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雁,边江鹤
(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宁夏银川 750021)
汉语是一种缺乏形态变化的语言,语序是句子生成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语法手段之一。将相同的几个词语按照不同的语序排列,所组成的句子意义完全不同,如“我”“感谢”“他”这三个词可以分别组成“我感谢他”和“他感谢我”两个意义截然相反的句子。语序对词语的产生同样十分重要,有的词语语序颠倒时意义不同,如“子弟”和“弟子”,“士人”和“人士”。有的词语语序颠倒时意义相同,如“山河”和“河山”,“减省”和“省减”。在汉语词汇系统中,语素相同、语素组合次序互异的一组词,互称为同素异序词。同素异序词产生时间较早,丁勉哉先生曾指出,同素异序词是伴随着合成词的产生而产生的——它的起源是和合成词总的起源同样古老的[1]。它在先秦文献《诗经》中已经出现,如“人民”和“民人”都表示“百姓”。《诗经·大雅·抑》:“质尔人民,谨尔侯度,用戒不虞。”[2]又《大雅·荡之什·桑柔》:“维此惠君,民人所瞻。”[3]伴随着汉语词汇复音化的趋势,同素异序词在中古和近代更是进一步涌现。
《三国志注》成书于南朝宋,词汇丰富且反映了汉魏六朝时期的语言词汇面貌,上承上古汉语,下启中古汉语。笔者统计《三国志注》AB 和BA 两序并存的同素逆序词55 对,与现代汉语相比只有BA 形式的逆序词5 对,分析它们在语义构成、出现情况及历时发展等方面的特点,以期对研究词义演变规律起到一定作用(一对同素异序词中,称字序与现代汉语相同的为AB,与现代汉语逆序的为BA)。
两序并存是指AB 和BA 形式的一组同素异序词同时在《三国志注》中出现,其中两种形式意义相同的有51 组,意义不同的有4 组。
1.河山—山河
当人强盛,河山可拔,一朝羸缩,人情万端,言之悲叹[4]。《吴志·六十四》
忠肃内发,款诚外昭,信着金石,义盖山河。朕甚嘉焉[5]。《吴志·四十七》
山,《说文》:“土有石而高。”[6]河,《说文》:“河水出敦煌塞外昆仑山,发原注海。”[7]河,原特指“黄河”,秦汉时由专名演变为指代“大河”的类名,东汉末进一步扩大为所有河流的统称。两个语素构成类义联合,“山河”和“河山”在文中意义相同,均为河流和山岭,泛指国家的疆域。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河山”共计369 条,“山河”共计2067 条;现代汉语中“河山”共计863 条,“山河”共计1456 条。“山河”与“河山”在先秦文献中均已出现。《马王堆帛书·纵横家书》:“以燕王之贤,伐齐,足以刷先王之耻,利擅河山之间,势无齐患。”[8]《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9]从古至今,“山河”与“河山”一直同时使用,且基本可以无差别替换,但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山河”的出现概率更大。
2.爱宠—宠爱
帝之幸郭元后也,后爱宠日弛。[10]《魏书·五》
霸为鲁王,宠爱崇特,与和无殊。[11]《吴志·十四》
