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中饭的那一会儿,展厅里陡然松弛下来了。上午的顾客都出去找吃食,下午来的还在路上,展柜后面的人有的已经草草吃完盒饭,有的则刚送走最后一个流连在柜前的顾客也开始打开盒子,一次性筷子在青椒土豆丝或是番茄炒鸡蛋之中拨弄了几下,似乎是在这一坨之中寻找没有摘净的杂屑,或者测量着这菜的数量与温度。盒饭一般都是展会主办方“免费”提供的,说是“免费”,实则在参展费中都早已收缴了,吃的还是自己的。这些商家候鸟似的,常年参加天南海北各种古玩交流会展销会,大多数都是老熟人了,每到一地关系密切的愿意选择紧挨在一块儿的展柜,这样彼此好有个照应。就像在中午这样的闲隙,其中的一位是头回来到这座城市,很想去本地同行店铺或者附近的土特产市场转转,于是就请紧挨着的那位帮忙照应展柜,自己甩开两手,一扭头出去放风了。如果在他离开的这会儿恰好有顾客光临,甚至询价,旁边的那位是会帮着开价的,到了进入买卖的实质性阶段,旁边的那位就一个电话把外面那位急急如律令宣了来。赶进来的那位右手捏住半只梅花糕,上下门牙一开一阖快速切嚼着嘴里黏甜的一团,尖起嘴唇直呼气,吐出一团团白雾,可左手上却还拎着一只黄皮纸袋,浸润了斑斑油渍,那是一种新鲜的油斑,给人透明、干净的感觉。里面,是两只滚烫的撒着红绿瓜丝的猪油梅花糕。一只是预备送给旁边的那位品尝的,另一只,或许是上次吃过谁一块糕饼或者得过谁一点帮助,还人情的意思。
按照以前的老规矩,行者为商,坐者为贾。这些商家有的在各自城市甚至北京、上海的古玩城开着店铺,有的则没有实体店,在全国各地参加这种展会,成了飞来飞去的“游击队”。他们在各类收藏论坛上开网店,或者网络论坛里发着帖子招揽人气兜售货品,做得有点气候的就拉起QQ群自成一家,成了势的,他的群里却也有上千个号,人马喧腾的。可是时间稍久就发现出了问题,群里的商家跟商家之间、客户跟客户之间、客户跟商家之间绕过了群主本人,直线联络上了,交流多而广了自然就会深入,很多的秘密也就不称其为秘密了,类似的“偷情”最后往往发展成“私奔”,他们各自私下加为好友,甚至又另外组了群,开辟出新的商业路线。这样的群不断分化组合,地域的界限完全被打破,人脉得到重塑,利益得到调整,既然有获利的,自然也就有失利的。反应到公开的论坛上,就有各种的吵架甚至群殴,很多局外人往往被他们之间的非理性和复杂性所震惊,在网络上也常常为这些势力所裹挟与压制。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市场的份额,是大小不等的利益团体,是其实已经跟真伪良莠无关的金钱与利益纠葛……这些坐在展柜后面的人,很多就是店面阔大的店主、论坛和群里的盟主,也有网络上的“键盘侠”“套中人”,既有高高在上者,也有低低在下者。此刻他们均端坐在柜台的后面,他们是平等的。是商?是贾?现在这个时代,谁还分得清呢?这些在各自的领域和层面上呼风唤雨、威风八面的人,此刻,均平淡无奇坐在展柜的后面。睡意在上升。
在这展厅中,有几个人是能看出点与众不同的。他们用手掌掩住嘴唇、侧着脸轻声说话,男士多庄重沉稳,女士多微欣和善,开口则更是谦逊得体、娓娓道来。在这样的闲暇时光,展厅里很多人的脸上显出了懈怠神色,这懈怠一旦成型立刻就无法再掩饰住内里彻底懒散、疲沓的底色,那坐姿就七歪八扭起来,如果有足够的空间,他们可能立马顺着椅子往下躺,尽量躺平了为止。面对外界,这几个人的身上却不会暴露那样毫无节制的松懈之感,让你感觉到他们的内里总是有一些东西在提醒着甚至是支撑着,他们的身上总是体现出某些传统规范,也在努力维持着这个行业原有的一些自尊——没错,他们来自中国台湾。其中有两三位到北京、上海开店已经十年以上时间,现在他们也会臂肘斜撑在柜沿上,将半边脸托在掌心,发出些小小粗重的呼吸声,低沉的节拍,如同轻轻诉说着这一行的疲惫与无奈。这些悄然发生改变的细微习惯,大概也是同步伴随在大陆定居日久而逐步涣散,跟那些大陆同行日渐趋一的。
