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祥是个业余诗人,在机关是一名副处长。
他坐到副处长的位置,对没有正规大学文凭的人来讲,在官场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张道祥是个地道的山里人,还是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在一次泥石流中丧生, 蹊跷的是全村人只有张道祥的父亲在泥石流中死了,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母亲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父亲去世那年,他母亲才二十一岁。张道祥上学晚, 十岁时他才背着母亲缝的书包,走出大山两百多里地以外的县城读书。上高中的时候,他开始喜欢写诗。他的诗里写道:“大山就是一座坟墓,山洞就是死人的眼睛。”由于他的诗歌太晦涩,老师告诉他不要这么写,诗是最美的文体。张道祥不听,他给一个喜欢的漂亮女同学写了情诗,诗里这么写着:“我爱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像我的母亲,你的眼睛一动,就是我母亲的笑容。”女同学把他的情诗给了老师,老师当众在班上读了,引起了同学们的哄笑,喊那个女同学是张道祥的母亲。张道祥就一直在磨刀,老师和班上的同学都害怕了,见面总是躲着他。张道祥毕业后,本来有希望考上大学,可偏偏这时候,他无奈又回到山里, 因为母亲的白内障越发厉害,已经摸着墙走路了。 张道祥是个孝子,在村子里都有名。他忍受着生活的寂寞,在山里种了两年多树,亲手栽了一片矮矮的茶林。后来,母亲因为白内障彻底瞎了。她发誓要让张道祥考上大学, 不忍心让儿子守在自己身边荒废掉,便在一个黑夜走失了。张道祥和乡亲们找遍大山的旮旮旯旯, 没有母亲的尸首,只是在一个窑村后面的小溪边,拾到母亲的一只鞋子。 张道祥跑到山顶,冲着看不到头的山峦吼着,我恨你大山, 是你吞没了我父母的尸首,我一定要离开你!没多久,县武装部到村里招兵, 张道祥毅然报名参军。这时候,张道祥的叔叔非要让在他当兵前结婚,娶村主任的闺女桂兰。桂兰是个大字识不了一筐的山里女人, 纯真得如山里的泉水。张道祥断然拒绝,对他叔叔喊着,你想接村主任的班,就拿我当你的政治赌注,我不干!叔叔很伤心,老泪纵横,说,我是想让你从部队复员回来当村主任,这傻子都能看出来。张道祥冷笑着问,你以为我对村主任就感兴趣?
张道祥离开村子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坚定,没有回头看一眼生他养他的大山。
在部队他一待就是好几年,凭借着他的睿智和刻苦,很快拿到提干的进修文凭就当上排长,没一年就是连长,后来是营长,再后来竟然是副团长。就在张道祥要冲击团长的时候,他所在的团在某一天早晨因为整编被解散了。张道祥竟然大哭一场,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对部队有感情,可实际上他是为没当上团长流泪。当了团长,转业到地方上就是处级了。张道祥在仕途上这么执着的道理很简单,就是留在城市,而死活不想回山里。張道祥如愿了,被留在城市的机关当了副处长,说起来能当上副处长得益于他的妻子文静,文静的父亲是市里组织部的副部长,文静在一家合资企业担任工程师。文静长得很一般,主要是脸上都布满雀斑,密密麻麻,眼睛也很小,几乎像是被刀割出来的。文静的个子也很矮小,张道祥是一米八几的大个,文静就到他的胳肢窝,两个人走路逛街,乍一看以为是父女俩。再有就是文静的乳房很小,发育得像是个不成个的青柿子,硬硬的,摸上去没有任何手感。张道祥并没有任何抱怨,他觉得能留在城市是最重要的,文静条件差点儿就差点儿。其实,文静也知道,张道祥仪表堂堂的样子能喜欢她,就是为了留在城市,有一个好位置。
两个人结婚后日子过得很平稳,就是没什么滋味儿。文静做过一次流产,张道祥赶到医院的时候,文静对他说是擦玻璃没站稳,从椅子上掉下来以后,屁股底下就流出了血。张道祥很难过,他太想要这孩子,不管是闺女还是小子。打和文静结婚的那天起,张道祥就对文静说过,我想要个孩子。文静愤慨地说,我又不是你传宗接代的工具,好生活我还没享受呢。一年多了,文静都让张道祥戴避孕套,张道祥觉得戴上去难受,就像是在三伏天套上雨衣在街上走。后来,张道祥耍个花招,戴上避孕套以后找个机会摘了下来。果然半个月以后,文静慌张地对他说,我怎么怀孕了呢?张道祥是个传统观念很深的男人,张家就他一根独苗,父母都不在了,他不能断了烟火。天黑透了,他独自从医院回家,站在玻璃前发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文静会掉下来,因为玻璃很干净,根本不需要文静去擦。婚后,张道祥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儿,他几乎是隔三岔五就擦玻璃,把玻璃擦得像是没有一样那么透明。他知道文静是不想要这孩子,这不想要后面是什么,他琢磨不透。张道祥坐在床上,听着呼呼的夜风,他哭了。张道祥每次哭都有哭的道理,那就是动了他的心思。这次哭跟团解散了那次不一样,泪如泉下,可以说号啕了。他随手写下一首诗,稀奇古怪的:“孩子,不论你转世什么,我都爱你。转世成猪,我从此不吃猪肉。转世成羊,从此我不吃羊肉。也许你转世成刘家李家赵家的人,在同样的爱中长大,只是我们相遇不相识。我的孩子,都请记住你爹的话,我将在风里阳光里,通过许多陌生的手,爱你。”写完以后,他爬到楼顶,在夜风中开始朗读。他觉得星斗在转移,脚底下的楼房在塌陷。张道祥觉得自己很憋屈,在部队眼看着就要当团长了,团解散了。在地方,好不容易找了一个留城的位置,但在单位也不起眼,别人总问他在农村的经历。在家里,他娶了一个很不喜欢的女人,他没有办法。盼着要一个孩子却被这个女人无情地抛弃了。
深秋了,外边的颜色多种多样,每天踩着的都是树叶子。晚上很冷,城市还没有到供暖的时候,就只好开空调,热风吹出来辣乎乎的,很不好受。张道祥岳父给了他们一个50平方米的房子,在七楼的顶层,两间,一个小厅,狭窄得连转屁股的地方都没有。卫生间是一个坐桶,有个浴盆,不大,张道祥躺进去两条腿都得伸出来。但张道祥很知足,觉得比在山里强多了。山里的茅房是跟猪圈连在一起的,每次张道祥去方便,茅坑里都会探出一个猪脑袋拱着嘴等他的方便。他从县城上高中回到家里时,就觉得很难受,每次看到猪脑袋探出来就觉得自己脏。山里人不在家洗澡,顶多就是天热了到井旁边去冲冲,大人小孩都爱光着个屁股。从县城回来,张道祥在井旁边开始不习惯光着屁股。为此,他叔叔一帮子人很气恼,戳着他的脑袋说,你的鸡巴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金贵得不能让旁人看了?张道祥从小就爱干净,那次光屁股洗澡的时候就撞见了村主任的闺女桂兰,桂兰没有躲,在旁边红着脸说,你的脊梁你够不着,我给你冲冲。张道祥这时候已经脱得仅剩一个裤衩,他给桂兰留个堆满肌肉的后背。张道祥吭哧地说,我不想。桂兰的脸肯定红得像是山茶花,但她还是杵那儿不走。张道祥赌气地说,你不走我就不洗了。说完闷头回了家。据叔叔说,人家桂兰回去以后大病一场,都是你小子造的孽。
文静所在公司要送她去德国的法兰克福进修,临走的时候,文静带着他去了超市。买了满满一车的东西,她这人就这样,烦恼了就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在超市,疯狂地购物。她说, 我把超市当成喜欢的男人,喜欢谁就拿走谁,然后使劲儿用掉,用掉以后再去拿。文静买了一车的东西,一部分是她的,准备带到德国的法兰克福享用,光方便面就一整箱。另一部分是给他的,几乎都是吃的。张道祥好言劝她,说,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张道祥两手拎着东西和文静并肩走着,夜色斑斓。文静说,我去法兰克福两年,你能等我回来吗?张道祥说,怎么不能。文静攥着他的手抽泣起来,说,其实我不想去德国,主要是离不开你。别看你是农村人,但懂得尊重我。说穿了,女人是需要男人尊重的。 张道祥发现她的手心都是汗,也导致自己的手湿津津的。文静在夜色的朦胧中显得很美,也可能脸上那些雀斑被夜色掩盖住了。下起了雨,虽然不大,但很密。秋雨很冷,浇到脑袋上冷飕飕的。文静躲在张道祥的怀里,张道祥紧紧搂着,觉得自己突然很失落,文静一走两年,甩下自己怎么过日子。在街上,看着每幢楼房的万家灯火,觉得自己孤单。
