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疆
2009年9月28日,一部新疆的史诗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是长篇史诗《玛纳斯》。
五年后,世界上最后一位“琼玛纳斯奇”(大《玛纳斯》说唱艺人),新疆的居素甫·玛玛依离世,享年九十六岁。世间再也没有能夠说唱八部《玛纳斯》的艺人。这个局面一度令人极度伤感和忧心。
被称为“活着的荷马”的居素甫·玛玛依离开了我们,《玛纳斯》的传承如何延续?在人们的生活逐步改变,媒体和通讯日趋发达的今天,很少还会看见大量的听众聚集在一位玛纳斯奇身边,听他吟唱那些属于英雄的过往。
传奇:一位琼玛纳斯奇
关于梦中神授的故事
这是祖先留下的故事
我不唱它怎么行呢
这是先辈留下的遗产
代代相传到如今
倘若不唱英雄的故事
何以解除心中的苦闷
先辈的英雄故事
现在不唱待何时
每当居素甫·玛玛依要说唱《玛纳斯》之时,这个段落一定不会少。在他一生当中有近八十年的时间里,都在说唱这部史诗,故事的段落在他不断的说唱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精彩,而这个表达他毕生志向的段落却从来没有改变过。
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当我在南疆的小镇阿合奇见到居素甫·玛玛依的时候,这个年近九旬的老人已经失去了歌唱的嗓子,连说话声都变得极其嘶哑,我已无法听到他口中流溢而出的关于英雄的传奇。但在阿合奇,关于他的传奇,却几乎是没有人不知道的。一位老大妈说,玛纳斯和他手下的四十位英雄都在梦里给居素甫·玛玛依讲述着他们的故事。
阿合奇的乡亲们不断重复着这个传说,关于居素甫·玛玛依梦中神授学会说唱完整《玛纳斯》的事,很多人都能记起他讲述的玛纳斯的故事,甚至有些四五十岁的人还能说唱其中的一个段落。
《玛纳斯》的研究专家陶阳曾经与同伴一道去探访关于这个梦中神授的传说,经过数年的努力,他们终于揭开了梦中神授之谜。
居素甫·玛玛依的父亲和哥哥都是《玛纳斯》搜集者和歌手,他们家的两代人通过不懈的努力,搜集到了散落在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和中国新疆的《玛纳斯》唱段,并加以整理,自居素甫·玛玛依七岁起,就不断地背诵这整理好的读本,加上他本人的天赋与勤奋,终于在十年之后一鸣惊人,成为世间唯一一位可以说唱全本八部《玛纳斯》的琼玛纳斯奇。
虽然这个梦中神授之谜揭开了谜底,但人们仍然更愿意相信,居素甫·玛玛依能与英雄们在梦里交流。因为他不但学会了说唱《玛纳斯》,同时这部史诗在他的口中不断演绎,变得越来越精彩,直到有一天,他震惊了世界,被称为“活着的荷马”。
然而现在,这位“活着的荷马”却已经离开了我们。
传承:库木孜琴叩响英雄的强音
它是我们祖先留下的语言
它是战胜一切的英雄语言
它是难以比拟的宏伟语言
它是繁花似锦的隽永语言
它是我们先辈传下来的语言
它是后人荟萃起的精美语言
它是像种子能够繁衍的语言
它是让人们钦慕喜爱的语言
它是代代相传的语言
它是辈辈相继的语言
它是前辈讲述的语言
它是后代不断精雕细琢的语言
它是人世间最生动传情的语言
它是人世间最壮丽辉煌的语言
它是在宇宙中闪光的语言
……
二十七行,在《玛纳斯》起始的地方出现,全都是在赞美这部代代相传、口口相传的史诗过程中沉淀下来的那些美好的语句。在诵读这二十七行诗句之时,你会不知不觉被这种自信、虔诚的气氛所感染。
第一次听这个起始的段落,是一群年龄不大的孩子在库木孜琴的伴奏下唱诵。之后还有第二次,是听一位来自阿图什的女大学生满怀深情和自豪的朗诵,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已很难分清楚这份自豪是来自于这气势逼人的诗句还是来自于英雄故事本身。
多年之后,我仍然能记起那群孩子中有一个叫雅森江的小男孩,那时候他十一二岁,刚刚开始学习说唱《玛纳斯》,当我问他为什么要学习这门很难的技艺,怕不怕也像居素甫·玛玛依那样寂寞地苦学十年时,原本有点怯生的他突然挺起了胸,微微仰起头,大声说:“玛纳斯是个大英雄,他勇敢、正义,还爱人如己,他是我学习的榜样,我一定会把他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