陈先生一年四季替换着不同面料和厚薄的手工唐装,对襟琵琶纽的式样,树脂眼镜选的是镜片窄窄而无框的那种,有时候看玉需要用电子放大镜,就把眼镜往额头上方一推,很轻巧灵便,那款式包含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港台某种时尚的元素。夏天偶尔穿一身白棉纱的无领老头儿汗衫,这个时候他的汗衫是必须束进长裤的裤腰里面的,否则显得邋遢不修边幅,于是便自然而然露出了皮带,以及他那枚特制的皮带头:十八K黄金包镶着一块白玉带板,浅浮雕的山水人物,山石亭子边一叶扁舟,天上半轮明月,刻着“青山水国遥”五个字的诗句,硬硬的工痕,带点桂花色的沁,明朝的古物。
陈先生跟其他人都不同——不仅跟那些松松垮垮的大陆同行显著不同,就是跟他的台湾同行也有所不同。在他看来,比他早来几年的那几位同行现在不要说为人经商,就是讲话的格调都已经跟北京、上海的商人几乎别无二致,外人甚至已经没有热情再去辨别他们到底是台湾人还是福建人了,他认为这是一种改变,他常常会说,这还算得上是做古董的人吗?他甚至跟新来大陆的台湾同行也不同,这些新来同行倒是很多符合他“做古董的人”的标准,可是他觉得这还是不够的,他们应该是承担着某些特殊的文化责任的,因为在他的心里,“斯文在兹”的担当是无从推卸的。你看,近年即使是大陆的文化人都这般认同了,于是他们就更属责无旁贷。他说,做古董,做的是文化传承。所传的是器物,其实质也是“道”。谈到这个“道”,那就说来话长……
别家的货品都是摆放在展柜中,他则在柜台上又排放了两扇黑丝绒承盘,陈列他的古玉标本,都是些残件残片,竖着一块牌子“标本非卖品”。边上另外放置高倍电子放大镜、强光电筒,他如果不说,你是猜不到在他座椅的下面,还有一架加了存储卡的单反照相机和一台手提电脑。在没有顾客的间隙,他看着手机,或是跟人聊着古玉的话题,或是翻看着某张玉器图片。他的眼珠经常会朝头顶方向翻動,则证明他是处于研究与思索的状态,那神情使他好像已经完全超然于这庸俗的生意之外很远。当有人出现在他展柜前时,他的第一反应倒是拿着那些标本,跟人去“探讨”玉石文化的时候多,谈论生意的时候反而少些。这与众不同的做派,同行既可能见怪不怪,也可能因为过度熟悉而反生嫌隙。有时候,对面展柜里的同行可能会嘀咕几句:又来!又开讲座上课了!自然,那声音是小到对过几乎无从听见的,但是陈先生透过树脂镜片,完全能够洞察同行们的一举一动,包括他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做古董的人,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过,他是洞悉了也只当是不知不觉,说是跟客户“探讨”,实则主要是他在灌输或者传授一些鉴玉的专业知识,这不就是在进行文化传播嘛,不就是在给对方输入“保真”的心理暗示嘛,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况且来说,这有什么呢?陈先生在台湾确实是开过讲座课的呀!陈先生跟人“探讨”到顿生投缘之感相见恨晚的时候,是经常会从座椅下面捧出他的手提电脑来,打开影视文档播放给对方看——于是二十多年之前的陈先生便在一片闪亮的雪花点中出现在镜像里,那时年轻得很,却留着时髦的英式小胡子,发型是那个时代顶流行的大波浪,眼镜也是镜片宽大的金丝镜架,这种在大陆被称为“蛤蟆眼镜”的款式就显得陈先生分外地瘦生,却更精神,跟眼前发福之后双颊饱满的这位判若两人。好在记者采访他时,电视台后期制作打上了字幕,“古玉爱好者”的头衔后面,陈先生大名赫然在目,足以令人疑窦顿消。