文静在临行前主动要与张道祥做一次爱,这是破天荒的,因为以前都是张道祥主动。张道祥和文静做爱,他从来不主动去抚摸文静的乳房,他觉得柿子般的乳房让他容易联想起山里的事情。文静很不高兴,说,男人不抚摸女人的乳房,就等于男人在抽女人的嘴巴。文静小声对张道祥叨叨着,明天我就要去德国了,再做就是两年以后了。天逐渐深下去,窗帘外的月光很柔和,把屋子里映衬得恍恍惚惚。张道祥破例抚摸了文静的乳房,抚摸过程中,张道祥想起了母亲,母亲给他摘了还没熟透的柿子,柿子青涩的。张道祥要吃,母亲说,在温水里泡泡。柿子在温水里泡了几天,母亲拿出来在自己的乳房那儿焐了焐,才给了张道祥。张道祥吃了以后,觉得整个牙齿都酸倒了,全都吐了出来。母亲哭了,说,儿啊,你怎么那么金贵呀,这以后你还能受多大的罪呀。张道祥看着母亲一口一口地把青柿子吃进去,吃得特别香甜。母亲说,青柿子就这样,刚吃的时候酸,涩舌头,可吃着吃着就觉得甜了。儿啊,过日子就这样,你觉得苦,过着过着就习惯了,也觉得甜了。张道祥轻轻趴在文静乳房上,认真吮着,他觉得文静乳头在自己嘴里跳动着。
文静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然后说,太惬意了。
文静走了几天,张道祥才发觉屋子里乱糟糟空荡荡的,像是一个被废弃的仓库。想起来文静每天在收拾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再几天,他吮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儿,特别是脚丫子呛鼻子。想起来都是文静每天逼着他洗脚,然后给他剪指甲。文静说,你身上还有农村的味道,我要给你洗刷干净。半个月过去了,他不知道洗衣机怎么开,想起来自己的衣服都是文静给洗的,甚至是袜子和裤衩。那天,他晚上没有开灯,隔着窗户看着对面的万家灯火,想着别人的家庭生活是怎么样呢。到了德国的法兰克福,文静开始还给他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在大诗人歌德的故居照的,说,是为你照的。张道祥细心地发现在文静旁边有一个小伙子的半拉脸,在朝文静微笑着。张道祥觉得不妙,眼睁睁与文静的联系越来越少。一年以后,文静的父亲找到张道祥,说,对不起你,文静又找了一个中意的人。她不回国了,过两年,我们也要随文静到德国。为了补偿你,这房子就算送给你了。张道祥不快,噘着嘴,要说这话的应该是你闺女,不是你。文静的父亲顿时就不高兴了,嚷嚷着,你应该懂事,没有我,你根本当不了副处长。没有我,你也不会住这房子。现在房价天天蹿,我这房子已经能卖到一百多万了。你一个山里来的人,能有这房子知足吧。张道祥很气愤,说,我同意离婚,这房子我也不要。你不尊重我,我还得尊重我自己。我是山里人,可我的人格不比你差。对张道祥不要房子,文静的父亲很吃惊,说,你别变卦。张道祥蔑视地说,我说话算话。文静的父亲随后乐颠颠地走了,走的时候说,你说的,你说话算话哟。
两天以后,张道祥把房子的钥匙扔给文静的父亲,说,给你这一百多万,你闺女的东西我一件也没动,属于我的我拿走了。如果你要拿走我的副处长,我也不稀罕。张道祥走的时候,觉得脚步很稳,眼睛也很亮。张道祥有个战友大罗在仓储公司当经理,看着这件事实在不公,就把分给自己的富余房子让他住。房子是一间独单,也就是二十多平方米。卫生间里是蹲坑,没有浴盆,有淋浴,喷头还是个坏的。大罗不好意思地问张道祥,这房子住得习惯吗?张道祥说,我什么寒酸的房子没住过,这算是好的。我想干脆买下来,多少钱?大罗说,现在的房价高,我就给你低点,十五万吧。张道祥向大罗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慌得大罗也忙还个礼。张道祥干脆地说,明天我把钱取出来给你。张道祥转业的时候存折上有二十二万块,这钱是他七年间从牙缝里一分一分攒的。与文静结婚的时候,他拿出来两万给文静。筹备婚礼的时候,张道祥惦记着把叔叔和婶子请来,这是他唯一的亲戚。文静只是笑笑没有表态,文静的父亲不同意,找了个借口,说山里人出来一趟不容易,别麻烦了。张道祥知道是看不起叔叔和婶子,他忍了。后来,叔叔进城来了一趟,是找张道祥帮忙看病的。到了醫院一查,大夫告诉张道祥是胰腺癌。大夫说,这种癌症几乎等于判了死刑,也就几个月的活头儿,而且会非常疼痛。张道祥没有告诉叔叔,晚上让文静陪着找个饭馆吃了顿饭。文静还算是热情,没有给叔叔冷脸看。趁着文静去卫生间,张道祥给了叔叔一万块钱,说是给叔叔治病的。他叔叔没有拒绝,而是仔细地数了两遍,然后郑重地揣在了内衣的怀里。然后很痛苦地对侄子说,你造孽呀,桂兰现在还没结婚,已经三十好几了,都是因为你小子。张道祥没说话,叔叔接着说,我把你给我的钱给她,就算是替你赎罪了。张道祥愣住了,说,这钱是给你的,我跟桂兰没有任何关系。
十五万块钱交给了大罗,张道祥的存折上没剩多少了。他开始布置房间了,进到房间时才发现大罗给他留下了床铺和柜子桌子椅子,床铺上有三床新被子,还有新枕头。厨房里有着锅碗瓢盆,还有酱油香油味精盐面什么的。张道祥对大罗说,你把你的家都给我了,你虽然是仓储公司的经理,可我知道企业也不景气,日子也不宽裕呀。住进新家的第一天,文静在法兰克福给他打来电话,说,是我父亲不对,那房子是我留给你的。张道祥问,你的中意人是哪儿的?文静说,是法兰克福的一个私人医生,没你好。张道祥又问,没我好干什么还嫁他?文静难堪地回答,我太想留在这里了,这里的城市气场和我很相投,风景和气候都让我着迷。张道祥闹不明白,文静是喜欢那个私人医生还是喜欢法兰克福。文静坦率地说,我知道你进城的感觉,就像我现在。那个私人医生从骨子里看不起我,就像当初我看不起你一个样儿。
足足有半年多,张道祥很少开心过。他的叔叔因为胰腺癌去世了,去世前,他紧赶慢赶回到山里一趟。在叔叔的遗体前扑通跪下。他看见叔叔的脸色像是黄梨,蜡黄蜡黄的。叔叔的身子像是一捆后秋的柴火,干涸了。又像是一潭枯水,怎么淘也淘不出水。婶子颤巍巍地对他说,侄儿啊,没别的求你,你把你的弟弟带到城里吧,干啥都行,哪怕到澡堂子里给人搓澡修脚拔火罐子。张道祥说,行。他这句话刚落地,婶子又给他跪下。婶子抹着眼泪不断地说,在山里实在待不下去了,你弟弟快二十岁了,连个婆姨都娶不进家门。张道祥扭脸看看堂弟,也是像他那么高个,脸庞也像他那么宽,颧骨高高,眉毛黑黑的。他问堂弟,你上了什么学?堂弟腼腆地说,初中。张道祥又问,都去过哪儿?堂弟朝远处指了指,说是山那边的窑村。张道祥知道窑村也就在山的那边,爬山路几个时辰。料理完叔叔的丧事,张道祥就回到了自己的宅子,这个宅子已经空了许久,房顶上长满了荒草。风使劲儿吹过来,荒草就随着摇曳。当张道祥叨叨着母亲的名字走进去以后,意外发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关门时候看到了桂兰在屋里坐着。张道祥愣住了,心里一揪一揪的。桂兰有些老了,脸上皱皱巴巴,头发没有了光泽,散散的。只是眼睛还那么亮,如是一弯银月。嘴唇还是那么鲜红,薄薄的,像是山里人爱吃的煎饼。张道祥算了算,其实桂兰只有三十多岁,桂兰这岁数在城里还像个小姑娘。在他的处里有个叫泱泱的女人,不到四十岁,没事儿就跑去做美容,脸上天天贴这粘那的,保养得像二十几岁。动不动就说我们女孩子怎么长怎么短,说得张道祥那天发火了,说,你多大了还女孩子,在我们那儿你就是姑奶奶了。桂兰说,你想吃啥?张道祥说,喝粥。桂兰就给他把灶上的火点起来,噼里啪啦,柴火在灶里蹦来跳去的。很快大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桂兰一点儿一点儿地熬着,不急不慢的。张道祥躺在炕上,褥子被子都是新的。摸上去厚厚的、柔柔的。他捏了捏,绝对是新鲜的棉花,刚弹出来的,还带着一股子田埂味道。 张道祥和文静结婚的几年,都是张道祥回家给文静做饭。有时候文静回家实在太累了,张道祥就端过来脚盆给她洗脚,然后给她按摩。张道祥要是出差,回来以后不论多累,文静都磨着他按摩脚。文静特别怕凉,尤其到了天乍冷的时候,屋子里还没给暖气。张道祥把被子铺好以后,都是先躺进去,用自己的身子把被窝焐暖和了,文静才顺进去。张道祥正想着,桂兰把粥碗小心翼翼地端上来,摆上了小炕桌。桂兰问,你喝酒吗?张道祥摇摇头,递嘴就喝了一小口,香得浸到骨子里。粥是小米的,黄澄澄的,像是一碗碎金子。
结婚吧。张道祥劝说。
我等你呢。
张道祥笑了,说,你傻不傻,都啥年代了。
桂兰盘腿上了炕,说,听说你没娃,我给你生个娃。
张道祥说,我不跟你婚姻,你凭啥给我生娃?
桂兰笑着,那我也愿意,我守着咱的娃,大了,娃也进城,就把我带到城里了。你在城里过啥生活,我就过啥生活。
张道祥说,城里的生活也未必就好。
桂兰绷住了嘴,不好,你们都朝城里奔?
