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龙坡杂文》被誉为“平民文学”的代表作,台静农将把对乡土的深厚情感跃然纸上,书中凝聚着其赴台后思念家乡、怀念故人、感伤消逝的复杂情感。一经出版便收获了台湾民众的极大赞誉。
作者:方娟,中共宿松县委党校。
一、台静农与《龙坡杂文》
台静农本姓澹台,字伯简,原名传严,后来改名为静农。他是20世纪20年代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被誉为新文学的“燃灯人”。台静农于1902年11月23日出生于安徽省霍邱县叶家集镇(现六安市叶集区)。
台静农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文化教育氛围浓厚的家庭里。1910年,当时9岁的台静农进入私塾接受启蒙教育,后来于1914进入明强小学甲班,肄业后接受家庭教育,开始学习书法,其中包括《华山碑》《麻姑仙谭记》等。少时对于传统文化的学习,为他之后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基础。1918年,台静农顺利考入湖北汉口大华中学就读,从此踏上求学之路。后来,汉口中学发生声讨《九国公约》的风潮,台静农因反对学校的旧传统而未能毕业就离校,之后便由汉口东下南京,复上北京求学。期间他多次被捕入狱,为求生计,先后辗转多地工作。1946年,台静农移居台湾,成为台湾大学教授,之后又接任台湾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从此便一直从事教育事业。
《龙坡杂文》是台静农在1988年出版的唯一一本散文集,主要收录的是台静农赴台湾后的文学作品,有《平庐的篆刻与书法》《我与书艺》《艺术见闻录》 《北平辅仁旧事》《〈说俗文学〉序》等35篇文章,此书荣获台湾《中国时报》第十二届文学奖中的“推荐奖”。在序言中,台静农写道:“朋友们常说,偌大年纪,经事也不算少,能写点回忆之类的文字,也是好的。我听了,只有苦笑,窝居一地过着教书匠生活,僵化了,什么兴会都没有了,能回忆些什么呢?但也有意外,前年旅途中看见一书涉及往事,为之大惊,恍然如梦中事历历在目。这好像一张尘封的败琴,偶被拨动发出声来,可是这声音喑哑是不足听的。” “败琴”能发出声音,但是这声音却是不足以欣赏的。台静农暗喻自己过去的事只可以追忆,却不能重新来过,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台静农弟子舒芜评价:“特别是《龙坡杂文》一书,我不能冷静地当作普通一本书来读,总觉得是在听他娓娓倾谈,说尽了又一说不尽四十年间的多少事。”
二、台静农乡土创作成因
离乡求仕是台静农乡土创作的内因。
抗战爆发后,局势严峻,社会动荡,台静农的生活也颇为困难,只得带着家人辗转多地寻求出路。1940年,台静农被聘为女子师范学院国文系教授兼主任,有了谋生的工作,台静农一家的生活才算稳定下来。抗战胜利后,学生因为复课问题闹起了学潮,教育部决定将女子师范学院解散重组。台静农在愤怒之下,通过辞职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生活也因此陷入困境。恰逢此时,好友许寿裳邀其赴台湾大学任教,因此台静农只得带着一家人远赴台湾。初到台湾时,台静农将其所居住的地方命名为“歇脚盦”,意为“暂时的居所”。台静农表妹台珣曾表示,台静农去台湾后不久,就写信说想回来,可是当时社会情况复杂,亲人也没有办法帮助到他。于是,台静农在“歇脚盦”一住就是40年,故“歇脚盦”也无“歇脚”的本意了,便请好友张大千为书斋起名为“龙坡丈室”,并长久定居于此。台静农在台湾的生活并不容易,当时台湾大学多次换校长,加上时局动乱,因此台湾大学的基础设施缺乏,师资力量不够,微薄的工资难以支撑一家老小的开支,生活也很拮据。台静农在台湾教学读书时,每当感到郁结于心、难以平静,便用写作的方式进行自我排遣,以发泄心中苦闷。
政局动荡是台静农乡土创作的外因。
