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莉,胡欣悦
(1.西安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071;2.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陕西西安 710049)
文成公主入藏开启了唐蕃舅甥“和同为一家”的大好局面,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演进中的一段影响深远的佳话。唐人陈陶《陇西行》诗云:“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1](P8579),《唐蕃会盟碑》载:“于贞观之岁,迎娶文成公主至赞普牙帐,此后,圣神赞普弃隶缩赞与唐主三郎开元圣文神武皇帝重协社稷如一,更续姻好。”[2](P96)然而,史籍中对于文成公主入藏记载仅有寥寥数语,并未提及入藏路线。文成公主进藏路线涉及汉藏交流史、中国西部交通史以及边疆地理、边疆文学等诸多研究领域,一直以来是汉藏学者热衷讨论的话题。
《旧唐书》载:“贞观十五年,太宗以文成公主妻之,令礼部尚书、江夏郡王道宗主婚,持节送公主于吐蕃。弄赞率其部兵次柏海,亲迎于河源。见道宗,执子婿之礼甚恭。既而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3](P5221)《新唐书》中也有相似的记载:“十五年,妻以宗女文成公主,诏江夏王道宗持节护送,筑馆河源王之国。弄赞率兵次柏海亲迎,见道宗,执婿礼恭甚,见中国服饰之美,缩缩媿沮。”[4](P6074)两《唐书》中关于迎亲于柏海的记载,成为有些学者主张文成公主由唐蕃古道北线进入吐蕃的重要依据。但仅有终点柏海的记载,缺少途径线路的情况,使得学界形成了三种观点。比如黄显铭先生认为文成公主由康区入藏,具体路线是由长安经宝鸡、天水、文县、松潘、金川、丹巴,沿鱼通河谷到康定、木雅,最终达到金沙江河谷,经邓柯、玉树、唐古拉山口、黑河而至拉萨。崔德明先生认为文成公主由青海入藏,具体路线是经凤翔、秦州、河州到达龙支城(青海民和县古鄯),再抵达湟水县等地,一路达到柏海,最终于藏历四月十五日到达拉萨。崔永红先生认为文成公主由青海入藏,经甘、青、藏一带藏族自古沿用的大道入藏,经过天水、临洮、兰州、乐都等地。①三种观点可以分为两类,一种主张文成公主经唐蕃古道南线由四川入藏,一种主张文成公主经唐蕃古道北线入藏②。聚讼至今未有定论,但唐蕃古道南线和北线沿途均有关于文成公主入藏的传说和事迹,使得两种观点均不能自洽,这成为双方相互质疑攻讦的重要依据。如今借助更多文献的解读,我们可以对这一问题重新进行观照。
一般认为文成公主护送队伍中可考的仅有李道宗一人,翻检文献可以看到除李道宗外另一位重要成员王涛的身影,他在选择入藏路线上可能发挥着重要作用。而在贞观十五年前后,唐蕃古道北线动荡不安,南线则相对稳定,这也影响了文成公主使团的路线选择。
王涛曾于贞观九年(635)至贞观十八年(644)间出使吐蕃,他可能是除江夏王李道宗外另一名可考的护送文成公主队伍中的成员。清代毕沅《关中金石记》中录有《右监门将军内侍王君碑》:
文云:“右监门将军王君”。又云:“武德元年授内侍,贞观四年迁右监门将军,进爵为公,加正议大夫。”又云:“吐谷浑据龙沙”。又云:‘出使吐蕃。’又云:“二十二年,迁使持节。”其人盖以宦官而与李卫公同征吐谷浑者也。碑缺其名,此唐宦寺封公侯之始。”[5](P10669)
