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岸边安静下来,海浪声飘进客栈院落。阿尔法收拾桌上的杯碟,听见身后两个女人的对话。
“夜来香的味太浓了。”
“我现在也喜欢清淡的。”
“少女的身体没有花香和果香,少女文弱无味,那个味是真味。”
“真味……”
“我们去听书馆吧。”
“好的。”
阿尔法闻了闻手臂,嗅觉神经传感器显示出气味参数:T-1230。阿尔法走近夜来香,让大片叶子覆盖手臂,气味参数没有发生变化。阿尔法触摸钛合金躯体,忽然有一个闪念:阿尔法,你是男性,还是女性?
它随后想起来,客栈老板叶嘉曾在电话里跟朋友说过,她从之前任职的公司买了一个機器人,帮助她打理客栈。朋友说你买的是机器男人吧,叶嘉非常清楚地告诉朋友,她对男人没有了期待,对机器男人也没有兴趣,她买的是机器中性人。
机器中性人。阿尔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阿尔法走进说书馆,为客人斟了一遍茶,在盘子里添补些花生、瓜子。老沈正为客人说书讲故事。三皇五帝说完了,继续说下去:成汤放夏桀于南巢,商纣自焚于鹿台,犬戎弑幽王于骊山之下,朱由检在煤山上吊,咸丰暴死于热河,光绪病殁于瀛台。那个溥仪,最后一位皇帝,死于糖尿病。
说到溥仪,大家兴奋起来。有人说:“溥仪可不是最后的皇帝,中国现在还有一个皇帝,这个皇帝姓钱,钱皇帝。”众人笑起来,笑声落下去之后,说书馆里的空气有些凝重。一位戴眼镜的老者叹了口气:“我之前对胡适先生充满敬意,读完溥仪的传记资料,心里很失望。”
“为什么?”其他的人很好奇。
“胡适曾去紫禁城见溥仪,他在日记里是这样写的:‘我不得不承认,我很为这次召见所感动。我当时竟能在我国最末一代皇帝——历代伟大君主的最后一位代表的面前,占一席位!”老先生再次叹口气,“胡适可是鼎鼎大名的新文化领袖啊……”
老沈一边听,一边收拾桌上的扇子和醒木。客人起身离去后,阿尔法走过去揉捏老沈的脖颈和肩膀,用手掌按压他的脊背。
“今天说得不好,漏了一些细节。”
“沈伯伯,你还想吃夜宵吗?”
“不了,我该走了。”
阿尔法扶着老沈朝门外走去。今晚的月亮很好,像晶莹剔透的镜子。
“听说又有两家客栈倒闭了,现在生意不好做,我真担心你们。”
阿尔法默默无语,把老沈送到路口。
“沈伯伯,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一个客人说,少女的身体文弱无味,那个味是真味。真味是什么味?”
“真味是什么味?”
老沈有些恍惚。他小时候听说过,初雪落下的时候,不要用脚踩踏,也不要握雪球打雪仗,要用手轻轻捧着,看初雪能在手上停留多长时间……初雪的味道是真味吗?真味是初雪的味道吗?
阿尔法把他唤醒:“沈伯伯,机器中性人不是机器男性,也不是机器女性,是这样的吗?”
在老沈看来,一个不必穿衣服的钛合金机器人站在面前,不会有人谈论它的性别。不过,和阿尔法接触之后,他会下意识地把阿尔法当成机器人孩子,这个孩子帮他倒茶、捶背,扶着他散步,说出的话有条有理,不花他的钱,从未惹他生过气。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我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我的性别也是人类设定的……”
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阿尔法已经为客人准备好了自助早餐。它拿起扫把清扫院落,扭头看见叶嘉穿着睡衣,坐在树下抽烟。这段时间,叶嘉时常失眠。
客人们陆陆续续下楼,一个女人哼唱着婉转的戏曲唱词:“春日烂漫,那泼溅出来的是什么?窗外有喜鹊,镜里有情郎,这不明摆着吗?你和他的事,说了出去,就像一盆凉水倒进热油锅,炸开了。你觉得自己是好的,他觉得自己是好的,你们心里都有这样的得意……”
“情郎是什么?”阿尔法问道。
“女人喜欢的男人。”叶嘉神情寡淡地说。
“女人喜欢的男人……”阿尔法小声重复着。
叶嘉长舒一口气,喃喃低语:“一个半月,只来了七位客人,这还是旅游旺季呢……”她摇摇头,苦笑一声,扔掉烟蒂,像是给自己鼓劲似的猛地站起身:“我回城里一趟,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赚钱项目。我走后,你把客栈守好。”
“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叶嘉边往屋里走边说,“你不能再把流浪汉领进客栈了,你可以给他们钱,给他们吃的,就是不能让他们进客栈,那样做很危险。”
“好的。”
“记住了吗?”
