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中后期诗坛性灵论主导下的白居易诗歌接受

2023-06-15 11:31:55聂改凤
关键词:接受白居易

摘 要:日本江户诗坛受中国明代诗学影响深远,诗坛风尚之演变亦大体相同。为抗衡荻生徂徕古文辞派,江户中后期诗风转向清新性灵,力推中晚唐诗与宋诗,白居易作为理想型诗人之一备受青睐。释六如接受白诗于温和平易诗风中而自能用熟字以出新的特色,市河宽斋倡导白居易写自我真性情的诗歌风格,尾藤二洲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则体现在“以淡为奇”论,整个江户诗坛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集中体现在这一阶段。

关键词:江户中后期;清新性灵;白居易;接受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23)01-0111-07收稿日期:2022-11-16

基金项目:教育部社科基金一般项目(21YJC751023):中唐元和诗歌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研究。

作者简介:聂改凤(1990-),女,山东泰安人,聊城大学文學院讲师,文学博士。

江户时代诗坛先后涌现出以藤原惺窝、林罗山等朱子学派学者为代表人物的儒教劝惩论文学观,以伊藤仁斋为代表人物的人情论文学观和以荻生徂徕、太宰春台、服部南郭等为代表人物的风雅论文学观,以及以山本北山、市河宽斋等为代表人物的清新论文学观。①诚如江湖诗社成员大洼诗佛所称“清新语自性灵得,平淡功从锻炼生”②,清新论文学观标志明代公安派性灵论思潮在江户诗坛的兴起。这一思潮由释元政首倡,至山本北山而盛行。菊池五山称:“山本北山先生昌言排击世之伪唐诗,云雾一扫,荡涤殆尽。都鄙才子,翕然知向宋诗,其功伟矣。”③诗坛倾向由格调转向性灵。

这一时期“由于山本北山和江湖诗社诸子对古文辞学派的极力批判和戮力匡正,诗风由瑰丽夸饰的拟唐拟明调一转为平易自然的宋元诗,苏、黄、范、陆等有宋一代名家诗歌无不成为效习对象,风靡一时,而风格平白浅切且对宋诗产生过重要影响的白居易诗歌借此气运重现抬头之势。”④著名汉诗人释六如、尾藤二洲、市河宽斋、村濑栲亭等,均是这一时期性灵说的拥护者。释六如好友村濑栲亭曾作诗云“休嗤元白俗,尚胜李王奴”,对李攀龙、王世贞复古思潮极力批判,“奴”字更是对模拟之伪唐诗的指斥。对白居易诗歌的关注和接受体现在相关的诗话诗论及诗歌创作中。当然,这一时期对白居易诗歌的关注离不开白集文献的出版、《白氏文集》全集本的刊行和白诗选本的编选等,如元和四年(1618)那波道圆刊活字版《白氏文集》七十一卷、明历三年(1657)据明马元调校本重刊《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等,均多次被翻刻,为学者提供了文字精良的白诗读本,扩大了白诗的影响。目前学界对白居易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平安时代,特别是对江户中后期性灵论影响下的白居易诗歌接受鲜有论及,故对这一话题的探讨显得尤为必要。

一、“闲披白集喜和平”——释六如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

释六如(1737-1801),名慈周,字六如,故称六如上人,号白楼、葛原、无着庵,俗姓苗村氏,近江(今滋贺县)人。六如喜读书,好诗赋。《葛原诗话》称:“诗を嗜み、恒に木下·物二社の伪唐诗を憎み、始めて古辙を改め、宋诗を唱ふ。”①六如喜爱诗歌,却对木下顺庵、荻生徂徕(本姓物部)的复古派之伪唐诗深恶痛绝,于是一改古辙,倡导宋诗,“欲折明人之弊也”②。《锦天山房诗话》亦载“尊者诗,初年犹作时调,中年变格,专出入于香山、剑南之际”③,成为江户中后期诗风革新的先驱。六如著有《六如庵诗抄》《葛原诗话》《葛原诗话后编》《六如淇园和歌题百绝》等,是继诗僧元政之后江户诗坛颇负盛名的禅林大家。

《六如庵诗抄·秋夜》诗云:

居忧几日挫吟情,残习逢秋旋复生。时玩陆诗病豪诞,闲披白集喜和平。风高絮絮山云断,月落嗷嗷浦雁鸣。老境无人慰孤寂,交游耐久是灯檠。④

释大典作为六如一生的挚友,称六如诗“其辞宛转,靡不情实自出”⑤。“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⑥,幽居时日,六如常吟白居易、陆游诗以遣兴。把玩之下比较而论之,六如认为陆游诗语病在豪放不羁,而对白居易温和平易的诗风更为欣赏。六如宛转言辞中透露清冷孤寂的心境,其“情实自出”的诗文创作,也正受白居易温和平易诗歌风格的影响。

六如在其《葛原诗话》及《后编》中亦屡次论及白居易。正如释大典在序中所称“涉猎诸家语,聚其类而演绎之、疏解之”“考明字义”以为“学之始”⑦,明确提出《葛原诗话》是对诸家诗语的分类阐释、注解,考明字义以有助于初学,是日本诗话小学化倾向的体现,引用诗句时多列举白诗以阐明字词之义。如:

“诗国”:乐天叙苏杭胜事ニ、境牵吟咏真诗国,兴入笙歌好醉乡ト、诗国ノ字甚タ奇ナリ、苏杭ノ二郡ハ诗ノ国ゾト云コトナリ。⑧

乐天叙苏杭盛世,“境牵吟咏真诗国,兴入笙歌好醉乡”。“诗国”字甚奇,苏杭二郡乃诗之国也,亦是对乐天诗文创作的褒扬。再如,对白居易诗中高频词汇“小蛮”的细致考究,对于理解白诗大有益处:

小蛮ハ乐天妓名,所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ナルモノナリ,然ルニ又マギル,コアリ,乐天《寻梦得诗》还携小蛮去,试觅老刘看。自注小蛮,酒榼ノ名。乐天又云,高调秦筝一两弄,小花蛮榼二三升。彼邦海外ヨリ所贡スベテ,蛮ヲ以テ呼ブ,蛮笺、蛮毡、蛮童、蛮簟ノ类,盖小蛮榼ヲ又省テ小蛮ト呼ブナラン。⑨

小蛮是白居易伎名,所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是也。然而白居易又有《寻梦得诗》:“还携小蛮去,试觅老刘看。”自注“小蛮,酒名”,乐天《夜招晦叔》又云“高调秦筝一两弄,小花蛮榼二三升”,海外他邦所进贡之物,以“蛮”称呼,如蛮笺、蛮毡、蛮童、蛮簟之类,因此“小蛮榼”不能省称“小蛮”。

六如“博涉诸家集,若得奇事理语,如获洪宝,即便抄录”⑩,由此而成《葛原诗话》。上述白居易诗“诗国”“小蛮”语,即是此例。“唯六如は好んで尖新なる熟字を喜ぶ。”六如喜好崭新之熟字即变熟为新,俞樾《东瀛诗选》称六如诗“无蔬笋气”。受白居易诗歌影响六如诗亦喜用熟语俗字,而能自然出新。如其《春日杂兴》诗:

半窗斜日透纱明,风带余寒阵阵轻。啼罢幽禽蹴花起,满阶红雪落无声。①

“蹴”,即踢,该句本白居易《洛桥寒食日作十韻》“蹴球尘不起,泼火雨新晴”句;诗中“红雪”,即枝头红色的花瓣,该词语出现在诗中,较早即见白居易《同诸客携酒早看樱桃花》“绿饧粘盏杓,红雪压枝柯”句,六如此诗以“红雪”喻花,便借鉴自白诗。

再如《庚子除日》《文三桥红辛夷花戏题》二诗,诗下注系出自白诗。“性为爱花虽渴春,春新亦畏老逾新。乐天三十犹多感,况我平分百岁身。注:白诗‘莫言三十犹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②“伯子风流不类爷,似知世上有烟花。芳情香思描来是,真个恼侬悔出家。注:白乐天《题灵隐寺红辛夷花》诗‘芳情香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③在《咏九》(从一至十各咏其数)诗中,六如还表达了对白居易尚齿会的喜爱:“羲卦未盈周孔赢,洪畴垂范烧丹成。独爱尚齿香山会,韵事千年传姓名。”④

二、“行探香山奇”——尾藤二洲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

尾藤二洲(1745-1813),名孝肇,字志尹,号二洲,一号约山、静寄轩、流水斋,伊豫(今爱媛县)川上人,江户中后期儒学者。二十四岁游学大阪,拜片山北海门下,與赖春水及中井竹山、中井履轩二兄弟交厚。宽政三年(1791)与柴野栗山、古贺精里同任幕府昌平黉教官,时称宽政三博士。二洲著述颇丰,有《静寄轩文集》《静寄轩集》《静寄余笔》等。⑤

