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小说失落的家园感

2023-06-11 16:12潘佳怡
文教资料 2023年3期
关键词:迟子建

潘佳怡

摘 要:迟子建的小说突出体现了对家园的寻求意识。究其原因,一方面,作者本人浓厚的乡土情结让她难以融入城市;另一方面,在受现代文明浸染的大环境下,她又不愿拘泥于乡村记忆。在城市与乡村间的徘徊,使她的文本产生了失落的家园感。本文对迟子建的小说进行文本细读,意在呈现出迟子建笔下城乡家园的现实图景,挖掘文本背后失落感产生的内外双重原因。

关键词:迟子建 失落 家园感 城乡文明

迟子建自20世纪80年代进入文坛以来,持续地用作品描摹着中国的现实社会。从书写故土家园到反映城市生活,迟子建的小说始终萦绕着苍凉与诗意的氛围。学界普遍认为,迟子建有着浓厚的乡土情结,身处城市却在笔下怀念家乡。追忆式的书写让她的乡村呈现出沈从文式的田园牧歌风格。然而当现代文明不断向乡村蔓延,作家心中的乡村净土逐渐消逝,对城市的疏离又让她难以融入陌生的环境,灵魂于何处才能得以栖息成了问题。由此,她的作品中始终散发着失落的家园感,怀揣着对现实的深切忧虑。

一、无处可寻的家园

文学中“家园”的内涵往往会超越地理范畴,指向海德格尔的“诗意地栖居”。迟子建的作品也继承了这一传统,在文字中寻觅理想的家园。对自然的亲近以及对童年的留恋,使得北极村成为她的不二之选。她在乡土叙述中倾诉着对故园的深情,在城市书写中表达着对故土的思念。然而,现实对记忆的冲击又使迟子建的作品呈现出失落之感:当迟子建以“后来人”的身份试图融入城市而碰壁之时,往往以故乡抚慰自己的悲伤;然而,当她重返故园时,却发现现代文明早已入侵乡土世界,记忆里的家园面目全非,心怀不舍却又只能告别。

(一)城市生活的黯淡

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推进,城乡之间人口流动性增强,许多“乡下人”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进入城市,寻求新的发展。从故乡来到哈尔滨,迟子建与所有的异乡人一样,渴望在新的环境中建立起能使自己的灵魂得以皈依的家园,然而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她满含着对乡土的眷恋,敏锐地发觉了城市生活的种种黯淡。环境的喧嚣污浊、生存的艰辛苦涩、人性的萎靡异化等,这些景象囊括于其作品之中,无不显露出作者对于现代工业文明的疑虑。

童年与自然紧密联系的生活经历使得迟子建对生态环境有着自觉的关注,她热爱自然,期待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然而,当她离开故乡来到城市以后,美好的愿景付诸东流。城市光鲜亮丽的外衣下,隐藏着钢筋水泥对自然的侵占、工业文明对环境的污染。迟子建在作品中毫不留情地批判了这种看似进步的城市化进程,理智地指出人类因追求物质文明而造成的生态问题。《晚安玫瑰》中,作者借老人吉莲娜之口表述哈尔滨所遭遇的环境变化:“过去的哈尔滨,哪是这样的天啊!”过去“一年没多少日子没蓝天”,现在工业废气污染环境,污浊的天空连“乌鸦都不来了”[1],于嬉笑间揭露现状,暗含讽刺与忧虑。《晨钟响彻黄昏》更是进一步展示了城市生活的喧嚣嘈杂:混乱拥挤的火车站、令人窒息的汽车尾气、昏暗杂乱的小区楼道等,呈现出沉闷阴暗的气息,让人不堪忍受。

与此同时,当迟子建以异乡人的身份审视城市生活时,更加发现了其中的艰辛。本不属于城市的“乡下人”进入陌生的环境以后,面临的不只是外部的压力,还有自身价值观的局限。都市的快速扩张带来的是激烈的竞争,冷漠、争吵、背信弃义似乎成为生活的常态,人性的丑陋于强烈的物欲之中被无限放大。城里人以自身的优越感排挤着这些闯进城来的“乡下人”,如小说《门镜外的楼道》中人们不顾缘由地嘲讽着楼道清扫员阿婆与旧书摊摊主之间的感情,《雪窗帘》中围观者多次冷眼讥笑着乡下老女人的无知,《酒鬼的鱼鹰》中刘年因不小心踩了老太太的手绢而被索赔,逛夜市却被误解打翻了水果摊,最后买了一堆滚了泥的果子。外部压力使得这些异乡人难以喘息,而骨子里的乡土价值观又让他们难以真正地融入城市。小说《银盘》中,吉爱因虎生与城里包工头的瘸腿侄女结婚而决定进城一探城市风光。当最初的新鲜感消退以后,她开始怀念起家乡的生活,决定返乡时却因偷了酒店六块银盘而被捕。文末虎生也由此醒悟,决定离开城市,回到家乡等待吉爱。作者通过这些希望挤进城市却最终失落回鄉的“乡下人”,向读者揭露了城市繁华下的虚伪、冷漠与狡诈,“在而不属于”的凄凉让她更加思念自己的故土家园。