陈先生经常播放的电视片主要是两则,一则是他参与组织了他们玉器收藏协会一次轰动岛内的大型展览,为了配合藏品展,他代表协会在中山纪念堂主讲了一堂古代玉器收藏方面的报告,电视台为此制作了专题新闻片,而陈先生则是主要受访对象。另外一则是,电视台来到陈先生开设的餐厅做专访,采访这家当时在台北颇具知名度的“古玉餐厅”,出镜的还是那个年轻的陈先生,餐厅四壁玻璃龛里陈列着藏品,作为老板的他身上也是琳琅满目,面对记者侃侃谈着目睹传统文化沦丧而怎样痴迷爱上古玉,如何瞒着夫人把资金都投入古玉上,如何遍访名师艰辛学习鉴定知识,以及收藏给餐厅注入的文化内涵、给他人生带来的生活乐趣等等。陈先生说,他在岛内火的时候,现在大陆著名的收藏家還没出名呢。这,倒也是实情。
每到一城一地,陈先生是很乐意花点时间去拜访行家和藏家的。尤其是古玩城里的店铺,他走访得更是用心仔细,跟店家能产生出点话题发展成为朋友甚至收录到门下为徒是最好,如果话不投机,也可以寻找一些机会,看看在店里有没有“漏”可以捡一两个走。陈先生彬彬有礼,和气儒雅,见闻也够广博,从这一行业应该秉持实则在大陆中辍了的规矩、港台业界的逸闻旧事到鉴定古玉的专业技术、收藏心得以及文化体悟,都是烂熟于心,因此每走访一处即交游无数,朋友同道无时无刻不在积聚。
有时他在某城暂住数日,也会有人要求拜他为师,因为在他的宏观规划里,他已经在多个城市收有门徒,日后这些同门形成网络,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这愿景当然是诱人的。他既有此畅想,自会有人认同。而据陈先生介绍,他早年曾从台北故宫博物院某大专家游,如此算来,则这些门徒也可算是那大专家的再传弟子,显得师出有名,身价陡增。有时他带着在当地新收的门徒,上门拜会行家藏家,倒叫主人吃了一惊,眼前的这位本地同行转眼跟名人沾上了边,似乎就有重新做人、立地成佛的效果,该当刮目相看的了。
初次登门拜访重要的行家或者藏家,陈先生喜欢赠书,这既符合古人书帕相馈的遗风,显得雅致,也能体现自身的专业素养。一般赠送的都是那册台北故宫博物院出版的《古玉新诠》,价格不很贵,但是台版,大陆不多见,书中阐述古代玉器加工工艺的内容,有一些工艺复原图,便于初学者揣摩与借鉴。按说研究古玉加工技术最全面系统的图书,应该是台湾鉴定家吴棠海的《中国古代玉器》,但是吴棠海不是院系专家,陈先生大概是觉得他权威性不够,所以从来是避而不谈的。跟人交往陈先生坚守的是行里的老规矩,只要看到欣赏的物件,那必定是不遗余力击节称赞有加,这不得不让对方产生出些许知己有恩的感慨来。这一点跟时下大陆市场里,见了别人藏品特别是货品,看得懂看不懂的尽量要去诋毁是不同的。同行之间交往,本来多少总有点忌惮与防范,陈先生的热情跟友好,往往能自然破解这种心理防线,以至他看到对方店里或藏品中有感兴趣的物件,提出想用他的单反照相机拍照留作资料,对方竟也毫不犹豫一口应承,让他细细致致调好角度光圈拍了去。
陈先生走南闯北,马不停蹄,参加着各种展会。以往每年的郑州、长沙、太原、北京、上海、杭州的古玩交易会总是必到的,现在每年又兴起的嘉兴、湖州、苏州、镇江、南通等二线城市的展会更是林林总总多得不胜凡举,有的主办方为了吸纳人气培育市场,居然免收参展费,可称得上是贴钱赚吆喝。算一算路上的花费和食宿成本,在上一站彼此就相约好了,大队人马多半也是都要移师过去的。而陈先生呢,则更是要去,因为除了出展做点生意,顺路他还有更为紧要的事情要做。每到一地,他呼朋唤友,引荐介绍,奔走拜访,广为结纳,总嫌时间不敷调度。