桂兰是被他爹强拽走的,他爹已经不是村主任了。据说是因为批住宅地,偷偷收了张道祥叔叔一千块钱。后来,张道祥的叔叔得了胰腺癌,没钱治病朝村主任要。村主任就是不给,张道祥的叔叔一气之下到县城告了官司。桂兰跑过来跪下求情,张道祥的叔叔才撤了状子。桂兰对张道祥歉意地说,你叔叔就是让我爹气的,都说生气走胰腺。后来,我陪着你叔叔跑了几家医院都没治好,也算是替我爹作的孽圆场吧。听说你到城里当了大官,也该是我桂兰没有福气。桂兰说完低头走了,张道祥在炕上发现一个小包包,打开一看是他当初给叔叔那一万块钱。张道祥的眼睛湿润了,喉咙发酸。晚上,他去茅房解大便,蹲在那儿害怕猪脑袋再拱出来,后来想想没猪了,哪来的猪脑袋。他蹲在那儿很不习惯,怎么也解不出来,觉得屁股沟儿里冷飕飕的。他回到屋子里,觉得很是寂寞,没有电视机,没有城市的嘈杂。天色说深就深了,他拉灭灯,灯是不足十五瓦的小泡子,灯光微弱得看不清楚墙上母亲的遗像。他盖着桂兰做的新被子,顿时就觉得身子热乎乎的。当晚,下了一场小雨。透过窗户,张道祥瞅着烟雨潆潆云雾冥冥的夜空,还有墙上母亲微笑的遗像,寻思着母亲今晚该回来看他了。约摸到了下宿的当口,他母亲果然来了。老人家穿着蓝色的棉袄,头发梳得井井有条。母亲安静地坐在他的炕头,不眨眼地盯着张道祥喃喃着,小子,想我啦。山里人有个令儿,跟死人说话不吉利。张道祥翕动着嘴唇,没敢吱声。母亲抿嘴乐了,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我投了窑村后面的池子,那池子太深,我又被石头压住了。别回来了,我在山里住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穷,穷得我和你父亲轮换穿一条裤子。你父亲那天被泥石流卷走的时候,我就没有裤子穿,光着屁股呢。你就在城里待着吧,我不想让你受穷。想我的时候就跑到附近的水池里泡泡。 张道祥哭了,死死拉着母亲的手,舍不得松开。母亲还是走了,像是一枚风吹叶子,轻飘飘的。走前,母亲把张道祥踢掉的压床被拾起来盖好。屋里黑漆漆的,张道祥只能瞧见母亲那双眸子。 娘!张道祥大叫了一声,他突然睁开眼,看到窗户发灰白了,有鸡在远处叫着。他脸色惨白,嘴唇急剧地抖动着,两个肩膀缩成一堆。张道祥听见炕的那端有人问,你怎么了?他诧异地扭头望去,原来是桂兰在炕那头端坐着。张道祥的鸡皮疙瘩起来了,他喘了半天气才匀出一句话问,你啥时候进来的?桂蘭哆嗦地说,我一直守着你, 刚才我看见一个黑影坐在你床头,你就躺那儿嘤嘤地哭。我一动身儿,那黑影唰地没了。张道祥的心踏实了,安慰桂兰说, 别害怕,那是我母亲。 他抹去溢出眼窝的泪坐起来,看压床被让母亲盖得严实极了。
张道祥走的时候,带着他的堂弟,到了窑村才上了长途汽车,又看见了桂兰。桂兰穿得很干净,脸色也显得好看了许多。张道祥说,你跟着我干啥呢?桂兰说,就想跟你多待一会儿。长途汽车开了,桂兰也跟着上了车。张道祥不好撵,因为桂兰给他和堂弟买了车票,撵的话咋能说出口。汽车顺着山路一直在盘旋,就像一只老鹰鸟瞰着迷茫的原野。张道祥的堂弟说,哥,我要撒尿。张道祥皱着眉头,车在山路上爬坡咋停下来呀,早干什么去了。堂弟没说话。桂兰对张道祥小声说,我想给你生个娃。张道祥看着桂兰心里发酸,摸着她的手说,我不能和你结婚。桂兰说,咋了?还没容张道祥说什么,堂弟插话,哥是城里人,你是山里人,咋结婚?桂兰痴迷着眼睛说,你哥不就是跟城里人结婚了,咋就成了呢?张道祥闷着脸,一直听桂兰和堂弟在拌嘴。天快擦黑了,长途汽车到了县城。下了车,桂兰又上了另一辆回去的车。走的时候张道祥追了过去,说,留下在县城住一宿吧?桂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咋也得有脸吧。张道祥急了,说,谁说我看不起你了。桂兰说,那我要给你生娃,你咋不应呢?张道祥发愣的时候,桂兰转身上了车,张道祥发现桂兰的后背很妖娆,腰很细,那屁股也撅撅的。堂弟在他身后拉了一把,不满地说,哥,村上人都说她是疯子,你干啥还搭理她。张道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要是再说她是疯子,你就给我滚回去!
从山里回来以后,张道祥把堂弟介绍给大罗,让他找个工作。大罗说,就在我公司看个夜吧,几十座仓库,没有什么太值钱的,可也得防火防盗吧。安顿以后,张道祥带着堂弟在城里转了转,堂弟看见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人傻掉了。晚上,张道祥给堂弟搭了一个行军床。他让堂弟去洗洗,堂弟问,哥,我洗啥?张道祥说,洗洗脸,再洗洗脚。堂弟洗脚的时候,屋子里都是臭脚的味道,熏得张道祥睁不开眼。他把堂弟的那双球鞋扔到平台上去,看见白球鞋都成了黑色,鞋里面乱七八糟的,像一摊烂泥。他记得和文静结婚的时候,他的脚也是臭烘烘的。文静不让他上床,让他的脚在脚盆里泡了三个小时,水里面倒上了高锰酸钾。高锰酸钾是红色的,张道祥觉得自己的脚是被血水浸着,滋味儿苦极了。最让张道祥不能忍受的是,文静会把四扇窗户全打开。尤其在冬天的时候,冷风毫无顾忌地穿过来,房子里犹如冰窖。文静和张道祥都穿着厚厚的防寒服,张道祥央求关上窗户,文静说,不能关上,这是对你臭脚的惩罚。后来他就不穿皮鞋了,穿布鞋,在街上买了一沓除臭的鞋垫儿。
半夜,堂弟突然跑到张道祥的床前,慌乱地喊着,哥,我咋流出这么多糨糊?张道祥迷迷瞪瞪地过去看,发现床单上都是堂弟遗的精,像是一张世界地图。他想堂弟进城,见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女人承受不住了。
时间的指针好像是被谁拨了,冬天过去了就是春天,春天很短。
夏天,是最诱惑男人的季节。
张道祥所在的局要改制为集团,局长也就是集团的总经理。为了造势,决定要搞一场庆贺晚会,集团找了几个当地的说唱演员,写串场词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张道祥这个业余作家头上,因为在机关只有他最精通艺术。在联系演出时,张道祥看到有一个清爽爽的女孩子,是唱民歌的。她把自己装饰得很淡雅,一袭淡紫色的风衣,黑色的高筒靴,十分肃穆。她长得虽然不很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眼睛很大,透着一种难以诠释的忧郁。张道祥看女人很少用力过,他觉得是自己的就好好看,不是自己的就少看。可他一看上了那女孩子就收不住眼神,怎么拽也拽不回来。张道祥知道自己心思走歪了,自从文静和他离婚后,他不是不想找,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大罗就给他介绍两个,有一个还走得比较近,但到他家一看扭头就走了。张道祥觉得很别扭,他觉得城里的女人太势利,是房子重要还是人重要。他曾经跟大罗说过,大罗摇头说,你到了城里这么多年,还是不了解城里人。这句话说完了,大罗不经意,张道祥却是琢磨了很久。确实,到城里几年,身上的烙印还是农村的,就像被文身一样,怎么弄也揩不干净。那个女孩子好像很热心,总是忙前忙后地张罗着。他站在后台看见那女孩子的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那腰部收缩得恰到好处,承上启下。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的魅力。她的脊沟深陷,肩胛骨突出,富有骨感,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后来在接触中,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叫古妮。一切都是鬼使神差,张道祥突然喜欢上这个女孩儿。他知道自己不是个风情男人,也许是在部队这么多年修炼的结果,他对生活的原则比较遵守。可唯独这次心却是痴起来,总想找机会和古妮聊聊天。聊天中,得知古妮高中毕业由于疯玩没考上大学,索性就不考了,在一家服装公司当公关部副主任,唱歌也是业余。两人聊天时,古妮在张道祥对面保持距离坐着,偶尔对他绽出笑靥,笑得很有韵味儿,透着纯净。
演出结束后,张道祥从前台走到后台,发现古妮换好衣服,坐在那儿戴着“随身听”,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他坐在古妮身旁,她可能被什么音乐所吸引,如醉如痴。张道祥情不自禁地欣赏着这个独特的女孩儿,从窗户折射进来的一缕柔光打在古妮脸颊,使她有了一种雕塑美。一双眼睛蕴含着说不出主题的深刻故事,黑色的衣服罩出圣洁典雅。有好久没感受到女人气息了,他那硕大的心灵里一直空空的。他从古妮的某种感觉中找到古典诗歌的情蕴。张道祥感觉到古妮年龄比自己小,但悟性很强,很有诗人的气质,说话的语态不装饰、不伪装,自然中包藏着人生很多内涵。
你对我感兴趣?古妮歪着脑袋问。不像调侃,也不像天真。
张道祥愣住了,没说出话来。
古妮浅浅一笑,说,你这人看着复杂,实际很简单。我喜欢简单的男人,因为简单省去很多麻烦和伪装。她站起来说,我要是闷了,会主动给你打电话。说完就走,只留给张道祥一个好看的背影,那头长发一甩一甩的,像只手,在跟他摆动,道着再见。
