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晓芳 杜佳莹
摘 要 出纳员盗取银行金钱邀一阔太太与其私奔被拒,《从清晨到午夜》的故事自此开始。然而剧作家凯泽并未按照传统的人物命运安排,围绕主人公如何陷入困境并解决困境的情境模式进行创作,而是另辟蹊径,构建出一个个互不相关的场面,以此来塑造和表现出纳员“新人”的形象以及成为“新人”路径的破灭。该剧作无论是在创作方式还是剧作内容上都是非理性的,剧作家通过创作一个“非理性人”的非理性行为和心理,传递清醒的理性意识和思想,非理性与理性形成巨大张力,更凸显“非理性”背后的理性存在。
关键词 《从清晨到午夜》;非理性;理性;表现主义戏剧
戏剧是一面映照人生的镜子,但它不是简单的表象的照亮,而是如同童话故事《白雪公主》里的魔镜一般,映照出的是人的本质和真实,《从清晨到午夜》便是一面这样的“魔镜”。1912年,德国表现主义戏剧大师格奥尔格·凯泽创作的《从清晨到午夜》剧本,堪称表现主义戏剧的典范。2019年这部作品被导演陈明昊再度搬上话剧舞台,在第七届乌镇戏剧节上演出,满场尽是疯狂的嘶吼、爆发的情绪、极致的宣泄,观众或是在剧场内痛洒泪水,或是不解与愤怒,最终获得“疯狂”“极致”和“空洞”“形式主义”的两极评价。事实上,陈明昊的《从清晨到午夜》中所具有的实验性的、表现性的元素和疯狂、非理性的东西也是沿袭了话剧原作《从清晨到午夜》的精髓。相对于“再现”艺术而言,表现主义戏剧重在“表现”二字,它注重的是对人的内心的表现和世界本真的挖掘,而非搬演现实生活。
《从清晨到午夜》讲述一名循规蹈矩的银行出纳员突然从浑浑噩噩中清醒,盗取银行的金钱邀请一位阔太太与其私奔却被拒,进而踏上了寻找理想和价值的“新人”之路的故事。觉醒、清醒,却又最终死亡,这是一个关于人的故事,一个“新人”追求理想和价值的故事。这部作品摒弃再现现实的戏剧传统,把现实凝缩、抽象,力图探寻表象下的本质,以“非理性”的方式呈现理性,以“非理性”的表象诉说理性的内核。
一、狂热与非理性:表现式的荒诞
无论是间接的文本解读,还是直接的剧目沉浸,《从清晨到午夜》所呈现出的直观印象都是狂热和非理性。“狂热”指的是整出戏剧表演和剧作所带来的激情和震撼,剧中“新人”对世界的汲汲探索和追寻都是疯狂与热烈的,“非理性”指剧作中人物的非理性行为和心理表达。
1.狂热的表演和情感
戏剧的核心要素之一是动作,观众通过演员的动作洞察人物的内心活动,演员则通过动作表现他所饰演的角色、传达情感。表现主义戏剧的动作相对于传统的戏剧动作,更加夸张,甚至是扭曲,曾经的细节性动作表演被取代,观众的观赏方式也同样随之变化。传统的戏剧观众习惯于从行动和动作中探寻人物隐秘的内心活动,表现主义戏剧则要求观众去体验情绪,因此也会造成观众只看到表象却看不到表达意义的结果。《从清晨到午夜》表现主义式的夸张动作所带来的就是直接而狂热的情绪表达,动作作为事件的推动作用被弱化,表演者从表演上看像是“疯子”,尤其是作为剧中高潮的第三场,全靠演员一人独白完成一个场景,主人公的情绪表现既有担忧、恐惧、迷茫,又有兴奋、疯狂,整体呈现的便是一种狂热的状态。