那份自豪,那份执着,让我对于《玛纳斯》失去传承的担忧变得烟消云散。
如今,新疆已经成立了《玛纳斯》研究中心,而居素甫·玛玛依老人说唱了近八十年的《玛纳斯》全本也已整理完成,并翻译成多种语言的译本,玛纳斯和他七代后人的英雄故事再也不会佚失。而只要那份自豪感还藏在更多人的心里,下一位琼玛纳斯奇或者说是“活着的荷马”就必然会出现。
可以预见,只要有库木孜琴奏响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人在传诵英雄玛纳斯的故事。
传递:一部二十三万多行的诗歌长卷一幅宏大的柯尔克孜族风情画卷
可以说,如果想全面地了解新疆柯尔克孜族文化,《玛纳斯》是首选。这部长达二十三万六千行的鸿篇巨制,涉及了柯尔克孜族从历史到人文、从民俗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我们在家做的饭菜,喝的饮料,也是英雄玛纳斯所喜爱的;我们玩的游戏,组织的庆典,也是英雄玛纳斯曾经参加过的;我们的待客之道和亲戚邻里的相处之道,是英雄玛纳斯教会我们的……”在阿合奇,有一位叫居素甫的小伙子,他与琼玛纳斯奇居素甫·玛玛依同名,他对《玛纳斯》中的英雄故事非常痴迷。
那时候
人人平等,无忧无虑
世上无人与他们匹敌
他们吃的是油
喝的是马奶和蜂蜜
中午吃的是
吃奶的驼羔肉
晚上吃的是
空胎的母马驹
《玛纳斯》中的这一段落,记录了千年来柯尔克孜人对于饮食的精益求精,“吃奶的驼羔”与“空胎的母马驹”所做出的美食,如今仍然被柯尔克孜族人奉为美食中的极品。而在另一个段落,则记录了柯尔克孜人日常喜欢的游戏和竞赛:
凉爽的时候玩攻皇宫
从马背上弯下身去叼羊
宰杀二岁马驹做希尔耐
品尝马奶酒和蜜糖
玩两羊相拉和斗牛
还有拔河游戏
……
在这个段落中,出现了攻皇宫、叼羊、两羊相拉、斗牛、拔河五种游戏,还出现了“希尔耐”这种注重家庭礼仪的聚餐,更有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马奶酒。而在五种游戏之中,叼羊是新疆的哈萨克族、塔吉克族等多个民族所喜爱的游戏,两羊相拉在维吾尔族等民族中也有传承,被称为“押加”或“大象拔河”。《玛纳斯》中这样的段落非常多,让我们能从中看见一幅宏大而鲜活的风情画卷。
“像玛纳斯这样的大英雄都非常尊重美丽的卡妮凯,我们的传统里当然也会非常尊重女性。我们都希望能嫁给像玛纳斯那样的英雄,勇敢、宽容,懂得珍惜那一份爱。对于我们来说,《玛纳斯》就是我们心目中最完美的‘王子与公主的童话。”在乌鲁木齐读大学的阿合奇女孩莎妮娅说。
卡妮凯与我做伴
无人战胜我玛纳斯
……
在《玛纳斯》里,英雄玛纳斯娶了能变成天鹅的仙女卡妮凯,演绎出了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从史诗的讲述里,我们可以透视柯尔克孜族人的历史观和价值观,也可以从中感受到他们对于女性的尊重。而在史诗里,对于原汁原味的、神奇的草原文化,也有着非常多的记录。
《玛纳斯》更有着极高的文学价值,在第一部之中,讲述了英雄玛纳斯从出生到死亡的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的悲剧意味催人泪下,在描写玛纳斯逝去,众人为他祭悼的那个段落中,用了一个白描的铺陈:
同情巴卡依的老人悲伤地哭了
松树、桦树和柳树都哭了
永不消失的太阳哭了
开放的花儿哭了
月亮和黑夜哭了
大山克制不住哭了
土和石头哭了
大地哭了,丘陵哭了
流淌的清水哭了
……
整整十六行,沒有一个夸张的形容,没有一个场景的描述,仅仅是在平静地诉说人与物的悲伤,却让人感受到一种令世界都为之心碎的伤痛。
而在史诗中,很多段落里都运用了非常具有想象力的夸张手法,在描写玛纳斯高大英武的形象时,史诗中使用了这样的段落:
眼睛深得似湖泊
鼻梁如高耸的大山
胡须如同苇草丛
凶猛的豹子玛纳斯
好似一团火焰熊熊
每一个夸张的描述都让玛纳斯那种勇武、正直的形象更加丰满充盈。与很多的英雄史诗不同,《玛纳斯》并不仅仅是一部讲述英雄故事的鸿篇巨制,它更是一部将新疆散落在民间的传说和生活场景、文化和习俗都呈现在同一个平面上的风情画卷,当我们展开它,会不知不觉迷醉其中,不愿意漏掉每一个细节。
