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辛
摘 要:郑州城隍庙现存碑碣可分为三大类:记事碑、功德碑和书法碑,其中记事碑碣10通,学术价值较大。通过对记事碑碣内容的考察,可梳理出该庙宇的历史演变脉络,这一过程中呈现出三次营建高潮:第一次在清康熙三十年至康熙五十三年间,时间跨度达23年;第二次在清光绪十六年至民国十年间,时间跨度达31年;第三次是指20世纪80年代后到21世纪初,时间跨度达20余年。这些明清碑碣也侧面印证了明清城隍信仰由官制性质逐渐向民间化特质演化的历史趋势,呈现出由“神—官—民”的互动模式向“神—民”互动模式的转变。
郑州城隍庙,又名“城隍灵佑侯庙”,是目前郑州城内保存最为完整的一组明清时期古建筑群。庙内供奉汉初将军纪信,他以“荥阳误楚,身殉汉皇”而赢得“汉代孤忠”的美名。据载:“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余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1]除气势磅礴、绚丽多彩的建筑本身,该庙宇承载着丰富的古代礼制文化、宗教文化和民俗文化意蕴,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被列为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又于2013年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一、现存碑碣及分类
郑州城隍庙目前已知存碑达24通,立于城隍庙东西院两侧,其中东侧16通,西侧8通,包括《郑州节判石君去思之碑》《福赞碑》《郑州太守刘公感神碑记》《重修城隍庙大殿拜厦二门记》《重修城隍庙寝宫记》《重修城隍庙乐楼记》《城隍庙迎送銮驾碑记》《大清国河南开封府郑州京水镇女会建立城隍庙碑记》《仪仗碑记》《重修城隍庙进膳司之记》《重修三圣堂三仙殿碑记》《南冯保进香碑记》《重修城隍庙戏楼记》《重修城隍庙前后大殿暨拜厦两廊记》《城隍庙众善之记一》《城隍庙众善之记二》《重修进膳侑膳二司并金桩神像碑记》《建修乐楼碑记》《西关南苍接送会碑记》《南冯保完满碑记》《道光十五年碑》《道光十一年碑》《城隍庙重修记碑》《无名碑》。
上述碑碣从内容上可划分为三大类,即记事碑、功德碑和书法碑,记事碑的学术价值较高。其中《重修进膳侑膳二司并金桩神像碑记》与《重修三圣堂三仙殿碑记》二碑,从碑题看反映的是庙宇建筑的变迁情况,但内容上实为捐资人名,因此归为功德碑类。从时代归属上看,明代碑3通,清代碑16通,民国碑1通,当代碑1通,年代不确定者3通。各碑基本情况详见表1。
二、庙宇历史钩沉
历史上最早的城隍庙,一般认为是三国东吴赤乌二年(239年)安徽芜湖建的城隍祠。据《宾退录》载:“芜湖城隍祠,建于吴赤乌二年,高齐慕容俨、梁武陵王祀城隍神,皆书于史。”[2]郑州城隍庙的始建年代现无可考,但从庙内祀奉的城隍神身份考究,应早于明代。“城隍之祀,三代盛时未知有闻。至汉以纪侯初平江南有功,因祀之,为城隍神,南唐进封辅德侯。”[3]可见,作为郑州城隍神的纪信被奉为城隍神的年代远在明代以前。为了纪念纪信,郑州很早就建有纪公庙。《顺治荥泽县志》载:“纪公庙,在古城西,宋建。明正统三年(1438年)追封荥泽侯,谥忠烈,命有司致祭。”[4]从纪信在郑州地区的影响看,推断郑州城隍庙始建年代可能早在唐宋时期,只是庙宇规模形制较后世卑隘粗陋。
(一)明代碑碣
郑州城隍庙可考历史始于明初,洪武二年(1369年),太祖下诏“封京都及天下城隍神”,封郑州城隍神为灵佑侯,郑州明清县志中均收录有《明敕封城隍文》。[5]有明一代,郑州城隍庙至少有过三次重修,“弘治十四年(1501年),知州石纯粹重修。嘉靖六年(1527年),知州刘汝輗重修。隆庆四年(1570年),知州李时选重修”[6]。前两次重修分别从《郑州节判石君去思之碑》和《郑州太守刘公感神碑记》中可得到印证。