从1917年小剧场首演到2019年陈明昊导演版本,《从清晨到午夜》的表演效果均获得两极化的评价。该剧是凯泽上演次数最多的剧本,可见当时人们对它的喜爱,但表演也遭遇了同一的批评——“狂热”“冒犯”“吵闹”。[1]从观众角度而言,他们直面演员在舞台上的嘶吼和大喊大叫,不仅需要忍耐,更需要感受和体验。陈明昊所导的新版《从清晨到午夜》,肢体动作更加狂躁,完全配合一种情绪宣泄的表达,也致使部分观众感到不适。但这样的表演方式也保存和继承了原作表演的狂热特质,能够领略其中深意的人,也必定热泪盈眶,有的观众便称其为一场“造梦”。
2.类型化/符号化的人物和“新人”
纵观全剧,《从清晨到午夜》只存在两种人,一是类型人/符号化人,二是具有自我意识的“新人”。所谓类型人/符号化人是指被祛除了个性的人。戏剧自诞生以来,一直强调剧作要以人为中心,同时要塑造个性化的人物形象。这样的创作理念无疑也是成功的,俄狄浦斯、安提戈涅、哈姆雷特、唐璜、娜拉等经典人物形象不仅印刻在戏剧历史中,也深深印刻在观众的脑海中。与之不同的是,表现主义戏剧的剧作同样是以人为中心,但这个“人”却不是个性的人,而是类型化的人。大部分表现主义戏剧的人物形象都是没有姓名的人,剧作家以职业、性别、阶级、老幼等宽泛概念进行划分,将人物简单命名为“女人”“男人”“老人”等,使人物的存在成为一种类型化的标签。
《从清晨到午夜》的主人公即为“出纳员”,因为他正是银行里的一名出纳员,其他人物的称呼则是“银行职员”“银行经理”“胖绅士”“阔太太”“跑腿的小孩”,等等。这样的人物命名,尤其是主人公的“去姓名化”,从根上就抹去了人物的个性,而抽掉了个性特征的人所组成的社会,是剧作中的常态社会,却更似一个“非理性”的社会(没有人类存在的意义)。第一场戏中,作为银行的出纳员,主人公就像是数钞机,机械地数着手中的钞票,用“敲柜台”来替代话语;“胖绅士”和“经理”总是为不可笑的缘由而“笑得乐不可支”“笑得流出眼淚”。这些类型化和符号化的人物,不仅没有作为自我存在标志的“姓名权”,而且他们的动作和行为也是标准和统一的,是第一层次表象的“非理性”人物设置。
“非理性”人物设置的第二个层次则是清醒的“新人”出纳员。出纳员基于“阔太太”的勾引,想要摆脱社会秩序的束缚做自己,成为“新人”,但在第二场中,出纳员发现勾引行为完全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和臆想,“阔太太”给予的“新生”才刚开始便已结束,甚至他的“新生”从未存在,这是他的“非理性”的行为动机。第三场开始,出纳员更是以一种“非理性”的方式去探索新世界。从剧作中的故事时空看来,“新人”是非理性的人;而从剧作外的现实时空看来,类型人才是真正的非理性的人。因为“新人”之路失败,所以“出纳员”还是“出纳员”,他并未成为真正的“新人”;也因为“失败”,他最终没有自己的姓名,即使他以死亡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新人”之路,但死亡的“成全”即是失败,意味着世界未曾改变,人还是以“类型人/符号化人”的方式存在,整个世界的本质还是非理性或是无理性社会的常态。
3.“外化”的内心世界——独白、停顿与幻想
表现主义剧作家重于表现人物潜在的心理,而源于人物的心理本是隐秘不可见的部分,演员只能靠动作和言语进行表达,剧作家们必须对心理动作进行“外化”。《从清晨到午夜》中使用了大量独白、停顿和幻想的方式来外化人物的内心。
