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瑾琳
【摘要】《啼笑因缘》是张恨水的经典畅销作品之一,被多次改编并搬上荧幕。而从故事中三位女主人公的人物形象特点中可以看出女性主义思想在三种不同的女性身上的存在状态。沈凤喜是女性主义思想缺失的人物形象代表,她的悲剧是底层女性被男权文化肆意挤压的结果。关秀姑与何丽娜是两个彼此对照的人物形象,关秀姑不曾接触过新思想,但她的行为却是女性自主意识的深刻体现;何丽娜是欧式新女性,作风大胆开放,但她的爱情观却依旧认同女性应为所爱男子而改变的观点,甘愿自我牺牲和改造。1975年的电影《新啼笑因缘》对三位女性形象都做了较大程度的改编,删减了较多体现人物性格的情节,使得电影中的三位女性形象都变得较为扁平化,没有很好地体现原著所含有的女性主义思想与精神,这是电影改编的一个遗憾之处。
【关键词】张恨水;啼笑因缘;影视改编;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2-008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2.027
《啼笑因缘》是张恨水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中三位女主人公分别来自不同的社会阶层,有着不同的出身和性格,而在结识了男主人公樊家树后,她们各自的人生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她们的个人选择可以看出她们每个人不同的形象特点。《啼笑因缘》的火爆也使得小说改编的戏剧、电影相继出现,在客观上促进了小说的进一步传播。本文以《啼笑因缘》中的三位女性形象以及1975年版的改編电影《新啼笑因缘》中的三位女性形象为研究对象,从女性主义思想的角度切入进行研究,探讨文本所呈现出的女性主义思想的三种存在状态以及电影对此改编的优劣得失。
一、沈凤喜:一生被压迫的底层女性
沈凤喜无疑是小说最主要的女主人公,同时也是女性主义思想还未曾萌芽的底层女性形象的代表。相比何丽娜与关秀姑而言,她在小说中占据的篇幅更多,她的故事也是小说的重要主线之一。在小说中,沈凤喜是个爱慕虚荣,有着市井之中的小聪明,但又天真软弱的女子。初见樊家树时,她便从樊家树的打扮中看出他不是会在这种杂耍之地会出现的人,“看她面上,不免有惊奇之色。以为这种地方,何以有这种人前来光顾。” ①她第一次见樊家树就对他别有关注,在唱戏的时候“她那一双眼睛,不知不觉之间,就在家树身上溜了几回” ②,引得樊家树心里一动。樊家树赏了一块现钱,沈凤喜看到后更是“目不转睛地只向家树望着” ③。从这些细节看来,沈凤喜此时已猜到了樊家树是个有钱少爷,对他动了心思,也因此悄悄地让二叔询问樊家树贵姓。沈凤喜的性格形成离不开家庭的影响,沈母就是一个十分势利之人,说话不懂分寸,她与樊家树第一次见面就打听他的身份背景,说话间处处透着巴结之意。沈二叔又是个懒惰和得过且过之人,一拿到樊家树的赏钱就立刻跑去喝酒,连戏也不唱了。有这样的母亲和二叔,沈凤喜后来的堕落也是有迹可循。张恨水曾说她“不过是一个聪明绝顶而又意志薄弱的女子”[1],她家境贫困,要靠唱大鼓词为生,但生活的困顿并没有给她带来对人生与苦难的思考,甚至在樊家树资助她上学以后也并没有在思想上有任何进步,反而激起了她对物质的欲望和贪婪。沈凤喜就是一个未收到过良好教育,也未曾想过女性也可以靠自己独立自强的形象。她曾经是一个唱大鼓书的艺人,还可说是自给自足,而遇到樊家树后,她毫不犹豫就选择了投靠他,甚至后来因为二叔的牵线半推半就地攀附上了更有权势的刘将军。她的生活不管是在前期与樊家树相恋,还是后来嫁给刘将军,最后被沈国英养在家中,其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得靠着男人生活。表面上看,沈凤喜的家庭背景决定了她自身的局限性,她不像关秀姑那样成熟独立,也不似何丽娜衣食无忧、受过良好教育,她接触不到新思想,意识不到自己是独立于他人之外的人,轻易就被物质上的享受扭曲了人格。而往更深一层说,沈凤喜的悲剧更是父权制社会中底层女性的悲剧,是被男性压迫的结果。她的一生始终得不到自立自强的机会,永远都离不开男性的压迫与包围。
