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敏
仙霞古道,最初出于军事目的而开辟,随之用于交通驿传,客观上沟通了钱江水系和闽江水系,延伸开来,又沟通了长江水系、运河水系,乃至海上丝路,使之促进了浙闽地区商贸经济的发展。仙霞古道的开通,以其特殊的军事、交通、商贸、文化功能著称于世,也一直影响着后人,尤其对浙闽两省的经济文化发展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钱塘江水系和闽江水系都是我国重要的水系,在古代,它们分别是浙江省和福建省的交通命脉。在钱塘江水系和闽江水系之间有一个重要的关节点,那就是仙霞岭。开凿于岭上的仙霞古道,是我国历史上一条重要的军事交通要道,位于浙江省与福建省之间,是浙闽交通的咽喉要道之一,也是沟通陆上与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转运枢纽。仙霞古道穿梭于浙江江山与福建浦城之间,全程500里,以强大的交通、军事、商贸功能称著于世,被誉为有史以来浙闽之间最重要的商贸通途。
源起发展与历史地位
由浙入闽,原需经浙江常山、江西玉山、信州、铅山,越福建武夷山之分水关,经崇安、建阳至建州,或经江西广丰越二渡关至浦城,再达建州,这两种路线路程较远,约700里。仙霞古道开通后,只需从江山越过仙霞岭,经浦城直达建州,全程仅500里,它发源于军事,兴盛于商贸,从秦朝到清末历经两千年,经历了从开辟到兴亡的全过程。
从秦汉的军事小道,到唐末时的仙霞大道
秦灭吴越国时,仙霞岭路在战争下首次开通,文献记载:“秦进军岭南,发卒50万,其中一支军队驻守在信江,溯信江东行,转陆路,过仙霞岭,南入闽江。”[1]另外《浦城县志》中也有对此事件的记载:“秦王政廿六年(公元前221)派屠睢发卒,分兵五军进攻百越,一路从江西广丰六十里抵二渡关,又一百一十里至(今)浦城。”[2]这也是史料记载中第一条浦城通外界的古路。自此,仙霞岭上的这条幽僻山路,使得兵士能更快地进军闽越,也为随后西汉武帝“军讨闽越”开辟了一条虽艰险但能快速起兵的军事路径。唐朝末年,即乾符二年(875),黄巢起义在进兵宣州(今安徽宣城)时遭到了官军的阻击,因形势不利,黄巢决定改道南下浙东发展。为顺利转入福建,黄巢率兵在原有的仙霞岭山路基础上完成了“刊山开道七百余里,直趋建州”的大道开凿[3],顺利拿下了福州,也形成了当今学界著称的“仙霞古道”。从此,浙闽之间“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内也”的封闭式格局被打破,打开了浙江通往福建的西南门户[4]。
从南宋升级为官道驿路,到明清时的“商贸通途”
南宋初,遵照宋高宗“修筑城壁”“防遏外寇”的旨意,时任浙东保宁军节度使的史浩“募人甃石路二十里”拓宽岭路[5],还建起了“牢牢钳制浙闽咽喉”的仙霞关[6]。对这次修路事迹,多处文献都有记载,如“史浩帅闽,甃以石路”[7]“自宋史浩伐山通道,累石百盘,据巅为关”[8]“宋绍兴中,史浩帅闽过此,募人以石甃路。自是,镌除铲削,旧时险厄,稍就宽平”[9]。仙霞古道在史浩的组织修建下,不仅提升了路段品质,还在岭南、岭北各设两道关门,即北起仙霞岭北坡保安,南至仙霞岭南坡龙溪的“仙霞关”,以及前后四道关口,通过层层设防、卡守,紧紧围护着浙闽之间的岭巅要塞,牢牢钳制着浙闽咽喉。史浩之后,南宋历任官吏都逐渐开始重视对仙霞古道的修整,使其逐渐发展为重量级的“国道”,遂成为浙江通往福建的主要官道。