石君去思碑(《郑州节判石君去思之碑》,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东侧)开篇讲,“仕非难也,而称其职者为难,称职难也,而得人心者为尤难。得人心于一时者,固已难矣。况得人心于既去后悠久而不忘,岂不为尤难耶”。接着介绍了石纯粹的籍贯和就职履历,来郑州做官“勤以励己,慎以处事,锄其强,扶其弱,使鞠人、谋人之各保其居”,因此当地民众“莫不贴贴然服,家喻户晓,唯令是从而弗有谶湏违忤意,此其得人心于见任”。任职九载将离任西归之时,百姓“环泣于城隍庙”。此碑之所以名“去思碑”,因鄭州城隍庙“乃公功遗迹,观其迹则思其人,思其人则欲遗诸福,故昕夕必于此焉。祷之今日,思之明日,思之久久,无以据其诚,乃相与丐文,勒于贞珉,以垂示于无穷”。可见,通篇碑文是对知州石纯粹为官政绩的褒扬。
刘公感神碑(《郑州太守刘公感神碑记》,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东侧)着力于宣敷神明之威力,作为一方父母官的刘汝輗似乎对其深信不疑。碑文说他“来莅兹土不半年令行禁止,所谓外而格人心,内而感鬼神,公其有焉”,“惟兹郑水旱频仍,民不聊生,今雨复愆期,苗将槁矣。我州主,实生民司命,方奉公归自长葛,不忍形见,即拂尘易服,率僚属祷于城隍”。碑文列举了不少刘公致祷城隍而灵应的案例,从中也侧面反映了那个时代郑州的社会百态。当时有个叫王廷高的重囚越狱出逃,刘公向神明祷告,第二日清晨告获。又有蝗灾泛滥,“公与神约,望而祭之,遂尽徙境外”。郑州北部京水镇有贾彦清父子,合谋杀死郭三儿,尸体掩埋在自家厨房下,长达五年未被发现,因城隍神托梦于刘公,这桩冤案才浮出水面,使凶手最终伏法。“古有一妇御冤,三年不雨,我公能雪五年之冤”。郑州西北的石佛一带有巨寇宋恺,刘公出兵前曾向神明祷告,“一日之内,根株悉拔,是皆天心所向,神化所感”。此碑落款时间大明嘉靖三年(1524年),早于县志记载的重修年份嘉靖六年(1527年),可知立于重修之前,尽管目前未发现有嘉靖六年的碑碣,但从碑文中刘公祷神之诚心可推知,知州刘汝輗对郑州城隍庙重修之事当为可信。另外,碑文末又介绍了刘公的家世情况,凸显了其家族尊贵地位。“公名汝輗,字□大,江西吉之安成人,登嘉靖癸末进士,其先世自西晋以来,诗书礼乐相承不乏,至宋有学士赐号龙云先生,则有《龙云文集》行于世,迄于我朝科甲连云金紫耀地,祖父三世登进士者七人焉。”
刘汝輗祷神之举表面上看不太符合其为官身份,但如从当时社会背景上考究,着实为精明之举。官府参与祈祷城隍神,可追溯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北齐书·慕容俨传》载:“城中先有神祠一所,俗号城隍神,公私每有祈祷。”[7]经过隋、唐、宋、元几朝代的积淀,城隍信仰影响力在官府与民间进一步加深。明代以降,明太祖于洪武二年(1369年)下诏“封京都及天下城隍神”,其神格又獲得跃升之机。
洪武二年,礼官言:“城隍之祀,莫详其始……按张说《祭荆州城隍文》曰:‘城隍是保,甿庶是依。则前代崇祀之意有在也。今宜附祭于岳渎诸神之坛。”乃命加以封爵。京都为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开封、临濠、太平、和州、滁州皆封为王。其余府为鉴察司民城隍威灵公,秩正二品。州为鉴察司民城隍灵佑侯,秩三品。县为鉴察司民城隍显佑伯,秩四品。[8]
此诏文明确了长期以来一直凌乱不堪的城隍封爵,试图将城隍祭祀进一步制度化、规范化和理论化,以便更好地借助神力震慑臣民。明太祖曾说:“朕立城隍神,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9]有明一代,“各地城隍由当地最高长官主祭,并规定地方官上任必须到城隍庙向城隍报到,初一月半还要到城隍庙上香;城隍庙的建制也完全按照政府衙门的格式。这样,城隍庙就逐渐成了与阳世相对应的冥世衙门” [10]。可见,城隍神的神权凌驾于地方官员的世俗权力之上,发挥着“督官慑民”的作用,这就不难理解“感神碑”中刘汝輗的一系列祷神之举。
