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丫头的泥泞雨季

秋思童

1

16岁那年寒假，我的人生遭遇了天崩地裂的打击。父母惨遭车祸，双双遇难。瞬间，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别无选择，我只好被接到远在城里的舅舅家，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其实，舅舅家也很窘困。他和舅妈都是下岗工人，两人辛苦地摆了个早餐摊子，卖些米粉面条和包子之类的东西。然而，那一带的摊子很多，竞争压力很大，所以别看他们起早贪黑的，却赚不了几个钱。

到舅舅家时，我看见一个女人正拿着扫帚骂骂咧咧地追打一个男孩。那个女人，便是我的舅妈，而那个男孩，就是大我三个月的表哥文渊。两三年不见，他长得很高了，染着红红的头发，穿着破洞的牛仔裤，一看，就很邪气。曾听妈妈说过他特别顽皮，学习成绩不好，整天惹是生非。

对我的到来，舅妈根本就视而不见。那一整天，她一言不发，任舅舅如何陪着小心，始终是铁青着一张脸。如果不是到了晚上，我的住宿问题终于摆到了面前，估计她会一直保持着沉默。

晚餐之后，舅妈一边擦桌子一边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口气对舅舅说：“等会儿，你看看睡觉怎么安排吧！”

“我……我睡客厅沙发上吧！”还没等舅舅回答，我便很识趣地主动提出来。我知道，现在有人收容我已经很不错了，还能指望人家把自己当贵宾一样看待吗？

“还是我睡客厅吧！”表哥文渊一边说一边朝我挤眉弄眼。见我没有反应，他就走过来，附着我的耳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臭丫头，你小心点！别跟我争，我想半夜偷偷起来看电视方便呢！”

舅妈显然很不愿意，但她到底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驳回文渊。于是，我只好睡到文渊的小房子里去了。

然而，有起夜习惯的我，却始终没有发现过文渊偷看电视。我想，或许他真偷看过，只是没被我撞上吧。

那个寒假，每天早上一听见厨房里有动静，我立即起床，帮忙生火，揉面，然后，跟着舅舅舅妈一起出去摆摊。

每天早上八点，文渊会准时出现在早餐摊。他跟别的顾客一样，翘起二郎腿，要一碗牛腩面，吃完后嘴一抹，碗一扔，就没事儿了。人家是少爷，有福享，我一点也不眼红，但可恨的是，他的碗一扔，就非要把我往回拉，说是让我去辅导他做家庭作业。

见我经常被文渊欺负，舅舅眼里充满了无奈和痛惜。他叹口气说：“这个文渊，要有霜儿一半懂事就好了。”

我总是听话地跟着文渊回家，不断演算着他要我做的习题，而他自己却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球赛。就算文渊多不懂事都好，可他仍然还会拥有那么多的爱，可是我，就算再懂事，又能怎么样呢？

2

春节一过，就要开学了，可我没敢再想继续上学的事。每天下午没事，我便到街上到处转悠，希望能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哪怕工资很低，只要能够养活自己，不拖累舅舅一家就行了。

可是，由于年龄太小，很少有人敢破格录用我。

一天下午，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一家蛋糕店老板，答应以600元一个月的薪水雇佣我。当我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去的时候，却在门口听见他们一家激烈的争吵：

“我不是不愿意供她，可咱家的条件你也知道，将来能供俩孩子上大学吗？”舅妈说。

“那也不能让霜儿现在就辍学啊，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这孩子心气儿高，学习成绩又好……”舅舅明显有点哀求的意思。

“行了，那就供你的霜儿，文渊没出息，不读拉倒！”舅妈赌气地说。

“妈,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再这样我真就不读书了！那个臭丫头成绩好，让她跟我一起上学，正好可以免费给我做家教呀！我保证，如果她跟我一起上学，我的学习成绩一定会突飞猛进！”文渊嚷嚷道。

文渊的话果然凑效，舅妈答应了他的要求。

于是，我再次背起书包，变成了城里学生，插班到了文渊的班级。可是，对他们，我没有丝毫的感激。我想，只要我好好学习，做一个称职的家教，就不欠他们的，对得起他们提供的一日三餐了。