《从清晨到午夜》的第三场为该剧的高潮,出场人物只有出纳员一人,而整个场景就是由他的独白构成。在这场戏中,出纳员因邀约私奔被拒只身一人逃到了积雪的原野上,剧作使用了大量的停顿动作来表现出纳员的心理,总共八次停顿动作,而每一次停顿和停顿之后,出纳员的台词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使人难以辨析其说话的目的。这种“停顿”正是出纳员心理动作的“外化”,而上下承接的停顿动作也连接了出纳员从“旧人”走向“新人”道路的整个心理路程的变化,从而完美且完整地塑造了一个有着丰富内心世界的非理性的人物形象。
第三次停顿后,出纳员扬扬得意地独白“潜逃的计划就是我的一个精心杰作,我使了个小小的招数就脱身了,真是了不起啊——这不过才半天的时间”[1]。也是在此时,独白中出现了“对话”,言语中出现了“对话”的对象——阔太太、“您”和“你”。前后零乱且互不相关的“您”和“你”的称呼,有的可以根据前文辨析出指代对象,有的却难以分辨指代对象。出纳员完全失去了正常人的逻辑和理性,而这正显示了出纳员的非理性状态。无论是自说自话,还是“对话”,其实都是独白的表现形式,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其实正是出纳员的潜意识和精神世界的反映。“树变成了一具骷髅;风和雪都静下来”“在一串惊雷、一阵狂风之后,骷髅又化为了大树;太阳也从云端后显露出来”,[2]这都是出纳员的幻想。第一次树变为骷髅代表恐惧,而骷髅变回了树则是恐惧的消失,观众完全进入了出纳员的潜意识和精神世界中,担忧、恐惧却又兴奋、迷狂,现实世界、理性世界的消失,迎来的是一个理念上坚定的“新人”,不再是过去的机械出纳员,而是一个全新的“新人”。
狂热和非理性既是整部戏剧作品的外现和表达方式,同时也是主人公出纳员的外在和内心世界的表现。夸张而又热情的动作表演,去个性化的人物设计是令人难以理解的莫名行为和动机,作品所塑造的是一个抽象化和非理性化的人物形象,他对世界充满狂热,他从庸常世界中清醒,开始找寻价值,他是一个不同于过往的“新人”,是一个理想的人,是更加完善的人。
二、清醒和理性:再现的现实
“孤独的清醒者”“清醒的疯子”与“非理性”的理性人,这是《从清晨到午夜》所塑造的“新人”人格和终极人格。表现主义戏剧的人物尽管具有反理性的特点,但通过这些人物形象所揭示出来的社会意义,并不是反理性的,而是充满深刻哲理的。[1]戏剧家托勒尔也曾言:“在表现主义戏剧中,人物不是无关大局的个人,而是去掉个人的表面特征,经过综合,适用于许多人的一个类型人物,表现主义剧作家期望通过抽调人类的外皮,看到他深藏在内部的灵魂。”[2]非理性的表现外壳下是理性的思考,看似狂热和疯癫的背后是最透彻的清醒意识,再现的是真正的现实。作为主人公的“新人”,出纳员从觉醒到清醒,他试图探索世界意义、寻找理想和价值,但最终理想破灭、价值失落,在清醒和理性中走向死亡。
1.从“觉醒”到“清醒”
从结构而言,《从清晨到午夜》分为两部分,共由七个场景或是片段组成。第一部分是一场到三场,是“旧人”变为“新人”的转变和觉醒之路;第二部分是四场到七场,是“新人”的清醒到破灭之路。
