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语文教材鲁迅小说中人物语言个性化管窥

2023-06-25 10:07谭维河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3年2期
关键词:鲁迅小说文本解读个性化

谭维河

摘要:鲁迅小说中人物语言个性化主要有重复与省略两种话语样态,并具有善于描摹话语主体口吻语调、善于揣摩话语主体心理情态、善于反映话语主体生活内容以及善于揭示时代色彩思想内涵的特点。

关键词:人物语言 个性化 鲁迅小说 文本解读

文学是一种讲究语言运用的艺术,语言是构成文学的第一要素。小说作为文学当中的一种文体,人物的语言就成为构成小说“第一要素”里的“第一要素”。因此,写好人物的语言对于小说创作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要判断小说中人物的语言描写艺术水平的高低,主要标准是看其个性化程度的高低。鲁迅作为杰出的语言艺术家,其小说作品中人物语言的描写达到了“听其声如见其人”的艺术效果,人物语言的个性化可谓是达到了极高的程度。他自己也曾经说过:“高尔基很惊服于巴尔扎克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1]并认为“显示灵魂的深者,每要被人看作心理学家,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作者。他写人物,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2]。这一方面是鲁迅总结了古今中外杰出作家的创作经验,另一方面也道出了他的小说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获得成功的原因所在。可见,鲁迅先生的小说创作因人物语言的个性化而充满魅力,读懂其小说中的人物语言,就如同找到了一把打开鲁迅小说文本解读的钥匙。下面,我们就以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中鲁迅先生的《社戏》《故乡》《孔乙己》等三篇小说为例,谈谈其小说中的人物语言是如何写出“这一个”的个性化特征的。

一、魯迅小说人物语言个性化的话语样态

人物的语言包括人物之间的对白以及人物的内心独白。鲁迅小说中富有个性化的人物语言的话语样态主要表现为重复与省略,在生动传神的话语刻画之下树立起鲜明的人物形象,让人感受到一种“力之美”。

(一)重复:话语的反复晕染

鲁迅小说中的人物语言常常反复性地出现同一话语,看起来啰嗦累赘,似乎多此一举,其实际目的却是在不受叙述者掌控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突出人物的性格和心理,使小说的叙事类似于戏剧中的重复表演,从而使人物的对话也被赋予显著的叙事功能,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美国汉学家威廉·莱尔曾对鲁迅小说的这一话语样态概括为“民谣式地反复使用同一词汇、道具以至人物,建立起故事的基本框架”。[3]

以《孔乙己》里掌柜口中“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的重复为例: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

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这一重复性的话语,从话语主体的角度来看,都是掌柜的言语。从情节发展的角度来看,交代了故事推进的时间脉络层次:第一次是发生在中秋前两三天,掌柜在结账时想起了孔乙己还欠着酒钱未还;第二次是中秋后将近初冬之时,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断腿后再来酒店喝酒,掌柜提醒他还欠“十九个钱”;第三次是将近年关时,孔乙己没有再出现,掌柜心里只是惦记着他还欠“十九个钱”;第四次则是第二年的端午,还是没有见过孔乙己来酒店喝酒,掌柜不关心他的死活,只关心他欠的“十九个钱”何时能还。从思想表征的角度而言,掌柜说这句话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弱,一直到孔乙己“大约的确死了”,他才停止说这句话。在他眼里,孔乙己的生死还不如那“十九个钱”重要。通过“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这一话语的重复再现,一方面凸显了掌柜冷酷无情的嘴脸,另一方面也暗示了孔乙己最终的悲剧命运。

又如《孔乙己》中,掌柜和酒客们嘲笑孔乙己“脸上又添上了新伤疤”重复再现两次,说明孔乙己不仅脸上的伤疤被他们一再地揭开,更重要的是内心的伤痛也一再受到蹂躏摩擦。此外,还有酒客们嘲笑孔乙己“偷东西”也重复再现两次,他们对孔乙己的嘲讽可谓是肆无忌惮的,将人情的淡薄与世态的炎凉描摹得入木三分,孔乙己这一“苦人的凉薄”也被嘲弄得体无完肤。可见,鲁迅小说借话语的重复再现,在充实和丰富文本内容的同时,也更加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深化了小说的社会意义,达到直指小说叙事核心的艺术效果。

