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清
拉开房门,热气扑面而来,三阳的房子,南北不通透,窗户紧闭,屋子像个蒸笼。走进去开了卧室和厨房的窗子,衬衫就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打开电扇,吹着,脱了衬衫和裤子,只穿了内裤,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想做饭,也不想给老婆打电话问她在哪里。陈伟点上一支烟,闷闷地抽。电话响了,陈伟犹豫了一下,手伸过去按了接听,大声说不用打电话告诉我,你不回来吃饭。里面先是一阵笑,那是李丽娟的笑声,李丽娟笑他孤家寡人,说要请他吃饭。陈伟说生意不好杀熟啊,告诉李丽娟别打他的主意,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没有了,让李丽娟耐心等待,自会有帅哥送上门。李丽娟说老地方,有事商量,陈伟刚想嘲笑李丽娟有个屁事商量,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
老地方是古城春饼店,店不大,七八张桌,也都坐满了人。刚坐下来,陈伟就抱怨说既然想请客,怎么也要到上府或者盛京,让他过把大款的瘾。李丽娟提醒他别不知好歹,她知道陈伟好这口,再说,这一顿饭下来,她要按三个摩。陈伟说做个大活,一个就够了,还绰绰有余。李丽娟问他去不去,打八折。陈伟说打对折也没钱。李丽娟说德性。
就着春饼卷菜,喝了两瓶啤酒,打了两个饱嗝,陈伟问什么事。李丽娟说她以为陈伟只知道吃,忘了。陈伟说没忘,就是饿了。李丽娟买了单,拎着包往外走。陈伟说不是为了帮自己解解馋吧?李丽娟说饭店吵,到护城河边说。陈伟说这大热天,护城河那里人也不会少。李丽娟问他去不去,陈伟说去去去。
晚上的古城比白天涼快了不少,但是河边人还是很多。几伙人跳广场舞,几十人排着长队穿着整齐的运动服走路,口号震天响,唱歌的闲逛的。东北的夏天赶上南方了,外边比家里凉快,不用开电扇空调,省电。
找块石头坐下,陈伟掏出烟,掏打火机,问什么事。李丽娟轻声说咱们开矿吧。烟掉在地上,陈伟没有捡,吃惊地看着李丽娟,问她是不是发烧了。李丽娟说德性,才两瓶啤酒,舌头都抻不直了,发骚?你才发骚。陈伟捡起烟,吹了吹,点上,抽一口,平静了,问咋想的?李丽娟说她想挺长时间了,总听那些洗脚按摩的人讲,太挣钱了,一天就好几千,干一年就够了。
这样的故事在古城流传已久,在东山,用探矿仪偷偷探了,确定下面是铁矿,品味在37以上,找农民租了山,再租个钩机,一年挣几十万像玩儿似的。很多人发了。之前和陈伟一样,下岗职工,住在一居室的三阳房子,孩子得靠父母供上学,到处找活干,一个月下来,兜比脸都干净,时不常地,还要到父母家蹭饭吃。开了矿,一年之后,摇身一变,成大爷了,买了三居室的楼房,南北通透,装修和皇宫一样,出入开轿车,吃饭都到上府那样的大酒店,吃饱喝足,到洗浴中心,泡了,搓澡,浑身上下白里透红,像退了毛的猪,到楼上找李丽娟这样的技师按脚,全身按摩,有想法的,到小房间干大活。
陈伟说咱没有那命,不想。李丽娟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冒险,一辈子都是受穷的命,你还有个房子,虽说不大,能安身,她更惨,结婚后住在婆婆家,死鬼跑没有影了,她只能白天晚上混在洗浴中心,不想给别人按一辈子脚。
陈伟说干大活不就挣钱了?干几年,也就什么都有了。李丽娟一瞪眼,想干大活早就干了,尽管不是小姐身子,也不想靠那个挣钱。
陈伟还是担心有风险,李丽娟说别人都没有什么风险,再说了,就是有风险,就赔个几万块钱,都惨到这步田地了,还能怎么惨?大不了,她还是洗脚按摩,陈伟还是打工。
陈伟说就是干,咱们两个人也凑不够本钱。李丽娟说她已经说服刘大头了。陈伟说算你狠,还各个击破。李丽娟笑了,说要是一起讲,你们两个都反对,被说服的就是她了。