爱,《尔雅》:“惠,爱也。”[12]本义为“亲爱、喜爱”。宠,《说文》:“尊居也。”[13]本义为“尊崇”,引申为“宠爱”,又引申为“受宠的人或物”。“宠爱”为两个语素类义联合的复音词,义为“上对下的特别偏爱”。“爱宠”在古代汉语中意义与“宠爱”相同,元代后逐渐名词化表“宠爱的人”。元代关汉卿《西厢记杂剧》:“他做了、影儿里的情郎,我做了、画儿里的爱宠。”[14]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宠爱”共计777 条,在中古汉语和近古汉语中平均分布;“爱宠”共计102 条,多集中在近古汉语中,前者的使用更为频繁。“宠爱”于六朝出现,且保留在现代汉语中。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15]刘斯奋《白门柳》:“他才从张自烈口中得知,后来田弘遇又把陈圆圆送给了吴三桂。据说吴三桂对她极为宠爱。”[16]“爱宠”一词在汉代文献中便已经出现,至民国仍在使用,现代汉语中“爱宠”表示“心爱的宠物”,应纳入定中短语的范畴,“宠爱”的逆序词“爱宠”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消失了。《汉书·杜钦传》:“臣闻玩色无厌,必生好憎之心;好憎之心生,则爱宠偏於一人。”[17]民国·蔡东藩《元史通俗演义》“嗣是死心塌地,侍奉那帖木真,帖木真也格外爱宠。”[18]
3.大小—小大
臣下计无虑其中有虎大小六百头,狼有五百头,狐万头[19]。《魏书·二十四》
吏士小大,并勤稼穑。止则成井里于广野,动则成校队于六军[20]。《魏书·十三》
大,《说文》:“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21]“大”甲骨文形作,有手有脚,象人形,本义为“‘大小’的‘大’”。小,《说文》:“物之微也。”[22]与“大”相对,本义为“细、微”。两个语素构成反义联合,“大小”与“小大”意义相同,皆表示“泛指相对立的两方面”,一般指“大大小小所有人或事物”。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大小”共计10335 条,“小大”共计1229 条,前者的使用更为频繁。“大小”与“小大”均在先秦文献中出现,“大小”保留在现代汉语中,“小大”则至明代起渐渐不再使用。《墨子》:“今天下无大小国,皆天之邑也。”[23]《书·顾命》:“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24]《元史》:“凡小大政事,顺民之心所欲者行之,所不欲者罢之。”[25]
4.人民—民人
昔禹承唐、虞之盛,犹卑宫室而恶衣服。况今丧乱之后,人民至少,比汉文、景之时,不过一大郡。[26]《魏书·三》
昔秦民怜白起之无罪,吴人伤子胥之冤酷,皆为立祠。今天下民人为艾悼心痛恨,亦犹是也。[27]《魏书·二十八》
人,《说文》:“天地之性最贵者也”[28]。其本义为“能制造工具改造自然并使用语言的高等动物”。民,《说文》:“众萌也”[29]。本义为“人民百姓”。两个语序构成同义联合,“人民”与“民人”意义相同,皆表示“群众、百姓”。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人民”共计5782 条,“民人”共计1073 条,前者的使用更为频繁。“人民”与“民人”在先秦典籍中已出现,后者清以后不再使用。《诗经》:“质尔人民,谨尔侯度,用戒不虞。”[30]又“维此惠君,民人所瞻。”[31]清·李汝珍《镜花缘》:“原来此处民人因魏家父子驱除野兽,感念其德,供应极厚,每年除衣食外,颇有盈余。”[32]
5.辛苦—苦辛
生民之艰,辛苦之基,岂可具陈哉![33]《蜀书·八》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34]。《魏书·十九》
辛,《说文》:“大罪也。”[35]由于服刑的过程艰苦,引申表“辛苦、辛劳”,又引申表示“味道辛辣刺激的食物”。苦,《说文》:“大苦苓也。”[36]本义为“苦菜”,引申为“苦味”,又引申表“痛苦”。两语素构成类义联合,“辛苦”与“苦辛”意义相同,原指味道辛辣而苦,比喻义“艰难困苦”。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辛苦”共计2318 条,“苦辛”共计368 条。“辛苦”先秦时期出现,保留在现代汉语中。《左传》:“吴光新得国,而亲其民,视民如子,辛苦同之,将用之也。”[37]“苦辛”汉代出现,至中古汉语中仍在使用,近古仅在诗歌语料中保存。与文章不同,诗语言或为达到押韵目的颠倒词序,故不将这部分语料纳入参考。《全刘宋文》:“云初经略,躬自履行,备诸苦辛也。”[38]《通典》:“今之文簿,恒虑覆理,鍜炼苦辛甚密,万里追证百年旧案。”[39]两词均自上古产生,保留在古代汉语的三个时期里,但前者的使用更为频繁。