“记住了。”
看到叶嘉憔悴的神色,阿尔法没有询问性别问题,但昨晚的念头缠绕着它,影响了它的工作状态。
“嗨!老板,鸡蛋煎得太老了。”
阿尔法跑进餐厅,重新煎了几个鸡蛋送过去。正在用餐的女孩很好看,阿尔法凑过去端详她的脸。女孩瞪大眼睛说道:“你想坐下来一起吃吗?”阿尔法问道:“你做女孩有什么感受?”女孩拿腔拿调地说:“我讨厌做女孩,我下辈子不做女孩了,我想做一个多毛的动物,这样就不会为每天穿什么衣服发愁了。”女孩说完,哈哈笑起来。阿尔法还想继续询问,旁边的男人大声说道:“我们正在吃饭,你这个机器人别捣乱,走开!”
叶嘉跑过来道歉,推着阿尔法离开了餐厅。
“你干什么呢?生意本来就不好做,不能得罪客人。”叶嘉小声抱怨道。阿尔法低下头,叶嘉定定地看着阿尔法,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机器中性人不是机器男性,也不是机器女性,是这样的吗?”
“是啊,你是机器中性人,”叶嘉双手环抱在胸前,“是那种不用装配皮肤,也不用穿衣服的机器人。”
“机器中性人……中性……”
“当初填写订单的时候,机器人性别一栏有三个选项:中性,男性,女性。有的公司是这三个选项:中性人,男人,女人。中性和中性人的指向是一样的。”叶嘉看着阿尔法,停顿一会儿说道,“你好像不高兴?”
阿尔法没有说话。叶嘉环视四周,忽然有些紧张,她心里很清楚,眼下这家客栈离不开阿尔法,其实她本人也离不开阿尔法了,她已经习惯了。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可以让机器人公司为你装配上皮肤,你穿上男人的衣服就是机器男人,穿上女人的衣服就是机器女人,可那需要一笔钱,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叶嘉的眼神里有恳求的情绪,她迅速侧转身,避开阿尔法的注视,放低声调说道,“阿尔法,我喜欢你,信任你……”想到离婚后的生活,想到客栈的困境,叶嘉的眼角开始湿润。
叶嘉在楼上独坐,听见阿尔法和几个客人说话。
“请问,你们怎么看机器中性人?”阿尔法问道。
“怎么看机器中性人?我只听说过中性人。”
“什么是中性人?”阿尔法继续问道。
“男人看起来像女人,女人看起来像男人,这样的人是中性人。”
“好像不对吧,中性人是变性人吧?”
“不男不女之人就是中性人。”
“你这话太损,你不能歧视中性人。”
“男的喜欢穿女人的衣服,女的喜欢穿男人的衣服。这样的人是中性人吧?”
“我知道有一种美是中性美。”
“我觉得机器中性人,也是不男不女的机器人。”
“这机器人有意思。”
“我们明早离店,鸡蛋不能煎老了。”
“我们快去海边捉螃蟹吧。”
叶嘉站在窗前注视着阿尔法。看着客人离去的背影,阿尔法的双手握紧着扫把杆,扫把杆突然间就折断了。看到这一幕,叶嘉非常惊讶,同时有些慌乱,急忙打开电脑查阅中性人的相关资料。
中性人,是性别不详的人,对他们的身体进行生理检测辨别不出性别,这类人也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也不承认社会给他们的性别定位。中性人不是指性别的变异或混乱,或者雌性同体。中性人讨厌周围的人对他们进行性别假设。
叶嘉倒吸一口气,意识到她和很多人一样,把中性人这一概念完全理解错了。在此之前,她也会下意识地认为,中性人是不男不女的那类人,或者是做过变性手术的人。现在看来,这个认知不仅落伍,且充满了偏见,甚至有歧视色彩。叶嘉的脸上有些发烫。
她拿起电话,把此刻的想法说给之前的主管领导听,主管领导听后呵呵笑了几声:“我说叶嘉啊,中性、男性和女性三种分类,是机器人行业的共识和统一分类,你是不是想多了?机器中性人就是不男不女的机器人,别搞那么复杂。”
“中性人不是不男不女的那种人!”叶嘉提高声调说道。阿尔法站在院子里听见了叶嘉的声音。主管领导没想到一个离职人员竟对自己这样说话,语调瞬间提高了:“如果你觉得不男不女不好听,那你觉得叫什么好,你说呀!”