(二)乡村净土的消逝

难忘的童年生活是迟子建的创作源泉,她直言“故乡和大自然是我文学世界的太阳和月亮”[2],这在作品之中体现为字里行间深厚的乡土情结。她眷恋着故乡所以对城市本就心生隔膜,城里的黯淡生活更是让她想要回到乡村。然而,当她重返故乡之时,却发现记忆里的景象早已消逝,无论是风景还是人心都和理想有所出入。

受“被大自然紧紧相拥”[3]的童年经历影响,迟子建笔下的风景总是充满灵性,万物平等,草木有心。故而当她回到家乡,看到曾经的美丽乡村遭到破坏时,内心不免感到沉重而又痛惜。迟子建在作品中用大量的笔墨控诉了现代文明对自然环境造成的恶果,其中又以《额尔古纳河右岸》为典型。小说开篇即借老萨满之口言说了自身对于环境恶化的无奈与焦虑:“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疏,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场的猎手,可我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着沙尘的狂风。”[4]无论是作品着意描写的生态问题,还是鄂温克人最后下山定居的结局,都体现了作者对工业文明的质疑与忧虑。在散文《祭奠鱼群》中,迟子建借渔汛出现的频率降低一事,向读者描述了家园的现状:“那种令人触目惊心的绿已经不复存在,阳光照着的是林木越来越稀疏的山峦。而为了单纯追求经济效益和现实的利益,一些林业局又在超限量地滥砍乱伐,冬季里树木倒伏声此起彼伏,溅起一片片飞旋的雪粉。”[5]鱼群的消失引起了作者的深思,沉重的话语与其说是祭奠鱼群,不如说是在祭奠逝去的家园。

与自然景观同时逝去的还有乡间温情。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北极村童话》里充斥的人间善意令人印象深刻。当姥姥为俄罗斯老奶奶的死亡而落泪时,文本中乡土世界的温情超越了种族和地域。然而,当作者怀着希冀重返故园时,现实的景象使她的希望完全落空。小说《奇寒》写到“我”从城市回到家乡,在邻居家借住时所发生的见闻。“我”因发表了几篇关于故乡的小说而成了村里的名人,可故乡中的人和事都与“我”记忆中的有所不同。从乡人为“我”刷牙一事而震惊,到众人讥讽贝贝私奔流产的出格行为,记忆里萦绕着童话色彩的故园,变成了一个保守、闭塞、愚昧、嘈杂的传统农村。当“我”用三大娘给的钥匙打开自家丢失的红锁时,从脚底涌起的奇寒是对现实的难以置信,是对乡村淳朴不再的失望。迟子建开始清醒地认识到乡村净土的逐渐消逝,笔下的乡村不再只有温情,而是逐渐苍凉。在《候鸟的勇敢》中,娘娘庙的德秀师傅和候鸟自然管护站的张黑脸之间的爱情没有得到世人的祝福,残酷的现实和家人的反对使这对恋人在苍凉绝望中走向绝境,悲剧式的结局也象征着精神乌托邦的破灭,无不体现出作者对此的无奈与悲凉。

二、家园失落感的由来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面对黯淡的城市生活以及衰微的乡土人情,灵魂于何处才能得以皈依,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因此,在迟子建小说的叙述中往往会带有失落之感,究其原因可分为内外两层因素。就外部而言,随着现代文明的不断扩张,传统文化的处境愈发尴尬。面对这一局势,迟子建需要及时做出选择,然而她始终于二者之间摇摆不定。与此同时,作者本人的思想也呈现出多重矛盾:一方面她清楚地认识到家园故去的现实,另一方面却又渴望着故园发生一些新的、向好的变化。当主观与客观产生矛盾,清醒的认知、理想的图景与现实的冲击三者之间便形成了家园回归的双重悖论,失落感也由此加深。