出纳员最开始是一个“旧人”,意指在“旧社会”中存在的类型的、机械的、没有个性的人。在作品中“旧社会”是指资本主义发展形成时期的西方工业文明时代,在这个“旧社会”中,人被经济价值物化为没有思考和思维能力的人。第一场出纳员和阔太太“相遇”。阔太太拿着信件到银行取三千马克,出纳员只是无意义地反复退还阔太太的信件,也不搭理阔太太的询问,他不言不语,一直重复着数钞票的动作,犹如没有灵魂和语言能力的机器人。出纳员不处理问题,经理只能去面对阔太太,可经理半天才讲到问题重点,中间一直答非所问,甚至颇有些隨心所欲地胡言乱语,话语间也断断续续,像是电报语言一般,这是表现主义常见的语言形式,在此处尽显“旧社会”的机械性。阔太太没取到钱离开柜台,经理却和前来取钱的胖绅士臆想和取笑阔太太是一名女骗子。胖绅士走后,经理一人仍在臆想和取笑阔太太,而出纳员则始终重复着数钞票、打图章、盖章的动作。阔太太再次来到银行找到出纳员,出纳员依然不回话,而是重复着他敲柜台的动作,此处他重复了四次,不仅显示出他对阔太太的不耐烦,也表现出他工作的机械性和人格上的死寂。这是一个典型的“旧社会”的“旧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件工具。转变开始出现,阔太太向出纳员伸出了一只手,始终不理会的出纳员俯下身“看”这只手。阔太太不经意地一碰,出纳员却萌发了冲动,迸发变化,他对阔太太“笑”,“凝视”着她,此时他有了某种意识或是觉醒,他偷走银行的六万马克,即将成为一个改变自我、觉醒意识的“新人”。
第二场,出纳员携款找到阔太太,阔太太以为他是来送自己提取的三千马克,出纳员却是自说自话让她与自己逃跑,他已经准备好开始“新人”的征途。但这条路却是一点点破碎,他自以为阔太太身上的假钻石和假信件却都是真的,他认为阔太太另有“依仗”而意欲用钱“买”走阔太太,却发现阔太太的“依仗”是儿子,他以为的阔太太对自己的“勾引”实为自己的臆想,信念的生成迅速被荒诞化,“新人”成为一场笑话。
第三场,出纳员由觉醒到清醒,真正决定走上“新人”之路。出纳员独自出逃到积雪荒原上,他恐惧、担忧、害怕,但他发现自己的“机械关节”可以行动了,这是行动和意识的觉醒;他掩饰这一场潜逃并非无奈之举,而是自己的“精心杰作”,他是可以继续前行的;他责怪阔太太对自己的误导,却又明确知道经理和自己对阔太太的诽谤与中伤。他意识到了自由,意识到了命运的存在,他决心反抗,“这是个开始,这给了我信心和面对未来的勇气,不论是什么样的未来”[1]。从觉醒到清醒,他已经意识到了命运的虚幻,他决心继续往前走,从精神和意识层面而言,经过“非理性的”“疯狂的”理性思考后,出纳员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新人”。
这个看似与众不同的“非理性人”,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理性人,他不相信命运的虚幻,他将要探索真正的世界,开始他的冒险之旅。
2.从“清醒”到“幻滅”
在“新人”的冒险旅途起始,出纳员有一个过渡的过程。第四场戏,出纳员回到家中,家中有四个女性,分别是出纳员的“母亲”“妻子”“大女儿”和“二女儿”。四个女人是旧世界的类型人,她们全是围绕着她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过着生活,她们都在等待着十二点钟,这是出纳员回家的时间。
大女儿 (停下弹琴,倾听)是爸爸吗?
二女儿 (倾听)爸爸?
妻 子 (上场)是我丈夫回来吗?