江格尔到了七岁
他将勇猛不凡
东方的千百万魔鬼
向他归降
江格尔无私无畏
心怀坦荡
六千又十二名勇士团聚在他身旁
英雄的业绩光照四方
江格尔的英名
到处传扬
——摘自蒙古族著名
长篇英雄史诗《江格尔》
向往,那一片和谐快乐的净土
《江格尔》是蒙古族英雄史诗,被誉为中国少数民族三大史诗之一。它长期在民间口头流传,经过历代人民群众,尤其是演唱《江格尔》的民间艺人“江格尔齐”的不断加工、丰富,篇幅逐渐增多,内容逐渐丰富,最后成为一部大型史诗。迄今国内外已经搜集到的共有六十多部,长达十万行左右。
每逢重大节日或是喜庆日子,在巴州、博州以及塔城等地都要请江格尔齐来演唱《江格尔》,这已成为世代相传的传统。据说《江格尔》产生于十二世纪的卫拉特蒙古族人民中,数百年来,江格尔齐在马头琴和托布秀尔的伴奏下,用演唱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讲述着《江格尔》史诗中的故事,激励着人们克服困难,不断地寻求美好生活。
《江格尔》应产生于蒙古族社会还不发达的氏族社会末期至奴隶社会初期阶段。这部史诗具有丰富的思想内容。传说江格尔是宝木巴的首领乌宗·阿拉达尔汗之子,两岁时,父母被魔鬼掳去杀害,藏在山洞里的小江格尔被善良的人发现并收养长大。江格尔从小就具有超常的智慧、高尚的品德,长大后带领部族兼并了邻近四十二个部落,被人们推举为可汗。以江格尔为首领的勇士们用他们超人的智慧和非凡的才能不断战胜来自周围部落的入侵,击败以蟒古思为头目的邪恶势力的进攻,逐渐扩大自己的力量、财富和领地,继而建立了以宝木巴为核心的美好家园。这里四季如春,人们过着丰衣足食、相亲相爱的和平生活。但是这引起了江格尔的仇敌的嫉恨,江格尔手下的能工巧匠、良马贤妻都成了被掠夺的目标。史诗围绕着抢婚、夺财、强占牧场展开了一幅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从中我们可了解远古蒙古族社会的图腾文化、生活习俗、政治制度等诸多方面的知识。
该史诗入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与柯尔克孜族英雄玛纳斯相似,英雄江格尔也具备很多美好的品质,他倡导自由和平等,诚信而友善。与《玛纳斯》所不同的是,《江格尔》还极尽笔墨描述了他身边的兄弟、战友和亲人身上的美好品质,同时,还建立起一方富强、和谐的乐土。
而在传说中,这片乐土就是土尔扈特人定居的地方——巴音布鲁克。
《史记·周本纪》中有一个段落讲述周朝的先王公刘也建立起了一片“乐土”,并以此为基础,为自己的后世子孙打下了长达八百年的基业,该段落的描述是这样的:“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
公刘建立起一方富强、和谐、诚信、敬业的“乐土”,使得“百姓怀之、诗人歌乐思其德”。可以说,这也是中华传统文化当中的一种“共性价值观”,人们对于“乐土”之中英雄、帝王的德操都有一种“趋同的需求”。
歌颂与传承,那些勇士的传说
《江格尔》史诗的传承,是通过一代又一代的江格尔齐来完成。传统的表演,是江格尔齐们通过马头琴和托布秀尔琴的伴奏进行唱诵。如今,江格尔齐能够用说和唱两种形式来讲述英雄江格尔的故事。
新疆和静县的《江格尔》传承工作做得较好,走在新疆的前列。该县曾有一名国家级传承人江格尔齐夏日·尼曼,在他的带领下,和静县的《江格尔》传承活动开展得井然有序。
《江格尔》通过其丰富的思想内容和生动的艺术形象,描绘了洋溢着草原生活气息的风景画与生活图景,体现了蒙古民族特有的性格特征和审美情趣,在艺术风格方面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
《江格尔》运用丰富优美的卫拉特民间口语,融合穿插蒙古族古代民歌、祝词、赞词、格言、谚语,以及大量采用铺陈、夸张、比喻、拟人、头韵、尾韵、腹韵等手法。《江格尔》里的人物为捍卫自己美好家园而浴血奋战的精神和可亲可敬的形象,成为史诗表演的精神动力和创作源泉。
