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鄂西北山区普遍流行着“挑盐”的传说,老人去世会被描述成“去四川背盐”的话语。鄂西北地区“挑盐”话语揭示了“底层社会”的历史记忆谱系,地方性话语及其话语的重构揭示隐藏在传说中的历史记忆,这也是一种窥见大历史之下的小历史的努力。
作者:曾侨,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在鄂西北拥有60年以上居住史的人群中,几乎人人能讲述“挑盐”的传说,说明“挑盐”已经是鄂西北地域社会的集体记忆。
一、“挑盐”传说的地方性话语
我曾在十堰竹山、竹溪两县展开口述调查,根据口述人介绍,曾见到过挑盐工具和挑盐的山道。当地人对“挑盐”的传说很认真,他们教育自己的儿孙,要像祖先那样,身强力壮,有本领。并且当地有种说法,老人去世被称作“去四川背盐了”。这种说法表达的是“挑盐”有被官吏追杀的风险,还有被土匪劫杀的危险,所以“挑盐”者一般不说返回的时间,只以离开的时间进行推算,因为涉及对孩童解释家人去向的问题,因此有了“去四川背盐”的说辞,然而这样的解释已与事实相去甚远。
当地人讲述“挑盐”的传说时,往往将其与流汗和死亡相联系,“死亡”会被隐晦地表述为“去四川担盐去了”的说法,从而构建起了本地人对人去世以后死亡世界的想象。这个传说连同隐藏在鄂西北深山老林中的古盐道,一起成为当地居民追述祖先的“记忆之场”。所以辛劳一生的老人去世后,人们习惯性地认为他还惦念着远在四川“担盐”的子孙们,“大概跟去帮忙去了罢”。
“挑盐”的传说是鄂西北一部分原住民追忆祖先的精神寄托,在当地老年人群体中拥有很强的舆论效果,“挑盐”传说似乎是荆襄山区以外特有的文化现象,甚至成为当地人心照不宣的常识。但在“去四川背盐”的死亡想象背后,暗藏着一段“私盐贩运”的历史真相,成为一种“知而不道”的隐秘。
二、“挑盐”传说背后的历史记忆
历史上的鄂西北山区,深处三省交界之地,成为事实上的“三不管”地区。关于鄂西北地区的“私盐”问题,在元代就已经广受关注了。《元史·赡思传》记载:“襄、汉流民,聚居宋之绍熙府故地,至数千户,私开盐井,自相部署。”后世传说中的 “挑盐”应属于私盐交易,且这种非法走私长期以来都是公开的秘密,明熹宗时期就有“蜀盐制作精美,常私贩于荆襄各郡……虽历禁不能止”的现象。明代后期,灾荒频发,百姓流离失所,流民纷纷涌入荆襄山区。据《湖广通志·郧阳府志》记载:“郧阳府僻在荆北一隅,接壤雍豫,明初流逋甫定,成化中寇起,乃设重臣控制,为中原巨镇。”
明成化年间,荆襄地区已经成为流民寓居的重灾区,故而成化十二年(1476年)“春二月,命都御史原杰经略郧阳,抚定流民”,大开山禁,将原来招抚政策转变为欢迎流民附籍的安置政策。流民便开始朝着荆襄山区开进,成为该地区的合法居民。到了康熙年间,原郧阳府归并到了襄阳府的治下,造成了这一地区的再次失序。华中师范大学学者王玉德和王谷研究表明,“鄂西北的鄂豫陕渝毗邻地区,分别属于毗邻四省的偏远区域,本地区地域广阔,以山林为主,便于藏匿人迹,看似荒山老林,实则其间生活着上百万民众,而官府没有他们的户籍记录”。这样一个管理不便的区域,面临着很大的治理问题,其中私盐治理问题就是最令地方官头痛的问题之一。
清代,鄂西北地区的私盐贸易越来越发达,林振翰在《川盐纪要》中说“私盐出境,少者数十斤,多者数十担或至二三百担,成群结队,殊骇所闻”。表明“挑盐”在明清时期已经发展成为鄂西北地区的一种独特的走私贩运活动。康熙十九年(1680年),郧阳府被裁并,清政府重新规划了鄂西北的政治区划,造成了这片大山区的管制再次失序,又加剧了鄂西北地区的“私盐问题”。根据《郧台志》记载当时鄂西北“一州十县,具在万山之中……相离襄阳远不下十日,近不下五六日,一旦有事,若待走报湖广三司议调官军,鲜克济事”,说明襄阳以西的广大山区很大程度上缺乏有效政治管理。
根据《清史稿》第98卷之食貨四“盐法”条记载,“两淮旧有三十场,后裁为二十三,行销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六省”,湖北属于淮盐分销区,其他盐场不允许在此地销售。两淮盐场的官盐逆江而上至武昌府,再经由武昌逆汉水至襄阳府,清政府在襄阳设有淮盐分销局,此间长途跋涉运来的淮盐成本高昂,所以盐价颇高。张小也在《清代私盐问题研究》中称,“乾隆时期,汉口盐价多达三四十文”,以至于出现“(荆襄)当地绝无水贩淮盐”的神奇现象,官盐甚至没有销路。表明当时鄂西北对口盐区是“淮盐”,但“川盐”对鄂西北居民的吸引力更大,荆襄山区唯一的运航水道是汉江,因此淮盐西进的运输成本造成盐价过高的问题,在有清一代都没有很好地解决,这是鄂西北的“挑盐”传说确有其记载的历史原型。