(一)城乡文明的两难抉择

概观迟子建的小说,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对于传统模式与现代文明秉持着较为客观理性的立场。她在书写城市生活的黯淡时,没有掩饰现代文明为人们生活带来的便利;在怀念故园时,也没有遮盖传统模式的不足之处。迟子建清醒地认识到在现代文明不可逆转的进程之中,故乡那令她着迷的传统模式逐渐式微。她既不想放弃传统,又不能彻底拒绝现代文明,于是陷入了文化两难的境地。

无论是对于传统模式还是现代文明,迟子建始终怀有复杂的情感。中国传统农耕文明自给自足的生产模式带来了生产力的整体落后,农民并不能以辛勤的劳作换取衣食无忧的生活,物质贫困是生存常态。与此同时,农耕背景下技术的落后又使得人们在面对天灾、疾病时显得脆弱无比。在此背景下产生的狭隘的小农意识、封建保守的思想观念无不蚕食着正常的人性,使得乡土社会呈现出灰暗的色彩。迟子建冷静地揭露了传统模式的弊病,在着迷于乡土社会天人合一的美景以及自然本真的生命状态的同时,也批判着传统的滞后。愚昧、落后、乏味的乡土生活,让迟子建感到失落与悲伤,于是她又开始向往五彩斑斓的现代城市生活,“那时常想我要是长着一双长长的胳臂该有多好,一伸手就可以把城揽在怀中,想逛商店就逛了,想看电影就看了,想听汽车的喇叭就听了。商店里五颜六色的花布、雪白的银幕上演绎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嘀嘀作响的汽车喇叭声,都是我童年梦寐以求的”[6]。由此可见,迟子建对于现代文明的排斥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年少时她也曾憧憬北极村外的多彩世界,只不过现实打破了童年的美梦,当她如愿拥有了城市生活以后,却发现眼前的景象却远不如想象那般和谐瑰丽。

现代文明的确给人类带来了舒适、便利、丰富多彩的生活方式,但是却使人与自然疏离。看似进步的社会虽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传统观念的愚昧落后,但使人们受到欲望的裹挟,又陷入了自私冷漠的人情危机。长期的城市经验使作者对生活产生怀疑:“我走在异乡的街头,在黄昏时刻,看着混沌的夕阳下喧闹的市场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7]嘈杂的城市生活让迟子建难以产生归属感,嘀嘀作响的汽车喇叭声不再如童年那般新颖而充满魔力,诱着她往城市走去,反而成了魔音,不断提醒她返回故里。

作为一位有着长期乡村生活经验的知识分子,迟子建在小说创作中呈现出了双重身份与双重眼光。童年的乡村经验使迟子建拥有“乡下人”的身份,作者也曾明确表示,她对文学和人生的思考与故乡、童年以及大自然紧密相连。年少时跟随祖父母做农活的生活经验,让她受到了传统农耕文化的影响;故乡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又使她得以浸染少数民族渔猎文化以及俄罗斯异域文化等。这一切呈现于她的作品之中便形成了独特的传统乡土的思维方式。同时,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教育以及现代文明洗礼的知识分子,当她进入城市并长期定居以后,便脱离了乡土,拥有了知识分子的眼光与城市人的身份。但是,迟子建无法摆脱自身与故乡、农民以及传统文化之间的精神联系,于是陷入了尴尬的处境。她不可避免地以传统的目光审视现代文明,也不由自主地以现代人的身份去评判传统乡土,兩者对她来说都难以抉择。在传统模式与现代文明之间的犹疑徘徊,使得迟子建很难于现实之中寻得一个新的家园,失落感也便由此而生。

(二)家园回归的双重悖论

外部环境的推动迫使迟子建在传统模式与现代文明间徘徊犹疑,然而作者本人思想上的矛盾挣扎,又使她遭遇多次失落。一方面,作者清醒地认识到家园故去的现实,人类对家园的脱离与破坏构成了家园回归的一重悖论;另一方面,作者清醒的认知与美好的愿景又构成了矛盾,当她重返故园之时,心中的希冀遭受现实的冲击,回归家园再次成了悖论,失落感也因此再次得到强化。

