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笺里的成长诗

风为裳

1

高中快毕业时，许朝颜送给韩松一个本子。本子里有些照片，有些许朝颜写的文字。

韩松从来不知道那么嚣张拔扈的许朝颜居然这样心灵手巧。照片多是抢拍的，文字一率是簪花小楷，漂亮得像许朝颜本人。

因为嚣张拔扈的评价，韩松的脚再次被许朝颜踩了。许朝颜说这一脚是句号。

韩松问：“啥意思啊？以后同学不处了呗？”韩松又问：“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嘿，其实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

许朝颜很拉风地给了韩松四分之三白眼球。

翻开第一页，硕大的字用红笔描着：韩松同学糗事大集合。

就知道许朝颜这毒辣女生没什么好肠子。

第二页是韩松顶球的照片。韩松顿时觉得自己无比勇猛，他说：“瞧瞧这头球顶得又准又狠……”不对，韩松看到了许朝颜在照片旁边写的注解：那次比赛3：0。文班完胜。韩松同学把球顶进了自家球门。

记忆里，韩松就没在许朝颜面前抬起头来过。

2

那次比赛韩松还记得。

高二那年冬天，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体育老师觉得这样的时候踢雪地足球是件很酷的事。于是，将两个班的体育课合在一起踢足球。

比赛之初，韩松信誓旦旦地跟许朝颜说：“咱们班兵强马壮，那就是一个超级豪门皇马。”许朝颜同学用一惯的不屑一顾对待韩松，她说：“别弄出乌龙球就算你们本事了。”

韩松简直对许朝颜刮目相看，乌龙球她居然都懂，于是整整一节自习课，韩松都在给许朝颜讲阵型，讲足球理论。许朝颜要做的事就是纠正他。她总是不紧不慢地接一句，四两拨千金一般，把韩松这半吊子说得一愣一愣的。行啊，姑娘，你对足球有点了解啊！

许朝颜轻轻浅浅一笑：“赶紧跟你哥们儿说，进攻不行咱就防守，别像中国男足似的，要啥啥不行。”

韩松有点气，这姑娘把他们比成中国男足，有没有搞错？

事实证明，许朝颜是个有眼力的姑娘。

韩松带领的理八班男生有勇无谋，上场10分钟就被红牌罚下两人，韩松还想以少胜多，结果对方一点面子都没给，5∶0，对方前锋乐得两板牙明晃晃地露在寒风里。韩松嘟嚷：也不怕灌一肚子风。

许朝颜跟韩松分析球队弱点。韩松回头看了才子和金童一眼，他俩一脸不屑：“胜负乃兵家常事，女生懂什么足球。”

许朝颜适时地闭了嘴。

韩松的队伍一路输了下去。理八班只有7个女生，二十几个男生丢盔弃甲地回来，整个班级沉浸在一种很奇特的氛围中。女生们有点小小的窃喜，男生们平时太嚣张了，成绩好，人数多，在班级里龙一样，出去，哼，虫一条。

许朝颜倒是很厚道，她给韩松指出一条明路，她说：“文一班只有12个男生，跟他们踢，你们……”

许朝颜后面的话没往下说，韩松自然明白：好歹搬回点面子。于是，韩松去央求体育老师串课。体育老师也算给面子。

那场比赛的结果是，理八班的里子面子全都丢光了。人家就那12个男生，还把韩松他们踢了个3：0。当然，韩松进了一个，不过，进的是自家球门。

因为这，韩松一星期没跟许朝颜说话。才子第一次埋怨韩松，他说：“许朝颜当啦啦队喊得嗓子哑，每天放晚学都在打吊针。”

韩松总不好主动开口，男子汉的面子呗。再说，韩松的心情也很坏。连凑足上场队员都困难的文一班也把他们给赢了，还让不让人活了？

一星期后，许朝颜跟趴在桌子上的韩松说了第一句话：“人生路上，要赢得起，更要输得起。”