(二)清中前期碑碣
清代以降,据民国县志记载有过四次重修:“康熙三十年(1691年),知州陈一魁重修。五十三年(1714年),知州张鋐重修乐楼。乾隆五年(1740年),知州张钺重修。光绪十六年(1890年),知州吴荣棨重修。”[11]除乾隆五年张钺重修外,都有碑碣以印证。而此次重修距乾隆十三年(1748年)修志仅八年时间,但该志书中却未提及张钺重修城隍庙一事,实感费解。张钺,“字有虔,号毅亭。直隶保定府清苑县人。雍正甲辰科举人,庚戌科进士。由新乡县知县于乾隆三年(1738年)正月升任”[12]。他在任期间为民办有不少实事,尤为重视当地历史遗迹的保护传承,《乾隆郑州志》艺文志中收录其《重修城垣记》《重修南城楼记》《文庙重修记》《关帝庙重修记》《崇圣祠记》《重修西城楼记》《吕祖轩建亭记》等多篇文章。未提及城隍庙重修之事当是此次重修较其他修建工程仅是一次小的修缮,影响较小。
从现存碑碣考察,康熙年间先后对城隍庙做过三次重修,分别记录在《重修城隍庙大殿拜厦二门记》《重修城隍庙寝宫记》《重修城隍庙乐楼记》中。表面上看是三次重修,实在为一体。第一次是对庙内大殿、拜厦、山门、仪门等建筑的重修,第二次是寝宫,第三次为乐楼,前后历时23年之久,可谓是郑州城隍庙自创建以来迎来的第一次营建高潮。
距明隆庆四年(1570年)重修,已120余年,当时庙内建筑颓败不堪,《重修城隍庙大殿拜厦二门记》(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西侧)载:“奈历年久远,庙宇摧残中遭寇焚□□修□。迨我朝定鼎之后,民始完聚,又苦于工程浩大,难以骤举,日复一日,凋敝益甚。”可知,经历明末清初战乱,元气大伤,官方一直无暇顾及庙宇重修之事,直到康熙朝才予以关注。盖因当时财力原因,第一次仅对庙内最重要的大殿、拜厦及二门进行了重修。此次营建活动,参与的相关方范围十分广泛,调动了官方、民间与庙方等多方力量。最初李檙、李绍等四人“目击庙貌荒凉、慨然兴叹,遂同心协力,共图修补倡先率作以首其事”,又有善人弓缵、杨尔蕴等人“不惮烦劳、持□募化”。当时城隍庙主持吴阳正积极响应,其弟子侯来仪“英年练达,为之出入,掌理以任其责”。官方层面,原任郑州知事陈一魁、时任郑州知事何锡爵、州判张尔质、原任吏目饶士达、吏目胡煌、儒学学正徐杜等主要当地官员均参与了此次庙宇重修。社会层面,又有训导、信士、会首、化主、妙会等多方渠道组织其众募捐,这从重修碑文落款所刻大量人名可见一斑。经过此次重修,郑州城隍庙内的主体建筑又重焕生机,碑记载:“由是鸠□合作,残缺者补上,损坏者易之,又□而朴斫□□之,又从而黝垩丹艧之□□如新增华为润。迄今大殿、拜厦、二门,壮丽异常,廊庑门垣,尊严可仰。”这是此历史建筑群得以传承至今的关键一环。
碑碣《重修城隍庙寝宫记》为一残碑,多处文字不可见,更不幸的,碑文立碑时间落款处恰为残缺部位,给该碑的年代认定造成障碍。幸有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重修城隍庙乐楼记》碑碣作参照,笔者经过一番考究,这一问题得到解决。两座碑均出现有张菁、贾亮选、焦方、张阳印、张来信等人名,证明两碑属同一时期。根据康熙五十三年碑,碑文落款有原任郑州正堂王克明与现任郑州正堂张鋐。县志载:“王克明,直隶保定府容城县人。由戊午科举人,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任”[13],“张鋐,陕西商南籍,江南江都人。由拔贡,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任”[14]。该碑是张鋐上任两年后立。根据重修寝宫记残碑落款,“□□□□徐,□□□□河佥判张菁,□□□□贾亮选,□□□□学训导焦方”,可知张菁为郑州判官。依照古代礼制,排在判官前的官员即为郑州正堂或知事。再查阅县志,这一时期名字末尾带有“徐”字的,只有郑州正堂“靳治徐”,“顺天府籍。由拔贡,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任”[15]。查阅志书知州名录知,接任其任的即为王克明,因此靳治徐在位时间可明确,由此知残碑《重修城隍庙寝宫记》(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西侧)立于康熙四十二年至康熙四十八年间,即1703—1709年间。