好友许寿裳的离世,让台静农内心一度惶惶不安。当时的许寿裳在台湾翻译馆任馆长一职,许寿裳与鲁迅为好友,他积极宣扬鲁迅的文章,组织编写了有关教科书及各类读物,还写了大量文章,对宣传、介绍鲁迅起了重要的作用。也正是在许寿裳等一批文化界人士的积极宣传推动下,台湾掀起了传播鲁迅的风潮。之后,许寿裳与其推荐来台湾大学任职的台静农共事一所。就在这一时期,许寿裳被人刺杀于家中。台静农在《追思》中说:“一代文献所寄的前辈,竟在深夜梦中死于柴刀之下,事变之来,真不知从何说起。”这件事当时在知识分子中引起了很大一阵的恐慌,尤其是与鲁迅先生有密切关系的知识分子。受制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台静农虽痛心愤慨却无可奈何,这也是台静农之后为何不提鲁迅、不再进行小说创作的原因之一。舒芜在文章中描述了台静农在参加完好友许寿裳葬礼后的状态:“他站在大门前,用手电筒照着院中大石头说:‘这后面也许就有人埋伏着。”后来台静农顶着压力,默默接下了许寿裳在台湾大学的职务。陈子善提到:“最为遗憾的是,台先生还准备写一篇回忆鲁迅的文章,却未及动笔。以他的身份,他是目前台湾最有资格来谈鲁迅的一位,由于长期以来政治上的干扰,他只能被迫保持沉默。”在台湾的高压政治之下,五四新文化运动在表面上虽然被压制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以更加隐秘的方式存在于社会之中,成为当时社会文化流脉中的重要一支。
三、台静农的乡土情怀
任何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作者把握生活和再现生活的结晶。文学作品中饱含着作者的思想感情,显示出作者的某种生活态度。在远赴台湾前,台静农在乡土文学方面颇有成就,他特别善于对乡土文化进行纪实与反讽,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远赴台湾后,迫于当时严峻的社会形势,他的创作开始倾向于“说书论艺”。《龙坡杂文》中蕴含着台静农的无限思念,他将赴台后所有的情愫都诉诸纸上,在怀念的同时,也表达了物是人非、时过境迁的伤逝之情。
3.1怀乡之情
在《龙坡杂文》中,台静农最直接表达乡土情怀的文章要数《谈酒》。在文中,台静农评价了济南的兰陵酒、济宁的金波酒以及四川白沙的杂酒。但说到最喜欢的,台静农选择了苦老酒。無关名贵与否,他认为苦老酒有着焦苦味,但却并不失应有的甜与辣。也不因为它的苦味和黑色,而是喜欢它的乡土风味。台静农说:“偏说这酒有什么好喝?我仅能借此怀想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光景:不见汽车的街上,已经开设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楼,虽然一切设备简陋,却不是一点名气都没有,楼上灯火明濛,水气昏然,照着各人面前酒碗里浓黑的酒,虽然外面的东北风带了哨子,我们却是酒酣耳热的。”苦老酒的色和味就代表了地方特色的乡土风情,远离乡土、想念乡土的滋味是苦的,但是回忆起来又是极甘甜的。
台静农的语言真实质朴,描写中能感受到乡土所给予的温暖与慰藉。透过简单的语言描写,我们能够深刻感受到台静农隐于文字之下躁动不安的思乡之情。
在《艺术见闻录》的序言中,台静农说道:“我想每个青年人读了都会感到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我们历史久,文化积累厚,在今日世界上要首屈一指的。”台静农自豪于中华文化的深厚内涵,他对字画、书法、篆刻等中华传统文化艺术都非常重视。他多次将文化艺术研究融入作品中,一方面有感于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希望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另一方面希望通过文化艺术研究来缓解思乡之情。他曾用中国的老话“落叶归根”来形容自己,他将自己比作落叶,离开了根,只能随风飘到哪里便是哪里,颇有身不由己之意。
台静农漂浮四十多载,在1990年,也就是台静农去世的前一年,他写下“老去空余渡海心,跋跄一世更何云?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当时的台静农身患癌症,而这颗“渡海心”便成为他最后的念想。
3.2怀旧之情