3

许朝颜就是这么牛的女生。

大本子上有一页的照片是许朝颜跟韩松大眼瞪小眼。韩松有点忘记这是什么事了。

幸亏许朝颜在照片旁写着：那家伙跟人打赌比深情，好吧，姑娘不惧你。

韩松想起来了。那是高一下学期，春天。

功课太枯燥了。男生们常常会玩些很无聊却自认为饶有兴致的游戏。比如，在邻班的门口扔一封没写名的信，看捡到的同学是什么表情。比如，几个男生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女生看，然后看女生的反应。女生罗丽脸红得像个苹果，王维维拿起书跑了出去。轮到许朝颜，许朝颜瞪大眼睛一个一个看回去，然后评价：“真丑。脸没洗干净。哦，嘴上长毛了。还有，韩松，你斗鸡眼哎，鼻子也有点歪。”

男生们被打击得如同经霜的黄瓜，一个个长着脸转身回座。

韩松仍没放弃自己的行为艺术，他盯着许朝颜看，许朝颜也盯着韩松看，照片是才子拍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那丫头弄了去，还洗出来了。

韩松说：“你的神经是电缆线做吧？咋就没有根害羞的神经哩！”

许朝颜笑得很豪放，她说：“对我喜欢的人，我才婉约才害羞，你算老几？”

这丫头伤人太狠了。

从那之后，韩松再没玩过盯人游戏。

直到快要毕业时，许朝颜才说出真相，揭晓谜底，她说：“本姑娘近视眼，你都不知道吗？你们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你们看，其实，我啥都没看清楚，眼前情深深雨蒙蒙的，WHO怕WHO啊？”

啊？还有这一说啊？

我纯粹是随口胡编，没想到击退一群狼。

韩松回头看才子与金童，那两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许朝颜，你还真是演技派啊！”

许朝颜送了韩松第N个衷告：当别人挑战你时，选择勇敢面对是最好的办法。你越跑，敌人越追你。你回过头来跟他面对面，他就傻了。

韩松回去把这话琢磨了好久，深信不疑。所以，北大来自主招生时，他其实是想躲避的。可是一想到许朝颜这句话，韩松对自己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冲吧！”

没想到，韩松真就冲过去了。

韩松很想感谢许朝颜，请她吃顿饭，却不想那丫头很酷地说有一场NBA现场直播要看，她不能奉陪。

韩松知道许朝颜是有些难过了，她没有通过自主招生考试。

他在她的桌膛里放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没什么了不起，只因为你是许朝颜！

第二天，许朝颜看着那张字条，笑了。

4

韩松翻到最后一页，那张照片韩松记得，是班主任冯老师拍的。照片上，韩松跟许朝颜拉扯着同一只行李。许朝颜的脸上略略有些紧张，好像韩松是强盗。

许朝颜写：我并不知道他会是我3年的同桌，也并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有那么多故事。

那是高一刚入校时，9月的阳光甜腻得像一块果冻儿。

早到的韩松陪着冯老师接新生。别的学生都是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非常6+1”阵容，只有许朝颜，一个人背着大大的行李包，手里还拎着脸盆和各种小食品。

本着革命友谊，韩松去接那行李，不想人家姑娘根本不领情，拉着行李带不放手。冯老师也够没正事儿的，不帮忙，还拍照。镜头里两个人的表情都够僵硬。后来才子看到这张照片说，完全可以配上悚动的标题发到杂志上，做不良青少年违法的报道配图。

韩松那时已经跟许朝颜成了同桌。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许朝颜从来都不知道面子为何物。韩松但凡有一点错落到她手里，她肯定声音提高10个分贝，直吵到话飞进全班人的耳朵里才罢休。

韩松不止一次感叹许朝颜简直就是老天派来整他的。想当年初中岁月，他韩松的同桌哪个没被他收拾哭过啊！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双边关系缓和是那次韩松受了委屈。物理老师的课，一张纸条千山万水地传到韩松手里，应该还往下走的，韩松手慢了些，纸条落到了韩松手里，恰好被物理老师看到，也恰好前一次物理考试韩松没考第一。物理老师借题发挥，抢过纸条，偏那纸条上没称呼没落款，只写着约放学去蛋糕屋吃蛋糕。