寝宫是城隍神休憩之所,其设置效仿官署建筑“前朝后寝”的建筑格局。明初诰封城隍神后,知县上任前,需先拜谒文庙和城隍庙,并在城隍寝宫院斋宿一日,以“聆请神教,端正为官之德”,成为定制,清代沿用此习。乐楼,亦称戏楼,是明清时普遍采用的一种建筑形态,它伴随戏曲艺术的发展而产生。戏楼虽与大殿同处中轴线上,却“坐南面北”而建,形成“城隍爷庙对戏楼”的格局。考全国大大小小城隍庙,基本遵循这一定制。每当戏楼上有演出,大殿内的城隍神也能一同观看,有祭神娱神之意涵。两座碑碣对重修前的寝宫和乐楼状态也有描述,寝宫“第年久胶解,风吹木裂,不能无剥落耳。迨日甚一日,剥落殆半,古迹将隳不□□□尔观瞻”。乐楼(《重修城隍庙乐楼记》,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东侧)“明柱阑干皆已朽腐,前后方椽皆已摧折,上棚砖瓦皆已解”。可见,从破旧程度看确有百余年未修之貌。经过此番修葺,“岂其维神降灵,俾古迹勿坏耶,岂班垂殳戕之复生也,不然何其已坏而不坏□□然”,“明柱阑干□换,础石方椽砖瓦尽换新料,美奂美伦,璀璨夺目,斯飞斯翼,巍焕改观”。至此,城隍庙建筑整体上达到焕然一新的面貌。
有关乐楼的重修,还有一名为《建修乐楼碑记》的碑碣,落款时间为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碑文中说乐楼在“庙门以南”,即位于庙外,而郑州城隍庙乐楼是在庙内,《建修乐楼碑记》中的乐楼应另有所指。并且,碑文通篇未提及有关城隍神的信息,所供奉的“郊□圣母”是“生养育化神,配享于天”,可知郊□圣母是职掌人间生育的神明,与城隍庙中的祀神身份不符。查閱清代郑州县志,可认定上面的推测。《郑县城及四关图》显示当时城隍庙东西分别有庙宇与之毗邻,东边的为岳公庙,西边的是郊禖庙,碑文中的“郊□圣母”即郊禖圣母。郑玄笺云:“姜嫄之生后稷如何乎?乃禋祀上帝于郊禖,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也。”[16]综上,《建修乐楼碑记》碑碣为过去郊禖庙之碑,因毗邻城隍庙,庙宇被毁后将庙碑移于城隍庙内。
需要说明的是,在雍正时期对庙宇也曾进行过修缮。碑碣《重修进膳侑膳二司并金桩神像碑记》(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西侧)从内容看虽属功德碑,但从碑题及落款可获知,雍正六年(1728年)曾修缮庙内的进膳司和侑膳司两座建筑,这也是该庙营建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环。
(三)清中后期以后碑碣
自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经雍正初年知州张钺稍加整饬,直到嘉庆七年(1802年)才有庙宇重修记载。碑碣《重修城隍庙进膳司之记》载:“州治灵佑侯寝宫右侧有殿宇五楹,名为进膳司。自古侯王□□□□城隍职列侯爵,阴阳一道,建立玉厨敬事神圣,由□□□□忍坐视,邀请男女会首余人共相募化,重修庙(进膳司)。”可知,此次也是小规模修缮。另有功德碑《重修三圣堂三仙殿碑记》,立于道光十一年(1831年),但郑州城隍庙并未建有过三仙殿,翻阅郑州方志,明清时州治内曾建有三圣堂,载有:“三圣堂,一在州治东北回回营,一在州西外小北巷。”[17]可知,此碑也属他庙碑碣移入城隍庙情形。