为了躲避夏天的炎热,集团领导决定分批组织大家去青岛休假,可以带着家属和朋友。张道祥是最后一批,他决定要带古妮去玩。斗胆给古妮打个电话,古妮居然欣然同意了。为了对领导和同事们有个解释,张道祥就说古妮是前妻文靜的小表妹。谁也没说什么,文静自从抛弃了张道祥去了德国,大家对他都很同情。于是,就有不少的热心人给他介绍对象,可张道祥没见几个。见他这么固执,大家都说他还爱着文静,劝他别再傻了。男人是披着狼皮的羊,女人是披着羊皮的狼。他告诉堂弟,要看好家,尽管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堂弟在大罗那儿干得还算不错,一个月收入两千多块。堂弟很兴奋,第一次拿工资的那天晚上,买了件红色的T恤衫,圆领的。张道祥对堂弟说,你要买带领子的那种,你的脖子又黑又脏的,圆领的都露出来了。每天晚上,堂弟都要看电视剧,他情不自禁地对张道祥说,这妞咋长得这么好看呢。张道祥问,你看出个啥好看?堂弟挠着后脑勺说,我就闹不明白,人家咋长成这样。张道祥恼火地说,你想啥了,你把你那臭脚丫子天天洗干净比啥都强。张道祥这句话说了,堂弟就天天晚上洗脚了,而且知道买袜子。从山里带来的鞋也扔了,换成了皮鞋。张道祥觉得堂弟变了,速度很惊人。两个人开始都说家乡话,很快堂弟就跟他说城市话,尽管说得磕磕巴巴。张道祥对堂弟说,你咋不说家乡话?堂弟红着脸说,我说家乡话,人家都听不懂,说我土。张道祥本想再说他几句,没想到堂弟梗着脖子说,你不也说城市话,说得挺地道的嘛。
到了青岛,周围的人都是带着家属去的,张道祥带着陌生的女孩去显得很尴尬。集团领导私下对张道祥说,这别是你对象吧?找这么漂亮的你要注意呢。张道祥解释,怎么也解释不清楚,越解释越乱。张道祥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做这件事太唐突,脑子发蒙了。古妮穿得很休闲,也不化妆,天天嘻嘻哈哈的,想象的事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在海上游泳时,古妮穿着游泳衣和张道祥照了一张合影。而且古妮跟集团的人也很热络,说话办事大大咧咧的很讨人喜欢。那天在海边,张道祥突然吟出了泰戈尔的一首诗,“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是永恒的疑问。天空啊,你回答的是什么?是永恒的沉默。”古妮听完很兴奋,说,怎么跟我想的一样。说完,古妮拉了拉张道祥的手,她的手很软,张道祥斗胆握了握,却感觉像沙子般在他手心消失了。在青岛,张道祥觉得古妮的思路洞开,说话妙语如珠。而且特别爱唱歌。到海边的时候,古妮面对着浩瀚的海面就唱个不停,手舞足蹈的。张道祥很多男同事都爱和古妮聊天,一下子古妮成了中心。在青岛的几天,张道祥发现古妮买东西花钱很冲,也不问价钱。那天在八大关,古妮看上一个装饰得很精致的手链,对方说是六百多块,古妮也不砍价,随手就掏出钱来。可戴了没一天,古妮对张道祥说,好像是假的,我手腕上都起红点点了。说完就扔到箱子里不戴了。再有就是古妮的电话特别多,她总是拿着手机讲话。只要是古妮打手机,情绪总是不稳定,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张道祥不好问,古妮后来告诉他,说是同居的男友,没事总是烦着她。张道祥听到这句话,觉得自己该识趣退了,不要再招惹古妮,对自己不好。毕竟集团还是一个机关,机关最避讳的就是女人,在机关自己是单身,但像这样花花草草的事也会给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处长再过两年就退了,自己毕竟是最有希望能晋升的。另外,他觉得即便是跟古妮也不合适,自己的手攥不住古妮的手,她也当不了他的妻子。
从青岛回来,张道祥接到了文静的电话,说她快要结婚了。张道祥关切地问,他对你怎么样了?文静说,还那样子,反正总不满意我的德语,说我很蹩脚很土。我感觉法兰克福不是我的城市,是他的。就像你一样,你是不是也觉得城市不是你的,是我的?张道祥不爱多说,就显得两个人很沉闷。文静说,你是不是还嫉恨我呢?张道祥说,嫉恨有什么用。文静突然问,记得我们做爱的时候,我总爱在你上面,你说我欺负你。我说,在你上面我觉得像个女皇。张道祥悻悻地问,你提这个干什么?文静抽泣了,说,我跟他就不行,他不让我在上面,总是他在上面。我跟他闹过一次,他说我的乳房不好看,又小,一把就能攥过来,我在上面他看着不顺眼。说着说着,文静竟然号啕大哭起来,张道祥不知道怎么劝,就默默任凭她发泄。文静哭完了就发牢骚,说德国人有什么了不起,何况他也是一个假洋鬼子。其实他的医术很一般,还装模作样给人家望闻问切,回来现去翻医书。我知道他为什么找我,他在法兰克福找不到。他住的房子在最乱的地方,天天晚上被汽车声闹得睡不好。这鬼房子,才两间半的面积,六十平方,连个车库都没有。你知道美因河一带的房子吗?真漂亮,每一幢都是好几百万欧元呢。我去了,那才是人真正住的地方,有水池,有绿地,有库房,空气又新鲜。张道祥打断她,说,电话费很高。文静叹了口气,说,还是你心疼我。张道祥几次想问,都没有张口说出来,那就是你既然觉得那么不好,为什么不回来呢?后来,他问过堂弟,你觉得这个城市怎么样?堂弟笑着说,我喜欢。张道祥问,这是你的吗?堂弟说,是我的。张道祥悻悻地说,你才来了多久就是你的,你的家是咱老家懂吗?堂弟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在这里找个老婆建一个家。
让张道祥吃惊的是堂弟居然领回来一个女孩子,脸上还都充满了稚气。穿得很傻,露着后背,可显然她的后背不好看,厚厚的肉,像是故意堆上去的。张道祥不便当着女孩子面问什么,堂弟说,你请我们吃饭去吧,能不能去363?张道祥知道363是个很讲究的饭馆,浙江菜,味道十分正宗。他曾经跟大罗去过一次。算一算,三个人一顿饭下来至少得五百多块钱。他爱吃363的那一道香糟小黄鱼,有些酒香,放在嘴里味道很隽永。无奈,既然堂弟张了口就不好驳回。三个人到了363饭馆,张道祥要了四个特色菜,一份宋嫂鱼羹,两个凉的两个热的,其中要了一道西湖醋鱼。堂弟坐在餐桌前就滔滔不绝地说,说他的哥哥是处长,管辖着多少人。张道祥没打断堂弟亢奋的表演,他观察那女孩子很矜持,一边吃饭一边用餐巾纸擦着嘴。而堂弟的嘴角已经溢出油,也不知道抹一抹。吃到中间了,张道祥问女孩子是哪里的人呀?还没容女孩子说,堂弟就自豪地说,人家是城里人,是公司库房的小总管呢。吃完饭,张道祥一结账,四百三十八块,他心疼了。张道祥一直悄悄在攒钱,他要买房子,买间稍微像样的房子。有了像样的房子才能再找女人,城里女人没房子是无论如何不跟你结婚的,房子就是城里人生活好不好的一个重要标志。他去过机关一个司机的家里,居然也是一百平方米,装修得像个星级宾馆。他羡慕那落地的窗户,还有那足可以四个人进去的卫生间。从363饭馆出来,堂弟说要带那女孩子去玩玩儿,张道祥不快地问,玩儿个啥?堂弟说,要看电影。张道祥说,你知道一张电影票多少钱?堂弟眨眨眼说,撑死了五块吧?张道祥说,最少三十,两个人就六十。你一个月才两千元,几场电影下来就完蛋了,懂吗?堂弟低下头,说,那你说玩儿个啥?张道祥想了想说,随便找个麦当劳坐坐,一人一个巧克力冰激凌,愿意说多久就说多久。堂弟笑了笑领着那女孩子走了,张道祥发现堂弟走路是一蹦一蹦的,好像是澳大利亚草原上的袋鼠。
一个星期以后,张道祥接到古妮的电话,古妮邀请张道祥到钱柜唱卡拉ok,古妮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一股特殊的魅力,像过滤的金属,亮晶晶的,质感强,而且有弹性。张道祥有些迟疑地问道,什么叫钱柜呀?古妮笑了,说钱柜就是唱歌的地方,名字从上海传来的。张道祥犹豫地说,我从没唱过。古妮说,很简单,这卡拉ok就是给简单人准备的。你得学会释放自己,懂吗?古妮轻柔地笑着说,每个人都在戴面具,释放情感就是把你的面具摘下来,还原你本来的面目,让别人能看清你自己,让你自己也能看清自己。张道祥心一动,回答,我去。他放下电话,心有些跳。他覺得本以为古妮不再交往了,毕竟两人差距太大。可古妮这一个电话就搅乱了他。他来到事先约定好的卡拉ok厅,抬头看看名字果然叫钱柜。当连长的时候,他总爱站在队列前指挥唱歌,唱那首《当兵的人》。他特意找专家学过,所以他的指挥很有力,也有节拍。张道祥的嗓子不错,声音很洪亮,这可能是从山里来的缘故。在山里,他小时候放羊,就爱唱个山歌。其中有一首歌是他最爱唱的:“一杯酒,敬北斗,北斗牵着人儿走。 妹妹拉着哥哥手,遇到狼群你尽管吼。哥哥是北斗,妹妹敬你酒。 三杯美酒你进不了口,哥哥你就是一条狗……”他左右用心寻找,没发现古妮。于是开始不自在,觉得有些荒唐。古妮一个电话自己就屁颠屁颠地来了。他一贯爱自责,他把这当作清白人生的手段。他想自己为什么会来?难道文静对自己的教训还不深刻吗?是不是因为缺少女人的情感所产生的孤独?他悟出,自己的孤独是与这个万花筒般的城市生活有着阻隔,他渴望的那种没有界限的人际感情,被金钱和地域的分化弄消失了。人的情感储存久了,也会突然爆炸,古妮就是导火索,他刚刚想到这,倏地,那一双充满内容的大眼睛在他眼前迭出。你好。张道祥耳畔随风飘来一个甜润的声音,他猛地转身,一张漾起无限笑容的面孔映入眼帘。张道祥有许多话涌在舌尖儿,却又哽在喉头。古妮站在他面前,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脸上皮肤洁白光滑,轻柔的月光将她的脸勾画出一个圣洁的轮廓,张道祥不禁僵住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但那痴痴的样子还没散去。
古妮笑笑,说,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好玩儿的。