由于传世文献稀少,再加上毕沅所见昭陵原碑漫漶遗失,需要借助更多的相关文献加以佐证还原。《唐会要》载录昭陵《陪陵名位》中就有:“大将军王波利。”[6](P355)欧阳棐《集古录目》载有《唐魏州刺史王波利碑》云:“不著书撰人名氏,忠公姓王氏名涛字波利,越嶲卭都人,仕唐为内给事,官至魏州刺史,真定县公,谥曰忠,碑以永徽中立。”[7](P17968)
唐代碑文通常按照时间顺序记叙亡者一生的功名,从《关中金石记》残存碑文看王涛出使吐蕃的记载在“吐谷浑据龙沙”和“二十二年,迁使持节”期间。“吐谷浑据龙沙”中“龙沙”出自《后汉书》“定远慷慨,专功西遐,坦步葱、雪,咫尺龙沙。”[8](P1594)本指白龙堆、沙漠两地,后世诗文往往连称,用以泛指塞外之地,名作有李白“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毕沅据此推测,王涛参与了贞观九年(635)李靖远征吐谷浑的战争。“贞观九年,诏特进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靖等进至赤海,遇其天柱王部落,击大破之,遂历于河源。”[3](P5298)碑文所说“二十二年,迁使持节”已不可考,但文史之中有王涛贞观二十二年之前的活动轨迹。《册府元龟·外臣部》:
十八年七月,太宗以高丽莫离支自杀其主,发兵击新罗。新罗尽礼以事国家,数遣使稽颡请援,乃遣高丽解兵,不从,欲击之。于是,敕将作大匠阎立德、括州刺史赵元楷、宋州刺史王波利往洪、饶、江等州造船舰四百艘,可以载军粮泛海攻战者。……
(二十一年)九月,遣宋州刺史王波利、中郎将丘孝忠发江南十二州造入海大船及艓船三百五十艘,将征高丽。[9](P11570-11571)
《资治通鉴》:
戊戌,敕宋州刺史王波利等发江南十二州工人造大船数百艘,欲以征高丽。[10](P6249)
通过这些文献,可以略知王涛生平。王涛,字波利,越嶲卭都人。仕唐为内给事,武德元年(618)授内侍,贞观四年(630)迁右监门将军,进爵真定县公,加正议大夫。贞观八年(634)吐谷浑据龙沙,王涛随李靖前往征讨。又曾出使吐蕃。贞观十八年(644),任宋州刺史,为水军造军船。贞观二十一年(647),任宋州刺史,与中郎将丘孝忠发江南十二州,造入海大船及艓船三百五十艘,将征高丽。贞观二十二年(648)迁使持节。又任魏州刺史。或卒于永徽中,谥曰忠,陪葬昭陵。
史籍之中可以看到王涛与主婚使李道宗生平事迹有三次交集,分别是共同参与了李靖征讨吐谷浑、太宗征伐高句丽以及都曾出使吐蕃。从两唐书、《资治通鉴》以及《唐蕃交聘表》中可见,唐太宗时期出使吐蕃的记录有两次,即贞观八年(634)行人冯徳遐出使吐蕃和贞观十五年(641)文成公主入藏。结合上文所考王涛的生平,他并不大可能在贞观八年(634)与行人冯徳遐出使吐蕃。因为贞观四年(630)王涛已任右监门将军,据《唐六典·诸卫府》载:“左、右监门卫,大将军各一人,正三品。”[11](P640)早在冯徳遐出使吐蕃前四年,王涛官秩品阶已经很高,而冯徳遐出使吐蕃之时仅是行人这样的底阶官吏,高阶官员怎么会充任低阶使团的随员呢?更何况王涛参与了贞观八年(634)至九年(635)李靖平定吐谷浑的战争,更无暇分身加入冯徳遐使团。所以,唐廷内侍高官王涛参与的一定是一个级别极高的使团,能够在时间和身份上符合的仅有文成公主使团。
表1 :文献中王涛和李道宗生平经历交集表