至清末,距康熙朝大修过去170余年,郑州城隍庙又迎来了一次营建高潮。如同康熙朝,修建过程也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在光绪十六年(1890年),由知州吴荣棨主持。第二阶段为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知州汤似慈主持重修了戏楼。第三阶段包括民国五年(1916年)某军阀统领徐仪庭捐资重修前后大殿、拜厦及两廊等建筑,以及民国十年(1921年)城隍庙住持赵合禄道长重修庙宇山门。整个修建过程时间跨度长达31年。
有关重修的第一阶段,《民国郑县志》载有“光绪十六年(1890年),知州吴荣棨重修”[18],尽管此时距重修仅隔20余年,但未有其他详细记载,重修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从碑碣《重修城隍庙戏楼记》与《重修城隍庙前后大殿暨拜厦两廊记》中对庙内建筑破败程度描述看,推测此次重修力度不大。知州吴荣棨其人,县志载:“江苏常州府宜兴县人。由监生,光绪十四年(1888年)十一月任。东里书院租地年久无人整理,拖欠侵种,弊窦百出。公认真催讨,膏火修金,诸项充裕,善后之举,公有力焉。”[19]
第二阶段是当时郑州知州汤似慈主持重修庙内戏楼。此次重修的直接原因是,新上任的汤似慈感触戏楼之破败。《重修城隍庙戏楼记》(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东侧)载:“戊戌春,自临湍移牧是邦,谒城隍神祠,殿庑阶墀规模粗备,独酬神演剧之台颓废不治,其不足以壮观瞻,犹未无以答神祜顺舆情,则诚司牧之责也。”在当地乡绅马汝骥、李启元、李连三几人响应下积极筹措善款,工程付诸实施,“鸠工庀材,镂楹刻桷,轮奂内美,丹漆外敷,巩然焕然而成”。汤似慈重视对戏楼修缮的深层次原因,是出于其对戏楼敦风化俗社会功能的认知,碑碣载:
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医物。神所冯依,将在德矣。不明德而荐馨香,虽瓮簝在左,斝簋在右,感格之效弗应,矧区区乎。一俳优之台,窃□州人士浑噩其风,敦庞其俗吕(侣),明德缴福于神祇。是则余之志也,故乐为之记。
可见,汤似慈在尊神敬神的同时,更强调人们内在的道德修养,力图唤醒民众的道德意识。据载:“汤似慈,顺天府大兴县人。由监生,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三月任。刚断果决,怀德畏威。庚子之役,拳匪肇兴,公竭力弹压,人民安堵。辛丑卒于官,民悼惜之。”[20]历史上的汤似慈应是一位正面形象的官员,但民间野史却将汤似慈塑造成一位爱财如命、贪婪成性的贪官形象,并流传有关于他的“庞振坤巧戏州官”的故事。庞振坤乃清乾隆年间河南邓州一才子,而汤似慈为清末人士,二者生活年代相距一百余年,关于其民间传说可谓张冠李戴或杜撰之作,不符合历史实情。
第三阶段重修于民国五年(1916年),记于《重修城隍庙前后大殿暨拜厦两廊记》,此次重修规模甚大,包括前殿、寝宫、拜厦、两廊等庙内大部分建筑。“郑县旧有城隍庙一座,屡经岁修,奈风霜剥蚀,前后大殿暨拜厦两廊均就倾圮,满目萧然”,是对当时历经近二百年岁月侵蚀建筑的真实写照。有关此次重修的具体细节,碑碣语焉不详,仅交代了重修庙宇的倡议者是当时第八混成旅步一营督连长李培臣,其上司徐仪庭为重建捐资。五年后,庙宇住持赵合禄又重修过山门,其中所用的木构件残段现保存在郑州商都遗址博物院内,残件上留有“民国十年(1921年)旧历四月住持赵合禄经理重修”的字样。
民国以来直至改革开放前,郑州城隍庙长时间被学校占用,庙内建筑屡遭破坏,损毁严重。进入20世纪80年代,党和政府高度重视对这一历史文物的保护,陆续对这一古代文化遗产进行修复,前后持续长达20余年,使这一宏大的古建筑群在进入21世纪后重新焕发昔日光彩,可谓是郑州城隍庙迎来的第三次营建高潮,立于2004年的《城隍庙重修记碑》(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东侧)就是这一段史实的见证。正如碑记所言:“时逢盛世,躬敬文物史称,以期三千六百年古都文化时代传承,中原人文血脉绵延相袭,立城市文化根魂。故勒斯碑志之。”