关于二洲晚年学习白居易诗歌的经历,他自己在《读白氏长庆集二首》中称:

自从知读书,触兴辄吟诗。渊明与太白,所慕曾在兹。性劣终不似,五十忽尔移。偶读白家集,有感欲学之。日日不释手,朗诵无已时。皤皤颁白翁,而效少年为。为之得似否,将来未可知。莫问旁人笑,行探香山奇。香山奇奈何,淡泊无余事。此味真不穷,何人同吾意。好之忘倦者,赋性喜坦易。乐天若有知,必不我遐弃。⑥

诗中“白家集”即指题目中的《白氏长庆集》。日本文坛对白诗的推崇并未止步于平安时期,而是一直延续到后世。只是伴随庞大唐人创作群体的传入,白诗受关注程度较之前独尊地位有所变化。尾藤二洲此诗在对白诗的品读中,一一展示其对白居易其人、其诗的仰慕之情。二洲在诗中自述称喜好吟诗,曾羡慕陶渊明与李太白,但因性情之故,未得其实。晚年偶读白集,便欲学之,对白诗的喜爱甚至到了手不释卷、昼夜吟诵的境地。

尾藤二洲作为江户中后期文坛领袖人物之一,他的学白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因其与友人,特别是与古贺精里产生较大分歧,二人之间多有争辩,终相持不下。关于此事,其友人赖春水称:“先生肉角大口,音吐爽亮,诗文皆高朗简远如其人。诗初爱陶、柳,及老又喜白傅。精里先生以为不可,论难往复。栗山先生为调停之,终不合。”⑦尾藤二洲喜欢白诗,被古贺精里批判,认为白诗浅俗不可学。但二洲仍不改其志,对此曾作诗赠答之,以明其志。称《余有<读白集诗二首>,言欲学之意,淳风读而非之,辱赐次韵,以见规,盖戒其入俗也。再依后章韵答谢,非敢咈其规,补前意未备云》:

诗教贵温厚,何着尘中思。斯道素所钦,大雅岂无意。自知天分浅,聊且就平易。平易莫如白,于中选其粹。采时又采菲,下体在所弃。请君怜驽骀,且为缓衔辔。⑧

二洲在诗中再三自谦,大雅之作并非不亲羡,而限于天分不足,故学平易的白居易,诵其诗即知其风格亦同白诗。若说尾藤二洲在这首与古贺精里的赠答诗中尚出于友好,委婉回复友人的质疑。其《自述》诗,则可视为内心情感的真实表露:

尝学靖节诗,分毫不能似。去又学香山,才得其影子。不顾旁人笑,聊欲行我是。是非与毁誉,一附东流水。①

在好友特别是提倡格调的柴野栗山、古贺精里看来,白诗“辞靡调卑”“体格近俗”②,不可为学习范式,故多次规诫二洲。但即使面对友人的责难、众人的嘲笑,二洲仍然听从自我内心,坚持学白。不顾是非毁誉,坚持自己最真、最合乎实际的想法,二洲所展现出的豁达淡泊之心境正与白居易相仿。

即使不被友人理解,二洲仍要亲自考究“香山奇”——淡泊。乐天诗自有其无穷的淡泊韵味,喜好坦易之人也必然好之而忘倦。二洲甚至称,乐天若有知,必以其为知己,不疏远抛弃。这里尾藤二洲提出了对白诗的一种新认识,即“以淡为奇”。平淡作为一种自觉追求的理论风格,至宋代始确立,且“崇尚平淡是比追求雅健更为普遍的倾向”③。二洲正是在此审美追求的基础上,提出“无文而文”“淡而出奇”的诗学观念。其《白香山图赞》称:

无文而文,谁知其奇。淡而不厌,云月俱微。文兮奇兮,念兹在兹。④

语言质朴之白诗自有其文采特色,其诗平淡,却自有一番余味,让人有“何曾无文”“何曾不奇”之叹。明代性灵论代表诗人如娄坚、毕自严等,在高举诗人真性情大旗的同时,更提出“奇”。“凡为诗若文,贵在能识真耳。苟真也,则无古无今,有正有奇,道一而已矣。”⑤“夫宋元蕴藉声响,间或不无少逊李唐,至匠心变幻,则愈出愈奇矣。”⑥正是受性灵论诗学思想影响,二洲极力标举白诗之“奇”。