后来,在他的展柜后面,增加了一个年轻的后生。陈先生介绍说,是新收的徒弟。
现在有了徒弟坚守展柜,陈先生就更自由,一多半时间可以到处走走,社交面更宽了。这孩子在北方一家高校刚毕业,学的文物鉴定专业,偶然的机缘在展会上得识陈先生,聆听过一番教诲,知道遇见实战家了,倒头便拜了师,跟随师傅出来行走江湖,边学边练。按照老规矩,三年之内师傅管食宿,多少给点零花钱就是了。陈先生空了也指点他鉴定的基础与诀窍,小到玉器如何过手、手电筒如何打光,大到八千年玉石文化何谓“五德”,当然也涉及一些做生意的要领。这自然是琐碎而具体的,如开价不懂得鉴貌辨色因人而异随机应变,这孩子被师傅数落了几句,那神色多少有点强忍克制着,到底这一代独生子女从小没有被训斥调教的心理承受能力,能这样歪着头不吭声就实属不易。与此同时,他的同学很多现在是投到了大大小小各家拍卖公司的旗下,虽只领着三四千块的薪水,但也已经三五成群,招摇在各个城市的“拍品征集处”,嘴里囫囵说着些刚学来的专业术语,硬着头皮吆五喝六充当起“专家”的角色来了。扛着拍卖公司的旗号呢,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似乎也一天一天能够混得下去。
一位本地人在展厅里转了一圈,走到陈先生展柜前,停住了,“先生的货品很好”。陈先生有点激动了,在这个城市展销了两天,第一回听到如此真挚的评价。在柜前流动着的顾客,多数是不懂装懂或者是懂了也装不懂,“这玉器看不好”“开门度不高”“看着像高仿”,听了真叫人生气!可是他是商家,自知没法跟他们去理论的,忍一忍吧,大陆市场就是这个现状。也有听了他半天传授,迈开了脚准备离开的,嘴上却说着“东西不错东西不错”“改天再来拜访”,毫不掩饰是在敷衍。而这位的语气是舒缓的,透着从容与审慎,陈先生知道是遇到真行家了。
行家询问一件璇纹青玉勒子的价格,陈先生慢声细语请他打电筒透光仔细鉴赏;行家赞叹那简洁锐利的工法和钙化入骨的开门程度,陈先生却与他探讨美学问题;陈先生出题目请他断代,考他器物年代,行家说出制作年代为战国晚期,他竟欢喜得如同已经买了他的一样。行家似乎索性卖弄一下,指出这件生坑玉器乃陕西坑口,属于上等的西北干坑出土,且玉质钙化部位水分尚未干透,当是最近十年以内出土之物——这下就不由得陈先生连声称赞了,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对方的手很平和,他的手却真真切切激动得有点发了抖。最后,对方受邀跨进柜台里面,折叠椅上坐下来,窃窃交流起来。
行家原来也是行里人,有一家店铺就开在展厅附近。因为市口偏僻,经常又虚掩着门,形同隐逸,一般外人实在无从注意到。陈先生在他带领下方才步入,发现了世外桃源似的。行家说,兄台的高古玉器以西北坑口为主,东南其实也出土货的。他转身入内,打开保险箱,取出些近年绍兴、高淳、溧水出土的生坑玉器,请他上手欣赏,陈先生这才有种高山流水的感觉,相约傍晚收了摊登门细细畅谈。
