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她不停地擦拭房间里的物件,每一件东西都纤尘不染。她不停地拖地,木地板已经有了明显的深浅不一的凸凹。她一遍遍地重新摆放柜子里外的器具,那些器具本身已经排列整齐,如同久经训练的列兵一样。清洗床单和每天换下来的衣服。她一个人的家,衣服洗了又洗,床单至少得用够一个礼拜吧。每天分配给清洗卫生洁具的时间更长,这是一项比较复杂的系统工程,频繁地更换一次性手套,使用三种工具:擦洗坐垫的一次性消毒湿巾,彻底清洗马桶内侧的洁厕灵和软毛刷,擦洗马桶外侧的一次性小毛巾。
她一个人的家,这些能令她身体处于活动姿态的活实在少得可怜。
还能干些什么呢?
干完这些事情,她换掉工作时的全套衣服,扔进专用的小洗衣机里,打开淋浴器清洗自己,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
她不睡懒觉,早上六点半准点起床。早餐很简单,牛奶加速溶麦片,一个鸡蛋,一片加热的面包片蘸蜂蜜。
差不多上午八點钟的样子,她便做完了所有要做的工作。
余下的时间要干什么呢?
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开始不喜欢看电视。她觉得电视开着像是和许多人共处一室,一点隐私都没有,那些人那些事,会让她心烦意乱。她会随意翻看一本书,但只能看三四页。现在的书往往字号太小,她不允许眼睛太吃力。她闭上眼睛呼唤小度:“小度小度,放一首《蓝色天际》。”小度说:“好的主人,现在为您播放班得瑞的《蓝色天际》。”音乐响起,她有片刻的松弛,像踩着沙滩慢慢沉浸到海水里,边听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音乐声慢慢淡下去,她像从潮水里抽离出来,焦虑开始袭扰她。
她的一天很难熬!
她的一年很难熬!
她今年才五十二岁,做了一辈子小公务员。两年前她以心脏早搏的理由申请病退,获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如果是秋天,如果是阴天下雨的日子,她愈加发愁,余生该如何度过?她恨不得吃一种药,睡上一觉,十年二十年就过去了——但未必是死,未必是自杀。即使她对再也醒不过来也毫无畏惧——她真的试过两次。第一次一次吃了十片催眠药,除了有点困意,其他基本没什么反应。第二次她给自己加了十片,一次二十片,虽然睡过去了,但不到两个小时就醒了过来,再也没有一点困意。后来她看手机新闻里说,一个想自杀的人,吃了一百片催眠药,睡了两觉,起来没有任何事。事后还特意给药厂写了感谢信。后来她想,一个人要真的想睡过去,至少得吃一千片。那一段时间她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四处求人,真的弄到了十瓶。她看宝似的看着那些贴着蓝色商标的小白瓶子,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
我只想睡过去,可能并不想自杀啊!
她是独生女,父母都是解放战争时期的干部。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了她,父亲比母亲更老。等到她也四十多岁的时候,父母已经先后不在了。他们都是年龄大了,无疾而终。
慢慢地,她成了个孤儿。尽管她受过完备的大学教育,喜欢读文史哲书籍,这丝毫不影响她成为一个孤儿——虽然从法律上讲她已经超龄,但她执意这么认为,而同时也觉得这个想法并不违法。
父母是老死的,虽然她伤心了好一阵子,但是她接受。她只是常常心神不宁,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不能让自己闲下来,闲下来就会变得很沮丧,心情受潮似的湿答答的,每天早晨起床情绪就很低落。她穿着旧而宽大的袍子,站在二十五楼的窗前往地上张望。远远近近的道路上,车流涌动,争先恐后,像一群蚂蚁。这样的情景周而复始。她觉得生命毫无意义。
每天她至少要洗两次澡。晚上清洗干净自己,坐在干爽而舒适的床上,冥想一会儿。其实除了忧愁本身,她并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事情。活着也还好。既然活着还好,她又因此而恐惧:人会不会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来?毕竟,她还是有些事情在心里搁着。
她是这个城市的原住民。父母给她留下的,加上她自己的,共有四套房产,都是在最好的地段。这在一座特大城市里,每个月收到的租赁费就是个大数额。卡上每个月增长的数额令她不开心,多金于她而言也是个不小的压力。
病退前,她总觉得身体不适。查来查去,身体真的没什么器质性病变。来得多了,后来医生还是给她开了一种药,她看了说明书:主治抑郁症,治疗伴有或不伴有广场恐惧症的惊恐障碍。她有点生气,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抑郁症?医生好言相劝,说如果没有这种病,吃了并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她出于好奇,实在忍不住取出一片药片,把它分成两半,然后再把其中的半片分成两半。医生让我吃一片,我吃四分之一片,也可能会有传说中飘飘欲仙的感觉?她吃了四分之一片,然后索性又吃了另外四分之一片。她看着剩下的半片在她眼里慢慢模糊,困意快速袭来。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安稳,真的安稳。早上醒来她没再起来看楼下的蚂蚁,而是坐在床上哭了。我?患抑郁症了?
但她拒绝继续服用那种药物,她认定自己没病。
也就是两三年的工夫,她懒得再去逛商场;偶尔去一次也只是胡乱地看看,她什么都不买。那些很正式或者适合聚会时的正装、礼服,她完全没有兴趣。
她没有场合。
她吃得不多,口味淡到可以白灼青菜不放盐。她的食物链也仅仅满足活着的最低需要。
如果不是疫情管控,她每天都会在附近的紫金山公园走走路。一位女大夫告诉她:“你身体很好,瞧你苗条而匀称的身形,说明你的身体没有什么器质性问题,加强锻炼会更好呢。”她喜欢听这话,也喜欢放大它。我就说嘛,我没什么病!她相信这个女大夫的话,强迫自己喜欢公园和太阳。太阳光里,她的心真的就明朗起来。太阳补足了她的钙,太阳会把她照射出一身微汗。她想着这种温暖和照耀,心里就有了一点快乐了。她张开手站在太阳光里,觉得自己就是一株禾苗,一棵占地不大的树。
疫情管控之前她家里来过一个男人,他们是在公园里认识的。男人不知道是怎么知道她的住址的,这让她很恼火。他捧着一盆开得正盛的九重葛,郑重得有点不合时宜地说道,“我自己培育的,已经长了三年零五十七天了。你看,牌子上写的有幼苗的日期。”然后又补充道,“它特别好养,很泼皮。”这是一株木本植物,树干有人的大拇指粗,巨大的树冠把那人的上半个身子和头脸都遮住了,他在树的缝隙里和她说话。那么老大的一个盆子,得有二十多斤吧?他一直抱在胸前,像抱着圣物。她终于不忍心地说:“你放地上吧!就搁在门口那儿。”
他说:“早晨收拾园子,看它开得正好,想着送来给你做个伴儿。红红绿绿的,养眼。”他支叉着手,神情试图说服她,我该给你搬进屋子里找个地方安置好。
她看懂了他的心思,说:“不,就放门口边上。我说不准会花粉过敏。”
僵持了老大一会儿,气氛非常尴尬。她就那么堵在门口。他抱着花,手上沾满了泥土,头上的热气把几缕头发都汗湿了。后来他坚持不住了,终于把花靠着门口的墙边放下。她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别动,我拿水给你。”
她一只手提出一大桶“农夫山泉”,她平时做饭用的水,另一只手拿了肥皂。她指了一个地方,就给他在步梯口冲手。水顺着楼梯缓缓地跨着台阶,弯弯曲曲地不知道要流到几楼去了。她前后让他打了三次肥皂,嘴里不停地说着:“手心、手背、手指间……”一桶水终于洗完了,她说,“你别动。”
她反身回屋子里拿出一条半干的毛巾递给他,让他浑身上下都抽打一遍。一切似乎可以结束了。可他眼睛看着那盆娇艳的花,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几乎是被逼无奈地取来一双鞋套,给人开了半扇门。人是进来了,她却堵在玄关处,拿一瓶消毒喷雾,把他上下喷了个遍。然后她指着卫生间说:“你去洗手吧。”
那人宽厚地笑了,再去洗手间用肥皂仔细洗了手。等他出来,发现沙发上特意铺了一块干净的罩布。他知道那是他的特定位置,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乖乖地坐下了。她端了一杯白开水给他。他又笑了,说:“这杯子……不是一次性的,可以用吗?”
她说:“没关系,你用完我会消毒。”
那天那个男人在女人家里坐了十来分钟,喝了一杯水,几乎没怎么说话。他自己着急走是因为内急,女人的卫生间他是不敢奢望使用的。
过了几天,女人突然打电话给他。他们互留电话号码已经差不多半年了,一次都没用过。女人在电话里说:“若是方便,可否再劳烦你一次,把花给我搬到客厅窗下的台子上?”