卡拉ok厅是个地下室,一条长长的甬道,墙壁上画满了五彩缤纷的图案,都是情侣造型。古妮挽着张道祥娴熟地在甬道里走着,好像是到了她家。张道祥好奇地问,你是不是经常来?古妮笑笑,你信吗?你是我勾引的第二十个男人。张道祥不以为然地笑了,你好大本事。一团团潮湿但又夹杂着浪漫的空气扑面扑来,熏得张道祥心神不定。进了厅里,他发现里面很讲究,装潢也豪华。两人被一位女服务员引进里间。女服务员对古妮很熟,两人亲热地打着招呼。里面是火车座式的沙发,张道祥突然有些后悔,紧张得就跟进监狱一样,光线朦胧,他差点儿碰到一个女招待身上。张道祥和古妮坐下,女服务员在小桌点上一根蜡烛,顿时,小桌上弥漫出一种诱惑。烛光映在古妮的眼下,额前显得灰蒙蒙的,但她的脸却显得很白很白,连那细小的脉络都依稀可见。像黎明前的山脉顶端浮现出来的鱼肚白颜色,透着清莹和水汽。他安静地看着古妮,恍惚中孤独消融了,他提醒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跟古妮见面,两个人应该彻底结束。他不是怕什么,是觉得自己不能被什么东西牵扯。明明两个人没有任何可能,自己就是一个熊猫,被人当马戏团的动物玩耍着,还拼命地表演。他似乎是跟这个城市抗争着,他不想被城市这么吞噬掉。
女服务员递过来一本歌单,古妮给了他,张道祥接来,翻了翻,犹如翻天书。此时,他觉得自己对这一切都那么陌生。他把歌单还给古妮,抱歉地说,我真不行。厅里的人都尽情地唱着,唱得天昏地暗,唱得无拘无束、痛快淋漓。古妮唱了一首老式的英文歌《卡萨布兰卡》,韵味极浓,把厅里的人都吸引过来,情不自禁地鼓起掌。古妮朝四周点点头,看出对这些已经司空见惯。咱们跳舞吧。古妮拉起张道祥,两人在狭小的舞池里互相簇拥着,古妮把身体全部瘫在他的怀里,跳得十分投入。张道祥不会跳舞,在机关普及交谊舞的时候,他哪次都逃避。在部队的这么多年,他接触女人的感觉丧尽了。记得那年的冬天,他接到了团长的重要任务,说是军区文工团到部队演出,那时他已经是营长了。黄昏,接文工团的大轿子车刚驶进了营地的外围,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两面都是监狱,他的营就负责保卫监狱安全的。这时寒气就逼过来, 如一把把小刀子一样在割大家的脸,生疼生疼的。张道祥坐在指挥车上,见到前面的一辆大轿子突然停下来,文工团有两个跳舞蹈的女兵偏偏这时候哭着喊着要解手, 卡车司机是个河南兵,爱流鼻涕,架不住女兵的央告。没办法,大轿车在半路停下来,没想到车上所有的人都像下饺子似的蹦下来。张道祥跑过来,才看清车上下来的都是女兵。他大声喊着,不能这么下来,路上很危险的!可女兵们都开始解裤子。张道祥让几个战士围在旁边,他看到一个女兵已经蹲下,露出白白的屁股,他的心顿时僵了。古妮让他每一个毛孔都紧张地张开,他想自己要立即走了。这件事如果被集团发现,自己在机关的印象就要严重减分。机关毕竟是机关,在青岛的风言风语本来就有,再传出去就更麻烦了。不是自己不能找对象,关键是要找什么类型的对象。他找了一个借口离开,古妮执意没有走,她说还没有疯够。
那晚的风很凉,路上下雨了,张道祥没有带雨伞,淋了一个落汤鸡。
集团的总经理找张道祥到办公室谈话,说最近有不少人写匿名信,反映你和一个女孩子在不正当的娱乐场所拉拉扯扯。你以前曾经是个军人,对自己各方面要严格要求。张道祥说,我是单身,就算是谈恋爱也属于正常吧?总经理说,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现在是副处长,不想在这个位置上待久了吧?在官场上,这漂亮女人就是沥青,你别沾,沾上揩都揩不干净。你谈恋爱没人管,可找个太扎眼的就有人看不惯了。张道祥闷头说,怎么叫太扎眼?总经理生气地说,那女孩子就叫扎眼,机关里说她坏话的能装一火车了。匿名信里说那女孩子是卖淫的,当然我也不信。你从山里来的,找这么一个时尚的女人能行?张道祥的血往上涌,眼珠子通红,喊道,我山里来的就不行吗,还讲究血统吗?再说了,匿名信你们也管呀,那谁想整谁就可以瞎写了。总经理一拍桌子,青筋暴露,你嚷什么,我这是真心为你好,不过是把别人不愿意和你说的说出来。张道祥不作声了,总经理缓了口气说,匿名信一般的不处理,可有问题的一定要查。张道祥说,那就查,看看人家卖不卖淫!总经理走到张道祥跟前,说,你的个人问题该找还找,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靠得住。张道祥突然别扭,他想不通,为什么就得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女人老实巴交了,还招男人喜欢吗?他没有说这句话,因为他看出总经理真心在为自己好。
下班了,他在街上乱走着,想舒缓一下自己的情绪。天色慢慢变黑,他又看见了街边高层的万家灯火。他想,他的万家灯火在哪儿?心里只有一根火柴还是潮湿的。总经理说得不错,古妮不是自己应该找的,可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自己又不甘心。回到家,堂弟跟张道祥商量,哥,今晚能不能把房子让给我?张道祥说,干啥?堂弟说,我想让小刘过来。张道祥问,谁是小刘?堂弟笑着说,你不是见过了吗?张道祥说,让房子给你干啥?堂弟说,我们年轻人说话方便。张道祥火了,说,小刘是城里的,你是山里的,知道自己是吃啥饭长大的吗?堂弟噘着嘴,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吃不舒服了都放屁,屁都臭。张道祥没想到堂弟的思想变化这么大,就问,你不想想,能把小刘带回山里去吗,人家会跟你受苦去?堂弟理直气壮地说,我为啥要回山里,我妈妈让我来就不让我回去,说我想回去就干脆死了算。张道祥蒙了,说,你不回去了?堂弟说,哥,你是傻子呀?我来城里就是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张道祥问,你妈呢?堂弟说,我结婚了,有钱了有房子了,就把我妈接来。张道祥疑惑地说,你能有钱有房子?堂弟拍着胸脯说,你能成,我咋不成?当晚,张道祥没有回家,而是在机关里和留守的司机们打扑克,打了一晚上输了一百多块钱。回到家,月过了中天。他开门进去发现屋子里黑黑的。拧开灯,见堂弟和小刘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张道祥出去,在狭窄的过道里等着,好一会儿堂弟才从屋子里出来,关上房门不高兴地说,你咋回来这么早?张道祥真想扇他一个耳光子,他对堂弟说,穿衣服走人,你要是把人家弄出孩子来,你就滚蛋。堂弟说,滚蛋就滚蛋,我还不稀罕和你住呢,像一个寡妇老婆婆。张道祥说,你去哪儿?堂弟说,我早想好了租房子住,我打听好价钱了,一个独单八百块。张道祥气得要疯,他说,你一个月才赚两千,剩下的钱你咋活!堂弟说,那你就别管,我明天就搬走。张道祥恼火地说,我不管,我得对你妈妈负责!堂弟冷笑着,你管管你自己吧,你一个副处长混成这样,自己的小娘儿们出国甩了你,真给我们山里人丢脸。
张道祥怔住了,觉得脸皮被别人撕走了,血淋淋的。
还没下班,大罗到机关找张道祥,说吃顿饭有业务要说说。张道祥走出办公室,说去厕所,大罗说我也憋着呢。机关大楼前的拐弯处是厕所,里面没有人,很清净。张道祥进去对大罗说,吃啥?大罗说,有到厕所问吃啥的吗?你改不了山里人的习性。张道祥说,你再说我是山里人,我跟你小子急。大罗调侃地说,好好好,我请你吃大餐。张道祥摇摇脑袋说道,一谈业务,你的饭都是鸿门宴,一准没好事。大罗嬉皮笑脸的,对你这个大处长就不是什么难事。张道祥说,是不是你的业务有麻烦了?大罗说,你找你们的总经理说说,对我的业务就别卡了,我都喘不过气来。张道祥说,我肚子不好,想大方便,你在外面等我吧。大罗说,我不嫌弃你臭,我就在这儿等了。张道祥说,以前把业务给你,是你的能耐。现在你的业务被别人卡走,是你没能耐。大罗对张道祥说,我没能耐,你有能耐呀。告诉你,我听说你要扶正了。张道祥说,扶啥正,有人写匿名信,说我生活糜烂, 我想不明白我生活腐烂在哪儿了。所有处级的房子就属我的面积最小,装修得最破。就属我不穿名牌,不去应酬。谁都有小车坐,就是我还骑自行车。 大罗伸出手捂住他的嘴,你嚷什么,当领导的就得经得住别人折腾,官越大, 经事的本事就越大,懂吗?你也算是写诗的,可这诗人和当官绝对是两股劲儿, 懂吗?没有浪漫,只有残酷。张道祥从大便间里慢悠悠站起来系著裤子说,我没这么大的心里承受力,把我挤对疯了,对谁都没什么好处。大罗笑着说,你以为没有人疯呀,看看你们当官的,有几个不得焦虑症失眠症忧郁症的,天天吞一大把子药片吃。张道祥说,你别这么多废话,去不去吃饭吧?
两个人在马路上随便找个狗食饭馆,要了两碗上海阳春面, 一碟炒花生,一碟松花蛋,戳了半斤一瓶的高粱酒。张道祥往面碗里倒着辣子,心里窝着火。当副处长三四年了,辛辛苦苦, 可总是有人暗地里作对,打得自己鼻青脸肿,可又不知道对手是谁。 写匿名信的事已经发生好多次了,马上要提拔他了,就有人写一次,局里就一准延误一次扶正。写信的主儿每次都能恰当准确地投递到集团领导的手里,不早不晚,都是扶正的关口。不喝酒的张道祥破例给自己倒了半杯,他说,我真窝囊,怎么就猜不透是谁写的匿名信呢?在部队,咱们从来没遇到过。大罗笑了,说你笨,你笨得出奇。谁恨你都不知道,你还当哪门子官呀。张道祥捶着脑袋,说,去他妈的不想了,爱谁谁吧。大罗吃着面,喝着高粱酒,你往距离你最近的人想,谁总奉承你巴结你,谁就是那写匿名信的。大罗说完看着张道祥,纳闷地问,你怎么不吃松花蛋和炒花生呢?张道祥用筷子点着两碟菜,这都是绝对禁吃的,血黏度高,胆固醇高。大罗摇着脑袋,当官当久了,都懂得养生之道了。张道祥问,有啥业务说吧?大罗说,我把我那临街的库房翻修成一个便利超市,现在就缺和几个大的供货商的联系,这就得靠你了,毕竟你管着他们。张道祥没说话,大罗说,我给你分成,你放心,从我这儿不会有任何问题。你也该赚点钱了,怎么也不能在那间寒窑里待着吧。大罗说的这件事,对于张道祥很好做,但他知道不能做。他爹说的有句话对,钱是你的你拿,不是你的千万别伸手。
两个人走出饭馆,大罗说,你的堂弟跟那个小刘挺近乎,那个小刘可不是省油的灯,表面上傻乎乎的,可一肚子心眼。现在你堂弟租了房子,晚上在饭馆里打工,梦想着当厨师呢。他小子也不琢磨琢磨,厨师那么好当?你说,他都吃过什么,吃棒子面长大的能做出山珍海味来?