而电影将沈凤喜的势利和看重金钱的特点去掉了,只保留了美丽、单纯的特点,更像是一个“完美版沈凤喜”。这从电影的几点改编可以体现出来。首先是沈凤喜和樊家树的初次相见被进行了简化处理,他们之间仅在樊家树打赏后有简短的一段眼神交流,并无交谈。这样的改编弱化了沈凤喜的势利特点,使得她与樊家树的感情更为纯洁。此外,沈凤喜在原著中虽然决定拒绝刘将军,但她并不是没有犹豫过,如小说中写到:“到了睡觉的时候,在枕头上还不住地盘算那一注子钞票” ④,“一觉醒来,连忙就拿了钥匙去开小箱子,一见钞票还是整卷的塞在箱子犄角上,这才放了心” ⑤,表现出了沈凤喜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摇摆不定的心。而电影里她的屈服则是因为刘大帅以她母亲的性命相要挟,在灌醉她后对其实施了强奸,与她本人的意愿是完全相悖的。她被骗去和刘大帅打麻将赢了不少钱回家,也立刻就与母亲商量要退还回去,可见她是完全不在意金钱的。电影将其人格的完美化的同时也是一种单薄化,相比原著沈凤喜的有血有肉,电影中沈凤喜的悲剧皆是不得已的结果,反而少了一番原著的沉重和唏嘘意味。
二、关秀姑:超出性别局限的侠义女性
关秀姑是书中最具有新女性独立气质的人物。她有着习武之人身上的侠客气质,虽不像何丽娜般接受过良好的新式教育,但在潜意识中却已经存有女性主义的发展苗头。小说中,关秀姑与樊家树从初相识起就一直以一种落落大方的态度与其相处,即使“自认识樊家树以来,这颗心早就许给了他” ⑥,但她没有如何丽娜那般直接主动地追求,而是选择将心意藏在心底。她对樊家树的感情也并不像沈凤喜那样掺杂了太多金钱与利益的因素,她对他的喜欢更单纯,是在与樊家树的一次次交往中感受到他的正直、善良与热心,并在樊家树对她们父女不计回报的主动帮助下产生了误会才明确了自己对樊家树的心意。当她发现樊家树另有喜欢的人,她虽有伤心但也没有自叹自怜,而是转向佛道寻求解脱之法,坦然面对,并不强求。她的感情一直是内敛而又沉默的,只有一次试图通过留下自己的相片和头发这种含蓄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在她的这份感情里,她和樊家树两个人是独立而又平等的两个个体,她从不因爱上樊家树而失去自我,不刻意去迎合樊家树喜欢的样子,这与何丽娜心甘情愿为樊家树改变自我形成了鲜明对比。甚至在知道了樊家树的心意后,还积极撮合他与他爱的人,她的帮助并不仅仅是想让自己爱的人得到幸福,同时还是一种对他人真正的关心和保护。她在看到沈凤喜的悲惨处境时,毫不犹豫就伸以援手,即使没有樊家树的请求,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关秀姑虽然只是一名女子,却拥有不输给男性的力量和胆识。她能把关寿峰这样一个常年习武的成年男性面不改色地打横抱起;为了打探沈凤喜的消息冒着危险去刘将军家当女仆,还在刘将军鞭打沈凤喜时大胆上前制止。秀姑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她从不轻举妄动、鲁莽行事,在被刘将军调戏时恨不得拿茶壶劈过去,但当她看到院子里正有几个武装兵士在走来走去,她便“默然无语,将手缩了回来” ⑦;刘将军要收秀姑做填房,秀姑则将计就计将刘将军引上西山实行暗杀;在后来抗战爆发后勇敢奔赴前线最终死在战场上。秀姑的人物形象超出了性别的局限,向人展现了女子也能做到以往常被认为只有男性能做到的事,她是那个社会下女性主义思想发展中的代表。但秀姑也有着自身局限性,她有着不输给男性的能力,但她仅仅将自己的能力用在解救他人困境之上,“没有将解决困难的方法和女性要自立要追取社会平等的观念表现出来”[2],她虽然体现出了女性主义的思想,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女性主义思想的体现。
