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阿芳

2023-06-12 00:52:56张道虎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煤老板阿芳女老板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她叫阿芳,也不知道她姓什么,甚至来自哪里。还是偶尔一次听对面铺上的阳春仔在无意之中告诉我,说,阿芳还是我老乡。当时他给我第一反应就是在开玩笑。后来一问其他的湖北老乡,阿芳果真是湖北的。好像是麻城的,具体哪里,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二十年前,在那个“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歌声风靡大街小巷的时代里,阿芳既没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也没有“辫子粗又长”,但阿芳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位美女。一张特别干净的脸庞上,匀称地排列着眼睛、鼻子、嘴巴,浅蓝色的牛仔喇叭裤紧裹的细腰,如同南国街头的木棉树一样有韵致,楚楚动人。尽管她好像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也许实际更年轻一些。

那时,我在珠海一个叫白石的棚户区里上班。破烂不堪的五金厂,在澳门老板的长期经营下,却制造出出口欧美的精密密码锁。工人就六七个人,除下一个保康龙坪的主管隔三差五带着同乡女朋友来宿舍外,我们都是单身狗。轰轰隆隆的冲压机声音,扑面而来的炼炉热浪,黑如墨汁的满地油迹,成了我们单调、枯燥、乏味的日复一日工作常态,好像一个个被装上了发条的机械闹钟。

我们厂里拉栅大门一般都是紧锁的,只有进货出货时才被哗哗拉开,上面锈迹斑斑,用手一抹,赫红色锈粉纷纷落地,手上也沾满厚厚一层。栅槽下面缝隙里,杂草丛生,一根拇指粗的榕树,枝叶茂盛,夜晚在灯光下如同一只蹲守在门口的黑狗。我们平时上下班进出都是走厂房左侧宿舍小铁皮门,包括瘦如干柴戴着眼镜的老板,还有老板那位四十几岁还没出嫁的妹妹,我们都叫她“女老板儿”。这个“女老板儿”称谓,还得益于我那位龙坪老乡主管,他把鄂西北的儿化音带到这间厂,就像张骞把石榴从西域带到中原一样,连我也觉得“女老板儿”比“女老板”,不管是叫出口,还是听进耳,都舒服多了。每天都不知道女老板儿挎着皮包啥时候进厂,又啥时候出厂,但她都必须经过我们宿舍那扇铁皮门,从我们的架子床中间穿过。有几次刚刚冲凉的工友穿着裤衩从冲凉房里匆匆出来,与女老板儿迎面而遇,尴尬至极。不过,时间长了,好像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我是最后一个进这个厂的,我的铺位离铁皮门大概就三十公分,每天关门开门成了好像我在这个厂的另外一份工作一样。推开铁门,外面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长巷子,一头是粤海西路,一头是九洲大道,都是繁华的大道,灯火通明。但这个巷子里,却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忽闪忽灭,勉强可以照清路面。铁门对面是个叫芳草的电子厂,高高的围墙,牛皮癣广告像抗日神剧里日本鬼子的膏药一样,招工的、征婚的、交友的、培训的,像极了一层层鱼鳞,常常贴这张广告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另外一家贴广告的人又来了。再转身回头,我宿舍铁皮门上面是一条一米多宽的铁皮房檐,也是锈迹斑斑,并且有几处已经出现破洞,在阳光照射下如同夜空中的灿烂星空。南方炎热、多雨,多次见路人在檐下奔跑,疾走,遮阴,避雨,也不乏倩影婆娑。

说到这条房檐,不由就会想到阿芳。刚开始,我在铁门左侧十米左右一个小店铺里,见过她几次。这个六十多岁的潮汕佬开的小铺子,都说潮州人精,他也如此。特意从老家请了一个辍学的十三四岁的小孩帮忙看店,门面只有几平方,货架烟、矿泉水、槟榔、口香糖及日常用品。而后货架后面就是麻将桌,时常看见有附近的人进进出出,麻将声从货架后此起彼伏传出来。也有一些打扮花枝招展的女的叼着烟坐在店铺前的矮凳上闲聊,附近厂里工人不加班了,也和我们一样,在这里买东西,打麻将,也可以同那些女的坐在一起上看电视,搭讪聊天。我也确实碰到过阿芳几次坐在那里,她似乎话不多,说话声音也不快不慢,不高不低。我一直以为阿芳在附近工厂上班。