张道祥狠狠剜了一眼大罗。
大罗说,你多心什么?
几天后的晚上,古妮突然打电话要到张道祥家看看。张道祥很惊讶,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和古妮联系了,心里也就干净了许多。他本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古妮一直问是不是不欢迎呀?张道祥说,我家是一个寒窑,有什么值得可看的。古妮说,你越这么说我越有兴趣去看。古妮怀着好奇的心情被张道祥领进屋子。古妮进来以后,先看到房子里只有一张大床,一排书柜,墙角上戳着一架行军床。古妮走进屋里环视四周,咂咂嘴,没想到这里那么穷酸,你是副处长,又是诗人,应该有很多钱啊。张道祥笑笑,现在社会上最便宜的就是诗歌的稿费了。古妮不信任地说,你肯定开玩笑,这是别人的房子吧?张道祥没有什么掩饰,就是我的。古妮站在一排书柜前,看着那满满当当的书信,问是你的?她翻阅着感叹着,问,有你的诗集吗?张道祥抽出一本,说这是我的《死港与天界》。出版这本书还是我一个战友帮忙的,出版社说需要我自己卖出三千本。那时,张道祥正跟文静谈恋爱,便找了大罗,说,你帮帮忙,我好拿这本书作为新婚的礼物。大罗想了想,说,好,我给你推销三千本。大罗是做储存生意的,凡是在他库里存放东西的,都得必须买一百本。三个月以后,凡是在重型汽车的驾驶室里都有张道祥的诗集,一般都被司机擦屁股了。大罗瞒着张道祥,怕他知道后伤心。古妮翻到了一首诗,有了兴趣,就大声朗读着:“我懂得了,拯救别人从拯救自己开始,向别人伸出的手,就是对自己伸出的手。我看见那些活着的曾经活着的和将要活着的精灵,男人与女人手拉着手,像海浪一样,在海滨等待日出。”古妮笑了,说有意思。张道祥发现古妮离自己很近,能吮到她身上一股股诱人的芳香,张道祥还没吮够,古妮抱住了他。张道祥本能地推托着,古妮生气地说,我拥抱过的男人还没有拒绝过,你怕我什么?张道祥说,我还不习惯。古妮松开张道祥,溜达着说,我去卫生间看看。她走进卫生间尖叫着,蹲坑啊,淋浴那么小的地方。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就奇怪了,你怎么能生存呢?张道祥说,我适应了,就能生存了。古妮说,你是我见过最不普通的男人。张道祥说,你是说我有这样的卫生间吗?古妮说,不止是卫生间。
夜色很深,从张道祥家的玻璃窗能看见对面一幢幢的高层,还是那万家灯火。他觉得每家都有故事,但自己的故事是最独特的。窗上泻出银色的月光,古妮说,我做饭吧,咱俩在你家吃。说着,打开电冰箱,只有西红柿和黄瓜。古妮说,电冰箱也是我见过最惨的。说着忙碌起来,炒了一个西红柿鸡蛋和黄瓜炒肉。没有干的,就蒸了一锅米饭。菜香在逼仄的房间里飘浮着,散发着家庭生活气息。两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吃着,古妮问,你是不是平常在家很少做饭自己吃啊?张道祥点点头,说,一个人吃饭很没有意思。古妮用手摸了摸张道祥的胳膊,说了一句,好棒啊,你这个男人是男人,有肌肉,那肌肉摸上去有雕塑感。张道祥笑着说,在部队练就的,我能连续做两百多个俯卧撑。古妮说,我那个同居男人,身上的肉是富余的,好像跟身体分开一样。想起来,跟这样的男人做爱真是耻辱。吃完饭,张道祥要去刷碗,古妮说这是我们女人的活儿。刷完碗,古妮给张道祥收拾着屋子,很快屋子里就干净了。张道祥想起了文静,他觉得很久没有想文静了。古妮说,我听你讲过文静的事情,你也是,凭什么把房子还给他们。张道祥说,尊严的缘故吧。古妮哧哧笑着,说,真是诗人太浪漫了,尊严这个词只有你能说出来。古妮说完,打了一个呵欠,说,我想在你床上睡一会儿,这几天太累了。
古妮竟然很快就睡着了。张道祥给她找个干净被单盖上。借着灯光,张道祥看见她的脚指甲上涂满了红色,像是窑村池塘里的鸭子脚。想到窑村,想起了母亲。想着母亲就不知不觉想起了桂兰,不知道她疯成啥样了。想着,古妮的脚一动,她睁开眼,问,我在哪儿呢?张道祥说,在我这儿呢。古妮打开手机,连续打着哈欠。刚打开手机,手机就响了。古妮举着手机,气哼哼地说,我在朋友家,你管我是什么朋友,我愿意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没告诉你,我不是你笼子里的小鸟。没说上几句,古妮关了手机,对张道祥说,我得走了,这一觉睡得很踏实。这时间突然有人敲门,堂弟湿漉漉地走进来,显得很狼狈,说,外面下大雨,我们实在找不到地方,就跑进来,没想到你们也在这里。古妮穿着外套,脸上很不好看。张道祥不好再说点什么,堂弟有房间的钥匙,人家愿意什么时候来,当然可以不打招呼就进来。古妮离开房间,张道祥送她出来跟在旁边也不说话。雨逐渐停了,路上,雨水流下了五颜六色的痕迹。张道祥见古妮始终沉默,就说,他是我的堂弟,原先和我一起住的。古妮问,他是不是农村人呀?张道祥顿时不悦地说,是又怎么样?古妮生气地说,他一直看着我的胸,就这么赤裸裸地看着,一点儿修养也没有。他身上还有着一股野地里带来的气味,刚撒完尿,臊臊的。张道祥听完立刻恼火了,说,我也是从农村來的,你是不是也看不起呀?古妮说,你怎么这样敏感呀,我什么也没说你呀。张道祥没理会古妮,转身就返回到家里。他看见堂弟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就劈头问,咋还不走呀?堂弟怯怯地说,我怕你没带钥匙,我走了你进不来。
集团每年的货币分房的指标下来了,处里只有一个。按道理,这个指标肯定是张道祥的,因为谁都知道他的房子最小,而且又是自己掏钱买的,也干到了副处长这个位置。可到最后是处长拿走了,说他快要退休了,先前福利分房子的时候,待遇最低。现在能货币分房了,还能有个十几万块,起码能再改善一下了。张道祥很生气,找到总经理。总经理皱着眉头说,你闹什么,他退下来就是你的处长,你当了处长还怕没你的货币分房。张道祥觉得自己像是木偶一样,总是被人牵来拽去。就问,要是我当不上处长呢?总经理愤愤地说,你这是跑我这儿要官来了,我就最反感这套!本来理直气壮的他,还是垂头丧气地回到处里。处长见了他不但不安慰,反而得便宜卖乖,拍了拍他的肩膀,酸言醋语地说,再忍耐一年,我就把位置给你了。张道祥很想翻脸,可他没说话,部队生活让他懂得了规矩两字。
下班了,处里的同事们实在看不下眼,就约了张道祥到了363饭馆。一个人点一个菜,满当当一桌子, 能喝酒的都斟足一茶杯。大家红着眼睛对张道祥说,这次没你货币分房,我们都替你冤枉,你看看你那房子,还叫房子?那应该叫鸟笼子。我们都盼着你当处长,老处长他太贪了,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吞下房子。你现在瞅瞅各处的处长们, 都是大房子住着,小轿车开着,职务津贴补着,漂亮女人揽着,可活儿都是我们这些顶梁人干着。大家七嘴八舌说着,有一个岁数大的对张道祥悄声说,我知道有人给你写匿名信。张道祥一惊,你咋知道的?岁数大的说,你分析分析还有谁,一准是处长呀。他嫉妒你年轻,你有那么漂亮的女人在旁边,他更受不了。知道处长得什么病了,据说是前列腺肥大,这就意味着该干什么干不了什么了。大家开始起哄,喝酒的气氛顿时高涨。那个叫泱泱的女人说,我们现在的工作环境太压抑了,张处长,我们等待你扶正的时间太久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想改变工作方式的一个愿望,懂吗?现在缺什么,缺激情,你没感觉到激情都被官场上的东西弄没了,搅散了。
张道祥被说得热血沸腾,一高兴, 他多喝了幾杯,说了什么,怎么被架回来的,就都不知道了。醒来发现自己瘫在家里的床上,堂弟在旁边守着。 张道祥一阵翻心,要呕吐,堂弟忙从沙发底下拿出桶来,哇哇,张道祥吐的姿势像是喷泉,弄得堂弟一手,溅了他半拉脸。妈的,我这是怎么了!张道祥叨叨着。堂弟轻轻给他捶着后背,拿来热毛巾给他擦着嘴角。张道祥逐渐醒过来,他问堂弟,你咋回事?堂弟哭丧着脸说,房子租不起了,我回来和你一起住。张道祥问,小刘呢?堂弟忙摆着手说,不提她。张道祥问,你不是学厨师吗?堂弟哇地哭起来,说,我从仓库下班就跑去给他们刷碗、扫地、擦桌子,有啥我干啥。一晚上下来,我全身就散架了。按饭馆的规矩,灶上墩上的活你甭打算碰上。我天天在那儿干,也没工夫偷看人家师傅怎么干。前天我夜里收工了,就偷偷溜进厨房,切土豆,切胡萝卜,练刀工。灶上师傅说,刀工是厨师的基本功呢。我光想着,咣,就切在了指头上,到医院缝了两针。转天,也不知道谁告密,老板上来就踹了我两脚,说我是农村来的下三烂。干了两个月,我一分钱也没拿到。原先,老板是许愿给我每月五百的。张道祥不耐烦地问,我就问你小刘呢?堂弟说,那老板是小刘的亲舅舅。堂弟还想说什么,被张道祥喝住了。
你回去吧。
堂弟说,我不回去。
城里有啥好。
城里啥都好。哥,推开我们家的后窗户,欠欠身就能摸到冰凉冰凉的后山石。出了家门,朝前跨几步就是深不见底的山沟。我父亲从县城里买回来一条肉,就挂在房梁上。来了像你这样的贵客,我母亲才从挂在房梁上的肉条里拉下一条,烩上一锅子菜端上来。我馋呀,有时候就偷偷端来凳子,站到上面朝那肉条舔上一口。
张道祥拍了拍堂弟的肩膀,就再也没问他。