他记起,她家的客厅是落地窗,窗台很宽。设计师说不定就是留着给人养花用的。
二
女人姓万,单名一个“水”字。她父亲姓万,母亲姓水。她叫万水。小时候她躺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你和爸爸走过千山万水。我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可以叫万山。”
不过是一句娇昵的话,可母亲的神色却立刻黯淡了。吓得她从此再不敢浑说。
万水每天上午都准点在公园散步。她练过芭蕾,学过游泳,对文学还多有喜爱,自认为年轻时还算个文青。即使现在她也气质出众。她头发剪得很短,身材偏瘦,脊背挺得倍儿直,走路像风一样快。很多初识她的人都忍不住会问:“你当过兵吧?”她咧嘴笑了,笑起来模样还是很耐看的。她说:“我爸妈都是军人出身,我也是在大院里长大的。他们打小就对我军事化管理呢。”
“大院”这个词儿,有一股神秘的横劲,可于她而言,不过是外强中干。其实没人知道她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在这里快速走动。她恐惧着,焦虑着,不能停下来,停下来仿佛会死。她不怕死,可又不想死。这让她很纠结。可这种纠结同样又让她觉得自己有问题:不怕死又不想死,不正是军人的特质吗?不怕死才能勇敢地上战场,不想死才能凯旋。你纠结什么呢?
她散步的时间点常常会遇见一个和她岁数差不多的男人。男人的衣着基本上算是体面的,中等偏上的个头,微胖。和她不一样,他总是悠闲地踱着步子,不是八字步,他走路的模樣倒像是个学者。万水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从不看他一眼。有一天她发现男人的速度也快起来,在距她五步左右远的地方跟着,她走了三圈都没甩掉他。到了第四圈,她回头挑衅地看着他,目光凶狠地问道:“你想干什么?”她看看天上的太阳,差不多上午十点半。这个时间,是一天中最安全的时段。
男人冲她一笑,是那种善良温厚的笑。他说:“你调动了我的积极性。跟着你的步子走,人会变得很起劲。”
她很久没看见这么纯粹温厚的笑容了。她还看到他干净的手和修剪整齐的指甲。嗯,还行。她在心里暗暗说。虽然这个“还行”不知道是指男人还是他的跟随,反正她居然默许了。打那天开始,他们就变成了两个人一起走。没人会关注到他们,别人也许会想,不过是一对平常的夫妻。
大概一个月后,她突然缺席了。男人算着,快半个月了呢。
她终于出现的时候,好像大病初愈般的虚弱让男人吓了一跳。她面孔显得虚白,走路的速度显然有些慢了。走了一会儿,她出汗了。她冲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寻了个向阳的椅子坐下来。男人又走了一圈才过来。两个人坐在同一张长椅上,中间隔了很远的距离。她主动说:“病了,急性阑尾炎。小手术,还是挺竭力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常说话。男人说:“我就说是病了,否则你这样严谨的作风,不会无端缺席的。”看她不说话,然后他又道,“人不服老不行。身边一定多留几个人的电话号码,否则遇着什么事求救都困难。”
他的语气带着诚恳的关心,一点虚头巴脑的东西都没有,仿佛这一阵子他是挂牵她的。万水心里有一点感动。她说:“你呢,怎么也总是一个人?”她是个不习惯打听别人隐私的人,从不。问了有些后悔,她脸上现出愧色。
男人反问道:“你呢?”
万水说:“我是个独身主义者。”她不知为什么隐瞒了之前的婚史。她曾经结过婚,勉强过了两年。头一年也还好,第二年他生病了,胃食管反流。这种病怎么说呢,说不严重也不算严重,不影响上班,也不影响社交;说严重也算严重,睡觉都得在身下垫一个三四十度的支架,半躺半坐着睡。每天晚上想抚慰他一下都得爬到他那斜坡上去。细心照顾他一年多,他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床前百日无孝子,夫妻也不行,何况她是一个超级洁癖者。这一年多下来,什么情啊爱啊性啊,磨得比纸片都薄。后来丈夫被姐姐邀请去美国治疗。他们也都想松口气,很快他就过去了。他适应那边的环境,医疗也很有成效,一来二去就移民了。丈夫也诚心邀请她一起过去。那时她的父母都还健在,她拒绝了。
再过一年,丈夫提出离婚,说这样长期分居对两个人都不公平。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像卸下了一副盔甲,感受到异乎寻常的自在。她买了一个四寸的小蛋糕,点上蜡烛,悄悄庆贺了一下。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从此她再不肯走进婚姻了,她喜欢一个人过日子,任何时候去看爸爸妈妈都不用顾忌其他人的感受了。爸爸妈妈一如既往,像疼惜一个小娃娃一样爱她。她在他们身边的幸福横无际涯,不需要揣测彼此的心思,不需要顾忌彼此情绪好坏。父母全心全意地陪伴着她,一直到他们一个个撒手。
她变成了一个纯粹自我的人,越来越自由,也越来越自闭。上班的时候还好,每天能说上几句话,全是工作上的事情。后来退了休,便几乎与世隔绝了。她没有男朋友,女朋友都没有。
男人说:“独自习惯了,一个人挺好。自在。”男人又说,“我老伴儿走了。”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是那种不好的病。两个儿子都在美国,念书念的年份长了,就入了籍。我去住过一段时间,原本是要长期住在儿子们身边的。可他们都忙得聊个天的工夫都没有,一个星期陪我吃顿饭就不错了。我每天一个人闲逛,逛着逛着就又逛回来了。还是国内舒服,亲戚朋友都在。”
“你会做饭吗?”
“我儿子给我请了个阿姨,一天做两顿饭。”
万水发现,她不太抵触这个男人。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到了饭点,就各自散了。等再见了,就觉得自在了许多。走路却依然是一前一后,几乎不说话。一个走累了,老地方坐下来。另一个也坐下来。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有一次,男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个搞林业的,大小也算个专家,刚退休。单位返聘,我儿子不让。可总这样闲着也不是个事,正踅摸着找块地自己种点啥。”
对于这么庞大的话题,万水没有准备,或许是没有如此大的精力讨论,便随口说道:“我是个耗日子的人。”
男人说:“我家的阿姨今天休息,中午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万水怔了一下,随即羞红了脸,她说:“我从不在外面吃饭,我——”
男人说:“我明白了,你爱干净。”他没用“洁癖”这个词儿,觉得这样不尊重人。然后他掏出手机找出自己的二维码,站起来远远地伸向她:“都认识这么久了,我们加个微信吧。”
她也立即拿出手机,朝他笑了一下。男人明白,她是想弥补她的歉意。
男人加了她的微信,说:“你的名字叫万水,可真好听。你的朋友圈怎么什么都没有?”