两素并存且AB—BA 形式意义相同的同素异序词还有兼并—并兼、焚烧—烧焚、埋藏—藏埋、伤悲—悲伤,等等(详情见表1)。
表1 两素并存且AB—BA 形式意义相同的同素异序词
1.囊括—括囊
弈者举棋不定犹不胜其偶,况量君之才否而二三其节,可以摧服强邻囊括四海者乎?[40]《蜀书·五》
臣闻文王与纣之事,是时天下括囊无咎,凡百君子,莫肯用讯。[41]《魏书·二》
囊,《说文》:“橐也。”[42]篆作,像两头扎起的口袋,本义为“口袋”,引申有“纳入、吸纳”义。括,《说文》:“系也。”[43]本义为“系、扎”,引申为“包容、包括”。“囊括”为两个语素同义联合的联合式复音词,义为“包罗一切”,“括”与“囊”皆取引申义。“括囊”有两个义项,可同“囊括”,表示“包罗一切”,如《后汉书·卷三五·郑玄传》:“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44]另外,“括”与“囊”皆取本义时,“括囊”为动宾式复音词,义为“结扎口袋,亦喻缄口不言”。这也是文中的义项。《易·坤》:“括囊,无咎无誉。”孔颖达疏:“括,结业;囊,所以贮物,以譬心藏知也。闭其知而不用,故曰括囊。”[45]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囊括”共计108 条,“括囊”共计116 条。西汉贾谊《过秦论》:“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46]古华《芙蓉镇》:“于是我探索着,尝试着把自己二十几年来所熟悉的南方乡村里的人和事,囊括、浓缩进一部作品里。”[47]“括囊”在先秦文献《易经》中首现,至清代仍在使用,现代汉语中则并未保留。清代王夫之《读通鉴论》:“则自非明烛天日,断若雷霆者,恒惴惴焉恐言出而反为所折,抱忠而前、括囊而退者,十且八九矣。”[48]两者皆在上古汉语中出现,一直至现代汉语中“括囊”一词消失之前,两词的使用频率都大致相当。“囊括”汉代出现,且保留在现代汉语中。
2.授受—受授
今魏亦以土徳承汉之火,于行运会于尧舜授受之次[49]。《魏书·二》
舜发垄畝而君天下,若固有之,其相受授,间不替漏[50]。《魏书·二》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授受”共计461 条,“受授”40 条,前者的使用更为频繁。“授受”出自先秦文献《孟子·离娄篇》,至现代汉语中仍有保留。王旭烽《南方有嘉木》:“两兄弟一见来了个女同党,便分外热情,也不管男女授受亲不亲的,三个人站在路口就开了讲。”[55]“受授”自六朝时期出现,使用频次始终较低,近古时期仅在《大藏经》中有11 例记载,现代汉语中则并未保留。
3.同异—异同
初,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采会同异,为《尚书》《诗》《论语》《三礼》《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传》,皆列于学官[56]。《魏书·十三》
幸值刘禅闇弱,无猜险之性,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57]。《蜀书·五》