“二洲为人恬淡简易,文爱归震川,诗爱陶、柳,皆高明简远逼古,及老又喜白傅。”⑦归有光的散文以情感真挚、平淡自然、笔法清新为长,而陶、柳诗亦曾被苏轼称颂为“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⑧,“质而实绮丽,臞而实腴”⑨,“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⑩。外在风貌简朴枯淡,而内质丰厚,饱含韵味,才是平淡之美。二洲号“静寄轩”,其名便出自陶渊明《停云》“静寄东轩,春醪独抚”句。尾藤二洲由师陶、柳,既而转向学温厚和平的白居易诗也是自然之事。

尾藤二洲不仅自己喜爱白诗,还极大影响了其门人,特别是“以淡为奇”的诗学观,为其门人长野丰山(1783-1837)所继承。长野丰山《松阴快谈》称:

朱文公之文,白香山之诗,皆不依放古人,独别创一体,读之似平稳而实甚奇,俱可见其胆识之大。

认为白居易的诗作不依仿古人,而是自创一体,看似平和稳重,实则甚奇,这是白居易对诗歌的大胆创新,其地位值得肯定。江户一度出现日本的程朱学时代,朱熹之文自然被提升到极高的地位。将白居易之诗与朱熹之文并论,对白居易诗歌地位的评价亦甚高。白诗以平淡著称,此处对白诗极力称赞,评价白诗“稳中见奇”,在江户诗话中并不多见,“奇”是平稳之上的“奇”,因而“奇”与“稳”是一致的,非矛盾的。长野丰山的白诗观深受其师尾藤二洲影响。

尾藤二洲作为矢志不渝、积极倡导白诗的汉学者,特别是其“无文而文”“不奇而奇”的白诗观,奠定了他在江户中后期白居易诗歌接受史上的独特地位。

三、“七帙诗编自写真”——市河宽斋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

江户中后期诗坛积极接受白诗者除释六如、尾藤二洲外,还有一位更广为人知的汉学者市河宽斋。

市河宽斋(1749-1820),上野国(今群马县)甘乐郡人,名世宁,字子静,又字嘉祥,称小左卫门,号宽斋、半江、江湖诗老等,私谥文安先生。《近世先哲丛谈》中又作“市川宽斋”,二者通用。宽斋转益多师,最初接触的是古文辞学派,在意识到古文派局限后,转而崇尚性灵,并与释六如交往甚密。宽斋创立江湖诗社,主张学习唐代白居易、杜牧和宋代杨万里、范成大、陆游等人的诗。

大洼诗佛《题宽斋肖像》云:“出为昌平学员长,不是他人,唯河先生;退称江湖诗社长,不是他人,唯河先生;排击七子,首唱清新,不是他人,唯河先生。……其为人也,温厚和易,是以在世,莫与人争。”①又“宽斋先生尝论诗云,诗本风情,不求之风趣,而求之格调,抑远矣哉!”②宽斋先生在著述中又称:

诗者志也,贵于吐露自己之性灵。拾他人之弊履以当吾履,徂徕氏以后之谬教也。天民吾流辈人,何故踏其辙迹也?③

袁宏道作为明代公安派诗学理论之代表,他在为弟弟袁中道诗集所作《叙小修诗》中称:“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④作为公安派诗论的核心思想,袁宏道主张抒写发自自我性灵的真本色语,宽斋所论正受此影响。

宽斋作为江户中后期著名诗人,学识渊博,作有诗文集《宽斋摘草》四卷、《宽斋先生遗稿》四卷,编纂《日本诗纪》五十卷、《全唐诗逸》三卷、《谈<唐诗选>》。俞樾《东瀛诗选》对其诗作大力称赞:“年逾古稀优游林下,其为诗颇有自得之趣。当时比之香山、剑南,虽似稍过,然亦略近之矣。”⑤大学头林衡《市河子静墓碑铭》亦称:“子静于学精敏,最长乎诗,篇什颇富,清丽奇峭,无所不有。其初为樊川,一变而香山,再变而剑南,终又镕陶诸家。”⑥其门下如菊池五山、大洼诗佛等皆为著名汉学者。

宽斋在《答休文见寄二首》中,讲述了自己学习白诗的经历:

凭人学语是孩儿,试帖还惭似赴时。除却白香山集外,案头唯有我兄诗。

欲效元和酬唱意,愁多气力日消磨。赖逢长夜难成梦,呼取诗魔换睡魔。⑦

宽斋称其专学白诗,案头所放仅白居易集,和休文兄寄来的诗篇,正是想要效仿元稹、白居易二人的酬唱赠答,来写诗赠予休文。怎奈苦思冥想、气力消磨,却终究难以成章。最后一句化用典故,平安时代文人大江朝纲有梦与白居易论诗,尔后诗才敏捷。又有高阶积善梦元稹、白居易二人,并作诗《梦中同谒白太保元相公》。但是宽斋此处反用其典,叹息自己历经长夜,梦却难成。在句末还戏称自己成不了白居易之“诗魔”,倒可成为“睡魔”,颇幽默风趣。“诗魔”之典出自白居易《醉吟》诗:

两鬓千茎新似雪,十分一盏欲如泥。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①

由“诗魔”到“睡魔”,宽斋将仿作之愁苦,消解于自嘲式的洒脱之中。虽云梦难成,而实正学得白诗之神似。

“性耽山水,以上野桑梓之地,而多佳胜,屡游涉探讨,编《上毛志》。晚游长崎一年,与吴客唱和,为吴客所敬重焉。”②“宽斋嗜酒,自号醉乡侯,漫作云‘人间富贵似云浮,唯我荣华别有谋。开国醉乡三万户,年过六十始封侯。”③宽斋好山水,性嗜酒,温厚和易、洒脱放达的老翁形象与白居易晚年颇为相似。

宽斋崇尚发自性灵的真诗,其真正欣赏的也是白居易“写真”之作。《题白香山<真诗>》云:

七帙诗编自写真,谁知好事更传神。鸡肤鹤发老居士,非是凌烟阁上人。④

宽斋所称“七帙诗编”即七卷十帙之称,指当时流通的七十一卷本《白氏文集》。会昌二年白居易于香山寺藏经堂,作《香山居士写真诗》,诗有“鹤毳变玄发,鸡肤换朱颜”句,宽斋“鸡肤鹤发老居士”句即本于此。宽斋此处所言之“写真”,一语双关,不仅指白居易之写真诗,更直指明公安派自然真率的性灵精神。

宽斋以白居易为效仿的理想诗人,还将自己为盟主的江湖社称为香山社,并作《古铜爵》诗,古铜爵即为祭祀香山的祭器。

秋菌春蒲两屹然,为炉为注总无缘。不如依旧盛清酒,秋社须长供乐天。(注:余家每岁八月,同社相会,祭白乐天,呼做香山社。)⑤

宽斋论诗尊崇性灵说,诗歌创作视白居易为理想诗人。于每年八月会集诗社成员,举办祭祀白居易的活动,对白居易的崇敬达到每年公开集体拜祭的程度。宽斋在《与源温仲先生书》中有对诗社生活的详细描述:

昌平辞职之后,跧伏东郊之外,君子交绝,生徒日谢,于是得大展力于所好。与一二从游之士,盟结吟社,日以为娱乐。社名江湖,取之宋人之流派。曰吾辈不坐朝,不与宴,幸生大平之世,沐浴含鼓之泽,即得为知,道之庶人则足矣,何必为效时好,截取唐人試帖中语,以沾沾自喜邪?于是元白皮陆,苏黄范陆,从各所好,不为之涯岸,只以得兴趣为贵。亦唯与一二从游之士,日以娱乐已。⑥

该文是宽斋从古文辞派转向中晚唐诗和宋诗的直接体现。宽斋提倡宋诗,诗社之名亦取自宋诗流派,不“效时好”,即不喜时人盲目尊崇古文辞派的诗风,喜欢中唐之元稹、白居易,晚唐之皮日休、陆龟蒙,宋代之苏轼、黄庭坚、范成大、陆游等诗人。宽斋辞掉昌平官学之职,于东郊之外,寄身山水,随性而从,与道友盟结吟社以自娱。听从自己的兴趣喜好,积极转向性灵派诗学,与一二从游之士,以兴趣为贵,优游自乐。白居易晚年退居东都洛阳,寄情山水、交游娱乐在诗中屡有体现:“世事闻常闷,交游见即欢”,“达哉达哉白乐天,分司东都十三年。七旬才满冠已挂,半禄未及车先悬。或伴游客春行乐,或随山僧夜坐禅”,“老爱东都好寄身,足泉多竹少埃尘”,“予分秩东都,居多暇日。闲来辄饮,醉后辄吟”,“世事劳心非富贵,人生实事是欢娱”⑦,宽斋这种超然洒脱的性情无疑化自白诗。