再度深入王涛的生平事迹,可以看到唐廷安排王涛随文成公主入藏有诸多的考量。第一,王涛的家乡在越嶲卭都,即今天的四川西昌一带,此地从唐代至今都是汉藏群众杂居地带,唐蕃古道南线的南路恰好就经过其家乡嶲州。因此他可能熟悉经川入藏的道路,并可能在此次和亲路线选择中发挥着重要作用。第二,王涛曾随李靖一起参与了贞观八年至九年平定吐谷浑的战争,对唐蕃古道北线甘青一带的混乱局面和当时恶劣的自然环境有所了解。第三,王涛此时为皇帝近臣,身居三品,随行凸显了李唐皇室对文成公主的重视。千百年来学界关于文成公主送亲队伍成员可考的仅有江夏王李道宗一人,如今通过毕沅《关中金石记》和其他文献互证,文成公主一行另一个重要成员——王涛,能够走出历史迷雾,形象清晰起来。
早在隋代开皇年间,居住在甘肃、青海一带的吐谷浑部就数次进扰隋边境。隋大业四年(608),隋炀帝组织了反击,短暂控制了西海、河源等郡。唐贞观八年(634)十二月,太宗以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统帅侯君集、李道宗、李大亮以及突厥及契苾何力等军进击吐谷浑,并在贞观九年(635)大败吐谷浑,后吐谷浑归附唐朝,甘青成为羁縻统治区域。
但从文献可见,贞观九年(635)以后甘青一带并未获得安宁。就在归附唐朝不久,吐谷浑内部贵族为争夺王位发生了内乱。“(贞观九年)太宗恐顺不能静其国,仍遣李大亮率精兵数千,为其声援。顺既久质于隋,国人不附,未几为臣下所杀。其子燕王诺曷钵嗣立。诺曷钵既幼,大臣争权,国中大乱。”[3](P5300)同时,归附唐朝的吐谷浑成为吐蕃东进的重要障碍,吐谷浑与吐蕃的矛盾日益深重。《资治通鉴·唐纪十》:“(贞观八年甲申)吐蕃在吐谷浑西南,近世浸强,蚕食他国,土宇扩大,胜兵数十万,然未尝通中国。”[10](P6107)贞观八年(634),松赞干布再次遣使入唐,希望能够像突厥和吐谷浑一样,迎娶一位唐朝公主,但遭到太宗拒绝。恰逢吐谷浑王诺曷钵入觐,吐蕃特使回来后便告诉松赞干布,认为唐朝拒绝吐蕃婚约是吐谷浑王从中作梗。
闻突厥及吐谷浑皆尚公主,乃遣使随德遐入朝,多赍金宝,奉表求婚,太宗未之许。使者既返,言于弄赞曰:“初至大国,待我甚厚,许嫁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有相离间,由是礼薄,遂不许嫁。”[3](P5221)
因此松赞干布于贞观十二年(638)发兵击败吐谷浑以及居住在青海地区的党项、羌等唐朝的羁縻部落,同时陈兵蜀地松州,要求迎娶唐朝公主,并击败唐松州都督韩威,四川一带唐蕃边境瞬间狼烟四起、动荡不安。《旧唐书·吐蕃上》记载:
弄赞遂与羊同连,发兵以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上,以避其锋。其国人畜并为吐蕃所掠。于是进兵攻破党项及白兰诸羌,率其众二十余万,顿于松州西境。遣使贡金帛,云来迎公主,又谓其属曰:“若大国不嫁公主与我,即当入寇。”遂进攻松州,都督韩威轻骑觇贼,反为所败,边人大扰。[3](P5221)
除了吐谷浑政治环境动荡、战乱频发,甘青一线恶劣的自然环境也给当年参与征伐吐谷浑的李道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君集、道宗行空荒二千里,盛夏降雪,乏水草,士糜冰,马秣雪。阅月,次星宿川,达柏海上,望积石山,览观河源。”[4](P6226)可见,作为此次送亲队伍主使的李道宗,深知甘青一带自然环境恶劣,了解吐谷浑与吐蕃的恩怨纠葛,知晓吐谷浑部主少国疑无力约束部众。而已经内附的吐谷浑在遭受吐蕃进犯之时,唐廷却又决定发兵先救川蜀,并未给予军事支持。③由此,回看贞观十五年前后,由甘青入藏可谓既无天时也无地利,更无人和,李道宗不大可能以身犯险,带着与吐谷浑眼中的敌人吐蕃的和亲队伍招摇过市经过甘青一带。
