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我一次次在滇西北高原的山岗上目睹蔚蓝湖泊上的丁达尔现象。那垂直或倾斜的光瀑在无声的照彻中使得伟大时刻猝然降临。是到了为它写一首诗的时候了!正如德里克·沃尔科特所说:“穿过它自身完美的结构,像光。”
——题记
1
此时,时间变幻了面孔
世界拉开另一个抽屉
讲故事的人
开始与众不同的异语
当太阳光穿过或薄或厚的云层、雾气或烟尘
世界散射在胶体粒子中
一束或多束的光被看见
陡然复活
另一个世界诞生
秩序有了崭新边界
回到事物根部
也返回事物顶端
犹如誓言、盟约和真理被看见
2
陌生法则在书写世界
垂直洞彻的一切正在成为一首诗
光降临在黑暗的事物身上
尘世的竖琴在此刻无声地拨响
安静的节拍器
语言尽头是一道道光柱
寂静的停止,燃烧的白火
一条又一条发光的圆锥体
世界变成通透的垂直道路
是的
向上的路与向下的路
是同一条路
3
世界尽头的码头
永无止息的蔚蓝
短暂的匆促人群
赭红乌黑的面孔
干燥粗粝的红塬
这一切都在静止而恍惚的白光中
诗人道一
“在阴影或交汇的阳光里,不计时日。”
寂静的时间,永恒的垂注
一切犹如在至爱的抚摸中
一切犹如黑白棋局被设定
此刻——
有人进入时间
有人开始逃离
诗人道一
“太阳和月亮不慌不忙,它们是对的。”
4
更多的人将错过这些光束这些云梯
谁有幸在此刻与它们相遇
谁的一生就有了永恒的时刻
不是照彻,是召唤、提升与引领
世界被白色镜头拉抻到眼前
又是谁旋开不可见的按钮
又是谁一次次被托举到光晕中
重量消失,精神上升
如同雪落下而羽毛飞卷
光亮无比的聚光灯通路
可见的一切都恍如重生
5
光是世界的起点
光是时间的史诗
光是永恒的尺度
光是自由的意志
有人用光區别真善与丑恶
有人用光分辨白天与夜晚
有人用光接引粮食与蔬菜
有人用光交换农舍与庙宇
有人用光涉渡此岸与彼岸
有人则饮下光束如纯醴如甘露如闪电
被催眠的人从光中逐渐醒来
犹如婴儿睁开眼第一次看到母亲
犹如一些植物和动物自带光环
灯笼树,夜皇后,夜光树
萤火虫,萤火鱿,cluster wink蜗牛,紫
外线蝎子
彩虹水母,多边舌甲藻,发光真菌
雪茄鲛,深海琵琶鱼,荧光乌贼
夏威夷耳乌贼,玻璃乌贼
人类找到了钻木取火,烛光,灯笼,火塘
电弧灯,电烛,真空灯泡,钨丝灯
6
湖泊波浪间有万物的骨头
丁达尔这白色的梯子
既像是开始又像是结束
一片又一片镜子的折光
即将逝去之物
再次找到了形体
世界一瞬间被剪开
一只不可见的手拨开云层
原始之光的河流无声无息
万物在光晕中现身
有人目睹了一个个亲人和逝者
有人开始遗忘
有人开始铭记
这是光对尘世的检验与探测
7
往往在开阔的湖面上
在亮闪闪的丁达尔的垂直照射下
白色游轮瞬间静止成米粒
世界转过身来敞开秘密
上有星光下有渔火当中有丁达尔
生命与生命不同
光与光也有差别
犹如梦
有的是彩色的,有的是黑白色的
有的则是灰暗的
8
光是亮闪闪的摇篮
水是液态的光
永恒的光斑和雨滴在经过万物
高原和群山
两个体量庞大的观众
人类编年史的两个册页
静默的表情,凝固的脸庞
黄昏逐渐隐身
最黑暗的部分终于显现
那些灰暗的岛屿
那些细碎的白房子
那些旋转的钢铁风车
那些游轮那些渔船那些独木舟
那些白鹭那些野鸭那些水底的银鱼
隔着浓黑的层叠密林