古妮走了以后有半个多月没有和张道祥联系,张道祥自尊心很强,也不主动给她打电话。对张道祥来讲,古妮就是一幅风景画,看看就可以了。张道祥有主见,他明白古妮绝对不是当妻子的料儿,两个人只是都精神寂寞罢了。更主要的是他和古妮的物质差别,他曾经陪着古妮去过一次商店。古妮在商店购物的感觉就像是在自家拿东西,抄起来几百块的口红掏钱时候连眼皮儿都没眨。他问过古妮一个月赚多少钱?古妮嫣然一笑,说,我养你没问题。张道祥对养字很嫉恨,闷脸没有搭理她。半个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张道祥回家后好像丢了魂儿,他突然觉得没有古妮好像生活缺了什么。他想起小时候过溪水沟沟,迈一步,再迈一步就能踩着石头子过去。他现在觉得踩着的石头子没有了,想要过溪水那边就只能看看。堂弟小心翼翼地问他,哥,你咋了?张道祥不耐烦地说,我没怎么。堂弟的臭脚味道又开始熏起来,张道祥很反感,就天天像前妻一样打开窗户,逼着堂弟用热水泡脚。他知道了当初前妻是怎么样讨厌这臭脚。有时,堂弟不习惯,没洗脚就跑到行军床上,张道祥就强迫他必须洗脚。洗完了,他还觉得屋子里臭,就把堂弟赶到阳台上站着。堂弟在夜色里哭泣,哥,你咋这样狠呢?张道祥说,你再脏得像猪一样就给我回家。堂弟在风中觉得身子凉凉的,他想回去穿件衣服,看见哥把房门锁上了。他敲门,张道祥喊,在外面站着吧,以后就知道臭脚是怎么个结果。堂弟说,哥,你进城咋变得那么狠心啊,咋农村人也看不起农村人呢?张道祥拉开房门说,我就看不起你,你回家吧!堂弟一下子紧紧抱住张道祥,一行鼻涕一行泪地说,哥,你看不起我,我也不回去。比比还是城里生活得有滋味儿。 张道祥问,咋就有滋味儿你说说。堂弟说,能看电视,能去逛商场,能……看女人。堂弟说着低下头,你说咱村里能有啥可看的。
周末,张道祥觉得下班回家没意思,机关有饭局找他,他也拒绝了。他在部队的这些年形成了一种习惯,就是不爱去应酬,除非在官场上身不由己。 他几次想打电话给古妮都被自己控住了,他觉得明明是不般配的事情还要去做,强扭的瓜不甜。有时候文静打电话给他诉苦,说,原以为法兰克福这座城市很大,来了就觉得很小。现在有些后悔,想回去,因为这座城市不是自己的。张道祥就说,你就说你在那儿能待一辈子吗?文静想了想说,我回去还能跟你复婚吗?张道祥没有说话,文静哭了,你是不是又喜欢上别人了?张道祥说,你把我都伤成这样,还能复婚吗?文静说,就算我错了行吗?张道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你说那次流产是不是你不想要了,故意的?文静说,要是真有个孩子,我早就回去了。
夏天很漫长,不住地下雨,下得张道祥的脑子都发霉了。
古妮给他打电话,说要见他,地点就是古妮的家里。张道祥以前想去古妮家看看,古妮总是推说家里太乱。古妮家住在一个很漂亮的别墅区里,三层楼。楼外面是大块大块的草坪,绿油油的。有喷泉,喷泉是一个欧洲风格的雕塑,一个天使般的女人摇转一个风车,水是从风车里倾泻出来的。古妮打开房门,张道祥进去以后,古妮说,我带你参观参观吧。古妮就像是一个带他进入宫殿的皇后,而他则是一个忐忑不安的随从。古妮的家有两层,一楼是一个大厅,大厅两侧是厨房、餐厅和卫生间。二楼一个是卧室,一个是书房,一个是长长的过道。在过道上有三面落地的窗户,能看见外面的草坪,更远处能看到一片湖泊,那是有名的团湖风景区。在过道的拐弯处忽然宽大起来,放着一张玻璃桌子,两边是躺椅。张道祥屏住呼吸问,你的房子有多大,走了半天我还没转完。古妮不经心地说,二百多平方米吧。古妮坐在躺椅上,对张道祥说,你也坐坐,感受感受。张道祥没坐,繼续站着。古妮说,你坐呀。张道祥说,我看看你的卧室。卧室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组合柜橱外,唯有一张宽旷的床很显眼。屋里没有可坐的,张道祥只好坐在床上,床是水床,导致他的屁股不断地在游动。
古妮说,我和男友闹翻了,他让我挑,要不把房子给我,要不给我三百万走人。张道祥听着就像是听天书,他问,这房子多少钱呀?古妮说,三百多万,装修花了一百多万。张道祥没说话,古妮看着张道祥的表情说,我男友是做房地产的,这小子有钱。张道祥想走,说白了想逃离这个地方。古妮走过来抱住了他,说,我心烦。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过他。可他没意思透了,我们说话总是离不开钱。我觉得自己见了他是魔鬼,离开他就是天使。你说我,是要这房子还是要三百万离开他?张道祥没有回答古妮的问题,他认为很好笑,就好比有人对他说,你是当集团董事长还是当集团总经理?古妮说,你倒是给我出出主意?张道祥想了想,说,你应该要房子。古妮说,为什么?张道祥说,房子有多大,人的心就有多大。古妮摇摇头,我真看不中这房子,有好多时候他去外面赚钱,都是我自己待在这里,觉得很无聊。房子大有什么好处,我有时觉得就跟待在仓库里一样,喊一嗓子能传老远。房子不重要,真的,古人刘禹锡写的《陋室铭》不就那么说的吗?我要是真心喜欢你,即便跟你在那个小屋里我也不在乎。听到古妮说刘禹锡,张道祥愣住了,觉得她还知道刘禹锡。
古妮说,我饿了,咱们吃饭去吧。张道祥有尿憋着,一直没好意思说,快走了实在憋不住了,就对古妮说,我去卫生间。张道祥到了卫生间,看见里面是高级的马桶,里边还有一个橙黄色的供洗浴的大木盆,高高粗粗的,有个小梯子。他过去看看,里边有两个对面的座。他站在马桶前,感觉怎么也尿不出来。他镇定着自己,尿脬胀胀的,就是释放不出来,他只得提好裤子走出来。
两人在一家西餐厅,古妮要了一堆东西。张道祥吃不惯,他喜欢的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那筷子能捞出丝儿。在山里那么多年,就习惯吃大锅里熬出来的热汤热面,桂兰煮的就特别合他的胃口。从古妮家出来,张道祥就别扭,那么漂亮奢侈的房子深深刺激了他,他觉得和古妮的物质条件差别如天和地,瞬间也把他和古妮拉远了,拉得很陌生,甚至有些敌意。古妮说,我求你一件事,你必须帮助我。张道祥说,发生什么事?古妮说,我爸爸妈妈在外地,我自己买了一套房子,为了和男友同居,就搬到他那儿,我就把房子卖了。我想过两天就搬走,现买房子来不及了,租房子又没必要,我想了想就搬你那儿住几天。张道祥差点儿没跳起来,说,我那房子你住得了?古妮诧异道,你能住,为什么我住不了。我住一阵子,买到合适的新房子我再走。万一我要是看中你,或许把你一块儿带到新房子呢。张道祥觉得古妮在开玩笑,拿他开涮,可她却默默等待张道祥的回答。张道祥再次陷入尴尬。他说,你住我那儿去没意见,可你受得了吗?古妮噘着小嘴说,你是不是小看我了?张道祥说,我那卫生间是蹲坑的,水箱总坏。淋浴器也是最低档的,有时能烫死你,有时能冻死你。还有,我那房子没有餐厅,吃饭就搬一张小桌子、两个板凳就完了。你肯定有不少衣服,我那没有衣服柜子让你挂,我的衣服都是放在木箱子里的。还有,那床是硬板的,你躺长了容易腰疼。古妮笑了,你这人真是怪透了,我身后的男人一大把一大把的,要是别的男人早就巴不得让我去了。我现在说一声去谁家住,谁不得高兴死了。张道祥喃喃道,你容我收拾一天,屋子太乱了。古妮站起来,那好,两天后我找你。说完,起身就走了。
回到家,面对着堂弟,张道祥犯愁了。
他打电话给大罗,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大罗说,你倒霉去吧,那女孩子不是你的,是给有钱人有权人准备的。张道祥无奈地说,我也知道没个结果。大罗说,既然知道没结果,蹚这浑水有什么用。张道祥说,我不好拒绝,你给我堂弟找一个地方住,我住集团的单人宿舍。大罗说,让你堂弟住在仓库吧,我告诉你,你堂弟又开始追仓库的另一个女的,那个比他大九岁,离婚三年了,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撂电话的时候,大罗提醒他把做仓储生意的事抓紧,没大客户就完蛋了。张道祥应下来,其实他已经找了几家,看在他的面子上那几家都许诺了。堂弟离开他的时候,背着行李,那是一床被子,里面裹着一个枕头,那个枕头是石头的。张道祥歉意地说,你先到外面住住,过一阵子再回来。堂弟低头说,我喜欢一个女人,你能不能借给我钱?她的胃不好,要准备动手术。张道祥说,多少钱?堂弟说,起码得一万吧。张道祥说,你还得起一万吗?堂弟说,我卖血也会还你的。张道祥说,你又上当了。堂弟说,我看出她对我好。张道祥说,她是城市人,能看起你吗?堂弟固执地说,你总说我,你呢?你找那个小娘儿们漂亮得要死,人家能看上你吗?还不是拿你玩儿。张道祥沉着脸没有说话,堂弟的话像是锤子在敲打着他的心脏。
说归说,张道祥清理自己的积蓄,有十几万块,是死期的。这笔钱是留给自己的,为什么要存这笔钱,他也说不清楚。两天后的黄昏,张道祥约大罗出来,在咖啡店里挑了一个僻静地方坐下,买了两杯热咖啡。大罗说,那么神秘干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万块给大罗,这是我给堂弟的,你仓库里的那个老女人究竟动不动手术,这个人对我堂弟究竟怎么样,你替我看着点。这钱你给那老女人比我堂弟给强,她起码知道分量。大罗说,那女人动手术是真的,要你堂弟的钱也是真的,感情绝对是假的。大罗把钱倒进皮包里。张道祥补充说,你最好数数。大罗不屑地说,你这么点儿钱还用数吗?老战友啊,你不能这么过日子,你得改变自己。
