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对农耕文明的深描与重建

2023-06-21 19:04:31谢威
艺术评鉴 2023年1期

谢威

摘要:2022年1月,由李睿珺自编自导的文艺片《隐入尘烟》入围第 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在同年9月收获可观的票房,引起了大众的广泛关注。作为表现农村题材影像的一类,该影片一反当下“乡村牧歌”式影片的主流话语,在新时代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将传统农耕文明重建于银幕中。它与其他农村题材影像最大的不同点在于:第一,采用民族志中的“深描”与电影中的“白描”手法,对以“小麦”为底色的农村場域进行刻画,从而展现出传统农耕社会的情境;第二,以“花朵”为象征,对传统农耕文明中的等级意识与生命意识进行反思,突出中华民族“真善美”的精神品质与轮回的生命观。

关键词:《隐入尘烟》  农耕文明  深描

中图分类号:J9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3359(2023)01-0142-04

当前农村题材影视剧大致展现出三类农村影像:新农村、旧农村和“乡村牧歌”式农村。“新农村”影像主要反映新时代背景下生活条件和生产条件改善后的农村图景,例如近年播出的一系列“扶贫”影视剧《马向阳下乡记》《索玛花开》《山海情》;“旧农村”主要指未经过现代化改造的农村,如《一把勺子》《心迷宫》《塔洛》《路过未来》等影片;“乡村牧歌式”农村大多以诗化的方式表达对人生信仰、美好生活的追求,如电影《百鸟朝凤》《岗仁波齐》,以及纪录片《中国村落》等。2022年7月8日上映的电影《隐入尘烟》在新时代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一反“乡村牧歌”式农村影像和“新农村”影像主流,以甘肃西北的“旧农村”为背景,讲述了马有铁和曹贵英这对农村夫妇从相知到相爱,最终走到生命尽头的故事,将传统农耕文明重建于银幕中。影片中的“小麦花”引起了网友热议:“西北的荒漠种不出玫瑰,但我对你的爱意、犹如小麦花印入皮肤。”它恰恰体现出影片的“诗意化”,一方面,它以真实发生的故事为背景,以纪录片式的拍摄手法深描传统农耕社会的贫苦生活,彰显出鲜明的“小麦”底色;另一方面,导演又在对等级意识、生命意识的人性反思中展现出中华民族“花朵”般的传统精神。

一、对新时代农耕文明的“深描”

“深描”作为人文社会科学创作与研究方法,最早由文化人类学家克里福德·格尔茨、罗曼·邓金等人提出。格尔茨在《文化的解释》(1973)一书中全面、系统、深入地论述了作为方法的深描与民族志的关系。该书第一章的内容便是“深描说,迈向解释的文化理论”,“深描”,即详尽描述,与它相对的是“浅描”,即简明描述。艺术创作中的深描同样被人们广泛运用,主要是对人物或作品的背景与内容进行深描。

在电影《隐入尘烟》中,导演李睿珺之所以能够将西北农耕社会真实还原于银幕中,正在于影片对传统农耕社会中人物、环境、事件的深描,从而在新时代语境下重建起新的农耕文明。

(一)素人演员与布景营造“农耕”场域

该影片能够给人以真实感的重要因素之一就在于非职业演员的加入。除了海清,其他演员均为普通农民,且大多都是导演的亲属。例如男主演马有铁是导演的姨父,而影片开头场景中贴瓷砖的屋子也是在姨父的家中。这部影片中出现最多的小麦地与动物场景都经过了详细的考证,最终才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拍摄,例如燕子归来的时间、蝌蚪出现的时间等。“地方性的特殊在于所处的‘情境,它不是一个具体地域,而是人们获取知识的新观念,是一种蕴含当地人们情感、道德、规则、知识、神话等文化意义体系。”因此,无论是影片中的小麦地、荒漠、草房,还是县城大街,都不仅仅作为一个场景而存在,而是一种承载着农耕文明的载体。李睿珺采用民族志的方法,通过田野调查收集和记录第一手田野资料,描述与记录当地的风俗文化,随后用影像的方式对其进行阐释,将西北农耕社会真实的地方性“情境”完整呈现于银幕中,从物质与精神双重层面给人以强烈的代入感。

(二)白描手法唤醒“乡土”记忆

没有复杂的运镜,也没有华丽的配乐,从影片开头的“相亲”到结尾的“出殡”,一切元素与手法都紧紧围绕“乡土”二字进行设计。这种白描式的表达,使得作品呈现出一种“纪录片”的底色。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贵英去世后,有铁独自一人牵着驴回到他们之前的住所,荒凉的黄土高原上只有一人、一驴、一车,驴失落地靠在有铁的身旁,而有铁解开驴背上的套绳,缓缓抚摸它的后背:“放你走你都不会走,让人使了大半辈子了,还嫌没使够吗?真是个贱骨头”,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荒漠之中。这时影片以移动的长镜头将有铁的背影与驴的背影同时纳入其中,他们回头望向彼此的眼神流露出双方内心的不舍。二人离去后,只剩下湮没在黄色沙漠中的风声。无需其他媒介的介入,大片的黄土带给人的视觉冲击、人与驴的真情流露带来的心灵震撼,早已胜过千言万语。影片多次用白描的拍摄手法恰到好处地反映出传统农耕社会中人们的生活场景及行为方式,以“大道至简”的力量成功唤起观众的“乡土”记忆。