早在贞观十二年(638)进犯松州前,吐蕃已经兼并四川一带多弥、白兰诸国。[12](P34)使得唐与吐蕃在四川西北部直接接壤,请婚队伍出发前往长安时,松赞干布带领的吐蕃大军就在此地,文成公主一行由唐蕃古道南线入藏理应能够得到唐军和吐蕃军队的交替护持。贞观十二年(638)吐蕃大军虽进犯松州并获得了局部胜利,但实力强劲的唐军驰援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得大捷。松州一战,唐军的胜利阻断了吐蕃的东进势头,“弄赞大惧,引兵而退,遣使谢罪。”[3](P5221)唐军的到来很快稳定了四川西北部的局势,为文成公主一行平安行进创造了条件。唐蕃在松州的战争使得“边人大扰”,进而威胁四川安定。在唐代四川作为大后方,承担着支援关中、防御南诏、牵制吐蕃的重任。文成公主和亲队伍经此入蕃也能够起到向蕃汉边民宣扬唐蕃化干戈为玉帛的信号,发挥着宣示和平、安定民心的作用。
藏传文献为我们揭示了文成公主入藏虽然最初选择唐蕃古道南线,但却在中途放弃南线转而北上,绕道通过唐蕃古道北线最终抵达逻些的过程和原因。
藏文文献中关于文成公主入藏的记载主要见于《西藏王统纪》和传统藏戏《文成公主》。《西藏王统纪》作为重要的古代藏文文献,大约成书于14 世纪,由萨迦派高僧丹巴·索南坚赞等人撰写,是西藏学者自己撰写的前代历史,也是研究吐蕃历史的重要文献。据学者考证,传统藏戏成熟于17 世纪,二者关于文成公主入藏故事的记载高度一致,可以推论藏戏《文成公主》的故事可能取材于《西藏王统纪》。《西藏王统纪》中关于文成公主入藏的故事附于吐蕃名臣禄东赞的事迹之中。这其中既有比较信实的人物、地理、事件的记载,也有充满了戏剧化的表现手法,这些特点透露出关于禄东赞的文献或是源自更早口耳相传的民族说唱文学,再结合其中一些亲历性、目击性的描述,其本源可能出自禄东赞本人或其近侍、家人的追记,我们应该注意到艺术加工背后的事实依据,比如《西藏王统纪·迎娶甲木萨汉公主》中有太宗考验禄东赞,“太宗以一女妻之,并赐甲第”以及太宗欲扣押禄东赞为人质[13](P61-69),这些故事充斥了诸多艺术夸张和演绎,但其部分史实原型可以与史籍印证,如《资治通鉴·唐纪十二》记载:“上嘉禄东赞善应对,以琅琊公主外孙段氏妻之。辞曰:‘臣国中自有妇,父母所聘,不可弃也。且赞普未得谒公主,陪臣何敢先娶!’上益贤之,然欲抚以厚恩,竟不从其志。”[10](P6164)
《西藏王统纪》关于文成公主入藏的记载,主要表现的是松赞干布请亲使臣禄东赞的聪明机智,以及他如何解开唐皇设下的难题,摆脱扣押一路追赶文成公主一行回归吐蕃的故事。关于唐军追击吐蕃请婚使臣禄东赞这样描述:
当彼等行至甲曲库巴时,汉之追军将及。蕃使令四力士作护卫,并于甲曲库巴河岸布满马粪马迹。又烧蒸羊角,屈以为弓,令四力士放矢,矢羽撒布地面。诸追击者见之皆曰:“彼等迎骑大队已至,吾侪恐不能敌,返为上策,”遂即折回。[13](P72)
从中可见,文成公主一行并未经过唐蕃古道北线的甘青羁縻地区,而是经过唐蕃边界直接由唐入蕃,送亲团队伍后有唐军护持,但《西藏王统纪》中记载文成公主一行在入藏后并未见到吐蕃军队。这与贞观十五年前后,吐蕃占据四川西部唐蕃边境的小国使得唐蕃直接相邻以及吐蕃军队在战败后“引兵而退”的实际情况相符。