母 亲 是我儿子回来了吗?[2]
一个人日常的回家行为惊动了全家人,尤其是妻子和母亲两个角色,使用的话语均是“是我(的)”,这样的用语完全抹去了自我身份的存在,彻底成为他人(出纳员)的附庸。
有评论家认为这场戏可有可无,但其实这是“新人”彻底摆脱“旧人”身份的一个场景,是至关重要的。妻子问出纳员从哪儿回来,出纳员答“坟墓”,象征他“旧人”身份的死去,出纳员费力地从“坟墓”中回来,是一次复活和苏醒,是“新人”的诞生。出纳员分别询问母亲、妻子和女儿,她们是他的避风港,但已经清醒的出纳员知道“这不是我的旅程的终点,只是一个路标;路还向前伸展下去”[3]。毫无自我的人和附庸的家庭关系不是出纳员当下所想找寻的,他在母亲去世后“无情”地离家而去,看似荒诞离奇,但这正是想要改变的“新人”必然的选择,“非理性”的行为是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在寻找某种理想和价值。
接着,出纳员到了赛车场。他捐出一千马克作为奖金,认为奖金会让比赛发生变化,观众们会因为比赛和赌金变得疯狂,上流社会的人也会为此失去体面变得和常人一般。出纳员期待的是,在金钱面前不再有阶级分化,在金钱面前,人和人是“平等”的,人们释放一切,变得自由,不再有任何束缚,然而他看到的是人们对着权力卑躬屈膝。他的热情突然被浇灭,力求用金钱买来自由,却被现实狠狠一击。
盛装打扮的出纳员又到了有歌舞表演的餐厅。他更加“疯狂”和“不理性”,一个人点了二十四份餐具,这一次他力求用金钱买来性欲,他点了跳舞的假面人,却发现假面后是丑陋的“怪物”,跳舞的假面人安装着假腿。“新人”之路再次崩塌,他扔下一千马克离开,讽刺的是,这一千马克却被穿着晚礼服的客人们盗取。
最后,出纳员进入救世军布道厅里听悔罪者们忏悔。自行车比赛、假腿、家庭、偷盗金钱等等的元素出现,这是悔罪者们的忏悔,但更像是出纳员从午夜回到清晨间的生活轨迹,更像是他个人的忏悔,这一路发生的事情,让出纳员感受到了灵魂的洗礼,他终于找到人生的价值。虽然“新人”一路前行,一路崩塌,但他始终“走啊,走啊,眼睛在搜寻着,手在触摸着”[1],他终于追寻到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要得到自己的灵魂”“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用金钱都是无法买到的”[2]。但情形却又突转而下,他把自己的钱洒向了悔罪者们,希望他们撕碎钞票,反抗这个罪恶的世界,悔罪者们却只顾抢钱。其中,在第五场中出现的、对他唱歌只寻求十个分尼的为救世军募款的女孩留在出纳员身边,虽然理想再次破灭,但信念仍有一丝微光:
只有一个姑娘留下……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古老的花园重新开放……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动摇……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他们填满了这一无所有的空间。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是开始也是结束。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是种子也是花朵。一个姑娘和一个男人……是感觉、是目标、是旅程的终点![3]
出纳员说话期间敲起乐队扔下的大鼓,七次的重复敲击中,出纳员越来越澎湃,金钱的信念已经褪去,共同的理想和价值的追求才是“新人”真正追求的目标,这才是冒险之旅的终点。突转再次发生,救世军女孩向警察告发了出纳员,并向警察索要奖金。出纳员刚意识到金钱买不来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要十个分尼的救世军女孩是为了索要更多的金钱,价值和理想幻灭,“新人”始终是孤独的,他只能自行走向死亡的深渊。
理想幻灭无路可走,出纳员选择自杀,一个悲剧的结尾。自我毁灭是很多悲剧人物选择的归宿和结局,从心理学上来说自杀有观念的自杀、感情的自杀和意志的自杀三种。[4]出纳员本人似乎只是因为突发事件而选择死亡,但他从觉醒到清醒,想要寻求一个新世界,却又快速从清醒走向幻灭,只因看到了真实的现实社会。一次次的挫败,一次次的失望再到绝望,出纳员最终有意识地决绝地选择了死亡,成全了自我的“新人”之路,却也是世界“新人”之路的毁灭。