如今,《江格尔》表演有了更加丰富的形式,使得表演更加具备观赏性和艺术性。在表演过程中,不但可以加入传统的托布秀尔伴奏和长调的唱诵,而且加入了马头琴、响板、口弦等乐器以及一些舞蹈动作,使得《江格尔》表演不但有了传承,还有了创新。
在巴音布鲁克的那达慕大会上,我们不但有机会欣赏到《江格尔》的传统唱诵式表演,而且可以近距离感受那些表演艺人对于《江格尔》表演的各种创新,这已经成为新疆那达慕大会的一个鲜明的特色。
20133年,新疆木卡姆首次在国家大剧院演出
一见情人,不忍离开围绕她二转三转
四见情人,我喘口气在她身边转上五转
六见情人,我要向她倾诉心中的七种痛苦
八见情人,欢跃上前转上九遍
十见情人,我更难离舍,只有悲切长叹
三十次相见,我痛苦悲號
在她身边徘徊四十遍
假如一百个情敌与我作对
还有二百人把我包围
我就狠狠抽打他们三百下
再在情人身边转上四百回
假如再来五六百个对手
用刀矛来逼我就范
我就怒吼七百声战胜他们
围绕我的情人再转上一千遍
这是一首老情歌,已经至少传唱了两百余年。
这是一首绝妙的情歌,通过从一到一千的数字,从“不忍离开”到“痛苦悲号”,再到“怒吼”“战胜”,两条暗线,传达情感的递进,表现越来越强烈的相思之苦。
这是一首《吐鲁番木卡姆》套曲中的歌曲,在这部长度相当于《伊利亚特》的套曲歌词中,大部分都在歌颂爱情。
爱情的美好,并不随着芳华老去而褪色
我两次在吐鲁番市的鲁克沁镇听到木卡姆歌者唱这首缠绵悱恻的情歌,一次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另一次,却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
木卡姆表演,是集歌、乐、舞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在长达十年的跨度里,我先后四次到鲁克沁镇看木卡姆表演。
木卡姆表演几乎是用音乐贯穿始终,甚而连每一个乐章的串接与连贯,都是由歌的形式来演绎。这是木卡姆表演极其鲜明的特色。
《十二木卡姆》,是新疆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项目之一。这组套曲是由一位出生于新疆莎车县的“平民王妃”阿曼尼莎汗组织乐师将散落在民间的木卡姆表演片段整理而成。
阿曼尼莎汗生于1526年,卒于1560年,叶尔羌汗国第二代汗王之妃。她天资聪颖、能歌善舞、能诗能文,是位才华出众的奇女子,是十六世纪杰出的女诗人,古典音乐《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者。她从小就对诗和音乐有浓厚的兴趣,她和乐师们拜访社会艺人、诗人和民间歌手,整理创编出集古典音乐之大成的《十二木卡姆》,使民间音乐成为科学、系统、严谨的曲目。今天的《十二木卡姆》,便是经过他们整理、规范后的音乐。1986年,木卡姆首次走出国门,引发了世界对它的关注。2005年11月,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我国已发射成功的探月卫星“嫦娥一号”到达绕月轨道后,在距地球三十八万公里以外的太空,向地球播放的《高山流水》等三十一首曲目中,就有《十二木卡姆》的部分选曲。
木卡姆在新疆有几个分支,较出名的有流传于喀什地区、和田地区、阿克苏地区和伊犁地区的《十二木卡姆》,流传于哈密市伊州区和伊吾县的《哈密木卡姆》,流传于喀什地区麦盖提县、巴楚县和阿克苏地区阿瓦提县的《刀郎木卡姆》,流传于吐鲁番市高昌区、鄯善县和托克逊县的《吐鲁番木卡姆》。
无论我们欣赏的是哪一种木卡姆表演,爱情,都是最永恒也最炫目的主题,这些对于爱情的描述如此刻骨铭心,甚而令人忘记了世间除爱情以外的所有事物。
《十二木卡姆》如今已登堂入室,享受着掌声和鲜花,享受着华丽的舞台和绚丽的灯光,而其他的分支,仍然留在山野里;《吐鲁番木卡姆》是一种,《刀郎木卡姆》是一种,它们带着鲜明的与山野的气韵相契合的特质,回响在沙丘间、田野里、山谷中和市集上,如同对山野长久不竭的礼赞。
