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很多人熟悉韩松落,是从他生动敏锐又睿智的专栏和散文开始的,十余年在专栏上“疯狂输出”让他拥有了“随时都能写”的优点。同时,他也找到了和“小说之神”灵感碰撞的机会。在他心里,“始终觉得,时代是有K线图的”,而文学阅读和写作,跟随时代的K线图一起高高低低。
近来,他的首部小说集《春山夜行》出版,创作时间跨越30年,着力写一个粗粝的、自然的、二十年前的西北世界,为当下小说的创作带来生猛的新鲜血液,小说里没有宏大叙事,底层人物,世俗人生,但对人情世故有深刻的洞察。作家笛安说:“这本短篇小说集里有一个广阔的世界,在《春山夜行》里,你不只能读出诗意,还能读出属于小说家韩松落的画面感与音乐性。”
记者:此前您分享过,《春山夜行》这篇小说源自跟朋友打的一个赌,而且您不喝酒,也不喝咖啡和茶,只喝白开水,但这篇小说写的却是白酒行业。
韩松落:对,朋友认为小说必须写真实的人和事,我觉得这种写作不能让我兴奋,虚构才能带来兴奋点,而且,复写真实的人和事,可能给当事人带来困扰,我会有道德上的迟疑。然后,我就决定来写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写白酒行业。
我就是想写一个年轻人独立展开生活时,那种恐慌、试探、自信和自足交替的状态,怎样成熟,以及装作成熟。这篇小说实质上是农业趣味的,因为只有在农村里分家另过的年轻人,面对一大块土地开始耕作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恐慌和自信的交替。在大地上,不可预期的事实在太多了。
记者:在《春山夜行》后记里,您写道“我喜欢高度控制,我不喜欢弱控制状态下写出来的文字”,还有“我喜欢全面监控,这可能是一个狮子座写作者强悍的一面”,这种高度控制和全面监控,能不能分享一下,具体是指什么?
韩松落:就是要有一个醒目的形式,有一个适当的动机,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美学追求,有一种框架感,有一种音乐感和节奏,而且始终保持这种框架、这种腔调。
我希望看我小说的人觉得作者像是绷紧了身体在跑步,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小说。其实我的小说,很看重故事,但最想要的就是一种微妙的情绪,一点惆怅、一点失落,但达成这种情绪非常难。故事对我来说是一种工具,我真正想写的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情绪。
记者:《春山夜行》书封上有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以時光的松脂裹住凛冽的西北”,这本小说集的很多故事,地理环境、气候特征、风土人情,全都以西北的小城为蓝本。您出生在新疆,后来移居兰州,西北的广袤给您的性格与写作风格也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吧?
韩松落:我们整个家族是1956年搬到新疆和田地区于田县的,那是昆仑山脚下的一个地方。最早带着我们一家到新疆去的是我姥爷。在20世纪50年代,因为组织上的委派,我姥爷负责管理劳改农场,后来这个劳改农场西迁到新疆,他就随着大部队,迁到新疆南部去垦荒。我母亲在那儿遇到了我父亲,我是在于田县出生的。我们一家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姥爷退休了,“落叶归根”的想法特别强烈,他就带着我们全家,从1985年开始陆陆续续地迁回甘肃兰州,我们老家所在的地方。十岁的时候我来到兰州,一直生活到现在。
我出生的于田县,在20世纪还有几万亩的胡杨林、芦苇荡,有大片大片的湖泊,还有草原、森林,地貌和物种都非常多样。虽然在某些季节,比如春天,也会有沙尘暴,但在其他时候,我觉得那个地方像天堂一样美丽。季节的感觉非常鲜明,春天草原上野花到处盛开,我觉得野花盛开有一种庄严的感觉,在其他地方很难体会到。夏天,太阳一晒,白杨树、胡杨树叶子变成墨绿的颜色,风一吹,有一种细碎的声音。在南疆,家家户户都是临河的,不管在房前还是屋后,有的是自然的河流,有的是人工开凿的。到了秋天,到处都是金黄瓜果,味道非常浓郁,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味道。冬天的新疆会被大雪覆盖,有时候温度会到零下二三十摄氏度,雪会到膝盖这么厚,到处一片苍茫。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心胸无比开阔,这是对性格的一种滋养。还有,它的地域性、多元性和原生态性都是不可多得的,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已经把自己的青春融进去了。
兰州的话,我觉得是一个特别斑驳的地方,色彩非常浓重,对比度特别鲜明,任何事情的个性都非常强烈。兰州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保留着中国最后的一点江湖气,一点码头气息。我是挺感谢这种存在的,我经常会去阿甘镇或者白银,去找寻这些遗迹,找往日的气息,感觉像坐上时光机,穿梭到过去一样。
记者:《春山夜行》中那篇很多人喜欢的《天仙配》,用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被诊断为“青春迷狂症”的女人持续不断地出走,铺设成这个故事的框架。对于青春,您是怎么看的呢?
韩松落:走到现在我觉得,令我印象最深、最难忘的,就是二十岁以前的那些事情。因为年轻时候感受力最发达,你经历过的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经历爱情,第一次看见某种风景,第一次听到什么样的歌,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样的痛苦,所以它对你的影响是不可替代的。哪怕以后看见的风景更美,经历的爱情更好更圆满,但都无法与第一次经历相比。
二十岁的时候写东西特别磅礴,即使是废话,也是很有情趣的废话。现在你写着写着会很谨慎,会发现自己写的东西干瘪了。虽然的确是更有力量了,但是没有那么丰沛的感情了,没有那么丰富的感受了。
记者:十多年前约您写过影评、乐评、文艺等方面的专栏稿,2004年开始,您在很多媒体都开有专栏,您对那些年的“专栏时代”有什么样的感觉?
韩松落:当时,我觉得媒体写作给我带来一种集体的认同感。因为写作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尤其是个人体验的写作,有的时候,对方跟你不在一个频率上,那肯定接收不到你的频率。但媒体写作,是一种寻求最大公约数的写作,让我跟很多人达成了一种共振,这件事情在很长的时间里让我觉得非常振奋。但是我渐渐地对这种共振有点不满足了。随着传统媒体黄金时代的过去,这种不满足感越来越明显。专栏写作最顶峰的时候,我同时写过55个专栏。但是那种兴奋劲儿很快过去了,我需要一些更深沉的表达。
记者:这样的深沉表达是指纯文学的类型吗,比如小说?对您而言,写专栏和写小说,分别有哪些不同的感受?
韩松落:写作就是一种整理世界的能力。我觉得写专栏,是一边从别的地方补充养料,一边在写专栏的过程中把它消耗掉。在专栏时代,其实对写作的要求很高,最起码在编辑部需要一层层地过关,必须做到不能有漏洞。但是写小说比较自由,这是一个人的事业,而且我觉得特别奇妙的是,写小说本身就是一种滋养,它对我来说无所谓输入或者输出。
记者:记得您还做过编剧跟过组,也写过歌,发表过作品集《靠记忆过冬的鸟》,而且还挺喜欢画画的,在小说中会用画画作为小说主人公自我治疗的手段,这些共通的形式都给予了自己丰富的滋养?
韩松落:对,我有一个未遂的画家梦,至今我也喜欢保罗·德尔沃、安德鲁·怀斯、罗克韦尔·肯特、格列柯,以及任伯年、陈老莲、林风眠、黄秋园。我写下的每一段文字,都是某个画面的延伸。
采写:凝珚 编辑:夏春晖 38675320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