上班的时候,处长把张道祥找去,说,你肯定听到有人说是我给你写的匿名信?张道祥没说话,他就是这么样的人,总替对方的尴尬担忧。处长坦然说,我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谁给你写的我不知道。半年以后我就退了,你当处长的可能性几乎是零。张道祥问,为什么?处长说,到了这个位置,惦记着的人就多了,都是有背景的。你说你有什么背景?你到这个城市才有多长时间?你能当上副处长,大家都知道是靠你前岳父。好,现在这个关系没了,你的官路也就没了。我劝你,最好是能跟什么人靠上。张道祥说,我谁也不靠,就这么干工作。处长笑了,说,你别给自己较劲儿。你现在的房子没有屁股这么大,你就甘愿那么可怜巴巴地住着。知道在这个城市什么是舒服的象征吗?那就是房子。我这次拼着老脸把货币分房指标拿下来为什么?张道祥说,处长,没什么事我走了。
古妮把几乎半车的东西拉到了张道祥的家里,起码有四五个大箱子。很快,古妮的东西就把他屋子占满了,就这样古妮还犯愁,说,东西怎么放呀,你的房子实在太小了。晚上,古妮洗澡的时候果然被烫着,肩膀被烫红了。古妮哭了,张道祥过来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晚上,古妮找镜子卸妆,可房间里没有镜子。古妮问,怎么连镜子都没有?张道祥说,我从来不照镜子。古妮穿上睡衣,张道祥看那睡衣是真丝的,摸上去手感很好。古妮烦闷,听着音乐,也没有和张道祥说什么。张道祥拎着包走了,古妮说,你不跟我一起睡吗?张道祥点点头,说,其实我不同意你过来,因为你住不了我的房子,你不信,现在知道了吧。古妮撕扯着头发,痛苦地说,我以为我能适应,但我现在真的要憋死了。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古妮拿起来手机听了一会儿说,我想通了,我回去。说着古妮当着张道祥的面脱下睡衣,这是张道祥看到古妮裸体的最后一眼,是那么光滑细腻,那么富有曲线,那么诱人迷恋。古妮对张道祥说,你帮我把乳罩系上好吗?张道祥伸出手,手触摸到了古妮的后背。古妮转过身抱住了他,歉意地说,我得走了。张道祥说,我没想到这么快。古妮说,我会忘不了你的,其实你是个很好的男人。一会儿有人过来帮助我拿行李,谢谢你。张道祥说,我就知道你坚持不住,你习惯于物质生活的奢华。我就问你一句,你有过想嫁给我的念头吗?古妮看着他没说话,站起来就往外走,外面有了汽车声。张道祥突然觉得不甘心,和古妮交往怎么着也该问个明白。他又追过去问,此时古妮的身影已经要晃出大门,她回身对张道祥说,你是很在乎我回答吗?张道祥说,在乎。古妮说,是说实话吗?张道祥点点头,古妮说,我没有嫁给你的想法,从来没有!说完,她看着张道祥,试探地问,你不会恨我吧?张道祥说,为什么呢?古妮说,你只能给我带来精神的,而没有物质的。古妮开开门,张道祥走到窗前,看着她上了一辆红色的高级轿车,然后那轿车就消失在阑珊处。随后一粒太阳闪烁着光芒,把他照得睁不开眼。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内心倒塌,轰隆一声,他脑海里闪出一条定义,世界原来这么简单。
半年以后,大罗给了张道祥一笔钱,说是按照事先规定给你的。张道祥没有接,说,我要是接了早晚都会露出来。大罗说,这件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张道祥摇着脑袋,咱们战友就有被折进去的,当初他和别人也这么说的。大罗说,你还是在部队的性格。张道祥咂着嘴说,其实我进城这几年也在变,我都觉得自己可怕。大罗走了,回头对张道祥说,文静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劝劝你,她有可能回来和你复婚。张道祥说,不会的,她不会回来和我复婚。大罗回过头来问,为什么?张道祥说,她一定要在那儿待下去,她不是半途而废的女人。
张道祥把那旧房子在房价高峰的时候卖了,再加上又是学区房,他又在团湖附近买了一套60多平方米的。他装修了一番,也在过道处布置了一个圆桌,能看到团湖的风景,而且晚上能吮到湖面上吹过来的水汽。能买到这套房子也有文静的功劳,文静从德国法兰克福给他汇来一万六千的欧元,说是补偿费。按照张道祥的性格是肯定不要的,但他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文静喜滋滋告诉他,她怀孕了,而且是个儿子。那个私人医生对她的态度顿时好转了,肯给她钱花了。文静还说,其实那医生有钱,就是太吝啬。她现在懂得了怎么样制服吝啬,让私人医生给她钱。张道祥问,怎么制服呢?文静说,很简单,就是当他的管账人,然后掌握他的漏洞。张道祥问,他现在还看得起你吗?文静笑了笑说,什么看不起的,只要你有了钱,谁都看得起你。原本我想回去和你复婚的,可我想了半天,我既然來了,不能失败了就走了。这就跟你进城一样,你说你还能回你的农村吗?
堂弟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张道祥不放心,对他说,别上当了。堂弟说,上啥当,弄不好我还不要她呢。现在她每天晚上磨着我办事儿,我累了还不愿意呢。哥,她哪能找到我那么能办事儿的男人。再说,不还有你呢。
抽空,张道祥回老家一趟,把旧宅子给了桂兰。桂兰对他不热心了,见了面就躲,这让张道祥很奇怪。他去问桂兰的父亲,出了啥事?桂兰的父亲痛心疾首,说,真是造孽呀,桂兰让窑村的一个傻子给强奸了,强奸完了桂兰就变了一个人,见了男的就躲。张道祥很是难过,他找到桂兰,把桂兰带到了已经属于桂兰的旧宅子里。他对桂兰说,这个房子今后是你的了。桂兰说,你的就是你的,我不要。张道祥看着憔悴的桂兰眼眶湿润了,他紧紧抱住桂兰,桂兰摆脱着。他对桂兰说,跟我到城里吧?桂兰说,我不去,我就守着这儿。张道祥说,这儿有什么好的,你看你过的苦日子。桂兰说,我觉得这儿豁亮,到了山顶上,看着那么多的树那么多的草多好啊。你们那儿有吗?张道祥一把将桂兰揽在怀里呜咽着,他懂得了古妮那天半夜大哭的原因。桂兰就任凭他满脸是泪,她说,傻子强奸完了她以后也这么哭过。
又是半年,处长退休了,又调过来一个新处长。张道祥没有动,很多人替他鸣不平。张道祥真诚地说,我已经很知足了。张道祥自己睡在那6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觉得很孤独和无聊。他想起古妮对他说的那感觉,古妮一别就没有再看见。集团总经理带着几个人到德国考察,其中有张道祥。总经理说,你没当上处长,这也算是补偿吧。在法兰克福,他联系到了文静,发现文静做了美容,变得很漂亮了,几乎让他认不出来。晚上,文静在法兰克福最好的中餐馆请他和集团总经理等人吃饭,中餐馆在一个高坡上,能俯瞰整个万家灯火的法兰克福。私人医生陪着,张道祥觉得那个私人医生长得很一般,脑袋很大。吃饭的时候,私人医生给集团总经理号脉,说,总经理的心脏有问题,是先天性的,需要做搭桥手术。总经理愕然说,好厉害呀。私人医生骄傲地笑了,说,在法兰克福,没有人不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号脉那是一绝的。你要做手术,就在我这里做,我的一个亲戚是主刀的,保险系数很强,也是世界一流的。张道祥听出是在做生意,可总经理却很认真,说,好,就在你这儿做,半年以后我再来。
在酒席中,张道祥无意中一回头,看见了古妮就在他身后的一个角落里吃饭,陪着她的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看着有五十多岁。大胡子男人不断地在亲吻她,那只毛茸茸的大手在她的后背像章鱼般在游弋。张道祥刚要走过去,却听到总经理在对他大声说着,那声音几乎让全餐厅的人都听见。他说,我做手术的事情你办,我的性命就交给你了。总经理说完,旁边的人在恭维,七嘴八舌,说张道祥很能办事的。张道祥应酬完了总经理,再回头寻找古妮,发现那里已经空了。总经理觉得喝酒的气氛不够,就让张道祥即兴赋诗。文静鼓掌,所有的人都鼓掌。张道祥想了想,站起来吟道:“这里有美酒美景,有我的明眸,也有美人的皓齿。我与美人接吻,环视四周,夜色如此寂静,灯火如此辉煌。就在我陶醉的时候,有人在我背后拍了拍,亲昵地告诉我,小子,这是别人的城市。我说,这里的万家灯火,有我的一扇窗户,也闪烁着温馨的光。”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天津非遗保护协会会长,研究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师范大学客座教授,中央文化干部管理学院客座教授。创作《津门十八街》《红色浪漫》《预审》等8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300多部,代表作品有《你恍惚来到人间》《游离于巴黎和南京之间》等。小说《预审》被拍成电影。三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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