《西藏王统纪》还记载了文成公主入藏经过的地名,依次是甲曲库巴河、邓玛岩、白马乡、郭洞郭莫、吉米拉古、甲摩饶最后抵达逻些(拉萨)。其中一些地名如今依然可考,如甲曲库巴河,甲曲又作嘉曲,似为扎曲的异读,扎曲是藏语中黄河上游一段河道的名字,库巴(kugba)在藏语中是曲身、弯曲的意思,甲曲库巴即黄河转弯处之意④,疑似今天四川若尔盖县内如今被称为黄河九曲第一弯的周边区域。美国藏学家柔克义于1890、1891 年在康藏地区考察时就记录了一个位于金沙江谷底、毗邻今西藏自治区昌都市邓柯乡和四川省石渠县附近一个叫丹玛域(idan mavi yul)的地方[12](P26),疑似邓玛岩。白马乡也在康区,即邓柯县境内,接近青海的玉树,有学者考证认为此即玉树南50 里的百南巴山谷。[13](P186)郭洞郭莫据任乃强先生考证为鹘莽峡[13](P186),即唐古拉山口。吉米拉吉据任乃强先生所考即三罗骨山[13](P187),此地在西藏自治区那曲县境内。甲摩饶中“甲摩”意为“汉女”,指文成公主,“饶”为“渡口”,“甲摩饶”即公主渡口,在今墨竹工卡的喀纳洞。[13](P187)这六处地名的考释加上新旧《唐书》松赞干布迎文成公主于柏海的记载,我们可以大致绘制出文成公主进藏的路线。
图1 :文成公主入藏路线示意图
由此,以新旧《唐书》中关于松赞干布一行在柏海迎接文成公主的记载,认为文成公主经唐蕃古道北线入藏显然是忽略了文成公主早在赴柏海前已由川入藏,此次北上青海已经是进藏以后又出藏,目的是为了与松赞干布相见。松赞干布之所以把迎接文成公主使团的地点选在柏海,使得文成公主一行北上绕道约五百里进藏至少有两方面的考量。
一方面,贞观十五年前后,松赞干布正在吐谷浑。敦煌发现的古藏文编年史有关这一事件相连的文献如此记载:
赞普赤松赞于赴北方之途中……吐谷浑与唐……
……与吐谷浑二者纳税。
赞蒙文成公主由噶尔·东赞宇松迎请至蕃境。诛泥婆罗之毗湿奴·芨多,立那陵提婆为王。[14](P39)
西方研究专家道特森认为赞普赤松赞即松赞干布[15](P87-88),再将《西藏王统纪》与《敦煌古藏文历史文书》和新旧《唐书》比照而观,松赞干布可能在松州退兵后,在贞观十二年(638)至贞观十五年(641)前后一段时间活动于吐蕃的东北方,处理与吐谷浑的事务。
另一方面,向唐廷展示武功,并回击吐谷浑在首次请婚时从中作梗的说法。松赞干布迎亲之地河源和柏海曾经是吐谷浑腹地,主婚使李道宗曾参与了李靖于贞观八年至九年征伐吐谷浑的战争,并到达此地。然而,仅仅时隔六年,吐谷浑的腹地便成为了吐蕃之地,作为亲历者李道宗故地重游再加上物是人非,会对吐蕃的实力有更加深刻的认识。与此同时,让文成公主一行远途北上绕道至吐蕃与吐谷浑交界之处举行迎亲仪式,可能也是对贞观八年(634)松赞干布首次向唐廷请婚时吐谷浑阴谋论的回击。
综上所述,我们对文成公主入藏路线问题可以有一个更加清晰的认识:
首先,关于文成公主使团送亲队伍除了唯一见诸记载的李道宗外,可以看到唐太宗时期一位内廷重臣——王涛,可能参与了护送文成公主,并在完成使命后随李道宗返回了中原,投入到征伐高丽建造战船工作中去。作为越嶲卭都人,王涛极有可能熟悉经蜀入蕃的南线道路,而且和李道宗一起参加了征讨吐谷浑的战争,对唐蕃古道北段的情况也有一定了解,他在道路选择和决策中可能发挥着重要作用。