陈伟说人家都有一个摆事儿的,总会有麻烦。李丽娟的回答让他吃惊,这个人已经找好谈妥,派出所的老潘,公安国土工商都能摆平。
答应是答应了,回家让老婆吼一通,陈伟又开始犹豫。正如老婆所说,陈伟一家就没有做生意的人,上下几辈都没有,没有那个遗传基因,也没有受到熏陶。老婆说没那个本事,还惦记开矿。事情多了,到哪里找山探矿,给找矿的人会不会骗人,说好听的水平不行,探不准,雇钩机,卖矿石,都是事。老婆说得对,陈伟什么也不懂,他估计李丽娟和刘大头也不懂,思来想去,就有些摇摆。
李丽娟这回不是请吃饭,电话里把他损了一顿,最要命的是这一句,李丽娟说,没有嫁给陈伟就对了,一锥子扎不出血,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一辈子受穷的命。陈伟的心又活了,再和老婆商量,老婆的高度也上来了,骂他和李丽娟不清不楚,高中没有谈成,现在又狗扯连环。陈伟让她嘴巴干净点儿。老婆说李丽娟干净谁信?好人谁在洗浴中心混?除了卖还能干啥?陈伟血往头上涌,扇了老婆一个大嘴巴。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陈伟净身出户。父母抱怨他不该把房子给了老婆,陈伟说将来买个大房子,气死她。恼归恼,也不能看着陈伟将来没着没落,父母咬咬牙给了陈伟四万,父亲说弄不成就是要饭,他们老两口也爱莫能助了。
刘大头在学校门口开了个小卖店,矿泉水厂家给做的牌匾叫超市,高中同学里吃穿不愁的一个,拿出四万相对容易一些。第一次股东大会是在上府,要了个包间,按陈伟的想法,春饼店就行,李丽娟骂他没出息,要有个好的开始,也不能让老潘看不起。
老潘不老,五十刚出头,个子不高,偏瘦,小眼睛看着精神。老潘说他本来是不想掺和的,有事能帮上忙的,帮周旋周旋就是了,架不住李丽娟央求,只好勉为其难。老潘说讲好了,具体事情他不参与,赚钱了大家高兴,赔钱了与他无关。李丽娟说潘大哥人脉广,面子大,只要有什么事给摆平了,就是潘大哥的功劳。老潘提醒他们在外千万不能讲他,陈伟和刘大头连连点头说知道,他们嘴巴是很严的,让老潘放心。
老潘举起酒杯,祝他们事情顺利,生意兴隆。陈伟和刘大头一激动,碰杯力道大了点儿,杯子碎了。看两个人红了脸,李丽娟忙说碎碎平安,老潘说就当开业放鞭炮了。
刘大头超市离不开,把上货的面包车贡献出来,陈伟说将来挣钱了,再给刘大头算车钱,刘大头摆摆手,说他们两个要盯在工地上,没了收入,一辆破车算啥算,只是担心车出了毛病陈伟不会弄,陈伟说好歹过去在厂里也摸过车,问题不大。
找了探矿的人,三个人赶往东山,偷偷摸摸地在山里转,有人好奇地问,就说城里待腻了,山里凉快。几天没有进展,陈伟有些着急,每天人吃马喂的开销不少,李丽娟倒是能沉住气,安慰他这么大的事,哪能随随便便就能成。再过去两天还是没有找到矿,陈伟更加焦急,也有些泄气,说看来他们没有发财的命,不行就算了。李丽娟骂他没有出息,像猪八戒,动不动就要回高老庄,猪八戒还有个高老庄,问陈伟回到哪里去,陈伟就不吭声了。
老潘从来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倒是刘大头,每天都打电话问车出问题没有。陈伟知道,他也在关心着进展,让刘大头放心,肯定能找到。刘大头说他担心陈伟只知道和李丽娟打情骂俏,不想正事。陈伟说他是明白道理的,没有找到矿,不可能和女人有那事,对找矿不利。
后面的话李丽娟听到了,问他找到矿之后会不会,陈伟恶狠狠地说会,干三天三夜。李丽娟说德性,怕陈伟没有那个本事。找矿的人从旁边过来,向陈伟要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平静地说找到了,就在脚下。
陈伟和李丽娟盯着他问是不是真的,找矿的人说品味没问题,量也不小,他的任务完成了。陈伟一屁股坐下去,让李丽娟他们走,他就守在这里了。李丽娟说德性,还要找村民签合同,这山暂时还不屬于他们。
