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祥伟
内容摘要:散文作家李娟以新疆阿勒泰为题材创作了系列优秀作品,形成了个人独特的阿勒泰书写创作风格。李娟通过对阿勒泰地区的自然风物、文化民俗、生命形态和精神空间的记录、探索、发掘,升华,扩展了阿勒泰的文化审美空间,丰富了散文创作的空间书写。
关键词:李娟 阿勒泰 生命书写 精神空间 阿拉泰书写
地理空间作为人类存在的实体空间是人类生存经验和精神文化的触发升华发生现场,地理空间之内的各主体的联结和碰撞生发出独特的人类经验。李娟以非虚构手法探讨新疆阿勒泰地区的地理空间、生命形态以及精神空间,以文学的在场视野真实而深刻地凝视边疆阿勒泰,不仅拓展了阿勒泰的文化审美空间,也为现代都市重建精神家园提供了思路范本。
一.边疆地理风物
1.干燥寒冷的气候环境
作家的创作离不开其生存的地理空间,人在地理环境中的生活周遭及其引发的个体成长、蜕变等生命体验往往将肉体所处的地理环境内化为精神文化空间。正如阴雨绵绵、群山环抱的湘西之于沈从文,温和湿润、物产丰富的高邮之于汪曾祺,沟壑纵横、黄沙弥漫的黄土高原之于张承志。作家的创作要扎根于坚实的大地,必然要与孕育其文学灵感和创作素材的空间深度融合,才能焕发独特的文学创作生机。阿勒泰深处我国内陆腹地,远离海洋,在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温带大陆性气候表现出干燥、日温差大、日照丰富的特点。阿勒泰地区降雨量稀少,植被稀疏,来自天山的冰雪融水是戈壁滩上的生灵的生命之源。天山之水也滋润了阿勒泰生灵的纯净心灵。干燥的气候造成了阿勒泰水源稀缺,生物种类相对贫乏,生存环境艰难困苦。而高纬度的漫长日照则给了生物丰富的太阳之神的能量,虽然水源稀缺,但是这里的生命顽强地生存,尽力抓住每一点生命能量,向着天空伸展身躯,向着旷野肆意奔跑。强烈的日光锻造了生灵健壮的体格,造就了当地人乐天积极的性格。李娟在《惟一的水》中写到,她随牧民在沙漠的冬窝子里生活时遇到了干旱天气,一个月没有下雪,即便是大风呼啸了一夜,第二天也只有沙丘的洼陷处和草根处有些残雪。这样收集起来的雪还夹杂着马粪团和羊屎球。①在冬牧场的沙漠里,为了收集生活用水李娟和居麻家嫂子经常要耗掉大半天时间。干旱的沙漠生活給牧民们消耗了牧民大量的体力,给游牧生活带来了众多不便和挑战。牧民们也因为物资的稀缺更加节俭、珍惜资源。洗碗不用洗涤剂,洗过碗的水二次利用给狗泡干馕或者给怀孕的母牛做营养餐。就连爱干净的女孩子们,在洗头发时第一遍用洗衣粉、第二遍才用洗发液,洗完后洗发液原封不动盘在头顶。②在寒冷的冬牧场,一家人要围在一起布六道茶,挤在狭窄的冬窝子里,倾尽物资热情邀请邻居吃大餐,深夜去邻居家用卫星电话,允许狗趴在冬窝子上取暖即使这样会有泥土撒到人身上,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消弭,人们选择在狭小的空间里积聚温暖来对抗阿勒泰广袤无垠、寒冷漫长的冬天。稀缺的水源、贫瘠的土地寒冷的气温使得阿勒泰地区人们对物资十分敬重和珍惜,人在艰苦的自然环境面前认识到自然力的无穷浩渺表现出虔诚和敬畏的生命态度,同时因为寒冷人们穴地而居,生理上紧紧依偎,心理上也彼此依靠,形成了阿勒泰地区牧民温暖热情的性格底色。
2.少数民族文化民俗
李娟在阿勒泰系列书写中主要从餐饮、服饰、民俗节日、建筑等方面展示阿勒泰地区的哈萨克民族文化民俗。在餐饮方面,李娟从日常饮食和宴会用餐分别描写了哈萨克族的饮食习惯。由于阿勒泰地区物产稀缺,蔬菜水果比较少见,哈萨克族人主要以牛羊肉、奶制品、小麦为食。丰富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给牧民繁重的游牧生活提供了充足的体力支持,新鲜的牛羊肉滋养了牧民强壮健硕的体质。哈萨克族人的日常饮食包括干馕、奶疙瘩、杏干汤、葡萄干、放胡椒和丁香粒的奶茶。李娟在《嫂子》中从揉面、醒面、翻烤等步骤详细介绍了适合物资单一、外出就餐、繁重疲劳的游牧生活的特色馕的做法。