台静农为人正直纯良,早年求学任职期间收获了众多的良师益友,所以在《龙坡杂文》中关于“怀念往事和旧友”主题的文章最为众多。
在北京生活期间,当时的北京是各路军阀争夺的焦点,军阀混战,社会动乱,台静农的生活也过得非常艰辛。他这时虽谈不上有什么研究工作,却有与朋友相处的乐趣。台静农在《忆常维钧与北大歌谣研究会》中,回忆起在北京大学国学门做学生的时候,因北京大学的歌谣运动会而与常惠结识,并且也因为常惠而与歌谣结缘。在常惠的鼓励下,他在家乡安徽淮南搜集了上千首淮南民歌。
台静农对常惠的评价很高,他認为常惠为人正直厚重,彼此犹如兄弟一般,发生什么事,常惠也竭力助之。台静农早年曾被捕入狱,也是得了常惠的帮助,可见台静农与常惠的情谊深厚。
而后在四川女子师范学院任教期间,台静农特意在门上写了一副对联:“艺草终荣汉,桃花解避秦”,道出了台静农乱世中闲适的心境。
台静农回忆起各位老辈聊天时的情景:“会偶有闲散的时候,听老辈聊天,也很有趣。援庵师深刻风趣;兼士师爽朗激昂;叔平师从容不迫若有‘齐气;半农先生快人快马,口无遮拦;森玉先生气象冲和,喜说掌故;养庵先生白皙疏髯,擅书画,水竹村人时代,做过高官,是北京文化绅士。”
台静农于1983年9月26日写下这篇文章,离所述事情已过了五六十年的光景。台静农用一两句话就将每个老辈的性格特点描述清楚,仿佛当年场景历历在目。这些画面对于台静农来说弥足珍贵,因此才有台静农认为自己所写“虽平昔琐屑,是深怀旧之感”。
3.3伤逝之情
台静农到台湾后,与亲人朋友断了音信四十多年,晚年才开始通信,但得知家乡巨变、故人已逝的消息,顿感怀于过往。他在1979年10月所写的《北平辅仁旧事》中,感叹辅仁大学多年沧桑变化。台静农青年时到辅仁大学任教,升职为副教授兼秘书,而后离校。多少年过去,如今自己已退休,有感虽然人生有涯,人类文化则进展无穷止,时至今日,在此看到辅仁大学的成就,已非昔年“筚路蓝缕”的情形可比,感伤消逝之情瞬间涌上心头。
台静农曾在一个正月内失去三个老友,本想写一篇题作《庚申正月》的小文,当作周年祭,可是遥想往事历历在目,却不知从何说起,伤感之情已扰乱了心绪。台静农在《平庐的篆刻与书法》一文中,以篆刻与书法为名,实则为了回忆好友彦堂。台静农对彦堂的篆刻颇为赞扬:“他于印材并不选择,好石固佳,劣石亦可,在四川乡间,劣石无从得,则以红豆木制印刻之。不特能刻木,还能刻银刻牙,既朴质,又自然,了无刀凿痕,足见此公本领。”台静农用寥寥数笔,生动刻画出彦堂篆刻技艺的高超。但是在文章的最后,台静农又写道:“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正是岛上初冬之夜,燠热烦灼,蚊虫纷扰,缅想故人,墓有宿草。可是温良恭俭的风貌,犹在眼前,而晤言谈艺之乐,已不可再得,能不为之惘惘。”文中毫不掩饰对彦堂的夸赞,而想到当初那样美好的人,如今只剩一座孤坟,墓边只有宿草相伴。
在《记张雪老》一文中,台静农夸赞张雪老具有很高的才性和胸襟,想到雪老曾经希望退休后在“石室”享受天伦之乐,而如今雪老去世已经周年;又想起好友著名画家张大千与溥心畬,两人皆是著名的画家,具有高视艺坛的气概与技艺。两人皆互相敬佩,还未得相见,而如今两人皆已离世。如此鲜明对比,落差之感油然而生。思此种种,台静农顿时生起人生无常之感,不免产生感怀伤逝之情。
1986年3月,台静农做文章《伤逝》,其中写道:“当我一杯在手,对着卧榻上的老友,分明死生之间,却也没生命奄忽之感。或者人当无可奈何之时,感情会一时麻木的。”这篇文章是台静农为怀念好友张大千与庄慕陵而写。台静农回忆起在庄慕陵病榻前,已无生命“奄忽之感”,并非情谊不够深,而是经历了众多老友的相继离世,台静农意识到自己也已是老朽之人,面对生死变化无力抗争,只能欣然接受。
结语
少年离家求学,三次被捕入狱,中年举家跨海远赴台湾。他怀念家乡的泥土、家乡的酒、家乡的味道,便有了怀乡之情;想念乡土旧事,感怀故人,如此便有了怀旧之情。台静农从遗憾感伤到淡然处之,半生思乡不得,无奈将乡土情怀寄予文学写作之中,将记忆中的人和事当作缓解思乡的手段。台静农不遗余力地在作品中回忆乡音乡物,以寻求心灵上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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