三、理性与非理性:现实与真实
《从清晨到午夜》塑造了两类人物,即“理性”的“旧人”和“非理性”的“新人”,以此构造出两个空间或者说是两个世界:一个旧世界,一个新世界;一个是现实世界,一个是真实世界。
福柯认为理性是人的精神世界内部清晰有序的精神现象,而非理性是人的精神世界内部混沌无序的精神现象;理性是逻辑的、判断的,非理性则是本能的、欲望的。[5]理性支撑着宇宙万物的运转,使得人类社会有条理、有秩序地行进着,它更偏于现实,在某种意义上现实世界就是理性世界,也就是人类社会客观存在的状态。柏拉图认为人会本能地追求理性,在《从清晨到午夜》的现实世界中,旧世界即是理性世界的存在,类型人即是理性人,而这群“理性人”的本能却是追求经济价值,为此他们虚伪、说谎、欺诈、背叛、不择手段。
非理性则是人内在的本能,可这种本能和欲望更多是被排斥的,是异化和极端的,但这种本能又进一步碰触了人和世界的真实,就此而言,非理性世界是真实的世界。所谓真实,即是人们有意识地力图去找寻和达到的一种境界和状态,是人本应该有的样子,而在这种追求中,人往往也能触及现实的本质。出纳员虽是出于阔太太的诱因才从类型人觉醒为“新人”,但实际上他是出于一种不知名的直觉、冲动和欲望在前行,而这些种种均是非理性的精神表现,“新人”也即是非理性人。凭着莫名的直觉、冲突、欲望,出纳员一路走,一路看,从阔太太到积雪荒原、家庭、自行车比赛场、歌舞表演餐厅到最终的救世军布道厅,他意图用金钱来购买爱情、激情、自由、性欲,却最终发现金钱购买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在荆棘的道路上,出纳员也发现人类的表里不一——“绅士”并不绅士,跳舞的“假面人”是丑陋的怪物,穿着礼服欲寻正义的“客人”是盗窃者,“悔罪人”忏悔后为金钱互相厮打,只要十分尼的救世军女孩为了寻求奖金告发了自己,这是出纳员触碰到的人的本质和现实的本质。从世界的现实来看,“新人”出纳员是一个理性世界的非理性人,但从世界的真实来看,“新人”出纳员是非理性社会的理性人。
表现主义并不是简单的标新立异,也不是只有空泛形式主义的东西,更不是青年人标榜自我现代性的工具,它是对世界清醒的觉察,是理性的认知,是愤怒的表达,是反抗的欲望和行动。越是注视社会、越是关怀人类的人,就越能感受和体会到苦涩的孤独和深刻的绝望,也就会出现义无反顾、孤注一掷地反抗。如果说愤怒是支撑表现主义创作者的情绪,那反抗则是表现主义者所追逐的诉求和行动。《从清晨到午夜》的精髓从不是表面的荒诞、疯狂和非理性,而是深藏在非理性背后的理性认知和反抗,是创作者的“看到”。正如理论家对表现主义创作者的评价:“他们不睁眼观看,他们却看见,他们不摄影留像,他们却创造形象。”[1]表现主义戏剧的手法虽然抽象化,可是却富含哲理性思考。21世纪是一个多元发展的社会,新型的艺术种类不断地丰富着,传统艺术也在绽放新的光芒,整个社会似乎是空前的光彩绚烂,但在流光溢彩背后,我们不得不承认,传统经典化,让人耳目一新且又有着无尽意味的作品却随着整个社会艺术的商业化浪潮趋势而呈现出越来越稀缺的状态。
从格奥尔格·凯泽的《从清晨到午夜》到陈明昊的《从清晨到午夜》,不在于简单地再次搬演,不在于再次感叹表现主义戏剧的魅力,而在于学习表现主义戏剧创作者的创作理念,看穿“非理性”背后的理性。表现主义戏剧作品虽然荒唐且荒诞,但笔触下是对世界和人的悲悯情怀,非理性表现的是理性和“清醒”,当代戏剧创作者应始终谨记“看见”世界、“看见”人的创作理念。戏剧是最接近人类心灵的一种艺术形式,但当下的戏剧又如此地远离人,这就如同非理性的存在,可戏剧人本应该是理性的存在,如何让这样的非理性和理性相结合?重看《从清晨到午夜》,重读格奥尔格·凯泽,重读表现主义,我们真的“看到”了或者说能“看到”世界吗?
【作者简介】
蔡晓芳: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杜佳莹:北京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专业硕士生。
(责任编辑 任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