③《扎达》一文中,写到嫂子煮了两堆小山一样的肉块,邀请新什别克一家来分享,小姑娘努滚害羞地坐到大人后面,扎达虽然食量很大却吃的很少,表现了哈萨克族少年的羞涩和礼节。④《乡村舞会》中,李娟描写了哈萨克族人的宴会情景。“宴席从白天就开始,宾客们围着堆满了各种各样点心的长条桌而坐,有瓜子、杏干、馕、干奶酪、糖果,等等,大家边吃边聊,房间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但这些都是餐前开胃菜,正餐要到半夜才开始。这时候,凉菜、热菜一道又一道地端上桌子,最后上来的才是装在直径两尺长的盘子里的抓肉。”⑤宴会上的食品种类丰富,分量充足,正如居麻家杀羊时邀请邻居尽情吃肉,给邻居家送去大分量肉食一样,苦寒旷野里生存的哈萨克族人热情友善、珍视人际关系、心地善良朴实,也反映了牧民在艰苦生活中纵情宣泄、尽情欢乐地生活选择。在服饰上,由于游牧生活需要不停地迁移搬家,哈萨克族人日常服饰注重服饰的保暖性、便利性。李娟初次随居麻一家参加冬牧场,在露天的荒野中睡觉,夜里睡觉也不舍得脱下皮大衣、羽绒衣、棉裤。只是穿着厚重的皮靴皮裤去背雪、赶骆驼、烧水就已经让人拘束疲惫。而且沙漠里极端缺水,连饮食用水都不富裕,更不要说清洗衣物。冬窝子里的女性也有自己的审美坚持,加玛为自己未来会拥有的马缝制了配件,绣上时兴的繁复花纹,萨依娜在照顾婴儿、料理家务空余还捻线绣花、在锡制的奶勺调羹上敲打出精致的花纹。离开冬牧场的姑娘脸上扑上厚厚的粉、卷起头发、穿上高跟鞋、喷上香水,表现出哈萨克族年轻姑娘对牧场生活的逃离、城市审美的向往和追求。在建筑方面,李娟描写了哈萨克族人主要采取穴居的方式,地窝子是最主要的生活场所。由于阿勒泰地区遍布沙漠戈壁,风沙弥漫,安稳又简单的地窝子就成了牧民最理想的居住场所。
李娟通过对阿勒泰气候环境和文化民俗的展示,将边缘位置的阿勒泰社会生活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给都市文化空间带来清新朴实的异域风情。李娟深入阿勒泰牧民的生活中近距离观察、记录荒野里保存的游牧文明,发掘边疆独特的人文意蕴,创造了阿勒泰文学审美空间。
二.荒野生命形态
1.逐水而生的生存方式
水是生命之源,阿勒泰地区降水量稀少,气候干旱,因此地表植被稀疏,生态环境脆弱。为了保护牧草,尊重自然对人类的承载量,牧民们选择逐水而居的流动生活。追水而居造成了哈萨克人简约克制的生活需求。牧民的转场基本上是一场声势浩大的举家迁徙,不仅要收拾打包生活物资,还要拆掉原来的居住场所、新建居住场所、带着牛羊犬马等家畜财产一起搬迁。频繁的搬迁生活让牧民们简化自己的物质需求,只有沿途的小商店可以购买少数商品、补充物资。衣服缝缝补补、饮食工具相对简单、男人总是在修补破旧的工具电器,就连珍贵的交通工具都是淘汰多年只能在荒野里驾驶的报废车辆。相较于征服自然的生态态度,哈萨克族人在自然面前虔诚而敬畏,感念自然的恩赐,尊重生命,表现出珍惜物力、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牧民们每年都要经历多次搬家,根据四季里牧草和牲畜的生长,牧民们不停地转场。从春牧场到夏牧场再到冬牧场,羊道随水草铺展,牧民逐水而生。逐水而居的生活方式也影响了牧民们的文化心理,他们尊重生命、感恩自然。哈萨克族有谚语“牲畜是孩子,草原是母亲”,他们珍惜水源,珍视草木,为了保护牧场不辞辛劳频繁转场。转场的过程是人、牲畜和自然相互驯服的过程。人在牲畜面前并非高高在上的傲慢主人,相反,哈萨克族人十分敬重生灵比如在《深山夏牧场》中,李娟描写了从吃羊的列席、前后浣洗、祈祷一系列复杂的仪式表示了牧民对羊的生命献祭的尊重和感恩。成年人分席而坐,小孩子们不入席,“吾纳孜艾捧着小盆,杰约得别克手持净手壶,两人依次为席间每一个人浇水洗手。小加依娜则拿条新毛巾紧跟着两个小哥哥,每洗完一双手,就赶紧递上毛巾(餐前和餐后使用的毛巾还不一样)供其擦拭。大家谁也不笑。孩子们也陶醉在这种庄严的氛围中,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一样。热气腾腾的羊肉上桌后,气氛更为肃穆。大家安静地坐在各自位置上,托汗爷爷开始做巴塔,大家举起双手静听。”⑥逐水而居的生活方式造就了哈萨克族人对水源和生命的尊重和感恩。《雪灾之年》中,加玛会在暮色中捡起马头骨,挂在沙丘最高的铁架子上,这种古老的仪式来自哈萨克族人的认知传统:马是高贵之物,不容践踏,应放置在最高处。
