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荣格理论认为现代人遭受了一种由文化危机引发的精神危机,致使人格受损。荣格理论对现代精神危机的阐释主要表现在:一是对西方文明的反思与批判,认为这个时代是一个“患病”的时代,人们失去了与集体人格之间的链接,以至于现代人普遍患有神经症。二是对于个人主义的超越,荣格将人们的视角从个人主义转向了集体无意识的角度,集体无意识中的“集体”意味着这部分无意识是普遍的而非个别的,它组成了超个性的心理基础,并普遍地存在每一个人身上。三是重构精神世界之路,荣格在超越个人主义的基础之上,提出了重构人们精神世界。他认为克服精神危机的唯一路径就是要重构人们精神上的安全性,帮助个体在现代社会中重获自己的确定性地位,最终达到一种人格完满的状态。
关键词:荣格理论;现代精神危机;个人主义
中图分类号:G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07-0060-04
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年,以下简称荣格)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提出“情结”的概念,把人格分为内倾和外倾两种,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荣格历经过两次世界大战、资本主义从自由资本主义走向垄断资本主义、理性与非理性观念冲突不断、社会进步与退步交织、实证主义与神秘主义争斗不休等纷扰,这些因素都促使他加深了对于精神危机的解读。
一、对西方文明的反思
荣格对整个西方文明存在的问题进行了批判,他认为这个时代是一个“患病”的时代。无论是哲学家还是心理学家都不断提到“危机”一词,这本身就是一种医学警告。荣格认为这就是提醒现代人分裂的疾病早就根植于灵魂之中,无论是人类还是时代都迫切需要在精神上获得拯救、获得重生。
胡塞尔在自己的著作《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中直白地指出欧洲的科学已经陷入到了深刻的危机之中。但是这种危机并非单纯的具体学科间的实验危机,而是指由于科学的不断发展导致的文化危机——一种哲学的、关于人自身的危机[1]。这点与荣格不谋而合,他认为人们不断遭受科学发展带来的恶果。实证主义的兴起影响了现代人世界观的改变——人们认为科学已经带来了社会的繁荣,于是开始对于人性的问题采取冷漠回避的状态。注重事实的科学,造就了单纯注重事实的人[2]。但生存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很快深刻地意识到,科学、技术工业所带来的经济繁荣并没有真正地惠及每一个人类成员,反而导致了异化现象的产生。
科学排斥艺术和宗教的同时将万物纳入可计量的范围内,专业化与分工的细化将人们固定在单一的岗位上,虽然获得了“自由”,但是仍要作为另一种形式的奴隶被剥削。尤其是西方的独裁主义统治、极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塑造出来的消费社会本身就是一种极度不平衡的文明,为此给全世界都带来了极大的灾难。例如:不重视女性、轻视精神、僵死的机械工作模式等都不同程度压抑了人的个性,使人们失去自由思想的激情和创造文化的冲动,现代文化显得如此颓废,这是现代文明的病症,其根源是生命本能的萎缩。
科学技术的发展带来人类社会的进步,致使人们已经不像中世纪早期那样从出生起就有一个确定、不可变更的位置。发展到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社会地位的变更、生产的细化都使得人们感到疲惫与无助,试图在现代社会的生存中放弃自己的部分本性与世界建立新的联系,来让自己获得新的安全感,但这本身就是矛盾的。荣格在这点上与弗洛姆不谋而合,融入世界的过程本身就带有臣服的过程,这个阶段的人们虽然在精神上感到了安全,但是在潜意识中是意识到安全感的代价是放弃自由与个性。这样的过程反而会加剧人们的矛盾,引发敌视与反叛,又对外在世界无能为力,致使人格分裂。