二、对中华民族传统价值观的重建

“没有说苦,却苦出了天际;没有说爱,却爱进了骨髓”,不少观众的聚焦点都在于“小麦花”这一爱情信物上。对于每个农民来说,小麦是维持生存的必需品,但是很少有人将它与“花朵”结合起来。影片将“小麦花”进行美化,并将其升华为一个特殊的意象,它不仅是对美好爱情的象征,同时也承载着中华民族“真善美”的精神气质。导演从自己的亲身体验出发,以身边的农民为电影中的人物原型,将传统农业社会与现代社会中人们不同的价值观进行对比,其中既有对等级意识的反思,也包括对生命意识的歌颂。

(一)农耕语境下等级意识的反思

费孝通先生曾在《乡土中国》中针对乡土社会人际关系提出“差序格局”的概念:假设以每个人自身为圆心,其亲朋好友就像是投入水中的石子引起的涟漪,是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它可以随着个人权力、地位、财富的大小而伸缩。不同于现代社会“团体格局”的人际关系,农耕社会的人际关系以“差序格局”为基础,因此反映出鲜明的等级意识。长期以来,“新农村”题材影片中被忽略的农民群体形象以及在“乡村牧歌”题材影片中被美化的人际关系,都在《隐入尘烟》中得到彰显。

正如导演李睿珺所言,他们是“金字塔的基座”,看似不起眼,却是社会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生活在舆论、经济、权势等重重压力下,导致他们对处境更低的动植物总有一种同理心。影片中的贵英由于小便失禁的毛病再加上一条跛脚,生来就被养在哥哥后院的驴棚中,有铁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还被亲人压榨,背负着全村人的使命,不得已向农场主张永福献出珍贵的“熊猫”血。影片中的“抽血”隐喻了乡村权力核心对村民的欺凌。然而,即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他们却依然保持着对自然的敬畏,迁居时惦记着燕子巢是否筑好,筑房的同时要呵护刚出生的雏鸡,离开时也不忘将驴放生……作为社会底层,他们无法改变被上层操纵的命运,但是对于自己拥有决定权的低等动物,他们选择了以善相待。影片将旧农村的“善”与“恶”进行了鲜明对比,突出了对传统农耕文明中等级意识的反思。

(二)“现代化”背景下生命意识的表达

“电影就是在处理时间和人生命的问题,农民也是一直在处理生命和时间问题的人,本质上我们没有什么差别。”在我国迫切需要解决“三农问题”、打响脱贫攻坚战的时代背景下,不少贫困地区步入了城镇化、现代化的道路。然而,在新旧时代交替的节点上,又有多少人因为生活“速度”而忽略了生命“温度”?在工业文明、城市文明和现代信息网络技术的冲击下,农村文化中重仁爱、重家庭、重血缘、重乡土的优良传统慢慢被消磨。可贵的是,《隐入尘烟》却没有让中华民族传统的生命观“隐入尘烟”,在有铁和贵英的眼里,每个生命都是有灵性的。小麦从被下种、浇灌到收割的历程,正如人的生命也要经过从出生到死亡的轮回一样。“土变成砖,砖变成房子,再回到土;麦粒变成麦苗,被收割再变回麦粒;鸡蛋变成小鸡,变成大鸡,再回到鸡蛋;从冬天回到冬天,从生到死。”看似质朴的话语恰恰反映出农耕社会真实的生活,同时也蕴含着中华民族基因里镌刻的生命观。马有铁和曹贵英与影片中赶着分拆迁费、盖新房的亲戚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前者是将财物视为有血有肉的生命,后者则是将其当作评判生命长度与高度的标准。而影片的时间叙事同样采用一种“圆形结构”,在一个完整的四季流转中展现二人从相知后重焕生命之光到因爱意外死亡的过程,展现出导演对于生命轮回的态度。

三、农村题材影像讲好“中国故事”的新路径

要推进我国文艺的国际传播能力,就要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隐入尘烟》选取传统农村题材这一非主流的电影题材,却能够备受观众青睐,不仅由刚上映时的豆瓣評分7.8分上涨至8.5分,还入围国际“柏林”电影节获得世界人民认可,说明其兼具“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特质,也为当代农村影像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了新的路径。

(一)宏观时代,微观乡土

与其他农村题材电影不同的是,《隐入尘烟》建构起的是“前现代”的乡村文化精神,在对乡村文化的表述系统中出现了“不稳定”的因素,使得作为影片叙事结构的“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也出现了整体性的复杂化表述。一方面,导演立足于宏观视角,辗转于乡村和城镇之间,凸显出两种不同文明的对立。另一方面,导演又从微观视角切入,建立具有象征性的符号系统,将鲜活生动的符号与意象相组合,反映时代变迁下的农耕社会。