三、明清城隍信仰演变路径发微
前文已提及,明代城隍信仰是在过去千年的信仰积淀下发展而来的,在推翻外族政权的背景下,朱元璋试图建立一个制度化和体系化的神学体系,以服务于巩固自身政权。城隍信仰作为本土众多民间信仰之一,也被纳入进这一体系之中。为了强化城隍神与官员间“幽明共理”的理念和淡化民间城隍信仰的“淫祀”成分,继洪武二年诏令后又发布了洪武三年改制,“诏去封号,止称某府州县城隍之神。又令各庙屏去他神。定庙制,高广视官署厅堂。造木为主,毁塑像舁置水中,取其泥涂壁,绘以云山”[21]。这一规定大大降低了民间对城隍信仰的参与度。
民间信仰的变化发展有其自身规律性,自宣德后,多地城隍庙为神塑像之风渐兴,形成神像与木主并置的现象。尽管如此,有明一代,这种官神共治的氛围影响还是深远的,这从留存的明代去思碑(《郑州节判石君去思之碑》,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东侧)与感神碑(《郑州太守刘公感神碑记》,现立于郑州城隍庙庙院东侧)中也可察觉到。两通碑文内容均不是介绍庙宇营建事宜或其他与该庙有关的具体之事,而是对石纯粹与刘汝輗两位官员的溢美之词,此外还强调了神的职责和民心的重要性。例如,感神碑有:“惟神与人幽冥相契,我惟不德民,故告乏天而不雨,神亦不能辞其责。”去思碑讲:“民虽至愚也,而有至神者存。苟欲得其心,违道干誉不能也,声音笑貌不能也,刑罚禁令不能也。必有实得于己,而推以及人,使大小贤愚各得其分,然后可焉。”
质而言之,明代城隍信仰范式较前代有所不同,呈现出“神—官—民”的互动模式。在这一模式下,官员阶层是城隍神与民众间的交通中介,且城隍神的神力会关系到所辖地区官员的政绩优劣,而城隍信仰与民间社会间的直接互动成分则较少。
不过,自建立起制度化、体系化的城隍信仰起,城隍信仰就在开始走向其反面向着民间化、世俗化的方向演化。入清后,尽管官方仍然延续着城隍祭祀的礼制形式,但城隍信仰的内核已逐渐渗透到更广泛的社会领域。这一变化表明,“明清时期政府对城隍庙的管理日益松弛,使普通民众可以参与到城隍庙活动中来,地方官员意图通过城隍神灵在社会民众心中形成的权威来发布国家政令,以便快速获得民众的认可与接纳,实现官方的政治目的”[22]。
这一流变趋势在现存碑碣中也得到印证。明代碑落款主体由同知、判官、吏目、训导等官吏阶层构成,而清代碑则除官吏人员,还包括信士、会首、化主等民间人士。特别是“会首”,在清代碑碣中多次出现。另落款中由明碑“庙祝”到清碑“住持”的变化,也折射出由官祀向官民互动模式的演化。而留存下来的多个清代“功德碑碣”,如《城隍庙迎送銮驾碑记》《大清国河南开封府郑州京水镇女会建立城隍庙碑记》《仪仗碑记》《南冯保进香碑记》《城隍庙众善之记》等,更直观地呈现了郑州城隍庙与当地社会互动的样态,反映了城隍庙由神灵空间向世俗公共空间的蜕变。
“会首”一词可追溯至唐代,唐释智昇《开元释教录》载:“睿宗嗣历,复于北苑白莲华亭及大内甘露等殿,别开会首,亦亲笔受。”[23]这里的含义是“佛教讲经大会”之意。进入清代,会首已演化为一种身份,指民间某组织的发起人。他们常由当地有名望的乡绅出任,成为官府与民间的沟通桥梁。入清后有关庙宇的重建虽由官府出面组织,但重建所需财物官府往往不承担,而由会首动员当地乡民捐献。这一过程中,会首既协助官员完成任务并按礼制维护其权威,同时也便于获得名誉上和经济上的好处。总之,会首的出现反映了城隍信仰民间化、世俗化和功利化的历史趋势。较明代城隍信仰的“神—官—民”的信仰模式,清代更多地体现出“神—民”的互动模式。
四、结语
作为中原地区重要的“道学文化”缩影,郑州城隍庙承载着鲜活的中国化、本土化的信息。盖建民教授说:“提出构建道学研究的‘中国学派话语体系,以求中国道学研究在西方宗教学话语体系下朝本土化、中国化方向上的范式转化,不只恰逢其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同时还是未来中国道学研究的必由之路。”[24]笔者认为,不囿于现有各种学术理论藩篱,对郑州城隍庙进行实地田野考察,即是坚持道学研究本土化、中国化方向的最可靠手段。