直到有天夜里回厂,经过宿舍门前的屋檐下,所看到的一幕,让我深深感到意外。那天夜里,我和几个工友在马路对面中国城嗨了很晚才回来。当我们穿过长长的巷子,在巷口的斑驳的榕树下,几个女的站在昏暗的巷边,如同鱼一样游来游去,白色的衣裙格外显眼。她们好像在漫不经心等人,又好像骡马市场待人选购的马匹。随行的工友告诉我,这些都是站街女。其实不用他告诉,我也知道,因为这场面,许多城中村都有。当我在离工厂宿舍那扇铁皮门还有二三十米远的地方,老远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铁皮门的屋檐下,好像是个女的。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龙坪老乡的女友,因为几次看见她忘记带钥匙而站在铁皮门外,等我们给她开门进去。直到走到铁皮门跟前,我才发现是阿芳。虽然只是一眼,借着远处的昏黄的路灯,我也看得出她特意打扮过。脸上明显擦过粉,但有的瘆人得慌,上身蓝白相间的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没系,领口敞开,前面一片雪白,不用猜,肯定是故意的。下身浅蓝色的牛仔短裙,裙边两排烫钻,在昏暗的路灯下闪耀着温和的光。

见我们开门,阿芳脸上一阵不自然,身子微微向旁边挪了挪。有个工友还笑着跟她说:“进去坐,一会儿吧”,那里个“坐”字音拖的特别长,语气也特别重,她没有回应,好像不认识我们一样。

工友们都若无其事地说说笑笑进去了。我最后一个进门,侧身正准备关门,我和她的目光迎面而遇,宿舍灯光泼在她的脸上,像乳白色浓雾,而我看不出她任何表情,在我低头转身那一瞬,我看见她双手手指不停地缠绕着她腰间的粉红色裙带。

“哐当”一声,我把宿舍铁皮门关上,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大力,以至于自己被关门声吓得一惊。我随手插上门栓,工友们在宿舍里天南海北地大声闲侃,而我的心好像還停留在外面,莫非她也是……

后来,一位海南叫阿枝的工程师告诉我,阿芳是站街女,并且还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女儿。我当时一懵,原来那天晚上她在铁皮檐下是招揽客人。

后来,我也经常在潮汕小店里看到阿芳,但她好像再也没有站在我们宿舍外的铁皮檐下了。几次见到她拉着一个小女孩从菜市场,或者服装超市采购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小店楼梯间上楼。她的女儿似乎还不太会说话,只能偶尔发出呀呀呀呀的声音,连走路也是东摇西歪的极不稳妥,但小丫头特别漂亮、乖巧。她八分像阿芳,黑油油的小辫子,上面绑着好看的蝴蝶结,碎花连衣裙,配一双粉红色小凉鞋,甚是可爱。

据说阿芳转到离这里大概五十米远的一处垃圾分拣站的檐下,那檐短了许多,根本不能挡风遮雨,夜晚光线更暗,那里蚊虫鼠蚁特别多,还有扑鼻难闻的气味。

有次听见一个阳春的冲压工告诉我,阿芳与海南的工程师阿枝关系有点不一般。大概他们是在潮汕老头的麻将店里混熟了,有次阿枝把阿芳带进我们宿舍,他们坐在架子床前的矮凳上磕瓜子,聊天。几个工友一嘀咕,一起出门把门锁上了,结果阿芳与阿枝孤男寡女在宿舍一夜,结果怎样,我们不知道。但每次提到这事儿,阿枝都一直笑着满口否认,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春季年后开工时,工厂的几个爷们儿都从各自老家带来特产,湖南株洲的酱鸭,湖北襄阳的腊肉,广东高州的桂圆,海南文昌的椰子……准备凑到一桌吃饭喝酒。没想到阿芳也带着她母亲寄过来的麻城鱼面和我们一起,并亲自掌勺,为我们做了一桌丰盛美味的开工饭。那天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无意中瞧见她手背上有几个烟头大的伤疤,后来才知道是他老公的杰作。我特别拘束地与她干杯,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顾闷声一口把一杯酒倒进胃里。她反而落落大方地跟我们干杯,夹菜,调侃。

几杯酒之后,阿芳的脸一片酡红,就像夕照晚霞隐褪后的夜色一般。几个爷们儿也都喝得头晕眼花,在凳子上坐也坐不稳,手里筷子好像不听使唤一样。不知道是誰心直口快地问道,阿芳,你咋做这个呢?大家一下子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直截了当地提出这个问题,阿芳也是。不过她很自然放下筷子和酒杯,不快不慢地讲述她的遭遇。