2.落地生根的生命力量
阿勒泰荒凉贫瘠的土地孕育了顽强的生命,沙漠戈壁里彰显了人类落地生根的生命尊严。《深山夏牧场》中,牧民们把小婴儿交给孩子看管,孩子把婴儿放在草地上,玩过家家一样地折腾她,一会儿命令她睡觉,一会儿强迫她跳舞,小婴儿也不哭闹,饿了就捧着妈妈晶莹的乳房,吮得嗞嗞作响。即便是小嬰儿也以极大的适应能力融入阿勒泰的生活。孕妇挺着大肚子,跟前跟后打下手,六岁小姑娘也帮助大人去溪边汲水。七十多的爷爷老当益壮,去山里砍柴,身子骨健壮硬朗比年轻人还能干。⑦在阿勒泰的艰苦环境里,不管是婴儿、孕妇、儿童还是老人,都展示出强大的生命活力。在阿勒泰的荒野里,生灵都有着落地生根的顽强生命力。沙漠里的芨芨草和“缠绵草”,依靠稀少的水源,紧紧贴在地表,将生命之力蔓延在广袤的荒野。
三.西域精神空间
1.流动与稳定
在《我的阿勒泰》中,李娟始终流露出对家的深深眷恋,她始终没有离开家的牵绊,她的文字也忠诚地一遍遍叙述着她对家的印象和记忆。这个出生在新疆少数民族为主要人口的小县城的女孩,从她的外婆那一辈便背井离乡,颠沛流离,从那个看似安稳的实则风雨飘摇的故土老屋浪迹到广袤无垠的边疆。李娟曾经因为户口问题被中学拒收,随后妈妈带着她回到了四川老家,在做生意失败后,妈妈带着一家人又返回新疆,开小杂货铺、做裁缝,跟随哈萨克族牧民在阿勒泰地区转场。期间,李娟也曾到乌鲁木齐打工,工作也不甚不如意,又回到牧场。李娟的成长过程中经历了一次次空间的转移,没有休止的搬家和迁徙,被现实生活驱策着流动奔波,长久漂泊。在动荡的生活环境中,三个女人都锤炼出乐观幽默、坚强温暖的性格。在关于身份的叙事里,李娟的外公因为不良嗜好导致了家庭的破败,外婆丧失家园,蜗居在破屋里,以捡破烂为生,母亲也延续了外婆的婚姻不幸,李娟成长在男性缺失、家庭破碎、居无定所的环境里。她索性不再追求婚姻带来的安稳和保障,在听到居麻一家为年轻的女儿张罗相亲事宜时,李娟感到惊讶。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她也没有产生焦虑恐慌的情绪,而是坦然接纳事实。在生活中,她已经习惯了随遇而安的生活,有一种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心态。李娟的生活经验造成了她对安家落户的陌生感,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渴望拥有一座固定的房子,过上安稳的生活。《冬牧场》中,李娟在随牧民住进冬窝子时,冒着严寒也要去隔壁邻居家用卫星电话和妈妈通话,只是为了说一些家常话。在《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中,李娟写到,外婆的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从没在那里生活过。但是想到外婆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就觉得那是个无比温柔之处。妈妈和外婆在的地方,就是她精神上的家。在李娟的叙述中,有一种边地的焦虑感,陌生而广大的边疆地区放大了内心深处对故土的怀念和对安稳生活的向往。哈萨克族的年轻人也开始向往都市的安稳生活,他们去学校读书,坐上卡车去城市打工。而年老一辈则坚守在戈壁滩,坚守着传统的游牧生活。李娟经过从阿勒泰到乌鲁木齐再回到阿勒泰,完成了精神故土的皈依,她也许依然会随牧民一起流动,但是她早已在文学空间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皈依。
2.生命孤独