回城里吃了饭,给找矿的人算了费用,李丽娟接老潘的电话,陈伟送找矿的人,出了门打上车,那人说可以三天三夜了,笑着走了。回到包间李丽娟正好打完电话,问陈伟笑什么。陈伟就说了那人讲的话。李丽娟问他怎么想的。陈伟挠挠头,说这么多年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自己也就是图个嘴巴痛快。李丽娟说德性。
刘大头进来了,说紧赶慢赶总算忙完了,怎么着也要喝杯庆祝酒。李丽娟说喝个屁,让他们赶紧吃完饭动身。陈伟问去哪?李丽娟说去签合同,以免夜长梦多。陈伟问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万一那人说得不准。这回是刘大头批评他了,说那些人都是讲职业道德的。
应该是开矿的多了,村民有了经验,压价特别狠。刘大头说别人都是两万怎么要五万?递过去的烟村民是抽的,递过去的矿泉水村民也是喝的,好话也是听的,口风却一点也不松动。村民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乡里和县里都贴告示不让租,他也是担着风险的。李丽娟说他们也说不准有没有矿,都是下岗职工,好不容易凑的本钱,往后开销大着呢,真要挣了钱,肯定会感激的。女人的面子大,三万成了交。
离开屋子,陈伟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痰,骂村民真黑,这破山,三十年也赚不来三万块。刘大头关心他吐出来的是不是血。不过,在屋子里签合同时陈伟还是感激万分的样子,激动地在合同上签下名字,写下日期,2007年7月16日。陈伟心里默念了几遍,心想,从今往后,与过去口袋里干干净净的陈伟告别了。
钩机上山费了很长时间,左摇右摆的,干脆停了。陈伟心疼,李丽娟也心疼。钩机要一百多万,他们买不起,那些开矿的也买不起,都是租用,是按天算钱的,耽搁一天,一千二百元就随风飘逝在山野间。陈伟递给司机一包烟,司机接了,也抽了,还是摇头说上不去。也难怪,小路曲折狭窄,手扶拖拉机上去都困难。李丽娟掏出两千元,塞到司机的口袋里,赔着笑脸说好话,司机说看在你们也不容易的分儿上再想想办法。
其实办法很简单,把前面的铲子放下来,斩断粗细不等的灌木,突出的石头砸碎,垫到坑洼的地方,努力挣扎着向上走。他们跟在后面,在机器的轰鸣中陈伟说讲好了价钱,不应该另外给钱。李丽娟说司机是老板雇佣的,工资也不高,都捞外快。陈伟开始计算李丽娟洗多少次脚才能挣到两千元,李丽娟说德性,老娘再也不给人洗脚了。
和东北的许多煤矿一样,这些小铁矿也是露天矿,钩机先铲了杂草灌木,铲开的山皮土顺小路推下去,就有了能跑卡车的路。山皮土下面就是黑色的矿石,钩机举起沉重坚固的铲子重重砸下去,矿石碎成大小不一的块块,铲起来放到一边,继续砸,继续铲。
第一眼见到黑色的矿石,陈伟的眼睛里一下子流出了泪水,嘴巴大张着。李丽娟捅捅他,骂他德性,上学时去过矿山,现在像没见过矿石。陈伟说那哪是矿石,是钱。
陈伟要给刘大头打电话,让他晚上过来喝酒庆贺一下,李丽娟说不用打他自己也会过来,刘大头在家里忙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李丽娟给老潘打电话汇报了情况,让他晚上一起过来,老潘说他来的时候还在后面,为了不冲淡大家的喜悦心情,老潘补充说最好他永远不来。还没到晚上刘大头就来了,提着两袋子东西,猪头肉、猪蹄子、拌好的小菜,当然还有酒。他蹲下胖胖的身子,抓起一块矿石,翻过来掉过去不住地打量。看陈伟迫不及待地打开白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刘大头骂他八辈子没喝过酒似的,前几天来的时候带过来两瓶酒的,陈伟说开工那天都敬天地敬山神了。
太阳西沉,司机停了钩机收了工,大家洗了手,在屋子前摆开了桌子喝酒。房子是临时搭建的,很简陋,红砖垒成,上面是铁皮屋顶。刘大头问晚上是不是很热,陈伟说山里凉快,在市里可不行,成烤肉了。大场面没有见过,刘大头还是有一些礼数的,敬司机酒,说条件简陋,还要和陈伟挤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司机说不客气,大家都不容易,陈伟也端起酒杯,敬司机,说自己睡觉打呼噜,怕影响他睡觉。司机说累了一天,他睡觉实。