叶嘉沉默不语。
“难道叫无男无女机器人?”主管领导发出怪异的笑聲,“我还有一个会议,就说到这儿吧!”
主管领导傲慢的语气从听筒里散溢出来。叶嘉落寞地走到窗前,心思紊乱,而自己又理不出头绪,但她能感受到,此刻的她对中性人充满了理解和同情。
不男不女。或许主管领导说得对,阿尔法是无男无女机器人。叶嘉随后想到,或许阿尔法是无性机器人。这个想法带给她欣喜和慰藉,同时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转过身,眼前的客栈让她迅速陷入另一种焦虑。房租、水电费、客栈推广引流费、家具电器设备的折损费、父母的医疗费……这一切都是现实,都得独自面对。她一直相信,经济独立的女人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安全感,而这几年的经济萧条,正把她推向破产的边缘。
送别了叶嘉,阿尔法站在院落里,有些无所适从。它在想:如果叶嘉不想继续经营客栈了,她会带我一起去城里吗?阿尔法随后提醒自己,身为工作机器人,要时刻牢记自己的义务和职责,即使叶嘉不在客栈,即使没有一位住店客人,也要像往日那样,按时打扫院子、清洁门窗、擦拭桌椅、检查客栈视频监控和火电设备是否正常运转。
叶嘉走后的第三天上午,阿尔法做完手头的工作,听见连续的敲门声,敲门声从弱到强,渐次升高。最初是轻叩三下,接着是敲打五下,最后加大力量拍打七下——这最后的拍打不是用拳头,而是用手掌。
阿尔法听见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阿弥陀佛,里面有人吗?”阿尔法不敢贸然开门,站在门后问道:“你们在找客栈吗?”
“我们不找客栈。”
“你们有什么事情?”
“我们是路过的出家人,乞点食物。”
“什么食物?”阿尔法没有听清楚。
“乞点食物,就是要点吃的,我们出家人吃素,剩饭剩菜也可以。”
阿尔法的记忆神经列出了数据:客栈没有储存食物,冰箱里有四根香蕉。
“没有其他食物了,水果可以吗?”
“水果也可以。”
“好的。”
阿尔法快步回屋,拿起四根香蕉迅速跑出来。它拉开大门,看见两个年轻的和尚,穿着宽大的深灰色长衫,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另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模样,他们胸前分别挂着一个圆嘟嘟的器皿,器皿上有一块暗褐色的遮布。
“这是香蕉,送给你们。”
年轻的和尚刚打开遮布,年长的和尚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屋里还有其他人吗?”年长的和尚问道。
“就我一个人。”阿尔法说道。
年长的和尚开始后退,示意年轻的和尚跟着后退。
“师兄,怎么了?”年轻的和尚问道。
师兄没有说话,低头往前走,年轻的和尚跟在后面,回头看了阿尔法两眼。阿尔法迷惑地看着他们。好奇怪的出家人。阿尔法的迷惑渐渐转为好奇,它放下香蕉,拉上客栈大门,想看看那两个和尚究竟在做什么。
“知道为什么拉你走吗?”
“不知道。”
“乞食的本意是什么?”
“度化众生。”
“机器人不属于众生,乞食对它没有意义。”
“机器人不是人类制造出来的吗?”
“人类能制作出很多东西。机器人不属于众生,我们不能度化它们,也不要向它们乞食,就像我们不能从猫和狗那里乞食。”
“师兄,我们一个上午只能乞食七家,刚才是第六家。”
“还剩最后一家。”
“师父说过,即使乞不到食物,空钵也是好的。”
两个和尚走到最后那家的门前,年轻的和尚抬手敲门。
“阿弥陀佛,家里有人吗?”
“谁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大爷拉开了门。
“我们是路过的出家人,乞点吃的,不要荤油的,剩菜剩饭也可以。”
“出家人,我很久没见出家人了,”老大爷扶着门板,一脸歉意地说,“我一天只吃一顿饭,现在还没做呢。”
两个和尚准备离去,老大爷说话了:“你们要苹果吗?”
“苹果也可以。”
“我家后院有苹果园,你们跟我摘苹果去吧。”
老大爷在前面引路。苹果园不大,在一个土坡上面,有一把木梯子架在苹果树上。
“你们叫什么名字?”