鲁克沁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汉代,这里叫“柳中城”,在唐代,这里变成了“柳中县”,如今“柳中故城”的残墙仍然静静地接受着风沙的洗礼。但是,这里只是一个三万多人口的小镇,除了那些年代久远的土墩,这里与东疆地区的其他小镇没有什么不同。初到这个小镇,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里就是《吐鲁番木卡姆》的发源地。而《吐鲁番木卡姆》,被称为“田间地头上的木卡姆”,每一次的表演,都是幕天席地。
每年的诺茹孜节,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纷纷拥进这个其貌不扬的小镇,只是为了能够一睹木卡姆表演。
第一次看表演,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一支平均年龄超过五十五岁的老年表演队所唱出的情歌会吸引如此多的知音。但当《且比亚特》木卡姆套曲的旋律奏响之时,一切的疑问都瞬间消逝了。
在月光如洗的晚上
你曾把我当作月亮
当你端起细瓷的茶盅
就把我当成香茗品尝
当你去溪边汲水
曾把我当成飘曳的柳丝
当我凝望你榴花般的面容
你曾把我当美人痣珍视
当有人把这段用维吾尔语唱出的歌词现场翻译出来,我听得痴了过去。那纠结柔婉的旋律和绵长婉转的尾音,表达着如此深刻浪漫的情愫,就像是在翻写《红楼梦》中的一句诗:“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渐渐淡去的爱情,离别所带来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在一个个充满想象力的比喻中像一记记重锤敲击着心弦。虽然这一段唱词是从一位须发皆白、年过六旬的歌者口中涌出,但仍然传达着动人心魄的力量。
随后,歌声停止,几名舞者款款迈步走向铺在麦田边土地上的绿地毯中央,舒臂起舞,一男一女两位老者,用端庄舒缓的舞姿表现着一对恋人相恋的过程,他们的眼中仍能燃起炽烈的爱情之火。男性舞者名叫胡加木尼亚孜·克吾尔,七十五岁;女性舞者名叫尼亚孜汗·色提尼亚孜,六十岁。他们的年龄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一百三十岁,不再是俊男美女,但仍有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表現力。没有想到的是,十年之后,我第四次观看木卡姆表演,这一对老者仍然在跳着同样的舞步,而他们的年龄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岁了。
除了这对老者的舞蹈,还有一位乐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手中的乐器一响起,那种入骨的柔情便化进低沉而流畅的旋律里。这位乐师叫依则孜·尼亚孜,他手中的萨塔尔琴,是他亲手制作的。他带了七八个徒弟,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他免费为他们制作的萨塔尔琴。第二次再见到他,我对他的印象更加丰满。那一次,我在镇上的木卡姆小学看一群小学生的木卡姆表演,熟悉的旋律,再一次让我产生了共鸣。孩子们的表演刚刚结束,依则孜·尼亚孜就出现了,他是给孩子们送他改良过的萨塔尔琴。由于萨塔尔的琴颈很长,身高不够的孩子根本没办法学习,为了让孩子们能够早一点学习萨塔尔的演奏技巧,他改短了琴颈,又想了很多办法保留住萨塔尔琴的音色。经过他的努力,学校里的小学生从八岁开始,就可以学习萨塔尔琴了。
但是,第三次再去看表演,这位能改造萨塔尔琴的乐师也不见了。依则孜·尼亚孜的离世,使得很多孩子失去了及早学习萨塔尔琴演奏的机会。但是,木卡姆小学的那群孩子,总让我满怀希望,或许有一天,我们能在鲁克沁的田野上看见他们的身影。
我回头看着那位年迈的歌者,听着他唱《巴亚特》木卡姆套曲中的一段歌词:
萨塔尔琴轻轻奏响
眼前浮现情人的模样
我看着你美丽的脸庞
却看不见你内心的忧伤
突然想起,这并不是十年前那位演唱的老人,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离开了这支队伍。依则孜·尼亚孜的琴声再也听不见了,但那琴声里莫名的忧伤却刻进我的心里。如果还有第五次,还有哪一位让我印象深刻的老者会从这支高龄的队伍里消失呢?