电影对关秀姑的人物形象也做了较大的改编,关秀姑在电影里没有了小说中的沉着冷静、落落大方,反而是变得冲动鲁莽。首先,同样是被人调戏,关秀姑在小说中是采用迂回的方式躲避或是忍让,而在电影中她被军阀调戏时则是直接动手反击。前者表现出关秀姑在遇到危险或是侮辱时审时度势,不会轻举妄动,而电影里秀姑明明看到了军阀背后站着的十几个部下依然毫不犹豫一脚把耍流氓的军阀踹开,从没考虑过后果。此外,关秀姑在小说中沉稳内敛、不轻易袒露感情的特点到了电影中却会因偷听到樊家树说已有心上人而失脚摔落楼梯继而大哭,这与小说中的关秀姑形象简直是截然不同。小说中关秀姑到刘将军家打探沈凤喜消息是小说中非常精彩的片段,而电影将她机智应对刘将军的几处高光时刻都省略了,只保留了她计划杀害刘将军的桥段,使得秀姑的足智多谋和善良果断也被弱化了不少,毋宁说表现关秀姑的坚毅与机智的性格特点。
三、何丽娜:拥有旧思想的新式女性
作为小说中家世背景最优越的女主人公,何丽娜展现着与沈凤喜、关秀姑完全不同的人物特质,是既“新”又“旧”的女性形象。何丽娜身世显赫,良好的家境养成了她开朗外向的性格。她穿衣大胆,热衷于跳舞聚会等西式的娱乐活动,从这些特点可以看出她接受过西方新式教育,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新式女子。然而,从何丽娜对樊家树的“追爱”过程来看,她虽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在行为上却仍然被传统与保守规训着,不自觉地把自己主动放在了低男性一等的位置,自愿接受着来自樊家树的男性凝视并自愿被驯化和改造。比如当她知道樊家树不喜欢跳舞后就放弃了自己跳舞的爱好,在外形打扮上也改变了自己一贯的风格:“今天她将长发剪了,已经改了操向两鬓的双钩式了,这样一来,她的姿势不同了,脸上也觉得丰秀些,就更像凤喜了。” ⑧樊家树对何丽娜的印象是爱慕虚荣的女子,认为她“世故很深” ⑨,但实际上,何丽娜的家庭条件决定了她的生活方式,她的出手阔绰也是在她的经济能力允许的范围之内。樊家树对何丽娜的偏见让他只记住了何丽娜的放荡、奢侈,却放纵沈凤喜在上学后膨胀的物质欲望以及索求无度,只因为沈凤喜的索求在他的掌控之内。而何丽娜的各方面条件都比樊家树要好,这样的女子不像沈凤喜般可以满足他“被需要”和“被仰视”的需求。他喜欢沈凤喜,也不仅仅因为沈凤喜的美貌,否则他为何看不上与沈凤喜长得相似且家庭环境与他更匹配的何丽娜呢?沈凤喜与何丽娜的根本区别在于她出身底层,在各方面都处于弱势的她事事都仰仗着樊家树,这样的女人更能满足樊家树被人依赖和感激的快感和需求,正如书中他的内心独白:“我手里若是这样把她栽培出来,真也是识英雄于未遇,以后她有了知识,自然更会感激我。由此想去,自觉得踌躇满志,在屋里便坐不住了。” ⑩原本各方面都处于劣势的沈凤喜因得到了樊家树的青睐而成了客观上条件更优秀的何丽娜的效仿对象,“通过改造自己的灵魂,成为灵与肉都接近沈凤喜的女性来取悦男性凝视,试图获得爱情。”[3]如果说沈凤喜对樊家树有情是因为樊家树把她从贫穷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关秀姑对樊家树的有意是因为在樊家树的一次次无私帮助下被他的正直与善良打动,那么何丽娜若仅仅如小说中所说“见的都是些很活跃的青年,现在忽然遇到家树这样的忠厚青年,便动了她的好奇心” ?,实在难以解释像她这样一个独立开放的新式女性为何对樊家树一往情深以至于为他改变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小说中对于她的心路历程是几乎没有呈现的,她的这种自我阉割式的付出与她原本开放洒脱的形象存在着明显的矛盾,让她成了一个看似新潮独立实质温顺驯良的人物。