“臭丫头，等等我！”每天上学的路上，文渊都在后面追我。可我从来没有因为他放慢过脚步，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臭丫头，放学了，别写了！”每天刚放学，他就催我快走。我给他一个白眼，但最后不得不收拾好东西跟他走。因为我知道，下午是舅舅舅妈最有空的时间，他们早就做好了饭菜，只要文渊到家，就得开饭，我不能让他们等，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会等我。

班里也有人不喊我的名字，学着他“臭丫头臭丫头”地叫，他就恼了：“臭丫头也是你叫的吗？叫她叶霜霜！我是他哥哥，你是谁？”

可是，我始终没有把他当哥哥，也打算永远不把他当哥哥！我觉得，有这样的哥哥，是一种耻辱。我总是痴痴地想，如果我有光浩那样的哥哥就好了。

光浩是我的同桌，一个品学兼优的男孩。

3

4月的江南，郊外已到处是桃红柳绿了。放学的时候班主任说:“下周我们班组织一次郊游，每人交40块钱。去的同学请举手报名！”

教室里顿时竖起了森林般的手。唯有我，静静坐在那里，没听见似的。

老师看了我一眼，说：“叶霜霜，咱班的集体活动也不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多出去跟大家交流交流也不错嘛！”

特殊情况？像我这样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儿，寄居的还是一个辛苦一整天才能赚到几十块钱的家庭，算不算特殊情况？

我沉默不语。却见文渊把另外一只手也举起来，说：“老师，我代她报名。”

“对不起，我不舒服，不想去！”我倔犟地说。然后，背起书包就往外走。

“臭丫头，不去信不信我揍你！”他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威胁我。

“我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不去郊游会死人啊！”

他一把逮住我后，声音软下来了，说：“不用找我妈要钱的，我有。下次考试的时候，你给我丢个纸条儿就算是报答我吧！”

文渊没有说假话，第三天，他果然交给了老师80块钱。我没有问他钱的来路，只要没有找舅妈要，这就行了。

然而，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在德育主任的带领下，教室门口突然来了几个警察。原来，他们是来调查一桩失窃案的。前天傍晚，学校附近一家工厂被人偷走了不少废铁。通过监控录像，他们发现了两个作案者是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学生。

没过多久，调查的结果出来了。文渊，就是作案者之一。

文渊为了给我交钱，居然去偷废铁！这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以我对他人品的了解，他违法乱纪，一点也不奇怪。然而，这一切因我而起，好像又不大合乎情理。因此，当时对他，我非但没有一丁点儿感激，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奇耻大辱，因为班里人人都知道，他喊我臭丫头，他是我表哥。那时，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光浩会不会因此看不起我，认为我近墨者黑呢？

4

我本来以为，喜欢光浩是我一个人的秘密。然而，不料有一次在作业本上写满他名字的时候，竟被文渊发现了。他对我的遮遮掩掩表示了蔑视，大声嚷嚷着说：“臭丫头，有种的话，喜欢人家就大胆追啊！”

文渊的“有种”可是出了名的。据说，上学期他曾经喜欢过隔壁班一个女孩，于是便在放学路上把她拦住，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凭什么呀！”女孩高傲无比地说。

文渊当即抽出一把水果刀，比画着胸口说：“就凭我的这颗心，行吗？”

但女孩终究没有因他的吓人的把戏而同意。

那时，我一边坚决否认自己喜欢光浩，并警告文渊别到处乱嚼舌头，一边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给光浩写了一封告白信，放进了书包。

第二天下午体育课后，当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找机会把信交给光浩的时候，在教室门口我听见有几个同学在议论我：

“哇，叶霜霜看起来挺老实的，原来追起男生来这么猛！”

“光浩怎么看得上她呢？癞蛤蟆吧，哈哈……”

我强抑制着泪水，旁若无人地走过那群人的身边，然后，冷若冰霜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那些议论戛然而止。

其实，我不是不想逃跑，而是不能逃跑。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我知道，尽管遭受再大的屈辱，自己也要努力读书，只有这样，将来才能还清欠舅舅一家的人情。