万水说:“你叫张佑安。你妈一定只你这么一个儿子,要诸神护佑你平安。”
张佑安笑道:“如她所愿。”
“哎,你的朋友圈简直就是个植物园。”
那阵子万水的心情好了许多,手术后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本来嘛,阑尾炎微创就是个小手术。晚上她躺在床上,会翻一翻张佑安的朋友圈,了解一点花草的知识、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的养护方法等。但他们彼此没有联系过。
张佑安有好一阵子不上公园来了,也没和万水打个招呼。万水自然是不会问的。她在他的朋友圈上看到,他在黄河滩上租了几十亩地,还建了一座小木屋。有一张照片是他赤着脚在泥土里栽种什么。想必这就是他踅摸的一块地了。
那时候麦子刚刚收完。后来又下了一场千年不遇的暴雨,这个干旱的北方城市竟然淹死了不少人。地上都是大水袭击过后留下的创伤,她觉得遍地都是细菌。万水的心情突然又低落下来,她不再出去走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要不停地洗手。再后来,疫情复起,城市静默,楼下的街道空空荡荡,她再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蚂蚁”。不过,并不是因为这个,屋子外的一切和她似乎都没有关系,即使不静默她也不到任何地方去。她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倒一次垃圾。她干任何事情都是静悄悄的,邻居们以为她来去无踪。她的家是一座空屋。
后来她连朋友圈也不看了。窗台上的那盆九重葛懒于浇水,竟然越开越盛,艳得让人心惊肉跳。那花团锦簇的热闹繁华,仿佛是她的一团幽梦,被悬置在一个肉眼可见的世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奈何天……她索性关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在灯火璀璨的夜色里,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三
万水每天只等夜深人静,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时候才悄然打开房门。她戴着一个黑白格的洗澡用的塑料浴帽、N95口罩,裙子外面套了紫色的雨衣,脚上也是绿色的半长筒胶鞋。垃圾袋套了三层,她唯恐在电梯里留下垃圾的味道。其实电梯里是充满异味的,尽管排风扇一直在吹。所以,倒垃圾对她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她不想被人发现,只是轻轻的一声门响,楼梯间的感应灯就亮了。她看见了一个奇迹,原来放那盆九重葛的地方,并排放着两个墨绿色的方形塑料盘子,一盘是清水养的韭黄,另一盘是泥土养的芫荽。一黄一绿,在静夜的灯光照耀下煞是好看。黄色的像小鹅毛,绿色的像海底史前植物。她看了再看,竟然一片残叶都没有,旺盛地鲜嫩着。
她丢完垃圾回来,那两盘东西仍然还在原地待着。她弯下腰又去看,第一次不嫌弃地嗅了嗅韭黄和芫荽的清香。她恋恋不舍地关上了房门。她重新洗了手脚,躺到床上,准备关机睡觉时却发现有一条未看的微信消息。她吓了一跳,她的手机从来不曾接到过微信。她颤抖着打开,原来是张佑安两个小时之前发来的:“万水女士你好,这是我种植的两盆盆栽,没有使用化肥和农药。知道你忌讳外面的细菌,特意清洁后,委托小区的门卫师傅给你送至家门口。长期居家,叶绿素少不得,希望你尝尝我的劳动成果。如果你实在担心,就放在窗台上权且作为风景观赏吧。”
两个小时前?他怎么不敲门呢?估计是发了微信我没回,害怕打扰我。可是,我很少看手机呢!她想回复一下,可老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她下床拿了干净抹布,打开门去,仔细擦拭了已经很干净的塑料托盘。托盘很轻,也很精致,可见他的用心。她小心地把它们放在窗台上,收拾干净重新躺在床上。她在网上搜索了一下,韭黃可以用剪刀剪下来食用,留下根部,每天换清水,仍然可以生长。至于芫荽,她知道的,小时候妈妈在院子里种过。只掐苗尖,不伤着根它就有重新生长的能力。她那天抱着手机就睡着了,嘴里一夜都含着芫荽的清香。第二天醒来,她发现昨晚没服用安定。难道这两种植物有助眠的作用?
她解冻了一条冰箱里为封控备着的黄河鲤鱼,去了鱼皮,只取两边鱼脊上的精肉。用刀背拍碎收在玻璃碗里,放一点生抽和料酒腌着。然后和了一团小麦精粉饧着。最后拿剪刀小心翼翼地剪了一把韭黄,摘了一撮芫荽叶子。
万水把鱼骨头放在清水里炖上,盘一棵小葱放进汤里,再放几片姜、两勺白胡椒粉。水滚开后改成小火,慢慢熬,像熬着自己的日子。
韭黄细细地切了,放入腌好的鱼肉里拌匀,淋一点小磨芝麻香油。面饧好了,拿出来揉了,揪成小面团,一个一个地擀成圆圆的饺子皮。包饺子要快,好把韭黄的清香锁进面皮里。氤氲的水汽里,妈妈笑吟吟地说着话:“妞妞,擀皮要让小擀杖摇着面饼自己转圈,中间厚四圈薄,这样包的时候可以用力装一兜菜,馅大皮薄。”那时,她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光景……她一瞬间真的看见了妈妈,幸福得眼泪都滚出来了。
一群白鹅似的饺子煮好了。先给妈四只,再给爸六只,爸吃得比妈多。她自己盛了总有十几只,一口气吃完才品出鲜味来。鱼汤已经熬得浓浓的,她捻一撮子芫荽放在空碗里,然后加入沸汤,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妈在叮嘱:“妞妞,好好活着,如今日子多好啊,想都想不到的好啊!妈妈行军打仗那会儿啊,饿得地里的生土豆带着泥挖出来,来不及擦干净就往嘴里送。困急了几个人就拿绳子一个一个捆成一串,走着路就能睡一觉。妈这一辈子啊,啥安眠药都没吃过。饿了张口就吃;困了倒头就睡。那时候,你爸常常批评妈,好好个孩子,怎么就给惯成个豌豆公主了?”
她吃饱喝足了,太阳正好照进屋子里,她就在西窗下的餐桌上盹住了。妈和爸好久没唠叨过她了。
她被秋后的太阳晒得暖暖的,有一种死而复生般的庆幸。
本来想给张佑安回复个微信,她后来想想,还是给他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里说:“韭黄馅的饺子太鲜了,好久没这样吃,撑着了呢!”那声音她自己都有点吃惊,竟有点撒娇的意味。可不,中午盹着那会儿,跟着妈妈包饺子,也就是撒娇的年纪嘛!她到这会儿还没从那梦里回过神来。
张佑安说:“终于敢和我聊天了,不怕电话里传过去病菌吗?”
万水在这边也笑了:“我待会儿打完了,会用酒精棉片给手机消毒呢。”
又一天,到了晚上七八点钟,万水又想着打个电话过去。正迟疑着,张佑安却打了过来。她内心禁不住一阵欢喜,接了电话唠唠叨叨说了许多废话,看了什么书,吃了什么饭;九重葛生命力可真顽强,试验了一回,一个礼拜没给喝水,人家越发开得烈火红颜。絮叨完了自己,然后她终于问道:“你呢,你一天都干些什么呢?”
张佑安说:“我在黄河滩上培育苗木呢!连口罩都不用戴,一面坡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好!”她向往地说。
张佑安说:“我种了三十棵本地老玉米,快长熟了,到时候新鲜玉米可以烤了吃。不过,你在家里可烤不了。”
万水说:“怎么烤不了?我有电烤箱啊。”
“用烤箱烤?”张佑安想了一下,“对对对,用烤箱是一样的。”
“我明白了,还是炭火烤的好吃,”万水脆生生地笑道,“我倒像是争吃一样,好馋的嘴。”
后来就分不出谁给谁打了。她似乎也不在意这个了。开始聊半个小时,慢慢变成一个小时,后来时间刻度就消失了,有时竟然聊到深夜。前三皇,后五帝;山之南,海之北。反正,一个小小的话头,就会放大成一个话题。
四
张佑安的老家是农村的。他爹要强,也是个能人,烧砖烤瓦、养兔子编筐,反正是个“闲不住”。他家住在黄河边,蒲草苇子铺天盖地地疯长,人家晒太阳唠嗑的工夫,他就能织一张蒲席,趁天黑偷偷拿集市上换两块钱。张佑安上面是三个姐姐,他爹让四个孩子都上学。张佑安念高中那会儿,恢复了高考制度,他的三个姐姐先后考上了学。后来改革开放了,他爹承包了村里的砖窑。他爹不让他管家里的事,摁住他的头一心只读圣贤书。果不其然,张佑安考试成了县里的状元,上了北京林业大学。
有一拉溜儿四个大学生——那年头考上个中专也叫大学生,其实他三个姐姐都是中专生——撑着,他爹的胆子更壮了。一口窑变成六口窑,后来摇身一变又成了砖瓦厂。土地承包后,各家的地各家种,粮食亩产一下子翻了几倍。村后的张存有家种了苹果,一年收成抵三年粮食。大家都改种果树,因为离城市近,很快都赚了钱。张存有家盖了四间瓦房,用的都是他家的材料。村后的张大嘴经常往城里跑,房子晚盖了两年,从城里拉回了预制板,盖成了平房。张佑安他爹背着手转悠了两圈,给自己的砖瓦厂增加了预制板业务,他家头一个住上了三层小楼。村里家家都学样,砖和预制板生产多少都不够卖。一时之间,张老板成了闻名遐迩的人物。
有人通过张佑安的姐姐,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乡干部家的闺女,在县里念中专。他姐说长得好看,又是她们单位一个小领导亲自介绍的,也算知根知底。找个干部家的闺女,还有自家闺女“政审”,他爹当然喜欢得不行,假期便让两人见了面。银盆样的一张大白脸,喜眉笑眼。有那么厚实的家庭背景和超强的女性特征,从未谈过恋爱的张佑安哪还有还手之力?一下子便被弄晕了,好似任她宰割的羔羊。见了没两次,女孩就主动跟他亲嘴。她比他懂的还多,拉了他的手从衣服领子塞到两个大奶子上。后來也是她先脱了衣裳。事情一下子就完了,他惭愧得不行,有些不知所措。姑娘安慰说,不碍事,慢慢就好了。