在影片呈现的诸多文化符号中,既包括代表传统农耕社会的文化符号,如小麦、驴、燕子、鸡、黄土等,也包括“跨时空性”的文化符号,最突出的就是“房子”。影片中房屋带给人的生活变化一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贵英和有铁刚结婚时村里通知有偿拆除空屋,第二次是贵英去世后有铁卖房获得经济补助独自进城与三哥一起生活。第一次拆除空屋时,亲哥哥非但不帮忙,还将夫妇二人“撵”出旧屋,于是有铁和贵英选择修建自己的房屋,这说明:在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对于“家”的概念是分化的——一类人迫不及待地搬入条件更好的新居,另一类人却为那片曾经生活过的土地而感伤与留恋。二者并无对错之分,这是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交织时不可避免的冲突。《隐入尘烟》选择将这种冲突进行对比并放大,以强化中国人心中传统的“乡土情结”。当有铁无论如何都要将“囍”字工整地贴上墙,当贵英眼带笑意地捧着雏鸡,当有铁将失去家园的小燕放飞,当二人在雨中慌乱护住被淋湿的泥砖时……观众看到的就不再仅是物理意义上所修的房子,而是精神层面的家园归宿。这种乡土情结对于当代人来说几乎很难实现,但是在电影中我们可以进行无限想象,因而它构建起的是一种“超现实”的“前现代”乡村文明。

(二)弱化戏剧,强化悲剧

我国著名戏剧理论家谭霈生提出:“如果要为‘戏剧性下定义,可以归结为这样几句话:在假定性的情境中展开直观动作,而这样的情境又能产生悬念、导致冲突;悬念吸引、诱导着观众,使他们通过因果相承的动作洞察到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的本质。”因此,虽然电影的呈现方式不同于戏剧,它是通过摄影机的运动构建整体画面而非在舞台上进行表演,但是在通过银幕故事对观众进行直接感官刺激这一欣赏途径上,电影与戏剧无疑是相似的。就戏剧性而言,电影中戏剧冲突的本质同样离不开人物本身的冲突。《隐入尘烟》中,导演并未选择过于激烈的方式呈现人物冲突,而是选择了弱化“戏剧性”的方式。这种选择既取决于人物本身的性格特征,也与该电影的纪实性风格相关。例如影片中许多情节都体现出有铁与村民在观念和行动上的不和:面对拆迁房屋时,有铁选择和贵英再盖一栋自己的房屋,而村民选择拿着拆迁费赶紧住进新的楼房中;结尾处老四在水流颇急的水渠里抱起不小心失足的贵英,而周围目睹的村民却不前往营救;当村民给失魂落魄的有铁递来香烟,有铁驻足回望、默默拒绝……这一系列人物行动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喊叫和打斗,完全符合有铁憨厚老实的性格,以及村民冷漠无情的本性。因此,影片中的戏剧冲突表面上看似被弱化,实则凸显出一种更有张力的内在力量——人性的冲突,从而打动观众的内心。

此外,该影片将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悲剧现象放大,并编织进故事情节中。首先,从男女主角的人物塑造方面来看,导演不带一丝美化色彩地展现出农耕社会中的男女不平等现象。由于贵英没有生育能力,因此遭到其他村民的冷落和嫌弃,这是中国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表现。当贵英笨手笨脚地将小麦捧上驴车却失足摔倒,有铁向贵英发脾气时,更加凸显出传统农村中男权的主导地位。但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爱情发展,看似磕磕绊绊的情节却是大多数人爱情生活的真实反映,同时也凸显出人性的多面性;其次,从影片的结尾来看,导演缔造了一个意外的死亡悲剧。没有一味迎合中国观众所青睐的“大团圆”结局,而是另辟蹊径,展现出生命最真实、最自然的形态。因为生活本身就充满意外和惊喜,而每个生命也有其开始和结束。以悲剧结尾既需要导演有面对低票房的勇气,更需要有尊重观众的意识。正是因为李睿珺赋予了观众思考的权利,真实自然地展现出大地轮回的无限和人的生命的有限,才使得这部电影未被隐入大众舆论的“尘烟”。

四、结语

在物质与精神世界矛盾交织的“现代性”号角下,《隐入尘烟》让我们看到了贫苦生活中未被泯灭的大爱。它创造的票房奇迹与“柏林”标签使此类作品短期内成为大众热议的话题,却也只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该电影就不得不面临下架的现实。不少舆论对该电影中底层人民苦难生活的渲染有所争议,认为其并不符合当下积极向上的时代环境,但笔者认为,生活本身就是由苦与乐相互交织的一场旅程,尤其在社会飞速发展的现代化社会,传统农耕文明不断被新的商业文明和工业文明所代替时,我国传统农耕社会中的人们淳朴、善良的精神品质与对生命的态度都在发生着质的改变。

因此,农村题材的影视作品要“讲好中国故事”,需以中国的人、人情、人性作为影像表现核心,以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作为思想源泉,真正种下反映中国人民生活的“小麦”,赓续中华民族的精神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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