以一“伤”一“逝”结局。
关于女性出走后会怎么样?这一主题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反复被追问被书写。
《左右》试图回答这个问题,那就是勇敢地走出去,融入到社会的大熔炉里。许晨璐是被母亲所谓的母爱庇护起来,成为一个“玻璃女孩”,晶莹、单纯、纯真、脆弱。但一旦母亲的庇护不复存在的时候,许晨璐没有被命运扼住喉咙,而是走进市场大潮中。从最初的推销员做起,一步步地实现自我价值和找到人生意义。事实上,许晨璐尽管已经大学毕业,但一直没有走出她的“童年期”,她的天真烂漫是一个不失童心的“儿童”,她母亲成为植物人后,她的成长历程也是每一个人在面对这个社会必须付出的代价。
许晨璐在苏云鹏和师磊之间的选择和挣扎,其实就是对人生意义和自我价值的选择和挣扎。她同样处在世纪之问的人生困境中:她的左边是苏云鹏,代表着回归家庭,成为全职太太,苏云鹏反复向她强调:他的家庭不是一般家庭,他能够保护她,能够给她提供丰裕的生活条件。尽管苏云鹏对她如此的尽心尽力,是她最合适的结婚的对象,她却始终不能够“足够爱他”,这就是他们整个世界观的差异。而许晨璐的右边是师磊,她人生的引路人和启蒙者,许晨璐听从内心的召唤,左摇右摆、左右为难之后,顺从命运的安排和心灵的归属,最终和师磊“彼此一笑泯恩仇”,事实上选择一条实现自我价值的道路。
作品也正是通过许晨璐这个人物形象把两个不同领域的商业模式穿连起来,这就是左右沙发和衣仆会馆,使得作品中女主人公的爱情表达有了现实基础,不至于呈现为现代都市的童话剧——尽管作品中没有过多的表现商场上经营和倾辄,但使得作品有了烟火气和生活质感。许晨璐在师磊和祁梅的引导下,一步步走进社会,也一步步地实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成为一个独立、自尊、自爱的青年。这也就在一定意义上回答了鲁迅先生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世纪之问”。
三、试图解答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爱情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个常问常新的问题,也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左右》这部长篇小说,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但也没有能够为我们提供更新的答案。作品仍然是沿用传统的叙事模式,构建两个“三角恋爱”结构。这种结构叙事方式,是常用常新的叙事,这就是以师磊为核心构建的两个三角结构,即:许晨璐—师磊—徐梦,师磊—许晨璐—苏云鹏。女主人公在面对二难选择时的选择才是有意义的。这也是经典文学作品常用的套路(没有贬低的意思),如《飘》中的郝思嘉面对白瑞德和卫希礼,《安娜卡列尼娜》的安娜面对渥伦斯基和卡列宁,《简爱》中的简·爱面对罗切斯特及罗切斯特夫人(也就是阁楼中的女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面对林黛玉和薛宝钗,等等。许晨璐和师磊都面临的选择和困境,既是自我情感上的皈依也有心理上的障碍,更有社会层面的屏障。英雄救美的情节结构以另外一种方式在作品中呈现。当许晨璐从千金小姐的白富美跌落到社会底层时,苏云鹏就充当了护花使者的拯救者,他在施救的过程中,逐渐呈现出两个人观念上的差异性和性格上的分歧。而師磊却在暗中保护许晨璐,试图作为师兄的身份成为许晨璐的保护神,只是师磊不仅是在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更是在保护自己曾经的美好青春。在许晨璐左右两边,选择谁,事实上就是回答了爱情是什么的问题——苏云鹏是要许晨璐做一个贤妻良母,回归家庭,师磊是要许晨璐走向社会,做一个独立自主自尊自爱的现代女性。但不仅仅如此,爱情是来自内心的呼唤,这话虽然老套,却同样具有启发意义。
另一个三角关系就是以师磊为核心构成的:师磊——许晨璐——徐梦。在这个关系中,许晨璐代表着纯情、纯真、纯净,一尘不染的精神图腾,在师磊和许晨璐之间,没有了世俗的功名利禄,也没有情感上的工于心计,所以在一起随意轻松不设防。徐梦因为童年阴影,在爱情中夹杂着更多的算计和利益。
为什么一定要是这种三角关系呢?因为只有在对比中才有选择,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相互伤害中,才能够构建起对于爱情的思考,在思考中建立起对于灵魂的拷问,从而为读者提供关于爱情是什么的思考。
《左右》为我们提供一部优秀的作品,它在许多方面都是值得圈点的,也为我们提供更多思考。如语言叙事的不急不躁,典雅流畅,叙事结构的安排峰回路转,人物情感的拿捏分寸适度,还为读者提供了穿着拼搭方面的知识,这也是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形象的必要途径。但作品也存在着值得提升的地方:
一是作品的内在含义有点“浅”,作品也涉及人物情感与宿命以及人物命运的无常和无奈,但没有提供进一步的思考,只是停留在爱情的纠结之中。
二是人物形象的塑造有些“简”,尤其是男女主人公的塑造,面目单一化,没有构造出丰满的形象。我们看到的许晨璐只是在哭,在不停地表白,师磊也有些单薄苍白没有鲜明的个性,也就没有鲜明成长历程,十几年前的小女生,十几年后还是小女生,没有真正的变化。倒是耿荣和徐梦的形象具有性格特点,那种阴狠和复仇的歇斯底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三是人物语言有些“单”,也就是说,人物对话语言雷同化和同质化,没有表现出不同人物性格的个性化,这和第二点也是联系在一起的,出现众人同声同腔的现象。
当然,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尤其作为文学新成员的果冉。这部作品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不足,还有一些地方需要打磨,这些问题的解决也是今后前进中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责任编辑 郝芳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