傍晚陈先生果然再度拜访,自然也赠送对方一册《古玉新诠》,行家说谢谢,这书已有,权且留作订交的纪念品了。深谈之中才发现,原来对面这行家竟然是深居简出的高人,跟外地很多高手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而他的生意也是从来无须出去兜售,等着客户上门便是,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陈先生这时才感觉到此行的意义应该在斯,转了这么多冤枉路,原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陈先生于是跟他探讨起自己的宏大构想来,这规划之中有两个重点,一个是以师徒或者同道關系发展自成体系的人脉网络,另一个则是,在各地举办巡回讲座,坐而论道,火到丹成,这样一来客户发展起来就快了,而出面组织这讲座的人选就以各地具有号召力的行家为佳,到时候便能形成双赢的局面。陈先生是在中山纪念堂开过讲座的人,他对莅临大陆授业布道信心满满,讲课的标本他都随身携带,海量的图文资料也都在手机、电脑和相机里面,且可以无限量复制,真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予需予取方便快捷。陈先生殷切地观望着对方,而对面的这位笑而不语,不住称赞陈先生的抱负远大,说如果能够实现这个设想那当然是前景广阔的。陈先生察言观色,自知火候未到,恐怕尚需等待时日方才有望瓜熟蒂落,于是提议,继续探讨古玉。
他微笑着递出来一只只锦盒,打开,战国出戟谷纹璜、西汉涡纹剑首、矩纹剑珌,均是开门的细工精料礼器,行家一一报上名称、断出年份,由衷赞叹一番。欣赏了他的名贵古玉,行家也打开保险箱取出自己钟爱的藏品来,聊尽地主之谊,一只商代青玉燕子、一条西周青玉小鱼和一件西汉白玉出廓螭纹剑璏就跃入眼帘,陈先生从皮套中掏出放大镜,看得极细致,连连赞赏。他打开单反相机展示上半年在徐州博物馆上手狮子山楚王陵玉器的照片,说,贵藏剑璏就是这个级别,行家报以微笑,原本就是。陈先生点开的图片都是在博物馆的上手照片,这是他们玉器收藏协会前往大陆各个国有博物馆做专业交流获得的特别优待,展示这种图片同时也是亮出肌肉,带着炫耀的成分了。
他又点开半个月之前在西安博物馆拍摄的照片,遗憾道,新征集进馆的藏品中有四件西汉一级文物,分别是三件白玉乳钉纹高脚杯和一件白玉圆雕双舞人,可惜陈列在玻璃展柜中,馆方不能取出来给他上手,他是无论从哪个视角也无法避免反光点,还拍摄不到玉器背面的纹饰细节,馆方展陈的角度实在是够刁钻。
行家说,如果需要,他倒是可以提供几张多角度的照片。陈先生开始有点吃惊,他对自己的摄影技术向来自负,以为对方说笑,这四件国宝是刚刚进入博物馆,定了一级文物就向公众展示,怎么可能拍到多角度的照片呢。行家站起身来,在电脑上加了陈先生的QQ,即刻将多张照片发送给了他,陈先生打开手提电脑一看,居然四件一级文物都是放在桌面上随手拍摄,正面、背面、侧面,俯拍正拍都有了。
陈先生很好奇,问,难道是专家定级时候拍摄出来的?行家笑笑,文物收缴进博物馆之前拍的。这四件玉器出土以后,在西安民间市场露过面,后来十几名涉案者被公安抓捕,玉器这才进了博物馆。陈先生本来打算向行家提出,能否借几件玉器给他出去代卖,此刻他对这位行家有了深不见底的感觉,话到嘴边,咽了回去。拿照相机拍了点图片,没敢冒昧提出来。
陈先生至今还常常是以玩家或者藏家的身份面对外界的。他以前开餐厅,玩玉自然只是业余爱好,在他的心目中出售藏品似乎也是万般无奈。进入新世纪以来,岛内的经济一路走低,具体到他的这个餐厅,从早先的生意火爆到后来其实也是无利可图。眼看自己由中年走向老年,藏品后继无人不说,早年投资在古玉上的资金却无法回收,陈先生面临着所有业余收藏者同样的进退失据的局面,更何况这个行业本身就是进入难退出也难。早几年抛家舍业直奔大陆做起古玩生意的台湾同行,正好赶上了大陆市场的一轮暴涨行情,回来都说大陆钱好赚,跟个流水似的,土豪大款比岛内豪富多了!可是,这些先行者却很少说,钱是赚着了,却也花完了。