此外,宗教信仰体系的崩盘给人们的精神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基督教宣称和平与幸福的福音不但没有实现,而是走向了完全相反的境地:信仰基督教的国家不断掀起各种世界大战、柏林墙、生化战争,教义中宣称新的救世主并没出现带领人们走向新的千年福年。传统社会中人的根本价值及意义都来源于对宇宙整体秩序的依赖,通过宗教信仰或者意识都与宇宙建立关系来获得生存的精神寄托。但是进入现代之后,经历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科学技术革命等,人们越来越倾向于理性的方式探索世界与真理。幻想、通过信仰与宇宙建立关系等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方式已经不再被人们信赖,只有通过观察、证据和实验才能真正地接触世界的本质。最终,上帝已经不再象征着人们所追求的最终道德标准与终极目标,信仰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可惜的是科学不能为人类提供新的精神寄托,最终导致了整体的精神危机。
二、对于个人主义的超越
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将人们的视角从个人主义转向了集体无意识的角度。在荣格整个学术研究的过程中,他历经了两次世界大战。战争对于荣格的影响极大,他不止一次谈起战争对于现代人会造成何等的心理创伤。同时,这种大规模的世界暴力斗争、经济危机的冲击几乎动摇了整個西方文明的基础。尤其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拜金主义的盛行、极权社会的发展、信息革命的爆发共同导致了整个世界陷入动荡不安的环境之中。荣格认为现代社会已经充分展示出地狱大门的打开会意味着什么,“现代人不懂‘理性’(这一理性摧毁了个体反映神圣象征和思想的能力),迫使他们跪在心理的‘下界’。在这一过程中,极其危险地丧失了精神价值,道德与精神传统分离,并为世界性的迷惑和肢解付出了代价。”[3]整个世界都开始陷入了精神分裂的境地,开始越来越失去了“人性”。
这也是荣格为何不去研究“集体意识”,而转向“集体无意识”的原因。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让荣格意识到“集体”的行动会带来什么样可怕的后果。理想、和平、民主、经济繁荣统统成为国家纷争的牺牲品,不仅是德国暴露出了可怕的原始野性,许多国家都开始打着“善良”的幌子进行备战,最后导致西方社会整体的崩盘。令荣格感到极为焦虑的是,哪怕在战争结束的多年后,曾经宣称的乐观主义、相同的经济形势、政治渴望与口号又重新兴盛起来。但是无能为力的人们只能祈求这些政策真的可以发挥应有的效果,可是内心燃起的焦虑与恐慌是无法控制的,所以荣格说现代人在精神上遭受了一种非常致命的打击。
现代人察觉到了自身的最大威胁来自于精神反应的不可预测性,任何外部的条件出现不过是为真正威胁人类的危机提供机会。同时之前时代信仰的神明,在现代科学的刺激之下才让现代人意识到神不过是一种精神的元素,即无意识的原型。荣格认为“繁星已经从天穹坠落了,最高的象征开始变得苍白,一种秘密的生活在无意识中震荡起来”[4]62。
集体无意识是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与个人无意识截然不同。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从来没有出现在个体意识之中,也就并未被个人所获得,它们完全来源于遗传。集体无意识中的“集体”意味着这部分无意识是普遍的而非个别的,这就意味着集体无意识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致的,它组成了超个性的心理基础,并普遍地存在每一个人身上。在没有自觉动机的情况下,也能作为一种冲动去执行某些必要行动的本能。集体无意识中还包含先天固有的模式,即知觉与领悟的原型。
所以个体从出生开始,集体无意识就会给个人的行为提供一套预先形成的模式。这种模式提供的虚像和相适应的客观事物相对应,就会成为意识中“实在”的东西。比如集体无意识中存在着“母亲”这种心灵虚像,出生的婴儿将他与实在的母亲相对应,那么婴儿就会对母亲做出反应。这样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就会决定知觉与行为的选择性。所以,荣格认为人之所以能对某些东西迅速熟悉并做出反应,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是作为心灵虚像先天的存在于集体无意识之中。我们后天经历和体验的东西越多,那些潜在原型展露出来的机会也就越多。这也就体现了后天环境的重要性,只有丰富的外在刺激,才会最终促进个体个性化的丰富性,最终使它们发展为自觉意识。