(二)省略:话语的隐匿缺失

鲁迅小说中人物语言的另一种常见话语样态是省略,即将人物的话语以隐匿的形式存在,或者将说话者(说话对象)刻意隐藏起来,这样表面上会导致读者在解读文本时产生阅读障碍,但其实反而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思考空间,可以在细微的地方洞察人物的思想情绪,其传达的内涵意蕴非普通文字所能比拟的。

1.使用省略号

在鲁迅小说的人物语言中,话语的省略样态常表现为巧用省略号,通过这一形式样态来表达人物话语的内涵意义,在无声的话语中传达出更深刻、更广泛的内容信息。以《故乡》为例,少年闰土和中年闰土的话语中就存在着大量的省略样态:

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上述句子只是选取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的个别话语,其他通过使用省略号来隐匿话语的句子比比皆是。少年时话语之间的省略号表示闰土说话滔滔不绝,与迅哥儿之间自由平等,无话不说,两人的心灵在这说也说不完的话语中融合在一起。中年后对话之间的省略号则是闰土说话断断续续,迟钝木讷,有苦说不出,而且曾经的好友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一个个省略号,贯穿了前后二十年的时空,也见证了闰土从富有生命力和表现力的小英雄,到愚昧麻木、寡言少语、有等级观念的木偶人的变化过程,使人物前后的对比更加鲜明突出,传达的内涵意蕴更让人扼腕叹惜,其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就更具艺术张力了。

2.隐藏话语对象

话语的省略样态还表现为隐藏话语对象。在鲁迅小说的人物语言中,不同的话语形式,其传达的思想内涵往往也是不同的。再以《故乡》中少年闰土和中年闰土的话语为例:

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在上述句子中,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的话语中有一个很明显的不同,就是话语主体的省略与否。少年闰土说话时总是带有主语“我”“我们”的,但在中年闰土的话语中,主语“我”却隐匿消失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众所周知,话语主体“我”象征着自我的存在,在对话交谈中具有独立自主的话语权。因此,少年闰土的话语对白中带有主语“我”,表示对话的两人之间是平等自由的关系;而中年闰土的对话中主语“我”隐匿消失,其实就是象征着他的自尊、平等也随之丧失不存了。

鲁迅先生还借话语对象的省略来表明说话者的情感态度。例如,《孔乙己》中酒客们说孔乙己“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这句话乍一看还以为是病句,正确的句式应該是“孔乙己被打折了腿了”,或者是“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折了腿了”。但鲁迅先生没有使用被动句,还刻意省略了施动者丁举人。这句式与话语的背后其实表明了酒客们对孔乙己被丁举人打折了腿这件事的态度,认为孔乙己被打是罪有应得,丁举人这样做则是合情合理的。这其中充斥着酒客们的冷漠无情,也道出了孔乙己的悲惨遭遇。可见话语对象的省略,不仅没有窄化人物语言的叙述功能,反而更加彰显了作家的匠心独运,拓宽了读者的思考空间。

二、鲁迅小说人物语言个性化的特点

鲁迅小说中所刻画的人物形象具有经典性、开放性和时代性的特征。究其原因,是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时能够“摘取各人有特色的话语”,[4]在作品中注入了包容、发展的人生哲学,这也充分彰显了作家在写人方面的创造性、个别性和丰富性。

(一)善于描摹话语主体的口吻和语调

对于人物的刻画,鲁迅先生曾言:“作者用对话表现人物的时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着这个人物的模样的,于是传给读者,使读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这个人物的模样。”[5]事实上,鲁迅先生确实对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在动笔之前已经烂熟于心,再加上他高超的运用语言的技巧,使得小说中的每个人物的语言都充满了独特的个人色彩。