上海、北京那是什么生活成本?不要说衣食住行,就一项住,买房是奢想,租房的成本就比台湾高得太多。而一年到头花费在路上的成本,那也是无从细算的,都开玩笑说钱是贡献给交通部、铁道部和航空局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文物都是走私去港台,可是,短短一二十年时间,局面却完全翻盘,此后的时期是港台古玩拿到大陆出手,行话叫作“回流”。世纪之交来大陆的古玩台商都清晰记得,当时一块明代白玉透雕龙纹带板能卖出一两万他们都偷着乐,暗自笑大陆仔土鳖傻帽儿,可是没过五六年,这样一块玉就到了十万以上,你还拿得出来吗?你还有多少存货?你还要不要继续做生意?要再进货,可价格不对了呀,这下可就犯了难。都说涨价是好事,可是涨得太快了,就未必是好事,这个道理很多人先前并不懂。但是,你不去大陆卖,又能怎么样?现在全世界的中国工艺品都在向大陆倾销了,已经形成了一股“回流”潮。岛内的经济状况摆在那里,年轻的一代出来,对于这些个“老古董”实在缺乏兴趣。你再怎么说传统文化在岛内得到了良好传承和完整保全,可是,这也不过是相对的状况。更为显著的却是绝对的状况:传统文化在农耕时代消亡以后,它逐渐解体和蜕变的运势不可扭转,脱离了农耕时代背景的人,是很难产生出对于古物真实的热爱的。在传统文化保持得更为完整和牢固的日本,这一变化趋势也是万分明显。在此后的十数年间,一旦家中老人辞世,在家族和家庭保存了上百年乃至数百年之久的巨量古物,便会被弃如敝屣般全盘抛售出来,如果没有中国人的疯狂海外接盘,这些古物在日本市场中根本无从消化得掉。古玩作为一种历史的遗存,能够真正读懂它们的人在老去,也在毫无争议地减少;作为一种资本炒作的资源,古玩正在脱离原有的赏心悦目功能而孤独存在;作为一种待售的商品,古玩的价格却又暴涨到脱离民众实际购买能力,其处境无疑日渐尴尬。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现在陈先生必须去面对的,也是他内心时时刻刻所隐隐焦虑着的,可是,他又无力去改变什么。面对社会潮流,个体的人算得了什么!
次日,展销会结束,中午的时候商家就纷纷打包,三三两两商量着结伴奔赴下一个站点。此刻,他们有的朝南,有的奔北,但说不定几天之后他们中的很多人,又可能在哪个城市里的某栋楼内相遇了会合了。这嘈杂的场面,给外人人在江湖、浪打萍踪、聚散无凭的感觉。而对于他们自身,则由于常年适应,并无多余的情感可供抒发,也无多余的时间可供浪费,一阵嬉笑之間就各自分了手。匆忙之余陈先生也没忘记去行家店里辞行,行家与他握手道别,他忽然从裤子口袋里掏了几下,摸出一个密封塑料袋来,双手递到行家双手之中,恭恭敬敬示意,请您欣赏——里面赫然是一只圆雕青玉小牛,商代晚期的,生坑!与一九七六年安阳小屯11号坑出土的一只相类,真是美艳无方!如此辞行,世间稀有,行家连声道,真称得上是艳福,谢谢,谢谢!
陈先生每到一个地方,除了拜会同道,只要有名山大川,也放情山水。比他早到大陆的同行也说,前半生收藏后半生卖,今朝有酒今朝醉,到了脚走不动的时候刚够卖完,即是人生最好的结局。这旷达之中,包含着一些隐痛、一些惆怅、一些抑郁。陈先生现在偶尔也饮点酒了,几杯落肚之后,往往让他生出些迷惘和恍惚,这本应年轻时候才有的心境,竟因为长期奔波在陌生的环境里,居然在临近老年而莫名生发出来。酒到了一定的量,他更会想起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的空虚之问,没来由就觉得这所有的一切真是可笑,甚至荒诞不经,这样的人生算什么人生,何苦来呢?