同,《说文》:“合会也。”[58]本义为“聚集”,引申为“相同、一样”。异,《玉篇》:“怪也。”[59]本义为“奇异、奇怪”,引申为“不同”。“同异”为两个语素反义联合的复音词,义为“相同和不同”。“异同”有两个义项,可同“同异”,表示“相同和不同”;另外,也可作偏义复词,只取“异”的意思表“不一样、不一致”,这也是选文中的义项。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同异”共计663 条,“异同”共计1063 条;现代汉语中“同异”共计115 条,“异同”共计542 条。从古至今,“异同”的使用更为频繁。“同异”和“异同”均于先秦出现,一直沿用至现代。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异同”的“不一样、不一致”的义项至汉末方才出现,且现代汉语中并未保留。战国《墨子》:“同异而俱于之一也。久弥异时也,宇弥异所也。”[60]战国《鬼谷子》:“故相益则亲,相损则疏,其数行也;此所以察异同之分也。”[61]诸葛亮《出师表》:“陟罚臧否,不宜异同。”[62]现代作家萧乾《终身大事》:“职业的同异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还在于有无共同的语言、爱好和生活旨趣。”[63]朱自清《论雅俗共赏》:“各篇论文的排列,按性质的异同,不按写作的先后。”[64]
4.子弟—弟子
泰前后以功增邑二千六百户,赐子弟一人亭侯,二人关内侯[65]。《魏书·二十二》
邕因葬之东陶。有书百余卷,药数囊,悉以送之。后弟子夏荣言其尸解,邕乃恨不取其宝书仙药焉[66]。《魏书·二十九》
子,《说文》:“十一月阳气动,万物滋,人以为称。”[67]本义为“婴儿”,引申指“儿女”,又引申为“有血缘关系的下一代”。弟,《说文》:“韦束之次第也。”[68]本义为“次序”,引申指“弟弟”和“亲族中年纪较小的男子”。“子弟”和“弟子”均为两个语素构成的联合式复音词,均有多个义项,文中“子弟”义为“后生晚辈”,“弟子”义为“学生、门徒”,这也是使用较为广泛的两个义项。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子弟”共计6671 条,“弟子”共计13462 条;现代汉语中“子弟”共计3832 条,“弟子”共计4960 条,两词自上古至现代皆被广泛的使用,其中“子弟”仅在现代汉语书面语中出现。春秋《国语》:“是故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69]孙力《都市风流》:“张义民心里一亮,罗晓维果然是干部子弟”[70]春秋《墨子》:“孔某与其门弟子闲坐曰。”[71]王旭烽《南方有嘉木》:“亏你我都是中山先生弟子、老同盟会员,这样说话行事,何颜对先我们而去者?”[72]
顺序相反的逆序词是指《三国志注》中出现的复音词词序为BA,与现代汉语中词序AB 的词互为同素异序词。这样的逆序词在《三国志注》中共有5 个。
1.游遨
楚不学问,而性好游遨音乐。乃畜歌者,琵琶、筝、箫,每行来将以自随[73]。《魏书·十五》
遨,本字“敖”,《说文》:“敖,出游也。”[74]游,《说文》:“游,旌旗之流也。”[75]本义为“旗帜的垂饰”,后转指“水流”,并引申出“流动、不固定”义。此处两个语素的结构关系是同义联合,现代汉语中的“遨游”有多个义项,其中表示“嬉戏、游逛”时与“游遨”意义相同。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游遨”共计75 条,“遨游”共计399 条,后者的使用更加频繁。“游遨”六朝时期出现,至清代仍在文献中使用,现代汉语中并未保留。《全梁文·祀鲁山神文》:“金坛玉宇,是众妙之游遨。”[76]清代笔记小说《浪迹丛谈》云:“更期西子湖,清秋共游遨。”[77]“遨游”在汉代出现,且保留在现代汉语中。西汉王褒《僮约》:“勤心疾作,不得遨游。”[78]林语堂《京华烟云》:“这位原先存心出家的人,现在又开始以满腔热情来享受人生,简直像是腾云驾雾恣情遨游一般。”[79]