我只能看着小镇里这刻骨铭心的爱情在黄昏中拖曳出的长长的背影吗?
或许这就是一个规律吧——当新的传承者出现的时候,总有一批芳华渐逝的老人从这支队伍里消失。但无论如何,木卡姆表演的芳华,却锃亮如新,风韵依旧。
山谷里,那些与自然抗争的快乐强音
“木卡姆”主要意思为“大型套曲”。但《刀郎木卡姆》有所不同,这个分支的木卡姆表演更为热烈和奔放,有着更强大的爆发力,也很难从这个分支的表演中听到那种忧伤柔婉的旋律。可以说,这种气质更加山野,甚至能从中嗅到红柳花奔放的甜香。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麦盖提县,素有“刀郎之乡”的美誉。刀郎,曾经是战乱年代的流民,沿着河流一路奔走,终于来到沙海边缘这片绿洲。最初,刀郎人由蒙古杜格拉特部与维吾尔族人融合而成,后来又融入了各民族的底层民众。他们聚集在这荒漠旷野,以河流为生,与沙漠为伴,狩猎游牧,并且耕作农田,随时准备再次迁徙。
在这个地方,有一个木卡姆艺术团,三十一岁的麦海提就在团里演唱木卡姆。他和他的父亲都是木卡姆演唱者。他的父亲七十七岁了,五年前做了心脏手术,却永远也闲不住。
他们父子平时要种地、养羊,麦海提会做很多修理工作,而他的父亲仍然坚持下地干活。老人会开拖拉机、修羊圈,会种玉米、西瓜、甜瓜、白菜、胡萝卜、西红柿、辣子、茄子、豇豆、洋芋等。他说,如果有一天艺术团不在了,或者是自己唱不动了,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农民。
从麦海提六岁起,父亲就开始给他教授木卡姆表演技巧。老人说,雨可以滋润大地,大地可以养育身体,但是木卡姆,却可以滋润内心,养育一个美好的灵魂,所以每个人都要劳动,要学会勇敢地活着,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唱歌,应该学会快乐地度过一生。
麦海提说,他小的时候家里没有电,村里有一个发电机,到了晚上电灯照亮两三个小时。他们十五六个人住在一个院子,大家经常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很快乐,有时候一个月五六次,有时候一个月七八次。这种简单的快乐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如今,麦海提已成家立业,也有了自己的小孩。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感受到这种简单的快乐。歌声一响起,还有什么烦恼可以过夜呢?
遵循刀郎人传统,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他要与父母住在一起。因为和长辈们生活在一起,刀郎音乐也自然而然传递到他身上。
麦海提说,他现在经常和大家一起演出和排练。唱《刀郎木卡姆》特别费力,用上整个身体,用很多的气。有时候演出,他怕老人们太辛苦,自己就唱得更多一些。对于麦海提而言,这是对老人们最好的报答方式。他说老人们教会了他歌唱,给了他美好的童年回忆,跟老人们在一起,心里永远是踏实的,永远不会觉得生活中有无趣和迷茫。
从前的刀郎人,在荒漠里随着生命的重压,风沙给了他们粗糙的皮肤,也给了他们粗粝的歌喉。但是,他们却用这种歌喉,歌颂出了对生命最高的礼赞。
乌鲁木齐市米东区的“花儿”演出
天上的龙多着不治水
地下的清泉们满了
阳世上人多着比不上你
你把我的三魂缆了
在乌鲁木齐市米东区的乡间小路上,傍晚偶尔能听见干完地里的活儿收工回家的男人们吼一嗓子“花儿”。如今,新疆“花儿”中的“山曲儿”已经成为一个品牌。
新疆“花儿”,不一样的“花儿”
“山曲儿”基本上属于河湟“花儿”流派,多采用“河州大令”“白牡丹令”“尕马儿令”“大眼睛令”等。词分两种,一种是“头角齐”式,民间称作“齐头齐尾”式,即每首四句,每句字数较整齐;一种是“折断腰”式,每首五句或六句,其中有四个长句,插一两个短句。