例如《社戏》中的双喜,他是作家笔下聪明活泼、胆大心细、热情友爱的孩子王形象,其个性化的话语口吻和语调在文中也表现得最为突出。作品中的双喜心细如发,聪明伶俐,俨然小伙伴们的小领袖一般,请看文中两处描写双喜“大声的说”。一处是“我”看不成戏,急得要哭时,他马上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但外祖母他们对这主意迟疑不决。这时他大声的说:“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双喜说这话时先言“我写包票”,其实是先给大人们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又列举了三个理由,每个理由都合情合理,这终于彻底让大人们放了心,同意“我”跟随双喜他们去看戏。这里的“大声的说”,既是双喜说话时语气肯定的体现,更是他对自身能力自信的体现。

另一处是我们看完戏划着船回平桥村,远远看见“我”的母亲站在桥脚上等我们归来时,双喜又大声的说:“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这里他“大声的说”,一方面是由于距离远,要让远处的“我”的母亲可以听到,早点让她放心;另一方面也是照应前面“写包票”的诺言,现在安全回来,可以兑现自己承担的责任了,也可以充分证明自己的领导能力了。这“大声”的语气和口吻中带着对“我”母亲的宽慰,也带着自豪与胜利。简简单单两处“大声的说”,双喜那聪明伶俐、友爱担当的人物形象就跃然纸上,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鲁迅小说人物语言个性化的艺术魅力可见一斑。

(二)善于揣摩话语主体的心理情态

鲁迅先生善于运用多种技巧来塑造人物形象,但其中对于人物语言的描写,其实相对而言还是为数不多的。他自己也曾经说过:“(写人物)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6]但是在这为数不多的人物语言描写中,鲁迅先生却以凝练传神的笔触,凭借人物寥寥几句对白,就能传达出说话者的心理情态,透视出其丰富的内心世界,达到以笔传神的艺术效应。

以《孔乙己》为例。小说一共描写了孔乙己出场的三个场景,其中对白的话语一共有十一句话。这十一句话,没有一句是不必要的废言,也没有一句话是可以用叙述来代替的。可以说,孔乙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内心世界的流露与坦陈。例如,在孔乙己出场的第一个场景中,酒客们嘲笑他因偷了何家的书被吊着打时,他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从孔乙己的争辩中,他究竟有没有偷书,其实是不言而喻的。在事实面前,死要面子的孔乙己不能直接服输,所以他宁可承认“窃书”,也不肯承认是短衣帮口中的“偷书”,认为“窃书”才是读书人的事情,似乎这样就比短衣帮们说的“偷书”高于一等了。其实“偷”与“窃”性质一样,意思一样,只是文白有别而已。孔乙己这里的争辩充分体现了他遭人当面揭短时的尴尬、无助、不安的心理情态,而他的强词夺理又刻画了他自欺欺人、死要面子的形象。

又如,在孔乙己出场的最后一个场景中,掌柜取笑他因偷东西被丁举人打折了腿时,他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与前面的争辩不同,孔乙己这一次的分辩极其简短,只有四个字,这也成为他在文中出场的最后一句话。面对众人的取笑,在双腿已被打折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孔乙己也明白一切的分辩都是徒劳的,他已经无力为自己开脱了。寥寥四个字,再加上断断续续的话语形式,将孔乙己极端难堪、痛苦、绝望的内心世界表露无遗。

(三)善于反映话语主体特定的生活内容

俗话说:“三句不离本行。”在现实生活中,由于话语主体经历不同的遭遇、具有不同的阅历经验等方面的原因,因而人物说话的语气、声调等随之也产生不同,同时在这些话语中往往还包含着特定的生活内容。鲁迅先生善于借人物的语言来反映话语主体特定的生活内容,这也是鲁迅小说人物语言个性化的特点之一。