在李娟的成长过程中,父爱缺失、母亲劳碌,童年作为留守儿童和年迈落魄的外婆生活在一起,没有建立长久的友情,成年后对亲密关系的迷茫也没有固定的伴侣。李娟的成长经历和成年后的遭遇为她的孤独情结埋下了种子。李娟在山里的单调生活使她有了更多思考,她置身浩瀚广袤的大地之上,任由思绪自由自在地尽情遨游。空旷荒芜的空间使她可以脱离琐碎繁杂的现实进入心灵的空间,同时也使她的孤独感弥散爆发开来。李娟曾住在偏远、寂静近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四面都是白茫茫的荒野,人烟稀少,天寒地冻,漫长的冬天里没有访客,没有社交,孤独的灵魂站在世界的边缘用文字取暖,在安静地空间里真诚地记录着,执着地闪耀着温暖的微光。置身寒冷、空旷、广袤无垠的空间,心灵上既有一种仰观宇宙浩大的壮阔审美冲击,又有一种斯人独渺茫的强烈对比。李娟的文字里经常出现连绵不绝的山,山与山之间遥远的距离,声音传播受阻,使得人与人只能依靠手势传递信息。在《冬牧场》中,李娟随居麻一家住在阿勒泰草原深处的地窝子里,交通闭塞,只能依靠卫星电话微弱的信号与外界联系。恰好遇到雪灾之年,草原上白茫茫一片,地窝子外面连枯草都无处寻觅,极度的寒冷荒凉更催生了无边无际的孤独感。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中写到“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孤独伴随着李娟的成长,融入到她散文创作的精神内核之中,一路孤独地前行着。
3.温暖的生命关照
在孤独感之外,李娟的文字洋溢着爱,充满了对生灵的关怀。荒凉的环境里人迹罕至,于是动物花草得以大面积生长在李娟的生命里。柔软又依赖人的被驯化的动物理所当然成了李娟消解孤独的出口。李娟在《遥远的向日葵地》里描写了戈壁滩的烈日下一望无垠的向日葵地,妈妈钻进茂密的向日葵地,只有小狗赛虎蹦蹦跳跳如影随形在她身边。她很亲切地给生命中遇到的动物命名,像温柔的海子那样“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猫、狗、牛羊这些动物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作為人类的附属卑微地延续生命。到了李娟的视野里,它们拥有自己的名字、独特的个性、有趣的表现,它们不再是千千万万个动物中的集体意义,而是拥有了自己的独特性。梅花猫、熊猫狗、少先队员它们的故事被李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写在书里。在梅花猫被居麻欺负时,李娟为其据理力争,还因此被居麻嘲笑好久。李娟在一天的劳作后去窝棚里数羊,悉心地给体弱的“少先队员”加餐喂食开小灶,和妈妈出门也不忘记顺便把小狗塞到雪地里洗洗澡。
李娟的阿勒泰系列散文建构了边疆独特的审美文化空间,她对阿勒泰地域风土人的书写和牧民精神内蕴的挖掘展示了尊重自然的生态理念和虔诚温暖的生命态度,为现代社会人们建构精神家园提供了范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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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②③④李娟.冬牧场[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6:55,57,111,178.
⑤李娟.我的阿勒泰[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⑥⑦李娟.羊道·深山夏牧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9.
基金项目:江苏师范大学创新项目:《李娟散文论》,项目编号:2020XKT756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