刘大头开玩笑,提醒陈伟不能趁司机睡着到别的地方。李丽娟笑着骂,说吃东西也堵不住嘴,有的人给留着门,也不敢来。陈伟说他要守规矩,没见到矿石之前是不能做那个的。李丽娟问现在见了矿石,是不是晚上可以做了?陈伟狠狠地说做也不和你做,李丽娟把手里的骨头砸到陈伟的头上,刘大头和司机都笑了。
吃了饭开面包车送刘大头下山,刘大头问他和老婆还能不能复婚,陈伟咬牙说不可能。刘大头就劝他考虑和李丽娟搭伙,都是离异单身,上学时还曾经好过。陈伟摇头说不行,他早已把李丽娟当成兄弟了,没感觉。刘大头提议去洗浴中心放松放松,陈伟问他不怕回家老婆急眼?刘大头说他也基本上没有感觉了,日子过得累,没有心情。陈伟长长叹了口气。
回到山上,刚要下车,李丽娟拉开副驾驶车门进来了。陈伟问她要去哪,李丽娟头靠在椅背上,不说话。陈伟说没事回去睡觉,黑天半夜,孤男寡女的。李丽娟说那不是正好?陈伟说别扯淡,累了一天。李丽娟抓住他的手,说从高中到现在,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天意。陈伟说矫情。李丽娟盯着他,问陈伟是不是嫌弃自己,右手指着外面的天,发誓说自己在洗浴中心只是洗脚按摩,除了孩子他爸那个死鬼,没有碰过别的男人。陈伟说他相信,李丽娟问他那为什么不想,陈伟说现在就想挣钱。
矿石有人看过了,价钱也谈好了,看看够运几车的,电话过去,卡车来了,钩机装好,点钱过数。看着卡车启动下山,陈伟激动地拉李丽娟进屋,看着钱傻笑,李丽娟说德性,没看过钱似的,陈伟说看过,没看过这么多。嘴巴还没有合上,卡车司机电话来了,李丽娟说坏了,出事情了。
两人开着面包车下去,看到卡车停在村里的路上,几个村民站在路中央。过去问,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村民说卡车重载,压坏了路,不让走。陈伟递烟过去,没有接,赔着笑脸说下岗了,找个吃饭的营生不容易,求村民高抬贵手,村民不理睬。两个人商量了一下,李丽娟给老潘打电话,老潘说知道了,让他们等电话。
卡车司机说他们是等不起的,不行卸在路边,等他们协调好了,再过来运。陈伟又给司机赔笑脸,递烟,点火。村民接到了电话,摆手放行,陈伟笑着递烟,村民说看你们也不容易,算了,扬长而去。
两个人开车上山,陈伟说老潘还是可以的,面子大,李丽娟说那是钱面子大。果然老潘先发了个短信,是个银行卡号,然后是电话过来,说答应给人家两万,让他们存钱的时候,给他账号打两万。看李丽娟挂断电话,陈伟急急地说好家伙,这就两万。李丽娟说她以前听那些人讲过,这钱是必须要花的,买路钱。看陈伟还要讲,李丽娟提醒他快开,只有钩机司机一个人在山上,钱都在屋子里。
下山到城里,先给钩机的老板付了钱,再给卖柴油的付了钱,到银行给老潘汇了两万。李丽娟打开背包,让陈伟看。陈伟说过了个手瘾,还没有捂热乎,他让李丽娟下次晚一天再来办这些,抱着睡一晚上,做个好梦。买了粮油菜和生活用品,回去的路上,看陈伟神色低沉,李丽娟说这才开始,以后就好了。这几天矿石明显比刚开始出得多,买路钱也不是总要付出的,陈伟说他想的是别人挣钱都太容易了。
太阳每天升起,落下,钩机每天在砸,矿石堆起来,运出去,由十天一回,到七天,到五天,运出的频次越来越高。到银行存了钱,上车后陈伟低声问李丽娟,他们有多少钱了。李丽娟这次没有骂他德性,而是说不干了那天才知道剩下多少钱。
头上悬着的刀子终于落下了。父亲心脏闹病进了医院,陈伟刚赶到医院,没说上几句话,李丽娟打电话让他速回,执法的来了。陈伟心一狠,开车急三火四往回赶。山上没有往日钩机的轰鸣,没有砸矿石的哐哐声响,只有李丽娟一个人蹲在地上,看着矿坑发呆。