当时，我认定一定是文渊拿走并公开了那封信。我还恨恨地想：如果将来有机会报仇的话，我一定让他生不如死！

我清楚地记得，当大家在议论和嘲笑我时，光浩就在他们旁边。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副事不关己的傲慢神情。我终于知道，在他眼里，我原来真的就是只丑陋的癞蛤蟆。那一刻，我咬着下唇，下定决心：努力学习，忘记光浩！

就在我一边拼命学习向光浩示威，一边算计着怎么报复文渊的时候，却在书包里意外地发现了这样一封信：

叶霜霜，你好！

你的信终于辗转到了我手上，都怪班里那群女同学太无聊，她们无意中在你书包里发现了那封信，便拆开看了。非常谢谢你能喜欢我！那天，她们一定伤害到你了吧！对不起，因为不知情，我没能及时站出来保护你。请你千万别太介意，走自己的路，让人家说闲话去吧！其实，我也是很喜欢你的。我喜欢你不屈不挠的精神，喜欢你学习上的蛮劲儿。你跟别的女孩很不一样，真的。我的表白比你晚一步，对不起……

落款人，竟然是光浩！当时，我的第一感觉是被人捉弄了。班里的女生不是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光浩是那么优秀。然而，当我再次辨认笔迹时，就完全相信这是真的了。因为，光浩的作业本，曾被我反反复复地看过，他的字体，我再熟悉不过了。

原来光浩也喜欢我！从那天开始，我那颗埋在尘埃里的卑微的心终于鲜亮起来。每当我不够自信的时候，我就想起光浩的那句话：叶霜霜，你跟别的女孩很不一样。于是，我就有了面对困难的勇气。

然而，奇怪的是，自从光浩跟我表白之后，却再也没有搭理过我，更别说单独约会了。每当我看他时，他的眼神都很淡漠。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张纸条，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心里装着就行，等我们都考到了理想的大学，再谈未来吧。”

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更钦佩他的理性。心中有爱，带着自信上路，我走得越来越好。那段日子里，我学习成绩稳步上升，还交了不少朋友。

也许因为我的出色，舅妈对我比以前热情了许多，还开始计划我上大学后的开支了。我知道自己错怪了文渊，不记恨了，但仍然讨厌他每天跟着我。他一副家长派头，只要有成绩不好的男生跟我多说几句话，他就把人家赶走，全然忘记自己就是一个不好好学习的学生。

5

年轻时候的喜欢，真的就像一场烟花，绚烂却又短暂。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发现光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而自己，也并没有从前那么喜欢他。于是，我打算在高考过后，云淡风轻地跟他说声再见。然而，在心底，我对光浩始终是充满感激的。因为，在我青春最泥泞的那段路上，是他，曾经给过我向前的勇气和自信。

毕业晚会那天，我走到光浩面前，正想跟他说点什么，他却抢先让我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光浩说：“叶霜霜，对不起，其实我并没有喜欢过你。我喜欢的是另外一个女孩……”

“可是，你写的信，你传给我纸条是什么意思？”我很不解。

“那封信和纸条，都是文渊逼着我写的。他说，你太敏感太脆弱……”

文渊？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到处搜索他的影子，却突然想起，一个月前，他已经到西藏当兵去了。舅妈曾说过让他读高职，他说喜欢当兵。当时我还纳闷：那么喜欢自由的他，怎么突然喜欢当兵了呢？

哦！我突然明白了：他只是想省点学费给“臭丫头”上大学而已。

那么，他“抢占”客厅的沙发，他逼着我给他写作业，逼舅妈让我继续上学给他当家教，骂骂咧咧地跟踪我不让别的坏男生靠近……这些凶巴巴的举动是不是也“居心叵测”呢？

突然，我感觉好像有虫子开始在自己脸上爬啊爬，赶紧用手一抹，竟全是眼泪。

我跑到外面，仰望西藏方向的天空，大声地说：“谢谢你，表哥，感谢你陪臭丫头走过了那么泥泞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