两人行的好事,都被张佑安他娘在窗子外头偷听到了。这也是他们那里的风俗。待他们出了门,他娘就挤进屋子里看。床上脏污了一片,却没见红,登时就愣了,当即就去找媒人。媒人说:“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不啥都晚了,你儿子一个大学生,把人家动了,咋还敢说反悔?”他娘一路哭着回来,把儿子拉到自己房里斥责了半天。张佑安完全不懂这些事情,改天再去审那姑娘。姑娘说是之前定过亲的,谈了三年,后来她考上学了,那对象没考上就散了。再问,说是在学校还谈过一个,谈了两年,那个人考研考走了,就和她分了。她话说得云淡风轻,他却听得电闪雷鸣,死的心都有。事已至此,别无良策,他便咬牙切齿地追问致命问题:都跟人家上过床吗?他闭着眼睛,只想听到否定的回答。哪怕是假话,也好让他遮遮脸。可人家愣是承认了,理由还很充分。那时候太小,不懂事。不过原本也是想着一起过日子的。张佑安读了那么多书,思政课还是优秀,知道这事是豆腐掉到灰堆里,吹不得也打不得,心里别扭得像吃了半只苍蝇。
人家姑娘偏就大大方方地住在他家不走了。白天他还气着恼着,晚上看见她白花花的身子,恨着却忍不住发了狠劲用力。他心里五味杂陈,可这事只能砸在自己手里,爹不知晓,娘不敢说,一张又瘦又小的窄脸越发枯黄。好不容易熬到假期过完该回学校去了,这姑娘却说怀上了,让他问他爹怎么办。他这才如梦初醒,知道行敦伦之事还会有后果。但踟蹰再三,还是不肯告诉爹。人家姑娘不管不顾,把这事大剌剌地跟他爹说了。直把他爹欢喜得不要不要的,说舍得六门窑不要,也得保住孙子。儿子还差一年毕业,就先上车后买票,那张纸等毕了业再说。办酒席的时候,张佑安托词学校通知紧急返校,便连夜溜之大吉了。他爹安排吹吹打打,待了十几桌客。媳妇自知理亏,压着不让娘家找碴。事办得倒也圆满。
张佑安大学还未毕业,大儿子就出生了。他爹看着大胖孙子高兴得合不拢嘴,让他姐姐立马给他写信报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张佑安拆开信看了,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死了。但事已至此,当了爹的他,毕业志愿只好填上自己的老家,毕业分到县林业局。媳妇在乡医院当护士,他一两个月都不回来一次。媳妇催着领证,他说:“孩子都出来了,领不领证有啥意义?凑合过行了。”
张佑安总不回来,不是个办法。她娘就出招,给闺女找了个偏方,让她去城里找他。他刚到一个新单位,媳妇来了也不敢声张,媳妇倒也是贤惠人,买个炒锅,在屋子里弄个小电炉,又是菜又是酒伺候着。两个人挤在单人宿舍的一张小床上,一来二去就又怀上了。那时候计划生育正严格,媳妇东躲西藏,到七个半月上就打了催产素生了一个男娃,孩子放在媳妇姐家养着。张佑安只能认了,把柄攥在人家手里,计划生育超生,她一告一个准。后来是他自己托关系把她调进城里,单位给了两间公房,算是团聚了。可是夫妻俩脾气不对付,吵吵闹闹地没有消停过。那媳妇有两个大胖小子垫着,感觉自己翻了身,吵起架来从来不让他。张佑安被逼无奈,复习一年又考回学校读硕士去了,硕士读完又接着读博,假期都不回来。学校都不知道他是结了婚的,介绍对象的还真不少,他都一一回绝了。有一个女同学是真的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不明不白地和人家暧昧了两年。那女同学认了真,死活要跟他结婚。他眼看躲不过去,才说了家中的事。女生哭着说她不在乎。他也想说不在乎。可儿子都那么大了,你不在乎?爹在乎,娘在乎,全村子几千口子人在乎!女生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几次,到底没把长城哭倒,一气之下赌气嫁给了别人。
他博士毕业选择回到省林业研究所。媳妇一直在县上,想吵也够不着。两个儿子在父母的吵闹声里长大,学习倒是争气。老大大学毕业后考到美国留学,后来指点着弟弟也走了同样的路。五年前,媳妇患卵巢癌,一直瞒着丈夫。其实是她自己放任,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以致不治。
讲完自己的故事,张佑安说:“我的半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仔细想想我也挺对不住她的,一是自己年轻时不懂事,不该那么冲动。二是之前的事,我也过于计较,儿子都那么大了。”
万水说:“是啊,你的确不应该。她毕竟是你孩子的母亲。”
张佑安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伤感地说:“她拖了两年,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两年。她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哭着对我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事,有今天这个结果,都是因为自己作孽太多。我堵住她的嘴,说自己更不懂事,等她病好了就好好跟她过日子。后来她还是走了,临了拉住我的手说,你伺候我两年,我这辈子就满足了!”
这话让万水在电话这边哭得抽抽噎噎,不知道哭的是他的妻子还是他。
“你想过再找个伴儿吗?”这话搁过去,打死她也不会问的。
“想过,想尝尝爱情的滋味。但都这岁数了,哪里偏就有合适的?”
她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也是,婚姻其实挺吓人的,过得不好,还不如一个人来得轻松。”
他问她:“那你呢?”
她说:“我其实结过婚。我那点事,淡得跟白开水一样。父亲战友的孩子,到了结婚年龄,双方父母一指派,就结了。我们俩很友好,像亲兄妹一样。可是亲兄妹也吵架,我们俩比亲兄妹还好,架都没吵过。后来他移民了,我不愿意去,就离了。反正就这些,说是结过婚,其实跟没结过婚一样。过了两年,分开时才明白自己是结了婚的。”
“那后来怎么就一直没找呢?”
“我恐婚,对所有男人都抵触。我和前夫分开时,觉得一下子就放松了。我们俩在一起时,我每天呼吸都是紧张的。医生说,这是我结婚两年一直没怀孕的原因。现在想想男女那些事,我还是会紧张。我觉得跟谁过都过不好。我生不了孩子,何苦祸害人家。”
五
万振山念的是洋学,十几岁就独自去了开封,在学校加入的共产党。大学还没念完,组织就派他回老家信阳搞豫南地区的农民运动。按现在的说法,当年他家就是大别山东部地区的首富。现在红色革命教育基地的第一个农运支部旧址就是他家的宅院。他爹花了几百块现大洋供他读书,他却读成一个逆子。他回来领导农会分了自家的田,他爹一口鲜血喷了三尺远,当场气绝身亡。他一边料理父亲的丧事,一边对族人说,这就是封建地主冥顽不化的下场。其实背着人他也偷偷给爹磕了几个响头,恸哭了一场。他爹是地主,但不是恶霸;是个秀才,但不是劣绅。他读圣贤书,不娶小老婆,所以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心里责怪爹,咋就那么想不開呢?田地分给乡民,大家都有活干,有饭吃多好?你这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再多的家产不是一分带不走吗?
农民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国民党也从未停止反扑。他们在强大的火力逼迫下,暂时躲进深山。山上缺粮,他派人给家里带信,让送粮食上山。他娘哭得伤心欲绝,他这个“共匪”家院早已被国民党洗劫毁坏一空。他娘怕儿子饿死,让怀着三个月身孕的儿媳妇出去要饭,要两天攒一筐干粮,亲自背着给丈夫送去。万振山接着媳妇送来的吃食,得知娘一个人在家,藏在夹墙里,不放心,派了个战士送媳妇连夜下山。媳妇怀着身孕,为了给丈夫省一口,两天没吃一口东西,下山的时候腿一软就倒地了,一尸两命。小战士哭着把人背回山上,万振山用自己仅有的旧被褥把媳妇裹了,埋在山上。他趁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回家中,发觉已经回来晚了。他娘信佛,进夹墙时只带了一壶水,坚持了五天,坐化在夹墙里了。此时的万振山犹如万箭穿心,他亲手把父亲的棺椁打开,把母亲和父亲葬在一起,对国民党反动派的仇恨无以复加。他从此了无牵挂,一心打老蒋。一九三四年,红二十五军政委吴焕先在大别山的何家冲村宣读了《长征出发宣言》。万振山就此北上,那时他才刚刚二十岁。
从此,万振山戎马倥偬南征北战。后来他在淮海战役中受伤,在战地医院结识了女护士水纹。水纹比他小十几岁,是个清秀的南方女子。两个人聊起来,都是血泪。水纹的大哥参加过北伐战争,后加入共产党。小哥黄埔军校毕业后曾经随国民党新一军入缅作战,职务高居副座,一九四九年前夕逃往台湾。她父亲是昆明城的爱国绅士,把全部家产都捐给了共产党。一家人却遭到了国民党的血洗,她的父亲母亲,还有怀着身孕的姨娘,无一幸免。水纹当时在教会学校念书,躲过一劫。她哥哥连夜派人把她接到队伍上,她是在马背上长大成人的。
万振山出院后,向组织打报告申请结婚。婚后两人随部队一路征战,聚少离多,但还是生下两个男婴。当时部队不允许带着娃娃行军,孩子都交给当地的老乡抚养。一九四九年后夫妻俩通过组织寻找,水纹还亲自沿着当年战斗过的路线去寻过,未果。水纹快四十岁才生下女儿万水,当时丈夫万振山已经年过半百。
万水说:“一九四九年后,我父母一直留在部队。我也是在部队大院出生的。可是因為我小舅舅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后又逃到台湾,他们俩一直因家庭历史问题未受重用。后来我父亲认命,他老了,跑不动了,主动要求回到家乡工作。父亲回到地方上,当过连片地区半个省的副书记。后来咱们与台湾关系修好,我母亲因为与台湾的特殊关系,当上了省政协副主席。”
张佑安说:“万水,真看不出,你还是个高干子弟。”
“高干子弟?”万水笑笑,不置可否。
“你看我像什么子弟?”张佑安逗她。
“你吗?”万水煞有介事地说道,“往大里说,像是农民企业家的子弟;往小里说,像是砖厂老板的儿子。”
张佑安笑得喷饭。
万水也开心地笑了,她说:“我们这样聊着,让我忘掉了时间。这封控的日子我简直数着秒熬日子,有个人聊天真好,我给你行个军礼,感谢老张同志!”