2.慕仰
年七十九,建安七年卒,门人慕仰,为之碑铭[80]。《蜀书·八》
慕,《说文》:“习也。”段注云:“习其事者,必中心好之。”[81]仰,《说文》:“举也。”[82]由抬头看的动作引申出“敬慕”义。此处两个语素构成同义联合,“慕仰”与现代汉语中的“仰慕”意义相同,均表示“敬仰思慕”。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古代汉语中“慕仰”仅32 条,且多集中于中古时期,“仰慕”共计252 条,后者的使用更加频繁。“慕仰”于汉末出现,宋代后逐渐不再使用。三国曹丕《与钟大理书》:“虽德非君子,义无诗人,高山景行,私所慕仰。”[83]宋代蔡绦《铁围山丛谈》:“盖是时群珰多尚文字,妄相慕仰。”[84]“仰慕”于六朝时出现,且保留至现代汉语中。刘宋《通典·卷七十二》:“谨依前典,敬奉大礼。仰慕圣善之爱,俯增《蓼莪》之思。”[85]现代作家梁实秋《生活不曾辜负我》:“柜台占两间门面,顾客经常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多半是仰慕同仁堂丸散膏丹的大名而来办货的乡巴佬。”[86]
3.良善
曹宏等,谗慝小人也,谦亲任之。刑政失和,良善多被其害,由是渐乱[87]。《魏书·八》
柔重问曰:汝夫无仇乎?对曰:夫良善,与人无仇[88]。《魏书·二十四》
《说文》:“善,吉也。从誩,从羊。此义与‘美’同意。”[89]从利他性的角度引申为“与人无害的好的行为品质”。良,《说文》:“善也”[90]。此处两个语素构成同义联合,“良善”作形容词时与现代汉语中“善良”皆表示“心地端正纯洁,没有歹意邪念”,两者意义相同。“良善”可以另作名词表示“善良的人”,古代“善良”亦可作名词,现代汉语中这种用法已经消失。
“良善”与“善良”的名词、形容词用法大抵同时于汉代出现,“良善”作“善良的人”的用法保留在现代汉语中,“善良”则失去了这个义项。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良善”在古代汉语中共计556 条,在现代汉语中仅出现161 条,且作名词“善良的人”的仅有9 条。大多出现在书面语中;“善良”在古代汉语中出现268 条,在现代汉语中出现5130 条。由此可见,这一组词“善良的人”这一义项正逐渐消失,且“善良”的使用从古至今愈发频繁。
良善,东汉《御览》:“人君贼罚良善,政教无常。”[91]东汉《太平经》:“中士学吾道,可以为良善小臣,可以竟其天年。”[92]现代作家老舍《四世同堂》:“日本人觉得他的相貌是一种资格与保证——这样的人,是地道的汉奸胎子,永远忠于他的主人,而且最会欺压良善。”[93]孙犁《在北平》:“此人深目鹰鼻,看来不如他的哥哥良善。”[94]这四句书证中,《御览》与《四世同堂》里“良善”为名词“善良的人”,《太平经》与《在北平》中“良善”为形容词,表示“心地善良”。
善良,《礼记·学记》:“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謏闻,不足以动众。”[95]东汉《太平经》:“所向者伏奸,不得复行为害,除前满平定气,皆善良吏也。”[96]
4.贵显
英性刚爽,自见族氏胜既,于乡里名行在前,加以前辱既,虽知既贵显,终不肯求于既。《魏书·十五》[97]