一座庙宇不仅仅是一处文物本身,往往还是历史与文化的载体,只要深入挖掘就能发现诸多有价值的信息。通过对郑州城隍庙现存记事碑碣整理研究,结合地方志文献,多可互为印证,基本能还原该庙宇的历史发展脉络。历史的发展总是非线性的,郑州城隍庙同样如此,时而沉寂,时而耀眼。在其自明之后600余年的变迁中,对纷杂的历史琐事拨云见日,可呈现出比较清晰的三次营建高潮,每一次营建高潮均涉及庙内各主体建筑的重修重建,使郑州城隍庙能较完好地留存至今。这三次营建高潮如下:第一次是清康熙三十年至康熙五十三年,前后长达23年。第二次是光绪十六年至民国十年,前后长达31年。第三次是自20世纪80年代初至21世纪初,前后长达20余年。
一座庙宇也是信仰的载体,映射出明清时期城隍庙由神灵空间向世俗空间的蜕变过程,这一变化从现有碑碣中也得到进一步印证。明代碑落款中涉及的主体人员来自官方,清代碑中除官员外,还包括大量会首、信士和化主等民间人士。从碑文内容看,明代碑重在渲染神灵的威力和官员的政绩,清代碑则侧重于庙宇修建之事实的记述。此外,城隍庙内还留存有不少功德类清代碑碣,反映了“城隍出巡”“进香还愿”等民间信仰活动,揭示了城隍信仰由明代“神—官—民”为主导的互动模式向清代以“神—民”为主导互动模式的流变。
参考文献:
[1] (汉)司马迁.史记(一):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2014:316.
[2] (宋)赵与时.宾退录:卷八[M].北京:中华书局,2021:135.
[3] [10] 郑土有,王贤淼.中国城隍信仰[M].上海: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4:92-93,120.
[4] 顺治荥泽县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18.
[5] [12] [13] [14] [15] [17] 乾隆郑州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290-291,120-121,119,119,119,34.
[6] [11] [18] [19] [20] 民国郑县志[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80,80,80,182-183,183.
[7] (唐)李百药.北齐书:卷二十[M].北京:中华书局,2017:281.
[8] [21] (清)张廷玉.明史:卷四十九[M].清光绪三年湖北崇文书局刻本:15-16,16.
[9] (明)余继登.典故纪闻: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2011:47.
[16] (战国)毛亨.毛诗注疏:卷十七之一[M].(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明崇禎三年汲古阁刻本:2.
[22] 刘玉堂,张帅奇.国家在场、民间信仰与地方社会——以明清江南城隍庙为中心的历史透视[J].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1):107-115,2.
[23] (唐)释智昇.开元释教录:卷九[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232.
[24] 盖建民.百年中国道学研究与“文化自信”的初步思考[J].世界宗教文化,2021(5):3-9.
基金项目:202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西南道教文献整理与数据库建设” (21&ZD24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