张佑安说:“该谢你才对。埋在我心底半辈子的秘密都吐给你了。也算是自我救赎吧!”
万水说:“老张,你想过自杀吗?”
“没有。从来没有,”张佑安郑重起来,“为什么要自杀呢?只要活着,总有一天能把心底的秘密与人分享。之前不说,只是没遇到过合适的人。要是什么不说就死了,那不等于我白活了一生?”
万水说:“我倒是想过许多遍,但就是没有自杀的理由。如果有,那唯一的理由就是活着没意思。我父母都活到八九十岁,一天天地为活着而活着。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又没给他们生下个后代。你说,他们的内心该如何孤独?”
张佑安说:“那是你替他们孤独,你怎么知道他们内心想些什么?他们身经百战,枪林弹雨都过来了。他们把生死置之度外后活着,那心胸和境界不是我们普通人所能够理解的,否则怎么能活那么大岁数?现在的人太脆弱了,都是享福享多了。”
“你这是在批评我矫情,”她嗔道,“你整天这么乐和,是真的快乐吗?”
“快乐有多解,我忙碌,怎么样都是一天,”张佑安的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我忙得很呢!伺候土地,兹事体大。我租了六十亩河滩地圃育苗木,一个人,干一天活,吃点土里长出来的新鲜东西,倒头就睡,那才是天人合一!哪还有心思想什么死不死的!”
“哎,说说你的小木屋呗,那里都有什么?”
“有一间厨房,是我用来做饭的地方。有一间客厅,其实是我吃饭喝茶的地方,我还真没接待过客人。还有一间卧室,卧室里有个卫生间,是我如厕洗澡的地方。虽然我委身土地,可是一天必须洗两次澡。我在泥地里干一天活,不洗澡可不行,我也努力做个爱干净的人。”
万水说:“不许嘲笑我!”
“我的卧室里有一张大床。人老了,劳累一天,喜欢睡得舒展一点。我躺下,就像一个大字。万籁俱寂,我觉得全世界都是我的。”
万水心里想,要是每天白天晒晒太阳,晚上躺下就能睡着,她的世界可能也会好一点。她说:“这日子,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呢!你像个古代的隐士一样,过着陶渊明的日子,你是自己的王。”
张佑安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看你选择怎样统治自己了。”
万水笑道:“哲学家!你和第欧根尼只差一个木桶了。”
“黄河滩里遍地都是黄土,你可有勇气来参观一下?”
“当然可以!我有帽子口罩,有雨衣,有胶鞋。我不是每天都去公园走路吗?”
六
封控的日子大街上寂静无声,只有一城的灯光在闪烁。万水也不想再让自己的日子那么清冷孤寂,她打开所有的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察看自己所拥有的,一时之间竟觉得它们都是那么中用和可爱。然后,她关了灯,坐在洁净、干爽、温软的床上,开着窗帘,看外面的七彩流光。如果世界末日就是这样多好,她的床就是方舟。她被光托着飘着,飘到哪里是哪里,她不管不顾了。
上帝给她打开了另外一扇窗,她的世界再也不是封闭的了。关了灯,她每天和一个人悄悄说话。他在说:“我和那个女同学说了家里娶妻的事情,她说她不在乎。她长得不十分漂亮,可是她眼睛是亮的。有学养有教养的女人,眼睛里都有神采,她们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因此活得自信。我们俩在一个小西餐厅里坐着,外面下着大雪,玻璃窗里看着,灯光里的雪花和枯枝上的树挂像是油画。开始喝的是咖啡,后来换了茶,再后来换了一瓶红酒。女同学点的,为了不让她喝多,我自己却喝多了。女同学把我领到她的宿舍,她脱了衣服钻到被子里。我坐在小沙发上。我很困,我喝了红酒容易犯困。后来她光着脚下来,把我拉到床上去了。我穿着外套和她并排躺着,开始是装睡,后来就真的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或许离天亮还有一小会儿,我起来悄悄地走了。我知道她醒着,可她没说话。”
“哎哟,穿着衣服?穿着满是病菌的衣服躺进别人的被窝,天呀,她怎么肯?”
“我太困了。”
“那,你一定也是爱着人家的,对吧?”
“不能说是爱吧,是有好感。”
“我喜欢简单明快的女人。”他补充道。
“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也许你是被自己的妻子孩子所羁绊。我觉得你一定是爱她的,否则,你不会跟她回宿舍。”
“我喝醉了。”
“还不敢承认。”
“一定爱过?”
“真没想过?”
“好吧,你说有就有。”他想很快结束这个话题,“你不高兴了?”
她突然羞愧起来,着急辩解:“我哪有不高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会为不相干的人和事不高兴?”她嗔怪道。
“看看,我就知道你不高兴了!好吧,既然不相干,往后就不说了。噢,对了,我种的麻叶海棠开花了。花是一串一串的大红色,叶子阔大,叶子上的麻点都是漂亮的。哪一天我送一盆给你好不好?”
“我喜欢玻璃海棠,肥厚的叶子跟翡翠一样,花是正红色。它是最干净的植物。我还喜欢栀子和茉莉,它们的漂亮就是干干净净的那种。”
“那这两天我想办法送一盆给你。不過,我悄悄放你门口,在你那儿洗手消毒太麻烦了。”
她恼起来:“哼,你想说什么!与你那衣服不脱就可以让进被窝的女同学比起来,我确实有毛病对吧?”她竟然真有点生气起来。
“你这人,我们不是聊海棠花吗?”
“海棠花我也不要了,我又不请你喝酒,喝酒的人,醉了醒了,她们才关心海棠花,关心绿肥红瘦啥的。”
“你这人,我不说你非让我说,亏你还是学哲学的,当你能正视自己历史的时候,你就差不多忘掉它了。”
“可是,我不能正视。因为我没读过博士,我只是一个学过几年哲学的女人,又枯燥又乏味。眼睛里面又没光。”
“我都放下三十一年了,你只是听听就放不下了。”
“还说不上心,连三十一年都记得这么清楚?”
“我投降,你可别生气。你想听点什么咱们就说什么。”
“你这是在责怪我吗?哎呀呀,我真的是多事了,对不起对不起,此处应该有道歉。”她脸红了,突然清醒自己在无意识间又犯了个大错误。
“我是个好人。”他在电话那端憨厚地嘿嘿笑道,“只是证明自己是好人不容易。”
那天晚上挂了电话,她真的有些惭愧,自己是不是强迫症又犯了,人家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后悔不迭,心里躁得慌。她忙不迭起来关了所有的灯,吃了一片安定,等到夜里十二点还没睡意。后来觉得不睡一会儿明天会撑不住,又起来吃了一片,开着喜马拉雅听《道德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梦外的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手机里的声音响了一夜,她也懒得关。
第二天她觉得自己清醒了很多,对昨晚的表现越发羞愧。我这是怎么了?要干吗啊?把好好的聊天给搅黄了。尽管如此,她也没好意思叨扰人家。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张佑安却打过来了。她接了,心里竟是欢喜的。
到底有昨晚小小的不快在那儿垫着,俩人开始说话都小心翼翼,像避着地雷似的。她少说多听。他也是净找那些远离现实的话题说给她,讲了一晚上的花木知识。“我育了一亩合欢苗,落叶乔木,喜欢温暖湿润和阳光充足的环境。叶子细细碎碎的,花丝一团一团的粉红,是最适合栽种在行人道路上的观赏植物。”
她听着,一下子回到了五六岁的光景。他们家院子里有一排巨大的合欢树,树龄得有四五十岁吧,树冠郁郁葱葱,满院子都披着浓荫,显得阴郁而神秘。粉红色的花朵不管不顾地盛开,从春天一直开到夏天。她和妈妈展一张竹凉席,她躺着,妈妈坐着。妈妈得摇着蒲扇替她打蚊子呢。
她说:“绒花树。”
妈妈说:“那叫合欢。”
她说:“不,就是绒花树!”