贵,《说文》:“物不贱也。”[98]引申指地位高。显,《说文》:“头明饰也。”[99]本义为明显,引申表“有名气、有权势的”。此处两个语素同义联合,“贵显”与现代汉语中的“显贵”意义相同,均有“显达尊贵”与“泛指声望显赫之人”两个义项。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贵显”在古代汉语中共计393 条,集中出现在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中。“显贵”在古代汉语中共计171 条,自中古产生后,使用逐渐频繁,并渐渐取代了“贵显”一词。究其原因,或为“显贵”中古调序为“上去”,声调的顺序连用更符合人们的发声规律。“贵显”于先秦文献中已经出现,至宋代后逐渐不再使用。战国《管子》:“古者三王五伯皆人主之利天下者也,故身贵显而子孙被其泽。”[100]宋代周密《齐东野语》:“有名唐者,宣政间附王、蔡,最贵显。”[101]“显贵”于六朝时出现,现代汉语中仍然很常见。《艺文类聚·诫子崧书》:“所以显贵以来,将三十载,门人故旧,亟荐便宜,或使创辟田园,或劝兴立邸店,又欲舳舻运致,亦令货殖聚敛。”[102]
5.材木
又以郡下百姓,苦乏材木,乃课树榆为篱,并益树五果[103]。《魏书·十六》
材,《说文》:“木梃也。”[104]木,《说文》:“冒也。”[105]其本义为“树木”,引申为“木头、木料”。此处两个语素为同义联合,“材木”有“可做木材的树”和“树木采伐后经过初步加工的树干或大枝”两种义项,其中后者与现代汉语中的“木材”意义相同。
在CCL 语料库中检索,“材木”在古代汉语中共计273 条,集中出现在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中。“木材”在古代汉语中共计55 条,在上古、中古、近古文献中均有出现,使用频率始终较低,但在现代汉语中却保留下来。“木材”与“材木”于先秦文献中并行使用,“材木”至宋代后逐渐不再使用,“木材”则保留至现代汉语中。战国《墨子》:“事为之券,书其枚数。当遂材木不能尽内,既烧之,无令客得而用之。”[106]宋代何坦《西畴老人常言》:“古者山虞不赋鱼鳖,川衡不贡材木,先王恤民之意概可识矣。”[107]“木材”指凡疏材、木材,凡畜聚之物。战国《周礼》:“委人,掌敛野之赋,敛薪刍,凡疏材、木材,凡畜聚之物。”[108]
从单音节词演变为复音词,是汉语词汇发展的内在规律,亦是同素异序词产生的必然条件。在论述汉语构词法时,王力先生表示“仂语凝固化”是汉语构词法中最主要的方式。复合形式的两字组最初都是黏合形式的“短语”,后来渐渐凝固成“复合词”[109]。也就是说,新产生的复音词在形成过程中,两个语素的结合还没有紧密定型,其间可以插入其他成分,亦可以颠倒字序,二者均不影响交际效果,这正为同素异序词的产生创造了可能。
《三国志注》中出现的60 组同素异序词除“囊括”的逆序词“括囊”外皆为联合式复音词,其中56组AB—BA 形式意义相同,4 组AB—BA 形式意义不同。意义相同的同素逆序词,构成联合式复音词的两个语素之间具有同义联合、类义联合和反义联合的关系,两语素在意义上为平行关系,颠倒顺序不改变词义。因此,同素逆序词大多为联合式复音词;意义不同的同素逆序词,则受到了词语结构的变化以及偏义复词的产生等因素的影响。如“囊括”为“v+v”的联合式复音词,“括囊”为“v+n”的动宾式复音词;又如“同异”的逆序词“异同”在古代侧重表示“不同”。这体现了语序对词语产生的重要作用。
另外,词汇系统是动态发展的,从历时的角度看,新的同素异序词会不断产生,而旧的同素异序词也在逐渐规范,淘汰一个词,由一个词来表达词义。这是因为同一个意义用两个词表达,违背了语言的“经济性原则”。 谢文庆先生就曾表示这一类词是“语言词汇的赘疣”[110],应该得到进一步的规范。至于规范过程中,字序不同的两个词的取舍问题,或应从多方面考量,“可能取决于两个单音节的词义,可能与两个单音词的声调有关,即字序的先后往往同平上去入的顺序相一致。”[111]如“大小”与其逆序词“小大”,受等级、尊卑和主次意义关系的影响,“大”应放在“小”前,近古后“小大”渐渐不再使用;又如中古调序为“平去”的“召募”(中古声调以《广韵》为标准)、中古调序为“平上”的“朋友”、中古调序为“平上”的“安抚”保留至现代汉语中,而它们的逆序词从诞生起便鲜少使用,最终渐渐消失在汉语系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