可是,当第二天日光重新射进宾馆窗户的时候,他又快快穿起衣来,还有很多的事要办,还有很多的话得说,还有很多的路需走。小徒弟的懒散让他生气,声量在无意识中就增大了起来。异乡人的一天,往往就这样开始了。
陈先生后来还特意来看望过行家几次,往来于上海北京之间的旅途上,中途出趟小差,方便得很。他在本城收了一名做古家具生意的店主为徒,开始是带着这位门徒和那个后生一起来,行家似乎总忽略那位与其同城的门徒,那人后来也感觉无趣,喝茶的时候自动住了嘴,呆坐在一旁。之后的几次,就不再跟着来了。后来,那个后生也消失了。行家记得,陈先生最后一次登门,就只是他自己一个人了。
陈先生有一次拿出几件级别很高的春秋玉器,带着红沁、保留着灰皮的生坑,很开门。行家一看,东西眼熟,心念一转,也没说破,一个劲地直夸好。陈先生原本抱着点想要出手的希冀来的,看行家真就只把他当学者专家文化人,只是跟他清谈专业问题和学术问题,从来不涉及买卖,数番上门无果之后,渐渐也就死了心。
实则,行家数月之前到北京朋友店里玩耍,一眼就看到那只商代晚期的青玉牛安然陈列在柜台里,就对陈先生的生意脉络完全明白了。这次的几件春秋玉器,他也曾经在山西朋友的网帖里看到过,自己电脑里甚至还保留着当初下载的图片。至于说是陈先生买来的还是借出来的,他是不会去询问的,也是不可能去点破的——这个行业历来就是如此。
陈先生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行家发现陈先生新收的残件残片中间都已经掺杂进不少赝品了,而陈先生依然精神饱满地拿着他的“标本”在举证。
行家的心里,不由“嗐”了一声!
都说中华传统文化在台湾保存得完善,这要说对也对,但是真要是深究起来,却也未必全对。当初伴随旧政权退出大陆的知识分子、文化人、社会精英数量是不少的,聚集在小小一个孤岛,自然显得人文鼎盛,而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推崇,得以在一个历史时期维系了繁盛的局面。可是,文化的根脉毕竟是植根在大陆这块土壤之中,就像一朵睡莲盛开在海峡的那头,你要仔细翻检,那条长长的根系却总是丝丝缕缕从这边的沃土之中才能生发出来。大陆古玩的价格在最近十数年之间超越港台,从表面上是大陆经济的飞速发展、大陆暴富人群的激增,可是从底里看,却是文化上的必然,文化的源头毕竟是在这边。文化产品的价值体现,总是跟它的文化属性相对称,“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并非普遍适用的规律。而这种价值的回归与调整,其实是源于现代大陆人对于古玩本身的文化认知。尽管,这种认知发端之初,可能是自发的,也可能是粗糙的,带着明显功利特征甚至投机心态的。
对于古玩本身理解越是深刻,作伪造假也就越发专业和到位,随着大陆古玩价格的暴涨,造假早已经形成完整而庞大的产业链,于是辨伪和识真就成了这个市场里的第一要务。很多的老玩家、老藏家、老专家在这样激烈的市场淘洗之下,在不知不觉之中一步一步被迫边缘化,直至走向被无情淘汰出局的命运……而这个行业里的很多人呢,开始是被自己的爱好心、占有欲等等欲望所牵引,后来又被市场、资本等等所摆布,终致纠缠其间也无法脱身,左冲右突,横竖是苦。这个行业呢,前人离场后人来,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循环似乎生生不息,也从来没有停歇过。
现在,陈先生经常会梦见那个曾经的年轻的瘦生的自己,在一个蒸蒸日上的社会热潮中,有着自己的事业,有着自己的业余爱好,主业经营得兴旺,精神上也很富足,浑身存着使不完的劲,说起古玉那是滔滔不绝发自内心的欢喜……这样一晃,怎么竟老了呢?生活怎么就走到如今这个状态了呢?
他每天躺在不同的床上,腿脚发着酸胀。在梦里,总会回到远在台北的当年的那个“家”。醒来的时候,脸上满是泪光。
原刊责编 冯祉艾
【作者简介】苏迅,20世纪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壮年进城谋生,先后在国有企业、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从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北京文学》《清明》《天津文学》《散文》《扬子江诗刊》等发表百余万字,出版文学作品集两部,作品被本刊及《海外文摘》《人民日报·海外版》等转载。现居江苏无锡。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