而这“花儿”中表达的爱情主题,多带着浓浓的伤感,离别的伤、移情的伤、苦恋的伤、相思的伤,都化进优美高亢的曲调之中,这些“伤”让爱情变得更为深刻和感人。爱情,到了另一個境界。在这个境界里,爱情不再仅仅是美好的憧憬,也不仅仅是执着的向往,而是一种情感的沉淀与反思,似乎只有刻骨铭心的伤痛才能烘托出真挚爱情的珍贵。
2008年6月7日,新疆“花儿”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新疆“花儿”,以其独特的表现形式和娴熟的表演技巧,成为中国“花儿”大家族中一朵亮丽的花朵。
如今在新疆,已有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昌吉回族自治州和乌鲁木齐市三地成为新疆“花儿”的传承地。
“花儿”传承:中国西部的“精气神儿”
“花儿”又称“少年”“话儿”“山曲”“山花儿”“干花儿”“野曲”等等,是以甘肃、宁夏、青海为中心,在陕西西北部、新疆、内蒙古西部、四川北部等地区汉、回、撒拉、东乡、保安、裕固、土、藏等民族中广泛传播、发展的一种高腔山歌。在各种场合演唱“花儿”时,都习惯“以花喻人,以花状物,以花抒情、以花叙事”,男方习惯称女方为“好花儿”,女方称男方为“俊少年”,这种对人的亲切昵称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歌种名称,统称为“花儿”或“少年”。
根据清代辞官回故里的临洮人吴镇记述,“花儿”是陇山地区和古洮岷二州使用“风搅雪”式方言唱的山歌野曲。
我们所熟悉的新疆“花儿”,是以河湟“花儿”为基础发展起来的。这种“花儿”的歌词常见的是前两句比兴,后两句写意,前后两句用相同的句式和相同的曲调;单、双句结构各自相同,单句每句有四个停顿,但末顿只有一个字,双句每句有三个停顿,末顿必须是两个字。因原来多为对歌形式,常习惯于在两句间加上“阿哥的肉”“尕妹子听呀”等称谓性的短衬句(或用重复性短句及实词代替),因而逐渐形成一种较为固定的格式,即被称为“两头齐”式的四句型或“两担水”式的六句型“花儿”。
通常“花儿”演唱都是在山野田间,你可以扯开嗓子任意吼几句,遇到熟悉的,也可以相互对歌。空旷壮美的大自然解除了一切束缚,这种自由放任、自娱自乐的演唱方式一直传承到现代。
新疆“花儿”吸收了维吾尔、哈萨克等民族的音乐元素,除常见的徵、商、羽调式外,还采用了较为完整的小调式及调式交替手法。与关内“花儿”相比,新疆“花儿”装饰音少,多为规范的2/4节拍,具有很强的舞蹈节奏。
今天的“花儿”:一样的名字,不一样的调子
近年来,新疆的“花儿”立足于“创新与传承”双管齐下,“花儿”虽然还是一样的名字,但其内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乌鲁木齐市米东区和巴州焉耆县的永宁镇,传统的“花儿”都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同时,为了能够更好地融合到舞台表演当中,为这种“山野民歌”提档升级,“花儿”演唱也在不断进行创新。
米东区的“花儿”在保留了传统“花儿”注重韵脚、比兴手法和四句韵的同时,还借鉴了现代陕西和甘肃民歌唱腔中的长韵,听起来更有层次感。焉耆县永宁镇的“花儿”唱法中有了更多鲜明、欢快的节奏,同时也引入了一些维吾尔族民歌的技巧,产生了更有表现力的舞台表演风格。
在创新的过程中,借鉴新疆其他民族民歌表演风格的同时,“花儿”也开始融入通俗歌曲的大家庭当中。如今知名的“网红歌曲”《法图麦》不仅有着传统“花儿”的韵脚和用词,同时使用了维吾尔族民歌中独特的7/8拍节奏和哈萨克族民歌中欢快、诙谐的表演风格,这使得新疆“花儿”有了更强的感染力和传播力。
新疆“花儿”,虽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却产生了各种不同的味道,有了层次更丰富、更接地气的“调子”。
新疆“花儿”,在新疆人的努力下,在多元文化的滋润下,必然还会开出更璀璨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