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晰地感知到作者对于家园逝去的问题的揭露,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所展示的“森林哺育了自己的子孙,而这些子孙为了改变生存境遇又毁灭了森林,这使他们再也不能与森林相依为命,心灵的灾难史开始了”[8]的现实。人类出于自身的畸形物欲掠夺生存的家园,而受现代文明驯化以后,在渴望回归与回归的过程之中又面临着难以克服的困境,想要重回往昔的自然家园已是不能。与此同时,灵魂家园的所处之地更是难觅其踪。《晨钟响彻黄昏》初步揭露了都市生活的灰暗,小说里的人物几乎都受着欲望的裹挟,宋加文外婆的一句“我要是真镶了满口金牙,一出门还不得有一群人上来认奶奶”[9],道出了时代的悲哀。作品中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普通民众,都不具备健全的人格,物欲与情欲肆虐的背后是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宋加文身为大学讲师,体面的职业身份与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形成了反差,矛盾中折射出的是现代文明下知识分子的情感与价值观危机。宋加文爱着女贼刘凤莉的桀骜不驯、潇洒自由,却又想着替她寻一份稳定的工作;他厌恶陈小雅的花枝招展,却又不愿与她断绝联系。两性之爱成了孤独与焦虑的排遣途径,肉体沦落的背后是灵魂的无依。若说宋加文的苦闷是由自身造成,那么刘天园的悲惨则是外界环境主导下的恶果。刘天园本应是个前途光明的女孩,可因为同性恋取向的不被认可及由此产生的困惑、无奈与无助,让她难以确认生存的意义。精神的苦闷与多次的强奸遭遇让刘天园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杀,在受苦受难的人间她找不到灵魂的出路,灰暗的尽头不是光明,而是死亡。“这个干枯的消失了河流、泯灭了水草的肮脏城市,它现在正坠落在绵绵不绝的黑夜中。我们都是黑夜中的人。没有月光、星光,没有树影、鸟啼,有的只是暗夜行路的人屡屡相撞的声音和人心底深深蕴藏着的对光明的渴望。”[10]黯淡的城市生活尽是苦难,世情的冷漠炎凉,让人的生存失去了外界支撑。在纷繁迷乱的尘世漩涡之中人们无力挣扎,找不到精神的救赎,灵魂家园的回归于是也成了悖论。

迟子建在清醒地认识到家园回归的不可能性的同时,并没有否认人们对家园的寻找,一如她在作品中为刘天园建构的天堂家园,对人类回归家园仍然怀有希望。此般积极的态度与清醒的认知构成了思想上的矛盾:当理想愿景遇上现实图景时,又形成了另一重悖论。小说《奇寒》在开篇便指明“我”此次的返乡带有对故乡的期望,希望能够看到故乡的“新”的变化。然而现实与理想相差甚远,封闭保守的环境以及自私愚昧的乡民使“我”大为失望,故乡没有发生进步的变化,曾经的温馨反而随着时间一同消逝。现实对理想的冲击巩固了家园回归的悖论,失落之感也由此增强。

三、结语

迟子建对家园的追寻建立在城市、故乡和自然三者之间的相互联结上。她的理想家园有着诗意的自然、温馨的情谊以及进步的文明。然而现实生活不尽如其意,她为城市的喧嚣而感伤,为故乡的蒙昧而哀愁,为人与自然的分离而悲叹。小说中的家园失落之感于作者在三者间的徘徊中油然而生,其中内蕴着的伤怀之美使读者在陶醉于文本世界的同时反思现实。她从乡土文明出发以书写城市生活,在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的寻找中延续乡土文化和风俗记忆,于城与乡的交织中展现人间温情,于自然灵性的复魅中保存家园诗意。这位“极地之女”以自身对生活的敏锐感知,向读者展示了东北黑土地的别样风情,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如一只“逆行的精灵”,追忆、建构着自己的理想家园。

参考文献:

[1] 迟子建.晚安玫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2] 迟子建.北方的盐[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

[3] 迟子建,方守金.自然化育文学精灵——迟子建访谈录[J].文艺评论,2001(3):80-86.

[4]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5] 迟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6] 迟子建.假如鱼也生有翅膀[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

[7] 迟子建.北极村童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8] 黄轶.生命神性的演绎——论新世纪迟子建、阿来乡土书写的异同[J].文学评论,2007(6):65-70.

[9] 迟子建.晨钟响彻黄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10] 姜桂华.执著于困境的发現与出路的寻找——迟子建中短篇小说通解[J].当代作家评论,2004(3):91-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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