现代人普遍存在着一种不适应,那么就得承认有一种聚集的原型在社会中起着作用。生活中有多少种典型的环境,就有多少个原型[4]90。从远古时代到现今的不停重复已经将这些经验刻入了人们的精神结构之中。它们并非以一种有意义的形式出现,更多的是作为某种知觉的可能性而出现。就像神经症大多时候并非个体的问题,而是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荣格认就为这种情形的出现就说明与该情景相对应的原型被激活了,其中的危险力量被释放出来,像一种本能一样与理性相对抗,最终造成病理性的冲突,即出现一种神经症。
全世界的人民在一定程度上都通过集体无意识的精神连在一起,所以动荡不安的现代社会让全世界的人们都感到了不适,咒骂物质世界的丑陋,也不愿意再付出爱意,最终发展到甚至不肯爱自己。于是对外部世界失望至极的人们开始将视线转入内心世界,来寻求更高级的满足与真实。就连现代思想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相互碰撞也导致物理学正在扬弃物质世界,也就是说现代人已经逐渐意识到精神世界的重要性,并且渴望从中获得外部世界获取不了的安全感和确定性来满足自己的需求。
所以,这就是现今高度重视无意识领域的重要原因。对于生活在象征的时代和文化中的现代人来说,无意识在科学技术的影响下变成了自然的精神。就像宇宙已经成为物理学家的空间站、天宫神殿不过是古代神话,但是现代人并不肯停止于此,于是对原型的问题越加关注。
三、重构精神世界之路
荣格在此基础上提出了重构人们精神世界的重要性。每一种文化发展的时候,它不仅孕育着文明的果实,同时包含着具有摧毁性的对立面。但是之前的人们并没有对精神的阴影部分重视,而现代的人在努力进行对外在世界的自我防御的同时终于承认精神能带来一种道德伦理上的危机。无意识中怀疑种子最终反噬了人类自身,将掩埋于心底的不安全感揭露于明面,所以荣格认为克服精神危机的唯一路径就是要重构人们精神上的安全性,帮助个体在现代社会中重获自己的确定性地位,最终达到一种人格完满的状态。
首先,重视集体无意识中原型的作用。原型理论是荣格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他力图在原始的经验中帮助现代人重获安全感。原型是人类世代相传的典型心理体验,如生、死亡、男人、女人、上帝、英雄等,是具有相同特质的心理特质的浓缩,可以看作是一种生命的象征。荣格虽然没有使用“符号”这一词汇,但是他的原型学说显然和文化哲学体系创始人卡西尔的观念不谋而合。所以荣格的原型理论和卡西尔的符号说一样,都涵盖所有的文化和精神现象。
荣格认为一个民族的灵魂就是个体精神变化的总和,即文化由集体精神构成。通过对精神病病例的研究发现,病人的精神生活中缺乏原型的动力。这并不能在心理学的角度将精神病病因简单地归结于个体的原因,而是要在集体无意识中寻找原因与解决办法。群体感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和改变着个体的生存,过去时代的灵魂仍然能够在现代人身上寻找到痕迹。荣格根据自己的分析与实践,提出了大量的意象原型。这些意象原型普遍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在意识和无意识的领域里不断影响着现代人的心理与行为。
荣格使用意象原型一词来描述原型。原型属于无意识领域,我们的意识无法直接意识到原型的存在。所以,我们可以使用原型意象来理解原型,将其看作是原型的象征性表象。无意识内容一旦被察觉,它便以意向的象征形式呈现给意识[5]。
原型象征的物质成分可以让意识处于一种激活的状态,意识受到原型象征的激发将兴趣指向了象征,并使得意识去理解无意识中的原型结构。也就是说,象征除了作为一种“能量转换者”的动力学作用外,也可以作为一种“意识的塑造者”而存在,它使得意识去吸收蕴含着象征中的无意识内容。
其次,心理治疗。荣格认为心理治疗的目的就是促进人格的健康发展。人类的精神世界依靠动态变化的要素运行,无论是人格面具与阴影、阿尼玛与阿尼姆斯、性格的不同类型等都是存在着互补的关系。个体作为独立的人格需要得到外界的认同,但是如果这些动态变化的因素不能稳定地发展,那么就会导致个体出现神经症。所以荣格认为想要解决当代人的心理问题,最主要的是促进他们的精神成长,最终促进自性化的实现。