小物件和大家伙
那些可见与不可见的翅膀
隔着生与死的轮回
9
隔湖相望的城市闪着光
世界被平息
世界被鼓吹
这道白日里的光束
无法被收割无法被稀释无法被吸收
它们停滞,它们静默
如同目光如同呼吸
消散的日子
围拢的光柱
咣当作响的风有千万个麦克风
风箱是人类鼓胀起来的身体
风正在穿越那些光晕
这些无止息的风在起飞
它们一直都是伟大的行动家
永恒的元素在舞蹈,在吸收,也在摧毁
它在一棵棵滇润楠、滇朴、
云南樟、云南含笑上;
在一棵棵橡树、栎树、五裂槭、
伯乐树、橡胶树、桉树上;
在一棵棵杜鹃、合欢、流苏树、
马缨花、三角枫、七叶树、蓝雾树上;
在一棵棵小果冬青、红花木莲、
多花含笑、四照花以及茶花上
它找到一个个轻微或剧烈摇晃的形体
四季屏风有不可见的折页
犹如虚无本身
犹如事物的影子正在拉长或缩短
10
光与万物来自时间的馈赠或剥夺
不要小瞧了它们
每一棵幼小的植物
都是携带记忆的全息宇宙
它们在低处承受了更多的灰尘
需要赞美,需要祷祝
犹如丁达尔照亮了苍山、高原、岛屿和湖面
扬起的脸庞有了回响
偶然间一个个雕塑成型
静止的词语
放空的白鶴
那些光柱无限放大着舞台
11
旋转的时间与垂直的光柱
木马原地打转
流浪者的心脏无处安放
一个个童年
刻不容缓地飞向了中年与暮年
光柱中飞舞坠落尘埃
孱瘦的诗人说——
“一卧沧江惊岁晚”
身患糖尿病的诗人说——
“影子是时钟的表面”
“光老于酒,一朵云像是一块桌布”
12
云层,山谷,坝子,河滩,湿地
一片蒿草的缓坡
大小不等的几何形状空间
人世变幻无常
流水在不远处的暗影中冲涌
园艺剪刀以及割草机总会交替着到来
四个人,两辆三轮车
爬坡时总是缓慢而忐忑
平缓之地带来之不易
猪草和艾草享有了各自的空间
戴红头巾的女子弯腰割猪草
相爱的人蹲下来采撷那些高出野草的艾草
她的绿裙子天然地和艾草长在一起
小蓟,狗蒺藜草和鬼指根却要一分高下
那些散发香气的艾草
失去水分的身体晾晒在红土高原上
不是在高谈阔论而是在静默中
在丁达尔的照彻中世界并行不悖
食物得以诞生
牲畜与人类各取所需
13
似有似无的时刻
正如那些可见的光柱之外
无声无形的事物过于庞大
盲者总是异常安静
孩子总像是无休止的游戏
丁达尔
夕阳般的光线
不早不晚的提醒
黑夜降临月亮却不一定被看见
光空无地眷顾
那条垂直耀眼的路无人可通行
更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攀爬上下
14
时间的湖泊、镜子和表盘
虚化的影子随形
一束束可见的光
无声的瀑布和闪电的芒刺
红色高原和蔚蓝湖面上只有光在飞翔
一切鸟儿静止
乌鸦只在温暖的向阳枝杈上聚集
静止的一团团白雾
那些白鹭用力拉抻颈部和细腿
没人看见它们进食吞咽的时刻
人世的动作被刻意放缓
清晨或正午以及午夜
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那些倒扣的船只开裂黑色的心脏
薄皮铁板等待绣红时刻的到来
犹如黑夜和白天
垂直打开的词典永远无法被穷尽
丁达尔,丁达尔
静止之光白日之光高原之光湖泊之光
当之无愧的世界之光丁达尔
终至无形
孤独和虚空也恒常如新
(选自《边疆文学》202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