陈伟问是哪个部门,李丽娟说是公安和国土几个部门联合执法,陈伟问给老潘打电话没有,李丽娟说打了,老潘说他会协调。陈伟说老潘人脉广,应该像上次村民阻止卡车一样,电话就解决问题的,李丽娟说没有那么简单,既然执法给出了现场,肯定要拖走钩机的,然后才是处理的环节。
陈伟说钩机每天一千二,停一天不进钱,干支出,李丽娟说挣钱的时候就要想着这一天。陈伟提议去找老潘商量商量,李丽娟说老潘讲不能急,让他们等。陈伟还是很急,坐下,又站起来,看看矿石,看看矿坑,坐下,又站起来,回到房子里躺下,又爬起来,给刘大头打电话。
和李丽娟一样,刘大头也说这个事正常不过,别人讲也都遇到过,交了钱,钩机拖回,继续干。在陈伟看来,哪怕是当场交钱也行,执法的收钱走人,他们继续。刘大头笑他没有见识,人家要走程序,就他开超市,时不时也被人封两天,交了罚款,才能开业。至于老潘,刘大头说那么容易解决,老潘还凭什么拿干股,他劝陈伟放宽心,要相信老潘,事情总会解决的。
等待就是煎熬,李丽娟让他到医院陪陪父亲,陈伟没有去,说父亲很贼,天天在那陪着,父亲就会知道出了事,一着急人过去了也说不定。李丽娟叹口气,说那也好,陪她。两个人开始回忆学校时相恋的点点滴滴,互相诉说婚后的种种不如意。第三天晚上,李丽娟躺在陈伟的床上不走了,说担心陈伟扛不住,要给他温暖和支撑,开始脱衣服。陈伟按住了李丽娟的手,说他能挺住。李丽娟说她挺不住了,人要疯了。陈伟抱住她,说没有事,事情总会过去,李丽娟竟然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五天后,交了十万罚款,写了不再私自开矿的保证书,给了老潘两万打点人情,钩机拖回,山上又有了轰鸣声。陈伟说一下子就十二万,多少天白干。李丽娟安慰他说,能继续干,十二万就不白花。刘大头也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电影里不是常常讲,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刘大头说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过冬。
的确,树叶开始掉落,山上的风已经不是凉爽,早晚已经很有寒意了。陈伟说很简单,房顶上铺一层毛毡子,墙外面抹层水泥,里面生炉子,好熬。刘大头说东北冬天长,山里温度低,不好熬。陈伟说熬不住了就和他换换,刘大头胖,能抗,刘大头说换换就换换,他没有意见,怕有人不同意。李丽娟说德性,怎么扯到她的头上,换就换,换个有血性的男人,暖暖被窝。陈伟说就这么定,李丽娟说德性,定你个头。
房子拾掇后,屋里不那么冷了。陳伟到李丽娟那屋转了转,伸手到墙上,试试是否漏风,说明年把房子再重新铺个保温顶。李丽娟笑他傻,看情况也就干明年一年,再想干,得重新找地方。陈伟说反正也有经验了,找两个山,同时干。李丽娟问让她自己挑头,陈伟能不能放心。陈伟说让刘大头他小舅子帮他打理超市,把刘大头也拽出来,都开矿了,还什么超市,不就是个小卖店。
刘大头打电话,说天冷了,骑倒骑驴进货不方便。陈伟说明天给他把面包车开回去,矿上新买辆。刘大头说不是那个意思,问他什么意思,刘大头支支吾吾。李丽娟听明白了,接过电话说她和老潘商量一下,让刘大头听电话回信。
李丽娟的意思不能张扬,不能买车,如果买了新车,太扎眼,不说有关部门,就是钩机司机和村民,也会找麻烦。她提出的方案是每个人先返回本金,当然老潘也是同样,另外刘大头多给五千,算是面包车的折算。老潘说他已经讲过了,具体经营上的事情他不管,怎么弄都行。刘大头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先分两万买个二手的面包车就行,主要是堵堵老婆的嘴。李丽娟让他拿着,说他不拿,她和陈伟也不好拿的。
钱拿回家,父亲母亲都高兴,父亲说给陈伟存着,总要买个房子娶媳妇过日子。陈伟说不用替他考虑,明年就买房子,至于媳妇再说。父亲看看他,看看母亲,走到窗前向外望。母亲说她知道陈伟和李丽娟在一起,建议陈伟最好找个死了丈夫的,过日子不牵扯。陈伟说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母亲说啥时候也不能和李丽娟过日子,陈伟嘴巴动了动,起身离开了家。