明朝末年,仙霞岭战事连连,为了对付明朝降将耿精忠和已占据台湾的郑成功,清廷在仙霞岭沿线地带实施了一系列军事部署和道路迁改。如顺治十一年(1654),将原先入闽的官道常玉古道改取为仙霞岭路,并在浙闽交界处的廿八都设立浙闽枫岭营,派兵戊驻防整条古道沿线聚落,分守清湖、峡口(兼辖三卿口)、仙霞关、廿八都、枫岭关等地,因其安全保障不断加强,也使得外来人口不断流入。顺治十二年(1655),将原设在常山的广济渡水马驿迁至仙霞古道的起点处清湖。《大清一统志》对此有记载:“广济驿,在江山县南。旧自衢入闽,皆由常山西出玉山。本朝顺治十二年(1655)始移常山之广济驿于此。设驿丞。”[10]经清湖铺、峡口铺、保安铺、廿八都铺等沿线的10家驿铺到达浦城,仙霞古道沿线完整的驿站系统使得这个原本多寇盗、好作乱的边缘地带渐渐因为安全保障提升、人口迁入、商贸繁荣等因素成长为浙闽交界的中心区域。这个关键性的转折,在明代相关历史文献中可找到,如《明史》对“江山”做出如下记述:“东南有江郎山,有仙霞岭,仙霞关在其上。城东有大溪,仙霞岭水所汇也。又西有文溪。南有东山巡检司,本治仙霞岭下,后迁岭上。”[11]从文字记载中可知,仙霞岭因为道路功能的开发与强化,在明中后期已然升级为地标式的存在,成为识别浙闽交界地带的文化意象。
地理优势决定了仙霞古道强大的军事作用,而军事作用的强大又使其道路交通变得更发达。《大清一统志》里记载,仙霞岭开辟后,就成为浙西南最重要的军事地带,成为“江浙闽赣往来之间道,军事必争险峻之地”[12]。对于浙江来说,仙霞岭构成了西南部的一道军事屏障。对于福建而言,仙霞关也同样重要,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记载:福建正是因为有仙霞、杉关两大关卡才得以保全。正因如此,仙霞古道以其“庞大的防御体系,扼守浙閩赣边塞要隘”的作用成为“操七闽之关键,巩两浙之樊篱”的军事交通要道[13]。
商贸功能与核心价值
明清时期,仙霞古道在其交通和军事的综合作用下,完成了因战事而起,因商贸而兴的华丽蜕变。
首先,仙霞古道的商贸发展与其军事、交通的发展紧密相连。南宋至明朝前期,仙霞古道的主要功能是沟通闽浙,而浙闽赣三省及更广大区域的货物转运仍然以常玉古道为主,仙霞古道只起到辅助作用。明后期,尽管仙霞岭战事频繁,给沿线村镇造成了破坏,但因大批带有屯军性质的军队进驻,使沿线村镇人口激增、荒地得以开垦、营田得以种植,如枫岭营开垦、种植营田 80余亩。再则因驿道系统的完善,沿线馆、站、铺、汛提供的服务保障,促进了仙霞古道运输、商贸的快速发展。
其次,仙霞古道作为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的转运枢纽,沟通了南北运输大动脉和南北两大水系,凸显了它的商贸价值。众所周知,海上丝绸之路的传统路线在明中叶因海禁而衰落,但海上贸易因不能被完全禁绝而依然活跃。于是明朝廷采取了双标的海禁政策:严格限制浙江沿海地区船只。晚明时任江浙督抚的王在晋,在其著作《越镌》中提到,浙闽商船仅限于温州和福建分界地“为通行之禁也”[14]。而对距离京师遥远的福建海港控制较少,甚至引导、鼓励浙闽交界地发展对外贸易。书中又记载,“杭城沿江一带船埠,凡闽商载货,路由严衢者,方许径发”[15],意为从杭州沿钱塘江一带的商船,如是闽商入海的货物,可经钱塘江与仙霞古道完成水陆的转运。到清朝,官方继续延用这种海洋政策,仙霞岭路获得了更多的运输机会,最终成为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的转运点。作为海陆转运枢纽,仙霞古道的运输途程清晰可见,陆上丝路的物资经大运河入浙,溯钱塘江而上,至江山清湖码头,然后由仙霞挑夫发运至浦城,沿南浦溪直下闽江,至福州或泉州出海。从海外进口的货物,亦经福州港或泉州港入闽江,然后溯闽江而上,达浦城南浦码头,再由仙霞挑夫翻越仙霞岭运至江山清湖码头,下须江、入钱塘江运送至各地。这一盛况屡被记载入古代文献之中,如在晚明王世懋的《闽部疏》中记:“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水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其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皆衣被天下”[16],这里的“蒲城小关”说的正是仙霞岭路。