阿芳三个月大就被亲生母亲遗弃在河边,一户好心人将她收养,最后又转卖给现在的养父养母,养父母原本无子嗣,买下阿芳只为给自己养老送终,一开始对阿芳视若亲生。谁知,自两年后生下一男孩,阿芳在他们眼里成了累赘,待她虽不如以前,但也算过得去。阿芳勉强初中毕业,十八岁那年,她经人介绍到镇上食品厂上班,凭借努力很快得到厂长赏识,提升为组长。这时,追求她的更是不在少数,包括厂长的侄子和镇干部的儿子,但她都不为所动,因为她早已有心仪之人,就是她一个初中姓杨的同学。她们在一次校庆的文艺汇演上认识的,同学虽然家境并不富裕,但他高大帅气,成绩更是一直名列前茅。阿芳芳心早许,姓杨的同学也是信誓旦旦说以后要娶她,只等姓杨同学大学毕业,他们就完婚。谁知,阿芳五年的等待,结果换来是一封撕心裂肺的绝交信。姓杨的同学在读大学时,认识一高干女儿,他经不起前途一片光明的诱惑,最终抛弃了阿芳。阿芳正绝望至极,又恰逢养父脑瘫卧床不起,养母身患绝症,高额的治疗费用,成了这个家庭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时村里一个煤老板主动答应借钱给她,条件就是让阿芳嫁给他。虽然煤老板浑身黑得跟他挖出的煤炭一样,又离婚两次,年纪也大阿芳二十几岁,但一想到养父、养母治病,弟弟读书,都需要钱,她一咬牙答应了煤老板的要求,先向煤老板借钱给父母治病。最终养父母病都没有治好,弟弟又要上大学,这时已向煤老板借钱二十几万,阿芳没办法还钱,只好妥协嫁给了煤老板。结婚后,阿芳才知道煤老板是个变态,喝酒后,直接拿烟头在她身上烫,常使她遍体鳞伤,同房时,更是变着法子折磨她,连例假期间都不放过。更不幸的是,煤老板的矿上出事,一下子死了十几个人,煤老板连夜跑路了,追债的人把她围得水泄不通,一查财务才知道,煤老板早把公司掏空了,剩下一乱堆债务,最终所有资产被法院拍卖抵债,连房子也未幸免,她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即便如此,依然资不抵债,每天追债的人一拨接一拨,雪上加霜的是,她竟然怀孕了,母亲的天性让她最终选择生下女儿。女儿刚满月,她就抱着女儿来到南方这座陌生的都市,原本以为这里充满希望,可以改变自己的困境,可是因为带着女儿不能上班。当花光身上仅有的一张钱后,她只能露宿天桥底下,结果女儿发烧急需住院,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吃东西的阿芳,把自己身子给了一个开玩具厂的六十几岁澳门老板,澳门老板见她可怜,也没有食言,不仅给了她女儿住院的费用,还给她母女俩租了套房子,每个月给她三千块钱,算是包养了她。半年之后,澳门老板的老婆知晓此事,来大闹一场,把她赶出出租房,她抱着女儿又流落街头,最终做了一名站街女,用麻木的身子换来母女俩的日常开支。

阿芳讲完自己的故事,已经泪流满面,一种痛不欲生样子。使我们几个大爷们都低着头喘不出气来,连捏筷子的力都没有。

后来,某天深夜,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我在睡梦中,感觉宿舍的铁皮门被拉开,看见我们厂的老板,领着一女子,从宿舍穿过,直接上了二楼老板的卧室。朦胧中,我感觉那女子背影特别像阿芳,我一下子惊醒了。当我起身朝二楼望去,二楼一片漆黑,黑夜吞没了一切。第二天我留意二楼老板卧室的门一直紧闭,究竟老板和那女子还在不在上面,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都不得知了。

再后来,我们很少见到阿芳了,有人说她被大老板包养了;也有人说她带女儿回老家了。但每次路过那个铁皮檐下时,我都会心里一阵悸动,默默地在心里问道:阿芳,你还好吗?

半年后,我离开了那间五金厂,再也没有回去了。三年后,那里棚户区全部拆迁,一栋栋崭新洋气楼房如三月雨后的笋尖儿拔地而起,一条条凸凹不平的巷子变成宽敞明亮的街道。环境优美,绿树成荫,行人络绎不绝,这个楼盘并且有一个特别时尚的名字:芳草雅苑。据说开发商是个矿老板,楼盘依他爱妻命名。

张道虎,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湖北保康,在《文学教育》《西南文学》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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