雪花稀稀疏疏地飘落,李丽娟很兴奋,伸手去接雪花,手心里什么都没有,就有些失望。陈伟说他昨晚上做了个梦,好多鱼,可是抓了好久,一条也没有抓到。李丽娟说梦是反的,说陈伟是急于挣钱,过度焦虑。山下响起了汽车的引擎声,陈伟看看表,奇怪运矿石的卡车今天来这么早,再看时,人呆住了,李丽娟也呆住了。
和上次比,联合执法的部门人更多,下手更专业,不仅封存了矿石,拖走了钩机,要命的是搜到了李丽娟的账本和银行卡。面包车也是执法的人开走,陈伟和李丽娟被带到一辆警车上面,警察威严地警告他们老实点。
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市区,直接带到国土局。一个年轻人还客气,给了他们几张纸和笔,让他们如实交代所有违法事实。交手机的时候,李丽娟说孩子上学没有人接,要打个电话,她打给的是刘大头,说她和陈伟有事,让刘大头接孩子。进来的应该是个领导,瞪了一眼年轻人,命令收了手机,把他们分开,防止串供。
办公室自然比山上暖和,陈伟却感觉浑身冰凉,心里不住地念叨,完了。面对纸笔,他不知道该怎么写,完完全全地写,还是轻描淡写。他不知道刘大头能不能反应过来,迅速地联系老潘,更不知道老潘到底能不能说上话。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这个事千万不能提及老潘,那样外面连个活动的人都没有,事情将无法收拾。
领导看了看陈伟写的交代,认为陈伟没有讲实话,没有交代谁是他们上面的组织者,还有哪些人持有股份。陈伟一口咬定就是他们两个干的,下岗了,没有经济来源,还要养老养小,听说别人干这个挣钱了,就想试试。
领导说,他们已经掌握有政府部门的人暗中参股,让陈伟主动交代,警告他到了公安局检察院,再交代就晚了。陈伟还是一口咬定没有。领导盯着陈伟,严肃地警告,这个事按照相关法律法规,没有取得开采证私自开采,没有注册公司违法经营,破坏自然生态环境,可以判处三年以下徒刑。如果认罪态度好,检察院法院或许能减轻处罚。陈伟说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领导说知道就好。
接下来该走程序了。两个工作人员,开始正式讯问陈伟,谁提议的,谁是组织者,什么时间开始,违法开采多长时间,违法开采多少矿石,交易金额是多少,如此等等。最后让他签字按了红手印。至于违法动机,陈伟还是那套话,下岗了,没有经济来源,没钱孝敬父母,没钱供孩子上学。至于违法收入,他说没有挣到多少钱,处处被人勒大脖子,在别人屋檐下,忍气吞声。工作人员制止他,说他们反倒像个受害者,提醒他处罚有以下几种,判刑,拘役,或者管制,态度很关键。陈伟说反正下岗了,到哪里吃饭都无所谓。
这一夜是在办公室度过的,陈伟首先想到的是钱,上百万了,这是什么概念?买套楼房也不过十几万。他有些后悔,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应该坚持自己的主张,提前把这些钱分了一大部分,留一些够日常周转就行了。心里就有了怪罪李丽娟,觉得她有些强势,但是又恨不起来。平心而论,没有李丽娟,他们做不起来,就为刚才怪罪李丽娟觉得不好意思。
夜深了,屋子里很静,陈伟害怕起来,真的要是被关进监狱,一辈子都完了,名声扫地,父亲也会给气死。他更关心李丽娟交代了多少。凭感觉,李丽娟不会什么都说的,或者说,李丽娟会把一切都揽在她的身上,绝对不会把陈伟刘大头拉进去,更不会出卖老潘。想到老潘,陈伟心里又涌现了希望,他认为老潘一定会全力周旋,帮助他们开脱。说到底,把他们逼到绝路,对老潘没有一丝好处,甚至会丢掉一切。至于在这里会关多久,还是给交到公安局看守所,他一无所知,只能听天由命。
事情的结局出乎他的意料,第二天,他们就被告知,鉴于他们是初犯,违法动机情有可原,认罪态度较好,免于刑事处罚,没收全部违法所得。