其中地处钱塘江水路与仙霞岭陆路转接点的清湖,正因为频繁进行大宗贸易转运,晚清已发展为仙霞古道最大的运输地,并出现了三大不同货物种类的码头:盐码头、百货码头和竹木柴炭码头。闽北地区之所以具备“下吴越如流水”“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的发达交通,是因为清湖为必经之地。这也正是清湖最早从码头市镇发展为商务中心的重要原因。
商贸文明与边际性文化
交通运输的便利,外加明清后外来移民的迁入,使得仙霞古道的经济贸易得以迅速发展,并于清末民初达到鼎盛,并催生出先进的市镇文明和具有边际性特征的区域文化。
首先,仙霞古道表现出传统城镇商贸文化的近代化特征。一是运输业集聚区块化发展,使浙闽两地实现了商贸一体化。以交通运输业为中心,仙霞古道沿线市镇形成了牢固的经济往来关系。如“挑江山担”和“挑浦城担”两大人工运输群体,因仙霞古道的连接,才能分别完成钱塘江和闽江水系物质转运中的陆运一环。因商贸一体带来了水陆交通的一体化服务,仙霞古道沿线才能发展出多个商贸中心,如浙江段的清湖、廿八都,福建段的南浦、观前等。二是以链条式服务促成运输业的系统化。延陵处士在《商贾买卖指南》中介绍了客商从福州到浦城的过程,货物交给浦城的过载行,过载行保证将其运到清湖,在此期间客商空手过山,到达清湖后再去领货。为保障货物安全,最关键的一步是签订链条式的担保手续。有了担保手续,仙霞挑夫为“班头”负责,“班头”为过载行负责,过载行为客商负责,一条完整、周密且深具服务意识的信用链条就此打响了仙霞挑夫的品牌。
其次,仙霞古道运输促使沿线市镇快速兴起。据地方文献记载,南宋至明,钱塘江南源先后出现了清湖、峡口、碗窑、石门(清漾)、贺村(包括淤头)、凤林、三卿口、大峦口、长台等聚落点,并沿仙霞古道呈现出走廊串珠式的发展。仙霞古道依靠优越的自然条件,不仅产生了重要的农业灌溉区和商贸码头;“河谷地”及水资源丰富的盆地也吸引了首批外来移民和先进的水利技术,从而发展出了较为完善的水利系统。如明中期,“峡口堰”和虹桥堰,以及丽坦堰、广源堰,都处于仙霞古道沿线聚落。宋明时期,清湖和峡口码头不少于十座。此外,南宋时移民大量南迁,元朝中期,江南地区实行的稳定政策不仅使得区域经济繁荣,而且使浙江在明清时再次成为人口主要流入地区。如在明朝洪武二十四年(1391)江山县人口较宋端平(南宋)年间增长了一倍,而移民的迁入有利于开发农耕条件良好的盆地,大量商人移民的到来更是拓展了手工业、服务业的经营空间。
再次,以仙霞古道为文化原型建构信仰及城镇形象。一方面是对本土神的信仰。峡口是钱塘江水路和仙霞岭陆路的另一个连接点,出产的毛竹、木炭、桐油等物资被源源不断地运送到江山港中下游。因水运而兴的峡口,面朝北面的钱塘江,建起了一座供奉钱塘江船工共同信仰的行业神庙——“周尚公”庙。供奉船运神不仅表达了仙霞人对船工事业的感恩,也传达出一代代仙霞人对古道文明的追随与继承。另一方面是身份自信的意象化输出。蒲城有一条“江山街”,位于浦城南浦,长600余米。“江山街”居民大多来自江山,他们曾是仙霞挑夫,因服务“挑浦城担”而定居在此。为了守护并传承仙霞人的荣耀,他们借助视觉载体,在江山街的东西两头各挖了一口象征挑夫箩筐的水井,两井间的街道,就象征着一条扁担。这样的意象化输出就是告诫后人要尊敬祖辈挑夫,同时也是对仙霞古道运输形象价值的认同。
商贸往来融合为仙霞古道特有的边际性地域文化。仙霞古道自发展为商贸通途后,一直在多元文化的碰撞中发展、在融汇中变迁。尤其是仙霞古道处于吴越文化和闽越文化分布地区之间,海上丝路运输带来的中西文明都在这里碰撞、融合。如清末民初的廿八都镇,其交通条件不及清湖,也无水陆转运的条件,但其繁盛的程度并不亚于清湖。究其缘由,正是因为其处于浙闽交界的最边际地带,在民族迁徙、军旅迁入、多地域人口融合等多方面因素的作用下,该地形成了最具代表性的边际文化。至今仍有上百种姓氏,13种方言,保存较完善且中西文化融汇的建筑风格,随南北方不同族群迁徙而来的饮食服饰文化,以及多种信仰的共处,都充分说明了良性互动的边际性文化将更大程度地推动社会经贸的发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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