其次,贞观十五年前后,唐蕃古道北线自然环境恶劣,吐谷浑与吐蕃相互敌视,吐谷浑内乱不断。唐在吐蕃与吐谷浑的战争中并未施以援手,而唐蕃古道南线,唐军奇袭松州取得大捷,迫使吐蕃退兵求亲,迅速稳定了四川地区的局势,有天时之利;吐蕃吞并了四川一带唐蕃间的多弥、白兰诸国,使得唐与吐蕃在四川西北部直接接壤,有地利之便;文成公主入藏昭示着唐蕃罢兵言和,稳定了边疆局势,为汉藏百姓赢得了和平安定的生活环境,有人和之美。因此,对于文成公主入藏而言,选择唐蕃古道南线比北线更加安全便捷、意义重大。
最后,《西藏王统纪》和传统藏戏《文成公主》记载了松赞干布请婚使臣禄东赞追赶文成公主一行返回吐蕃的故事,其中关于唐军追击、吐蕃军队未来迎接的记载与贞观十五年前后四川地区松州大捷唐军击退吐蕃军队的情况相符,可以印证文成公主一行一开始走的是唐蕃古道南线。再结合敦煌古藏文历史文书以及两《唐书》记载,我们可以看到文成公主一行在由唐蕃古道南线进入吐蕃后又绕道北上至青海地区与松赞干布会和,继而又经北线西段进入逻些。这也解释了学者田野调查在唐蕃古道北线和南线沿途均发现了文成公主传说和事迹的原因。
[注 释]
①相关论述有黄显铭《文成公主入藏路线初探》(《西北民族大学学报》1980 年第1 期),《文成公主入藏再探》(《西藏研究》1984年第1期);崔德明《中国古代和亲史》(人民出版社2005 年),崔永红《文成公主与唐蕃古道》(青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等。
②冯汉镛《川藏线是西南最早国际通道考》(《中国藏学》1980年第1期)指出存在唐代由四川入藏的路线,即唐蕃古道南线,南线分为南北两条道路。北路是从维州出发(四川汶川县西北),向西北走大雪山(马尔康市鹧鸪山下)南的柘州(理县米亚罗风景区),而后向西南行二百里进入平戎城(今金川县,在大金川水畔),随后顺长川(大金川水)南下至丹巴,而后向西南经过丹巴县、道孚县到达雅江县,并在此出与南路汇合。南路经黎州(大渡河上游,四川汉源县北)从飞越岭沿大渡河南行,渡安顺场渡口,与嶲州(西昌)取台登(冕宁)、剑山(牦牛山)、保寨(冕宁县北)一线合并,然后向西连续翻越横断山与雅砻江河曲,沿雅砻江河谷上溯至今雅江县,随后继续向西翻山越岭,经今四川理塘县、巴塘县一路向西越过金沙江河谷,随后向西进至拉萨。唐蕃古道南线是唐代通往吐蕃的重要通道,尤其是经过维州的路线,道路平坦少有山川阻碍。《新唐书·南蛮传》载:“剑山当吐蕃大路”,《新唐书·李德裕传》:“吐蕃维州将悉怛谋以城降。维距成都四百里,因山为固,东北繇索丛岭而下二百里,地无险,走长川不三千里,直吐蕃之牙,异时戍之,以制虏入者也。”张云在《唐代吐蕃史与西北民族史研究》(中国藏学出版社,2004年)一书中提到唐代与吐蕃的交通联系主要是从长安(今西安)出发,沿渭水谷地西进,到达西宁之后,沿着青藏道抵达当时的吐蕃首府逻些(今拉萨)这是当时唐蕃交流最主要的一条线路,也就是人们所谓的官道,即唐蕃古道北线。
③虽然贞观十四年(640),太宗“以宗女为弘化公主”出嫁吐谷浑王诺曷钵,试图修复濒临破裂的唐吐关系,暂时稳定了吐谷浑的局势,但并未从根本上改变甘青一带的动荡局面。吐谷浑部在吐蕃的攻势下被迫不断迁徙,直至高宗龙朔三年(663 年),向北扩张的吐蕃将吐谷浑赶出了甘青地区,吐谷浑可汗诺曷钵被迫与弘化公主仅率数千帐迁入凉州。
④《西藏王统纪》在第十三章《迎娶甲木萨汉公主》“当彼等行至甲曲库巴”译者作注“甲曲库巴,意为汉河弯处。石泰安《弭药与西夏》作玛曲库巴,意为黄河弯处。这是黄河第一河湾。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