走出国土大门,刘大头接上,李丽娟马上给老潘打电话。老潘说实在没有办法,他已经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关系,尽了最大努力。李丽娟说罚个几十万也行啊,几个月白干了。老潘说他已经得到相关消息,对于非法开矿的,更严厉的行动马上开始,如果那时候犯事,肯定要进去,最少三年。老潘让他们想开点,没有进去已经是万幸了,以后再干别的,能帮上忙的还会帮忙。
刘大头问为什么没有追缴他们分的那四万本钱?李丽娟想了一会儿,说也许是网开一面吧。他们去洗浴中心洗了澡,出来到春饼店,陈伟说又回到原点了,李丽娟端起酒杯,说不好意思,让他们白忙活了。刘大头说不能这样讲,李丽娟也是好心,没有发财的命,认了。陈伟说好歹当过一把大老板,将来讲给孩子,也是挺牛的。李丽娟说别唱高调了,担惊受累几个月,怎么也是亏得慌。陈伟说他打工本来就挣不到钱,倒是李丽娟,耽误挣大钱了。这次李丽娟没有说德性,眼泪滴落到酒杯里,很清脆。
临出门,李丽娟帮陈伟往上拉了拉羽绒服拉链,抚摸陈伟的鬓角,说有白头发了。陈伟说别讲他,李丽娟早就有了,更多。李丽娟问陈伟后悔吗,跟自己跑到北京,在这城中村,一住就是十五年。陈伟说走吧,看房子去。李丽娟说的有一点出入,他们到北京是十五个年头。那件事过去没有几天,从老家出来,投奔北京的一个高中同学。同学接了站,到饭店祝他们终于喜结良缘,私订终身。至于那件事,同学没有多讲,只是说现在是个好时候,北京机会多,脚踏实地,凭本事都能吃上饭。同学的话他们当然听明白了。
在城中村找了房子住下,陈伟找到的工作是给一家公司开车送货。李丽娟选择了销售,在她看来,销售收入高一些,也不受学历的限制。城中村住的环境自然差一些,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电脑桌,里面隔断出厨房和卫生间。李丽娟说这回他们要同床就寝了,陈伟说他早盼着这一天了。李丽娟说他撒谎,在山上几个月,陈伟都没有动心。陈伟说那时顾忌太多,有贼心没贼胆。放开了的陈伟很奔放,李丽娟也很投入,李丽娟说希望激情永远燃烧,陈伟说保证天天燃烧。
先是李丽娟做到了销售主管,几年后陈伟也做到了库房主管,他们在燕郊付了首付,买下一个八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房价开始上涨的时候,陈伟每天都高兴地告诉李丽娟,他们的房子又涨了多少,李丽娟很平淡,说涨多少钱对他们也没有意义,那是将来养老的房子。房价跌落的时候,陈伟对李丽娟更加佩服,一切言听计从。他们只回去东北很少几次,除了老人,除了刘大头,其他人一概不打招呼。刘大头当然是必须见的,刘大头仍然在经营他的小超市,说混个吃喝没有问题。酒喝高了,刘大头还是忍不住感叹,当初就差一步,他不用弄这超市,陈伟他们也不用当什么北漂。陈伟说还是凭本事吃饭香,睡觉也踏实。
劉大头说这几年他们的同学朋友死了几个,都是不得志受挫折心情不好病死的,陈伟能这样想他也很高兴。几次都以借口回绝后,再回去李丽娟也不再联系老潘,他最后的结局是刘大头在微信里讲的,老潘还是游走在边缘上,终于在退休几年后被查处,再就没有了任何消息。
他们还是住在北京的城中村,李丽娟的看法是,燕郊的房子租出去,只要够北京的房租就行,少了奔波之苦,关键是能更好地做业务,多挣钱。坐在地铁上,陈伟说等燕郊通了地铁,他们就住到自己的房子,上班也不耽误。李丽娟说通地铁要几年后,五十多了,他们估计也做不了几年。陈伟说那就在燕郊干点啥,李丽娟说好,她也期待住在自己的家里。陈伟轻声问是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李丽娟能更放开。李丽娟白了他一眼,轻声说,德性,多大岁数了。陈伟打开手机,不经意间搜到谭晶在唱歌,《在那东山顶上》,天籁般,他一下子被迷住了。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