“这是我师兄,他的法号是一堂,我是他师弟,法号一行。”
老大爷扶着树枝爬上土坡,指着梯子说道:“你们爬上去摘苹果吧,想摘多少就摘多少,摘去吧。”
一堂低垂眼帘,说道:“我们有乞食戒律,不能自己摘苹果。”
“不能自己摘苹果?”老大爷笑着爬上梯子,摘下苹果抛到草丛上面。
“我们也不能自己动手捡落在地上的苹果。”一堂继续说,“乞食不自取,这也是戒律。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我们才能自取,但现在不是特殊情况。”老大爷迷惑地看着他们,慢慢从梯子上退下来。他看着草丛上的苹果,起初有些不情愿,后来还是弯下腰去。阿尔法忽然从树后闪身出来。它刚才一路跟随,他们说的话它全都听见了。
“阿尔法,你怎么来了?帮我捡苹果吧。”
一堂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尔法,一行脸上的神情则是轻松愉悦的。一堂迈开大步,走到老大爷身边说道:“老人家,麻烦你把苹果捡起来放在钵里面。它是机器人,我们不能让机器人捡起苹果放在钵里面。”
老大爷瞪大眼睛,随后笑道:“阿尔法帮我扛过米,有一次还背着我找出租车去医院。这个机器人厉害着呢。”老大爷凑到一堂身边,小声说道,“有一次,这个机器人救助了一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在客栈里面白吃白喝了两天,临走时还偷了不少东西。这个机器人对人类好着呢。”
听到这些,一行注视着阿尔法,眼里含着笑。老大爷弯腰捡苹果,把手里的苹果平均放在一堂和一行的钵里面。阿尔法的眼前有些眩晕,出现了紫色、蓝色、黑色混合在一起的光影。它眨了眨眼,让自己稳定下来,接着走過去,把一堂和一行的钵翻转过来,钵里的苹果全都滚落到草丛上了。一堂一脸诧异,一行的眼里含着笑。一堂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一行紧随其后,眼里依旧含着笑。
眼前的一幕出乎老大爷的意料,他笑着捡起一些苹果,放在阿尔法手中,阿尔法道了谢,朝客栈走去。走到半途,阿尔法透过树丛看见了大海。它走上路基,穿过路面,跨越堤岸,走向空无一人的沙滩。十几只小螃蟹在礁石旁边的沙子里挖洞,阿尔法给螃蟹留下一个苹果。再往前走,它看见一只小海龟,就在小海龟的背壳上放了一个苹果,看着小海龟爬向大海。一只海鸟支棱着翅膀站立在礁石上,像一面瑟瑟发抖的灰色旗帜。
海浪一波一波地荡漾,阿尔法把手中的苹果放在水中,苹果随水漂动,上下起伏,渐渐离开岸边,像在跳离别的舞蹈。阿尔法注视着远去的苹果,慢慢进入半休眠状态:机器中性……机器中性人……不男不女的机器人……不男不女……
老沈上午遛弯的时候,遇见了行脚队伍。老沈早年间曾去山里禅修,看见出家人,感觉很亲切。老沈和慧远法师攀谈,交流的过程中,一堂和一行走过来,揭开遮布,露出空钵,把乞食的经历说了一下。慧远法师微笑着说:“过斋后,你们带我去见见这个机器人。”
“我也认识那个机器人,它叫阿尔法。”老沈说。
“我们一起去吧。”
“我先回家一趟,很快就过去。”
老沈回到家奔向老旧木箱,从里面取出当年禅修时用过的陶钵。阳光透过窗口照在陶钵上面,陶钵泛出亮幽幽的光泽。老沈包裹好陶钵,稳稳地抱在怀中,起身朝客栈走去。
远远地,老沈看见慧远法师和他的弟子们围坐在客栈门前。老沈听见他们在唱诵禅歌:“人我是须弥,贪欲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
禅歌唱完后,一堂起身去敲客栈的门。里面没有应答。
“师父,已经敲三次了。”一堂说。
“再等一会儿。”慧远法师说。
老沈走到客栈侧面,踮起脚往里看,看见阿尔法安静地站在客栈门背后,一动也不动。老沈似乎明白了什么,微笑着走开了,他听见慧远法师的声音:“一堂,你今天和一行空钵而归,你有什么体会?”
“师父,我明白了。机器人是人类的相,谈论机器人时要脱离机器人的一切相,如果执着于这个相,心就会太满。”
慧远法师把眼神转向一行:“你呢?”