树上的绒花指不定什么时间啪地掉下来一朵,用手拈了,凉凉的茸茸的,不香,却有股子清甜。她顽皮,捡一朵放在额头上,再捡一朵放在鼻子上。后来她睡着了,被妈妈抱进屋子里去了。
早晨醒来,她一骨碌爬起来去看。哇,席子变成一幅画了。再看地上,到处都是花团。工人要过来扫院子,她拦住不让。爸爸笑哈哈地说:“留着,让她玩吧!”到了中午放学回来,发现花全蔫了。她站在树下伤心了半天。那时她很奇怪,那树怎么那么大的力气,每天落每天开,好像无穷无尽。
听着想着,她的眼睛湿润了。她说:“你弄个梅园呗,腊月里开。我妈妈喜欢蜡梅,她总是说:‘蜡梅不是梅,一花香十里。”她没有告诉他,她生在腊月。保姆说:“这孩子生下来身上带香,冷香。”妈妈说:“一定是墙角边的梅花开了。”
张佑安说:“我就说给你弄几盆梅,还怕你嫌它清冷。”
七
张佑安没有等到梅花开,他大儿子要在圣诞节举行婚礼,邀他去美国。他走得很匆忙,晚间好不容易抢到一张机票,第二天早上就出发去上海转机。他只好在电话上给万水告别。
张佑安出境的时候还顺利,但回来却很麻烦。很难弄到一张机票不说,即使能够回来,也要经过多重隔离。儿子劝他道:“爸,你反正在哪儿都是一个人,就在美国过年吧!你烧一手好菜,也让中国文化在这里发扬光大。”他想想也是,儿子这理由他还真不好拒绝,就让他的学生雇了两个人,帮他把苗圃照顾好。
他住在美国东部,时间刚好和这里错十二个小时。再加之休息时间的错位,两个人倒是不常打电话,只是不定期地发发邮件,或者在微信上留言。张佑安有时会发一些他用手机拍的图片。万水醒来打开电脑,屏幕上全是风景。你还别说,摄影技术一流。她常常这样夸他。他说:“不是我照相水平高,而是这里风景太好了,随手一拍就是屏保。”有时候她会连续几天收不到消息,原来是他到拉斯维加斯去看红石峡了。后期发来的图片上,他看上去精神抖擞,大红色的羽绒服、蓝色的风雪帽,像个小伙子一样提劲。
万水的生活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有天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站在二十五楼的窗前往下张望。她又看到了过去的景象,远远近近的道路上车流涌动,像一群蚂蚁。解封了,大街上又开始车水马龙。好像疫情没有发生,好像没有下过一场大雨。消失的人永远消失了,也不知是谁和谁,反正她所熟悉的人都好好地活着。万水不再去紫金山公园,她听说那个园子的一堵墙塌下来,砸死了一个避雨的人。也有人反驳道,哪有啊,墙都好好待着呢。其实是她自己不想去了,一个人挺没意思。她连走路也不想继续了,偶尔穿着厚厚的旧长羽绒服出门,戴了帽子口罩,围了围巾。帽子和围巾也是旧的,尽管洗得很干净,但还是灰扑扑的,旧得不合时宜。她走在大路上,看那些年轻女人穿着裙子和长靴子,中间露着一截子光腿,外面白色的羽绒服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女孩子们的绒线帽也是时尚的,她们戴给欣赏她们的人看。没人欣赏万水,她戴给谁看?她因此懒得买新衣服。
有一天,张佑安发了他在费城的照片。有一张是他和一个很洋派的中年女人,微胖的,圆脸圆眼睛,满脸的喜庆。她没问是谁。张佑安主动解释道:“我工作时的同事,中间移民了。她和我大儿子相识,是儿子帮我约的。”
万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祝福你们!”
张佑安说:“这祝福个什么,只是同事。约了出来一起旅行,她刚好也没来过费城。”
万水说:“这才更值得祝福。”
张佑安也没再解释。这让万水心里多少有点失落。她想,也许他想的是,随她怎么想去!他与万水,也并没有需要解释的理由。
一天三餐,万水很认真地吃饭,保证足够的营养。她想让自己胖一点,可却越来越瘦。后来张佑安让她发一张照片,她犹豫了很久,才站在九重葛前自拍了一张,还有点逆光。张佑安看后说道:“万水,你是属合欢科的,你适合阳光充足的环境。你还是出去走路吧!”
万水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一股子劲,第二天竟然买了一张机票飞三亚去了。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来旅行。那时候父母在,他们一起去过北京,去过杭州,也去过四川和东北。后来和前夫还一起去过一趟云南。说不上有多喜欢,至少宾馆的卫生问题就让她头疼不已。她更愿意待在自己家里。
万水住进了亚特兰蒂斯大酒店。她舍得花钱,只是没处花去。她不知道腊月的三亚竟如夏天一般,带的衣服还是厚了。反正也没带几件,满箱子塞的都是床单毛巾、拖鞋牙刷、便携式烧水壶什么的。她基本不用宾馆的东西,嫌脏。她在酒店大堂买了两身素色的单衣,穿上倒是出人意料地放松。她去吃自助餐,有白粥和海鲜粥,有白灼虾和芥蓝菜心,竟然吃得很好。她本来想要波塞冬海底套房,可一问两个月前都被订空了,只好挑了一套最好的海景房。折腾一天累了,窗户都没关,便在海风里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她只是在附近的沙滩上走一走,然后躺在伞下的椅子上吹吹海风。第三天她买了裙式的游泳衣,竟然下到水里漂了好长一段时间。小时候她在少年宫受过专业游泳训练,只是后来再没派上过用场。她虽然瘦了点,但是属于那种小骨架,身体哪都饱鼓鼓的,穿上游泳衣倒是年轻了不少。她的肌肤太需要滋润了,她白,泡一泡竟然泛着瓷白的光亮。
她一直以为旅行是可怕的,一个人的旅行更可怕。现在她觉得很好。
她不再想胖和瘦的问题,几乎是忘记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怎么自在怎么来。没人注意她,她也不注意别人。她松弛下来,竟然胖了几斤。
有一次,她游泳游累了,就铺了浴巾在伞下迷糊一会儿。睁开眼,她发现另外一张椅子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那男子正看向她。她以为自己会尖叫,但是却发现内心没有一点慌张。男子冲她点点头,她也冲他点了点头。后来游泳又碰到过一次,竟然还互相打了招呼。再后来,在餐厅吃饭遇着了,男子自然地坐在她边上,她也没有拒绝。她已经能自在地在人群中生活,这令她满意。此后的几天,她与这个男子又碰到过几次。她不反感,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她记得他们也说过几句话。有次他对她说:“你长期在三亚休息,倒不如去租一间公寓酒店,会节省很多费用。”她只是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不置可否,也有感谢他关心的成分。还有一次他说:“你喜欢这里,为什么不买一个小套房呢?现在高端楼盘很多。”她仍然是笑笑,不置可否。因为从内心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思考这样的问题太累了。他就又说道:“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你看上去很朴素,但你的朴素是尊贵的。你很谦和,你的谦和却让人难以接近。”她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她不喜欢人家这样评价她,即使恭维也不行。不过后来她想,这也许不是恭维,甚至连评价都算不上吧?人家说得没错,无非是客观描述了她。于是她又笑了,觉得因为互相理解而近了一些。她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人在有意靠近她。也很有可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她自己过于警惕。但无论如何,对于她这种习惯身心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不可能发生邂逅的故事。
万水在三亚一直待到过完春节。她竟然想,就这样待下去好了,她不想再回她北方的家了。家很舒适,但她只是一个舒适的孤儿。
在她长大的城市,她是一个孤儿!