湖北督抚屡次奏请改食川盐,遭到驳斥,但相比川盐,淮盐盐价“高了近十倍”,这使得私盐不可避免地成为这一地区居民的主要选择。清代道光时期为官陕南的严如煜称,“房竹兴归,山内重岗跌岭,官盐运行不至,山民之肩挑背负,赴厂买盐者,冬春之间日常买盐者,数千人”,在治安混乱的鄂西北地区,贩私盐居然成了常态。《郧台志》记载:“湖广郧阳府所属县在北近府者,尤未甚远;其在南则相距或四百余里,或六百余里,其竹溪,山势接连四川地方,径可七八百里,而环又过之。中间悬崖小径,方寨深洞,人迹稀至,奸人妖术,尤易久藏。”可知竹山、竹溪两地居民购买淮盐极为不便。
山脉纵横,政治辐射力弱,同时盐政制度混乱不合理,导致盐价飙升是鄂西北私盐泛滥的重要原因。而荆襄山区自古以来就是流民重镇,他们生性彪悍,《郧台志》对此记载尤为详细:“道路险阻,林木茂密,地方旷远,又系四通八达截山径路,盗贼不时出没,截割人财,行旅居民甚遭其害。”正如浙江大学历史人类学家杜正贞所说,我们只有将这些文本所展现的观念和行为放到“具体的历史情境和长时期的历史过程中,才能发现揭示出的都是充满权力和资源争夺的过程”。
三、重访“古盐道”:历史文献与口述记忆的互证
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册》中清代地图显示,以竹山、房县为中心的三省边界区域就是历史上荆襄山区的核心區域。以竹、房为参照,从东北向西南房县,可以看到沿着河道分布着非常紧密的山村小镇,这些小聚落,大多是沿着河流,掩藏在大山深谷之中。对比同一地区的卫星地图,可以发现谭其骧主编的清代鄂西北历史地图中许多关津要镇依然存在。
清代道光时期为官陕南的严如煜,虽然没有完全解决掉鄂西北私盐泛滥问题,但他深入川鄂陕三省边境区域,搜摸出了非常详细的盐道路线。以大宁盐场为中心,最远可抵达云阳,按照口述人的路线,传说中的“古盐道”为了躲避危险,挑盐人习惯将去程与归程分为两条路线。以竹山县为例,去程经由“竹山”至“官渡河”穿过“摩天岭”抵达“小关”,前往“徐家坝”奔赴“巫溪”“大宁”一带购买私盐,最远者经奉节走水路抵达云阳购盐。与严如煜所记载的“大宁东北场”有吻合之处:前由“大宁场东北,经神麂坪、土地塘、高家坡、大禾田、偏岩子、大水沟、向家坝、柳林店、公子河、白河口、平河口、松树岭、官渡河”,形成一条完整的“挑盐”道路,其中例如“柳林店”“白河口”“官渡河”为鄂西北地区较为古老的地名。
根据《湖北通志》(民国十年版)第51卷盐法条记载,其间翻越诸多大山,耗费人力,此间还有诸多因此而发展起来的村镇,以至于从房县、竹山至大宁一带的大山之中“无不设店便于本地乡民买食”。通过走私挑回来的盐,除了供家族食用外,多半用来交换,“相距川盐地面,近或数十里,远亦不过百余里,皆就趁墟之便,将就米谷等物换盐”。
四、结语
一个简单的挑盐的传说,隐藏着传统社会中鄂西北地区居民的食盐往事,他们在国家权力的真空环境下,缺乏解释的机会,囿于自然环境的限制,当地居民只有用自己的扁担、“打杵”(当地挑夫的一种支撑工具)挑起生存的重担,其间有的人为此付出了生命,活下来的把故事讲给他们的孩子,也许带有告诫的意味。但“挑盐”对于历史上的鄂西北居民来说的确是一次生命的冒险,他们不敢提前告诉家人何时归来,以至于对子孙辈解释家人的去向时,只是简单地描述为“去四川背盐”的话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话语演变为解释家人去世后对死亡世界的想象,如同老年人所说“大概去四川背盐去了吧”。
杜正贞教授认为:“我们认为历史记忆这个词,既规定了记忆的对象是历史事件,也指记忆本身的历史,即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不同时代人对这一记忆的遗忘、重构甚至重新占用的历程。”人们谈论一件久远的事情的方式是由当前的需要和渴望决定的。“去四川背盐去了”包含着鄂西北山区群体的集体回忆,这段关于劳累、追求美好生活的记忆被不断地精心包装成一个个带有荣耀色彩的故事,讲述给后代,从而形成一种对祖辈的崇敬心态,让后代在落魄的时候还有振作的勇气。只是在远离了那段挑盐的历史之后,讲述的方式开始发生了分化,传述的人只接受部分的形象而忘却了想象背后的历史记忆。这个被有意无意地隐藏了历史真实以及被修改了的话语,被重新解释为关于死亡之后的思考,却也包含着对那段无法释怀的记忆的无奈和对未来的美好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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