与平安时代的博士家大江家历代为天皇讲解《白氏文集》相似,宽斋亦曾在幕府富山藩为藩儒,并担任书籍侍讲一职。有《予侍讲挂川垚子十数年,越中筮仕之后,于役如织,讲筵为之久废,世子眷遇尚厚,存问时不衰,今兹十月,特召讲白香山诗,不堪感激,谨赋一绝以奉呈》:

十年物态世波移,设醴恩光感昔时。堪笑衰翁舌犹在,琼筵重说乐天诗。⑧

这首诗是宽斋在为大名的世子侍讲白居易诗时所作。从平安朝始在天皇及上层贵族中开设白集侍讲一职,这种风气并未随贵族阶层的没落而衰亡,五山及江户幕府中仍有侍讲白集的风气传承。宽斋喜爱白诗,对于安排他侍讲白香山诗一事,自不胜感激。

宽斋在创作中还有对白居易《新乐府》讽喻诗的仿作。如七言古诗《穷妇叹》当是仿自白居易《杜陵叟》而来。诗中描写了一位在无情的自然灾害与严苛的官府租税叠加逼迫之下走投无路,卖身为奴勉强维持生计,却又遭遇神通岸崩、屋倾壁坏、良田陷落之祸,终至绝境的贫苦妇人形象。同白居易《杜陵叟》“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一样,《穷妇叹》末尾称“所恃皇天好生生,岂无雨露湿枯壤”①,点明讽谏之意。

这一时期与市河宽斋往来密切,专学白居易的诗人还有菅伯美。《诗圣堂诗话》称:“伯美,名清成,高崎世臣,有《松梦轩集》八卷,诗专学香山,故其所言多涉平淡。”②

《诗圣堂诗话》收录菅伯美诗句,从中可见其学白诗的痕迹。《谪居》云:

一水淙淙绕屋流,通宵彻枕惹闲愁。思如忙蝶狂来卷,身似饥蚕食罢休。林外听钟知寺近,窗前闻鹿觉乡幽。关情此际都抛却,欲学无生息所求。③

“无生”,佛教用语,谓没有生灭,不生不灭。无生思想在白居易诗中十分常见,如“彭生徒自异,生死终无别。不如学无生,无生即无灭。”“唯有无生三昧观,荣枯一照两成空。”“唯吟一句偈,无念是无生”④等。

菅伯美《秋怀》云:“月依堪赏深侵夜,日为易消偏爱秋。”⑤诗人面对秋花秋月感怀良多,因对月夜的喜爱,引申到喜爱月夜长的秋天,白居易亦曾言“秋不苦长夜,春不惜流年”⑥。秋日感怀在白诗特别是感伤诗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如《秋怀》《感秋怀微之》《浔阳秋怀赠许明府》等。伯美《五言》云:“不觉来游寺,无端又出林。山僧总无事,迁客屡来游。”⑦身居贬所的菅伯美与“一从泽畔为迁客,两度江头送暮春”⑧同样有着贬谪经历的白居易或许更容易产生情感的共鸣。白居易晚年闲居洛阳,一切俗事拋却,亦时常与山僧往来,称“或伴游客春行乐,或随山僧夜坐禅”⑨。

对于性灵论主导下的诗坛风尚,盐田松园评曰:“本邦之诗上自宁平,下及室町氏时,风教稍阐,光而未融。江府始开,诗运随振。至正德、享保,盖煌煌矣。然务在格调,体属摸拟,性情所蕴,局而不畅。近时茶山、宽斋诸老,专主性灵,天真烂漫,前无古人。”⑩可见性灵论诗学在当时的影响之大,以市河宽斋等为主要代表的性灵论者,既纠正了格调派的弊病,又在对白居易诗歌的接受中,为当时的诗坛注入新活力。

The Reception of Bai Juyis Poetry under the Dominance of “Xingling Theory” in the Mid-late Period of Edo Era

NIE Gai-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Liaocheng University,Liaocheng 252059,China)

Abstract:The poetry circle in Edo, Japan,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Poetics of Ming Dynasty in China. The evolution of their poetry fashion was similar. In order to counter the school of Kobunji gaku by Ogyu Sorai, the poetic style in the middle and late Edo period turned to the Natural Inspiration Theory. The poetry circles began to advocate the mid late Tang poetry and Song poetry. Bai Juyi as one of the ideal poets was favored by Jishu, Ichikawa Kansai, Bitou Nishu and so on. The acceptance of Bai Juyis poems in the Edo period was mainly reflected in this stage.

Key words:middle and late Edo period;fresh Spirituality;Bai Juyi;acceptance

[责任编辑  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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