例如,在《故乡》中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虽然同是生活在海边,但他们的话语中所反映的生活内容却是不同的。二十年前的闰土,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无穷无尽的新鲜事:雪地捕鸟,海边捡贝壳,夜里看管西瓜,月下刺猹,潮汛看跳鱼儿……一连串的在我眼里没有见过、在心里也难以想象的稀奇事,却在闰土的话语里一大段一大段地涌出。这时的闰土,他的生活世界是如此的广阔而又新鲜,充满童真而又富有活力,一点也不空洞,一点也不悲辛。二十年后的闰土,由以前的说话滔滔不绝变得迟钝木讷,问他生活的景况,他也只是摇头,“非常难”“不太平”“收成又坏”,临别时还问“我”要香炉和烛台,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虚无的神灵上。此时的闰土,他的话语里满是生活的灰暗冷峻的色彩,有的“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看不到任何活力与希望,揭示的是一种“辛苦而麻木”的生活。而小说中另一个人物“豆腐西施”杨二嫂,她的话语里则是“放了道台”“三房姨太太”“八抬大轿”等等,因为在她的生活里,追求的只有“物”,只有“利”,只有“钱”,而没有道德名誉,没有精神感情,没有信仰操守。所以她的话语里展示的是一种“辛苦而恣睢”的生活。可见,他们的话语里都反映了特定的生活内容,显示了话语主体不同的身份、经历与视角,让读者自然而然地把握到鲜明而突出的“这一个”,足见鲁迅先生人物语言个性化之功。

(四)善于揭示具有时代色彩的思想内涵

要塑造具有鲜明特征的个性化人物语言,一方面要体现在人物自身的语言系统中,另一方面也要体现在人物所处的社会时代中,因而文本中人物的语言不可避免地带有其自身所处的社会时代色彩内涵。鲁迅小说人物语言的个性化,其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作家把笔下的人物放在具体的时代背景中,让人物的语言带有强烈的社会时代色彩。

《故乡》里中年闰土和“我”的对话,就极其微妙地显示了人物语言与时代色彩相关联的个性化特点。相隔二十年后,“我”和儿时哥弟相称的好伙伴闰土终于要见面了,内心满是激动与兴奋,他也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但态度“终于恭敬起来”,称“我”为“老爷”,母亲让他对我还是以“迅哥儿”相称时,他认为“这成什么规矩”。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在闰土的眼里,他是长工的儿子,“我”是少爷,少年时与“我”哥弟相稱,是不成规矩、不合礼法的,所以现在应该称“我”做“老爷”。从闰土的话语称呼里,我们可以看到等级森严的封建礼法对人的束缚与毒害,它让原本平等、友好的关系,硬生生的撕扯成两个不同的阶级,“我”和闰土之间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闰土的话语正是当时社会时代背景最好的注脚。

又如《孔乙己》里除了满口“之乎者也”的孔乙己的话语里具有时代色彩以外,就连短衣帮口中的语言也不乏如是。当孔乙己长久没有来酒店,掌柜结账时想起他还欠着十九个钱没有还时,酒客告知说他因偷东西被丁举人打折了腿,还认为:“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本来孔乙己与丁举人同是读书人,但因为一个连秀才都没有考中,就只能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而另一个考取了功名则飞黄腾达,肆意妄为。孔乙己与丁举人同途殊归,丁举人成了“人上人”,孔乙己则成了“人下人”,这都由人物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以及当时封建科举制度的毒害所造成的。一句“他家的东西,偷得的吗?”活画出等级森严、豺狼横行的封建社会之黑暗与冷酷。

参考文献:

[1][2][4][5][6]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乐黛云.国外鲁迅研究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286.

[本文系广州市教育研究院2021年度科研课题“语用学视角下的初中语文阅读教学策略研究”(编号:21AJCJY21020)、广州市教育科学规划2022年度课题“‘双减背景下农村初中语文单元整体教学作业设计的实践研究”(编号:202215059)的阶段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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