物理老师认定那纸条是韩松写的，她说：“好你个韩松，是不是也想恋一个？”

韩松的脸腾地红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许朝颜站了起来，说：“老师，我证明这张纸条不是韩松写的，不信，你可以找语文老师验笔迹。”

物理老师本来就是存心冤枉韩松的，一听许朝颜这样说，赶紧就坡下驴，说：“不是韩松写的也不能传啊！”

下课，韩松瓮声瓮气地谢许朝颜。许朝颜很酷地回了一句：“没什么，大路不平旁人铲，我不是帮你，我是帮真相。”

用才子的话说，就是那次，许朝颜收了韩松的傲气。许朝颜多无理，韩松都忍了。

金童不怀好意地笑：韩松同学大概气管不好。

一大片男生开怀大笑。许朝颜站起来，说：“好笑吗？”大家就都偃旗息鼓不敢再笑了。

韩松想：理八班因为有了许朝颜，女生们都跟着扬眉吐气了。有节数学课，老师一个劲儿说男生聪明女生笨。许朝颜不客气地站起来反问老师：“这观点是你母亲教你的吗？”

数学老师闹了个大红脸，从那以后再不敢说女生不聪明的话。

许朝颜对韩松说：“不能用个体的差异来概括全体，那是不科学的。如果你因为你是男人就沾沾自喜，那绝对是件比踢输球更丢脸的事。”

5

韩松翻那本按时间顺序倒贴的笔记本，一页一页，好像是时光长河里的一叶叶小舟。还有一次去学校的机会，可以见到许朝颜，听说她要到英国去读书了。要送她点什么呢？这丫头的礼物太珍贵，回礼就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

选来选去，韩松在商场给许朝颜买了顶毛线帽，英国好像挺冷的。

返校那天，许朝颜竟然没来。才子八卦地说：“你知道许朝颜的事吗？”

许朝颜什么事？韩松心里咯噔一下。许朝颜是在高考一周前宣布退出的。她淡淡地笑着给大家解释，她要去英国留学，所以不用参加高考。

韩松早被北大自主招生录取，不用高考，每天就做些打水扫地的后勤工作。许朝颜宣布不考试后就跟韩松一起做。大家都上课时，他俩会在学校的操场上聊聊天。

某一天，许朝颜指着围墙上的藕荷色喇叭花问：“韩松知道这花叫什么不？”韩松说：“喇叭花呀，这谁不知道啊！”

许朝颜说：“它还叫朝颜花。它清晨开花，9点后凋落。它是生命力很强的植物，只要有可攀缘的地方，篱笆、断墙、栏杆，它都可以爬上去生长，甚至只有脚下的土地，也会顺着地面长出枝叶，开出娇艳的花朵……我很希望我像这花一样……”

韩松说：“你爸妈原来给你起的名字是叫喇叭花呀，难怪你那么毫不留情地放炮，像喇叭一样指摘别人的缺点。”

许朝颜有些愣神，问：“很讨厌吧？”

韩松想了一下说：“还行。”

许朝颜说：“其实我是嫉妒你们，嫉妒你们有那么长的人生可以犯错，成长，而我，将一无所有，比穷光蛋还穷。”

韩松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下课铃响了，他拉着她回到班级。

最后一次到校取通知书时，才子说：“许朝颜去英国不是留学，而是做心脏移植手术，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韩松手里的那顶帽子掉到了地上。同桌3年，他只知道她酷，她麻辣，她眼里揉不得沙子，却从没想过她有颗破碎的心脏。

韩松一路流着泪跑回家，翻开那厚厚的日记本，仿佛那是时光书笺，一页一页记录着他们成长的鸡飞狗跳，像诗像画，也像一个女孩的坚强和不妥协。

韩松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许朝颜，这个喇叭花一样的女孩，她只是合上了一会儿小喇叭而已，清晨的阳光一出来，她又会笑靥如花地回到大家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