八
到二十五岁上,万水还没有恋爱过。妈妈说:“孩子,你得成个家,我和你爸也没有别的亲人。可我们俩结婚生了你,我们仨就有了一个家。”妈妈再说:“爸爸妈妈都老了,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走的。我们想看到你的孩子,你的家。”
万水二十五岁时被爸爸嫁掉了。二十五岁,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年龄,刚刚合适结婚。丈夫和她一样,也是个大院子弟,所以他们的生活习惯很容易适应。他们俩原来就认识,只是从来没有来往过。他们谁都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尤其是对于万水而言,结婚的意义无非就是换一张床睡。丈夫不在或者有应酬,她还是回到妈妈这里休息。妈妈说:“结了婚在一起生活,比谈恋爱更容易产生感情。”妈妈说得没错,她和爸爸就是如此。
结了婚之后她仍然不太爱讲话。丈夫是个活跃的人,他家有五个兄弟姊妹,姐姐和弟弟常常会到他们家里来,打牌、摸麻将、聊天,一起包饺子,他们把大家庭延展了过来。而万水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怎么样都融不进去。她插不上嘴,也不会打牌,就躲到厨房里去帮阿姨做做饭,找一些活来干。几次三番,那姊弟几个就把她忘了似的,好像她是这个家里的客人。
万水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不是很和谐,她总是说疼。男女之间相交,应该是欢愉的。可是她总是疼,让他也出现了心理障碍。他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姐姐。姐姐是医生,医生对待病人的方式總是很直接。在他们眼里,没有人这个总体概念,只是一个个器官而已。他们再来家,姐姐在餐桌上像摆冷盘一样把这个问题摆了出来:“水儿,你该去看看妇科大夫。你们这个年龄,夫妻生活应该是特别和谐的。”姐姐十三岁特招进部队,十六岁就在野战医院手术室备皮,什么没经见过?她说出来的话本来没什么,可万水听着却是硬邦邦的有点伤人。万水看了丈夫一眼,羞愧得无地自容。这种事情怎好给别人讲。而且,姐姐即使是知道了,不该私下里跟她说吗?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夫妻的性生活呢?
第二天起了床,兰像没事人一样。她依然简单、快乐,甚至在早餐时还取笑他:“安,中国人吃肉太少,又不喝牛奶,哪还有爬高下低的能力?”说着,又往张佑安的盘子里放了几片培根。
那是次愉快的旅行,和兰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很难不被她的快乐点燃。儿子们期待着二人有个结果,但兰笑着告诉他们:“你父亲不行,他不能满足我。”两个儿子也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他们想不到父亲一点都不介意,说:“这有什么?你母亲活着时我就不行,好多年喽!”
张佑安的相机里存了许多他和兰的合影,有时候她张开双臂搂着他,有时她踮起脚亲吻他的脸。这个女人,和她在一起随时都得接受被她抱一下亲一下,比握次手都随意。
张佑安在美国变得年轻了。兰说得没错,吃肉喝奶确实比吃面条喝粥更让人健壮。他想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万水,可是他打不通她的电话。他往她的信箱里发了许多照片,还给她写长邮件,讲兰的故事,包括他和兰的那个夜晚。
在邮件里,张佑安告诉万水,美国人大多不戴口罩。兰和她的女儿女婿都感染了新冠,不过,很快就好了。他没有,他的体魄是强健的。他劝万水,人一定要多运动,要晒太阳,要接受风。
张佑安几次提出来想回国。他惦记他的苗圃,春天来了,各种苗木都要发芽,他担心雇用的工人不知道怎么照顾它们。他打电话让学生们去看过几次。他们要他放心。他每次咨询落地政策,都说国内为保证不被外来人员感染,各种隔离措施相当到位,回来要隔离三四十天。他想,别说四十天,就是八十天他也无所谓。他只是担心万水的洁癖,估计一年之内她都不肯见他。他理解她,一个人孤独惯了,好像生活在真空里。他真心地同情起她来。
张佑安在儿子的家里被关得很无聊,他試着把上学时的那点英语捡起来。不久他能半看半猜地读英文报纸了,一个人出门也对付得来。他在商场给万水选一条围巾,开始挑了蓝色的和白色的,觉得万水肤白,哪一条都合适。想一想,突然就换成了洋红色的,他觉得这个女人太需要颜色了。他想着她会拒绝收他的礼物,但先买了再说,毕竟这是一份心意。路过一个书店,他进去看了看,一本英文版蕾秋·乔伊斯的小说《一个人的朝圣》吸引住了他。书薄薄的、纸质柔软,拿在手中极其舒适。一个人,八十七天走了六百多英里。有关爱的回归、自我价值发现、自我救赎以及万物之美。从主人公迈开脚步的那一刻起,与他六百多英里旅程并行的,是他穿越时光隧道的另一场旅行。他被简介吸引住了,多少年不看小说了。过去他开始读英文报纸只是为了学习英语。
张佑安开始读这部小说,他一边看一边查阅英语词典,深深地被书中的故事吸引住了。虽然过去他英文不差,但毕竟几十年不碰它了,开始一天只能看几页,后来速度变得快了一些。他感动着,忍不住写信给万水分享。到后来他每看一段就翻译成中文讲给她听。哈罗德走了八十七天,他分享了一个月零一天。他突然决定要回去,便在网上订了机票。也许隔离会很痛苦,可总比不上六百二十七英里更艰难。
张佑安要回国去了,而且说走就走,一天都不能等。儿子很奇怪,回到国内也是一个人,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大儿媳妇是个美国白人,她问:“安,你在国内是不是有个心爱的人,她在等你吗?”
张佑安哈哈笑道:“我有个苗圃,有几万棵心爱的树在等我。”
张佑安的英语口语比较难懂,儿媳妇问:“几万个情人?”
儿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爸爸的情人,几万个,能装满一块巨大的土地。”
十
万水从三亚回来了,走的时候她克服万重困难,回来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上了家里的电梯,整个电梯都是抖的。满脑子只想着一个词,孤儿、孤儿、孤儿……
电梯门打开了,她过桥一样地跨出来,看到了门口放着两盆波光潋滟的玻璃海棠,花开得红艳艳的。打开门锁,天啊!那盆被她遗忘了的九重葛还旺盛地开着。这世上还有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植物?难怪树能活上几千年。她走的时候在花盆下边放了一桶水,把一截用棉线包裹的橡皮管子插在花土里,管子的另一头放在水桶里。她那时只是试着安慰一下这株植物,让它知道,它没有被抛弃。现在桶里只剩下不多的一点水,可那根管子是潮湿的。九重葛,多么聪明的九重葛!它有九次重生的能耐吗?
万水第一次没有顾得上给自己消毒,她用沾着泥土的手打开了电脑。
哈罗德、奎妮,还有几乎被人忽略的哈罗德的妻子莫琳。
他在一个酒厂干了四十年微不足道的工作,他缺乏理想,没有信念,他给不了妻子和儿子想要的。没有亲近的人,没有朋友,他似乎就应当这样过完此后的生活,直至结束生命。
一个永远弯着腰活着的人。
人最深的孤独,是不被人理解。
奎妮只是哈罗德曾经的一个同事,算不上是朋友。哈罗德想不明白,奎妮为什么要写信给他?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给她回信。她得了癌症,她就要死去了。
孤独——孤独——孤独——
奎妮是勇敢的,她给他,一个旧年还算熟悉的同事,写了一封信。否则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彻底被人遗忘的人。
在给奎妮邮寄回信的路上,他突然决定:“我要一直走下去,走路去看她!”