何丽娜与樊家树之间的情节在电影中被大量地简化,使得电影中何丽娜的人物形象与小说相比显得较为单薄。比如电影中樊家树和何丽娜的第一次相见只是在家中见面互相通晓了姓名,并没有小说中在舞场的交谈,也没有后来樊家树看到何丽娜打赏舞厅的人两元钞票时给樊家树留下的深刻印象。小说中樊家树与何丽娜的初次相见不仅有详细地对何丽娜的外貌与穿着描写,更有樊家树受到刺激后的心理描写,这些细节为他们后来的发展埋下了伏笔。而到了电影里这些情节都被删减成了一次十分简短的对话,且樊家树不喜欢跳舞的态度也被删改,也就没有了小说中何丽娜的新式作风与樊家树的守旧观念之间的冲突了。此外,电影对何丽娜最重要的改编在于何丽娜不再為了樊家树改变自己,她依旧保留了自己的新式作风,同时为了成全樊家树的爱而退出了樊家树的生活,这使得原著中何丽娜那种热情的魅力有所减少。
书中的三位女主人公在爱情关系中都处在被动的位置,都要接受来自异性的打量和审视。波伏娃曾提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4]。樊家树对三个女人的态度和选择的权力就是对这句话的一个例证。沈凤喜的美丽娇憨完全符合男性想象中的完美女性形象,她的社会地位和学历见识也充分满足了他作为男性的“被仰视”需求。这也侧面说明了关秀姑是因为不符合男性对女性的标准,缺乏所谓的女性气质,所以很难得到男性的认可,“无论如何,男子对于女子的爱情,总是以容貌为先决条件的” ?。关秀姑更多是一种“侠客”气质,而这种气质以往更多是与男性相联系的,她的身上确实更多显示出超越性别固有的印象,坦荡又坚毅,体现了超前于那个时代的女性主义思想。何丽娜原是三位女性中最具有自主选择空间的人,可当她爱上樊家树后,她却甘愿为了心爱的人变成了恪守传统的保守女人,扼杀了自己原有的自主性。电影对这三位女主人公都做了较大程度的改编,沈凤喜不再爱慕虚荣,关秀姑没有了“侠客”气质,何丽娜也不再为爱牺牲,相较原著来说这样的改编使得电影的叙事更加方便,然而却使人物形象变得更扁平化了。
电影《新啼笑因缘》中对何丽娜与关秀姑的相关情节进行了大量简化,原本为了塑造人物形象的情节被删减后也导致了人物的形象特点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呈现都有所弱化,许多原著的细节也被省略,使得原著中的女性思想内涵有所缺失,这是电影的一个遗憾。
注释:
①②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5页。
③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6页。
④⑤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68页。
⑥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85页。
⑦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65页。
⑧⑨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21页。
⑩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67页。
?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页。
?张恨水:《啼笑因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90页。
参考文献:
[1]张恨水.啼笑因缘[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
[2]王宁.从《啼笑因缘》看张恨水的女性主义意识[J].知音励志,2017,(05):249-250.
[3]王柳依.何丽娜:双重男性凝视下的女性想象[J].名作欣赏,2020,(29):100-102.
[4](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