荣格所倡导的人格完整与道家所主张的超越对立的统一不谋而合,都讲究“降低意识自我的位置,恢复人性自我的本来面貌,回归永恒之道”。在這个过程中,要求人们放弃对于意识自我的固执,直面内心的阴影,顺应生命的自然节律,摆脱极端与过分偏执,采取一种中庸的态度去完善自我,重新承担起创造性的人生。
为了促进完整的人格发展,还需要正视人精神的阴阳两面,尤其是阴暗面,那些暗含暴虐、毁灭、野蛮的欲望。能够正视自己内部优劣将其进行整合,这种努力可以称之为自性实现[6]。当自性的象征开始强调这种统合性的时候会将相反的事物以合二为一的男女姿态展现出来,也就是所谓的阴阳结合。最终朝着对立面进行转化,促进二者合二为一,达到人格和谐,也就是《易经》中所倡导的阴阳对立统一、双向互补,形成万物内部生生不息而激发的活力。
但是这种促进人格完整并非是追求绝对完美。荣格认为人做错事是完全正常的。如果万事都尽善尽美,反而会令人感到不安。“只有神才能创造完美之物,人没有这种能力。一个人最好是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这样反而会感到更好。”[7]同样美德只是可以使人变得独立自主,如果人类所有的功能都变得完美无瑕,就会导致个体的完全孤立。所以,荣格倡导现代人应该追求的是完整而不是完美。
最后,重视宗教的引导与教导作用。荣格认为人之所以能够经受现实的痛苦,是因为他相信这种经历是有意义的。但如果缺少精神信仰的支持,那么人们在经历过多不幸之后,就会觉得生命是无意义的,就会崩溃。所以荣格要求人们拥有合适自己的宗教信仰,从而建立与心中上帝的对话体系。
荣格认为心灵天生是宗教的,某种形式的宗教是一种心灵上的需求。立足于传统宗教与世俗的现代性之间,个人的宗教体验比制度认可的信仰更为重要[8]。但是原本信赖的宗教不能给予人们任何的心灵意义上的启示,于是人们开始病态地去尝试各种各样的信仰来获取安全感。现代人已经厌烦了以信念、教理为基础的宗教,只有当和自己的心理生活的内在经验保持一致时,才会愿意拥护该宗教。因此,荣格认为现代人渴望从精神生活中获取对自己真实有利的经验,教义里所宣称的天堂并不够“真实”。
荣格并不要求个体还坚持过去的宗教派别,因为现存的主流宗教几乎都遭到过他的批评。现代人需求的应该是一种真正拥有生命力的宗教。宗教的主要象征不仅代表着精神态度,同时也意味着道德的约束。这种由于信仰缺失导致的问题不可能通过立法解决,唯一的办法是从个体出发。由外在引导或者自己觉察去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然后是个体喜恶、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改变。只有个体改变了,才能改造历史。
荣格对于精神危机理论的研究不仅仅局限于对精神危机本质的分析,更多地是关注如何幫助现代人解决面临的文化危机与精神问题。荣格在讨论精神危机如何救赎的时候,将目光放在了精神的统合之上,其目标强化精神抵御外部分裂,帮助人们获得一种心灵的上安定与祥和,不再受混乱的外界刺激的支配。
参考文献:
[1]衣俊卿.回归生活世界的文化哲学[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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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荣格.荣格文集:让我们重返精神的家园[M].冯川,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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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荣格.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M].成穷,王作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103.
[8]雷诺斯·K.帕帕多普洛斯.荣格心理学手册[M].周党伟,赵艺敏,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281.
作者简介:来庆滢(1997—),女,汉族,河北唐山人,单位为黑龙江大学,研究方向为文化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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