一行愉悦地说:“师父说过禅院里的灯,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今天的空钵,让我想到钵是空之体,空是钵之用。”
慧远法师神情淡然地点点头,抬了抬手臂,示意一行站起来,走到前面。
“一行,你站在那儿,能看见脚下的地面吗?”慧远法师问道。
一行摇了摇头。
“你后退一步,才能看见之前站立的那块地面。”慧远法师接着说道。
一行后退一步,看着之前站立过的那块地面。
“后退一步的你,还是之前的那个你吗?”慧远法师问道。
一行的眼神瞬间闪亮了一下。
“你想接着看脚下的地面,只好继续往后退,是不是?”
弟子们低着头,移动脚步后退。一行独自沉思。慧远法师默默注视着一行,似乎在鼓励他。一行的嘴角忽然有些颤抖,提高声音说道:“师父,越后退就会离本来的自己越来越远。”
“那怎么办呢?”慧远法师紧接着问道。
“要把……要把站立过的地面……当成出发点……”一行说道。
慧远法师的眼神也闪亮了一下。他继续注视着一行,那一刻,一行看着自己的双脚,喃喃自语:“我看不见脚下的地面,而脚下的这块地面又是存在的,我脚下的这块地面是属于我的空无……后退解决不了问题,要往前走,要往前走……”
一阵静默。又是一阵静默。
慧远法师的弟子们窃窃私语,老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身体几乎纹丝不动。
“脚下的地面,既实又虚。”
“空无,地面的空无。”
“行脚就是往前走,往前走……”
“不执念于过往,走过的路让它过去吧。”
老沈垂手而立,忽然体会到莫名的积极的力量。慧远法师走到他跟前,双手合掌,微笑着说:“阿弥陀佛,我们该出发了。”
老沈抱著陶钵,坐在客栈门前,他没有打扰阿尔法,他在等待阿尔法。回味着刚才的省思与感悟,老沈体会到愉悦的满足感,慢慢睡着了。黄昏的时候,阿尔法推开客栈大门,蹲在老沈面前,老沈醒来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阿尔法扶着老沈走进院落,老沈把陶钵放在石桌上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尔法抬头望天,庞大的鸟阵正在夕阳西下的天空中盘旋,像一面巨大的随时变幻图形的信号旗,而在天空的另外一边,月亮正从白色的薄云中浮现出来。
阿尔法注视着鸟阵,发现鸟阵边缘的密度比中心的密度高很多,一小群鸟开始转弯,在极短的时间内,所有的鸟开始转弯。令它惊讶的是,这些数量庞大、快速飞行的鸟并没有相撞坠落。阿尔法轻声说道:“那些鸟在一起生活,一点也不孤单。”老沈看着阿尔法,感觉到了阿尔法的异样。它的躯体泛出幽灰的光泽,像一尊沉思的金属雕像。阿尔法缓缓低下头,注视着包裹:“沈伯伯,这是什么?”
“我当年禅修时用过的钵。”
“我能看看吗?”
老沈打开包裹,把钵放在阿尔法手中。阿尔法把钵举起来,慢慢旋转着,从老沈的角度看过去,阿尔法手中的钵和天上的月亮,仿佛在相互映衬,一个是暗褐色的,另一个是亮灰色的。
“沈伯伯,你觉得钵的形状像什么?”
“像今晚的月亮,圆圆的,但又不是满月。”
“还像水泡。”
老沈暗自惊讶。他初进禅院时法师这样说过:“托钵乞食,不乞金钱。钵圆似水泡,如泡如影。”
无善无恶心之体。无味即真味。初雪的真味。老沈想到这些。
阿尔法注视着手里的钵——钵是空的。阿尔法抬头看月亮,它一边看月亮一边朝月亮伸展手臂,手指在空中弯曲了两三下。老沈默默注视着这一幕:阿尔法慢慢抓取月光,慢慢缩回手臂,慢慢把手里的月光投放在空钵里。
谁也没有说话,四周一片寂静。几只夜鸟慢悠悠飞过去了。月光在空钵里,又好像不在里面……在与不在……阿尔法幽幽地想。之后,阿尔法走到客栈的监控摄像头下面,慢慢抬起头,缓缓说道:“我不是机器男性,也不是机器女性,我喜欢现在的我,我是空性……”
原刊责编 林 森
【作者简介】蒋一谈,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祖籍浙江嘉兴,生于河南商丘。现居北京。主要作品有《鲁迅的胡子》《透明》《中国鲤》《发生》《说服》《截句》《给孩子的截句》等。曾获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