他有了平生第一个信念:“只要我走下去,奎妮就会活着。”
行走是艰难的,伴随着身体的疼痛,他想起生命中一些更疼痛的过往:母亲离开他时,是那样的毅然决然;酗酒的父亲把一个个女人带回家过夜,他是多么孤独而又无助;儿子每一次犯病,他都束手无策地望着,他竟然没有想过给他一个拥抱或者一句安慰;儿子离世后,妻子住进客房,他没有试着挽留她,没有做过哪怕一点点感情的修复。
一个人,八十七天,六百二十七英里的路程,注定是一场孤独的旅程。可正是这份孤独,让他经历蜕变,实现了自我救赎。
万水的父亲去世十多年后,母亲也因多器官衰竭离开了她。她的世界从此孤独到绝望,她不信任任何人,更不相信爱情。她无数次地想到死,可又心有不甘地活着。她嫉妒别人的快乐,全世界的人都比她幸福。母亲刚去世那会儿,不停地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有一个条件很不错的领导干部,丧偶。那个人对她很有好感。谁对她没有好感呢?一个洁净安详的女人,家世好,受过完备的大学教育。他们交往过一段时间,一起散步,一起吃饭。那人还邀请过她去家里度周末。家是阔大的、华丽的,温暖、舒适,阳光普照每一个角落。家里用着干净利索的阿姨。唯一的女儿在首都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她的丈夫和孩子也都体面。
一切皆好。她丝毫没有抗拒地接受着。有好几次,男人拥抱了她,她很顺从地让他接触她的身体。愉悦地,温暖地。万水有了一个亲人般的被珍惜的感觉,但她没有把她的感觉表达给他,她只是不擅长。有两回,男人要留她在家中过夜。他热切地、孩子一样地望着她的眼睛。“留下来,我们在一起。”
她迟疑地说:“我们,再等等,会准备好的。”她微笑着,带着少女般的羞涩。
她准备好了,她喜欢这个兄长一样的男人。她没有兄长,兄长大概就是他这样的。
一切和顺,似乎一切顺理成章。
从春天开始。夏天就要过完了,那个人约了她去一个她喜欢的西餐厅吃饭。她去了,刻意穿了他喜欢的碎花连衣裙,漂亮、年轻、知性、优雅。
那个已经非常熟悉了的男人,依然用欣赏的目光打量她。他为她点了全熟的牛排,他自己则是七分熟。吃完了牛排,他让服务员撤了盘子,换上热腾腾的咖啡。她的习惯,咖啡和茶一定得是热烫的。话虽然不多,但交流却是和悦的,他对她总是那样,带着些关怀和疼爱。她习惯了这份温暖。
男人突然说道:“小水,我吧,对你的感觉是很好的。但是我也不能太自私。”
万水轻言慢语地笑着说:“不,你不自私,你比我好很多。”
男人说:“万水,我一直觉得,你对我似乎不完全满意的,至少你很犹豫。”
万水心里怔了一下,随后又笑道:“我做得不够好,请你原谅。”她甚至有点撒娇地看着他。我还是满意的,很久没有得到这样被人爱护的满足了。他比她大六七岁,她那时才四十几岁。但是万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男人说:“小水,有人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她很主动,我们一共见了两次面。小水,你对我应该有所了解了,我不是个花心的人。她很主动,两次都是她主动约的我。我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征求我的意见?”万水犹如万箭穿心,她用力地抓住桌子才不让他看出什么来,“她肯定各方面都比我好。”说完她就觉出自己有点失言,她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
“不,她和你不是一般的差距,她就是个普通的女人。她男人出车祸去世了,她带着一个女儿过,比你还要大几岁。可是她……”
万水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她庆幸自己在悬崖边没有掉下去。“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万水在洗手间抱着马桶把中午吃的所有东西,所有的,吐了个干净。她出来的时候照照镜子,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男人说:“小水,你没事吧。”
万水仍然是她惯常的微笑:“没事。”
男人说:“小水,哪怕你心里有一点爱我,都不会这样无动于衷。你真的让我恨。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骂我?我在你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吗?”男人的眼泪出来了。
万水说:“祝福你们!”
她拒绝男人送她回家,很友好地和他道别。回到家关上房门,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就像妈妈死去时一般。
她再一次被亲人抛弃了!
晚上,男人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他问她:“我是不是可以去你那里看看你?”
万水说:“不。我一個人挺好的。”
男人说:“我的手机不关机,你随时可以打我电话。”
万水一个都没打过。
十一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春光灿烂。张佑安大清早接到万水的电话,她对他说:“可以给我发个位置吗?我想去看看你的苗圃。”
张佑安说:“你确定我不用去接你?”
万水说:“我确定!”
万水把柜子里的衣服全翻出来了,每一件都是旧的,每一件都不能与这个春天相配。但是她顾不上太多,在旧的衬衣衬裤外面,套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帆布连衣裙,她第一次结婚时穿过的。戴了宽檐的灰色帽子,穿了半高筒的胶鞋。
一小时后,她被出租车送到了张佑安的小木屋。
张佑安打量着她,打趣说:“要不是你提前打了电话,我还以为是夏洛蒂的简·爱穿越回来了。”
万水说:“没有办法,我只有这些旧衣服,我就是一个陈旧的人。”她闭上眼睛低头嗅着木屋的栅栏上爬着的南瓜花,淘气地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花每天都是新的。只有人是旧的——”
话还没说完,她的身后环过一股身体的热气。她猛地睁开眼睛,脖子上多了一条热烈的洋红色围巾。她眼睛里漫出泪水,她说:“你别再让我哭了,我昨晚已经哭了一夜。”
张佑安说:“对不起对不起!简小姐,赶紧进屋参观一下。”
小木屋里弥漫着浓郁的松香。他看到万水眼睛里的疑惑,便解释道:“芬兰原装进口的原木。订购后,人家派工人负责组装。”
万水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低头对床上的被褥嗅了一下,说:“刚换的。”
张佑安开心地笑了,说:“你是本小屋接待的第一位女贵宾。接到你的电话,我快速换洗整理,不是怕被你嫌弃嘛!只是这原木,不能使用消毒喷剂。不然屋子就会失去木头的香味。”
万水端起桌子上的一杯白开水,不凉不热,温度刚刚好。她一口气喝了下去。张佑安说:“我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女士,喝水一点声音都没有。”
万水说:“你没见识过的还多着呢!”
张佑安说:“你不嫌弃我的杯子吗?也不问问消过毒没有。”
万水说:“早看过了,厨房里有消毒柜,杯子上指头印都没有一个。”
“哦。还有我的手呢,需要消毒吗?”
“我看见了,门口的吧台上有酒精棉片。”
“你可以参观我的苗圃了吗?”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挠挠头,做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不瞒阁下,我从昨晚下飞机,还没给自己洗个澡呢。你的卫生间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张佑安笑道:“浴者有其水,耕者有其田。我先去地里干活去了。这个房间只归你一人所独有。”
万水洗了个透水澡。这个张佑安可真是个细心的人,毛巾拖鞋都是一次性的。她在卧室里擦干净自己,仍旧穿上自己的衬衣裤。
张佑安还没回来,这是个真正的绅士,他给她留下充裕的时间。但是困意袭来,她整整二十几个小时不曾合眼了。她躺到床上,钻进了被窝。在进入梦乡的一瞬间,她对自己说:“真不可思议!”
她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地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黄河岸边是没有灯光的,夜黑得彻底。她大声地说:“有人吗,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外面的灯啪地一下亮了,有人说:“我在客厅里!”
她套上外衣走出去:“我这是怎么了?因为醉氧而昏倒?”
张佑安说:“简小姐,你不是昏倒,是昏睡。你一口气睡了十几个小时,你把天地都睡昏了。”
“天,你该喊醒我啊!我要是一直这样睡,你就一直等着?”
“那还用说!”他指了一下旁边的餐桌,“我煮了鸡蛋秋葵汤,里面的叶子都是园子里的青菜,你能放心吃一点吗?”
“天,我快饿死了,你给我毒药我也吃。”
“毒药有。后悔药没有。”他说着去给她盛饭。
他看着她吃了一小碗大小米两掺的二米饭,喝了一大碗浓菜汤。然后任由她去洗碗,仔细放进消毒柜里摆好。
他说:“是我走还是我送你走?”
她不回答,却问道:“你的小木屋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你肯卖给我吗?”
他嘿嘿嘿地笑了:“可以卖,不过得连人一起买喽。”
然后他正了色又说:“我走了你一个人会害怕吗?”
她说:“当然会!”
他走到她跟前,带点坏笑地说:“我陪你,你不更害怕吗?”
她笑着捶打他:“我怕什么,你和几个女人睡一屋都坐怀不乱,我有什么怕的。”
张佑安拉着她的手打开了卧室的灯,做了个请的姿势。万水也眨眨眼睛做了个谁怕谁的鬼脸。她在卧室的门口呆住了,房间的木墙上挂满了应季的时尚衣服,还有帽子围巾。床前的柜子上放着乳白色的短靴子,崭新的,内敛而清新的颜色。
她喃喃地说:“天!刚才你可是看见我向南瓜花祈祷了,这是它给我变出来的?”
“那可不!没有南瓜花我哪有恁大本事?看吧,南瓜花显灵了。”他拉开衣柜的抽屉,里面有换洗的内衣和睡衣。他说:“你一直睡,我只好帮你洗干净晒干了。”他张着手,很被动的样子。
他们躺进了一个被子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没有坐怀不乱。女人也没有感觉到疼痛。屋外是黄澄澄的土地,沿着土地往前走,就是奔腾不息的黄河。
万水在他们最欢愉的一刻问道:“我不是一个孤儿了?!”
她的语气分明是笃定的,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
原刊责编 季亞娅
【作者简介】邵丽,当代女作家,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收获》等刊物,多次被选刊选载,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曾获《人民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奖、第十五和十六届百花奖中篇小说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奖项。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